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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忍无可忍

  七月,耶律从飞果然率军南下,在真定与丁奉年激战。每天都能看到加急驿马在城中奔驰。前方战报雪片般飞向京城。

  契丹大军勇猛。八月传来恶耗,真定被攻破,丁奉年下落不明。河北西路大军溃败,朝野震惊。"

  丁家阖府哀痛,丁浅荷披了银甲提了长枪骑着胭脂马便要北上战场。

  杜昕言闻言吓了一跳,终于城门外拦住了她。

  丁浅荷双目红肿,用枪指着杜昕言道:“莫要拦我!我一定要去。”

  杜昕言苦笑,叹了口气说:“你真以为女子会点武艺就能当花木兰混个将军使使?你那些花拳绣腿在京城闺秀里显摆一下还行,真要上战场,我怕契丹人舍不得杀你。”

  丁浅荷不明白,只认准一件事,她要去真定找父亲。她抬高了下巴怒道:“什么叫契丹人舍不得杀我?”

  杜昕言上下打量她,伸出两根指头弹了弹她的漂亮银甲,笑道:“姑娘家穿了这个,看上去另有一番风韵。”

  “小杜!你敢辱我?”丁浅荷顿时气白了脸,长枪一摆,迅急刺向杜昕言。他只偏开了头,手已夹住镔铁枪刃。丁浅荷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没把枪从他手中拔出来,见他仍笑容可掬的望着自己,气得把枪一扔,哇的哭出声来。

  一张粉脸霎时如梨花带雨,哭得风云变色。杜昕言上前两步温柔的拢住她轻声哄道:“家父已调了西北道大军增援。三殿下的河北东路大军已经从大名府出发前往真定。战场上失散是常有的事。你爹多年征战,不会有事的。”

  丁浅荷打出生起就一直锦衣玉食,父亲下落不明,又遭兵败失了真定。这些日子受的冷眼不少,过去常一起玩的权贵子弟纷纷避开她,心里已委屈得不行。杜昕言一激,心头郁闷之气终于发出,直趴在他怀里收不住眼泪。

  她的哭声让杜昕言想起了从前。丁浅荷将门出身,性格直爽倔强,小时候学骑马从马上摔下来也是拍拍衣服上的灰翻身继续上马,一滴泪都没掉过。这种难得一见的柔弱让杜昕言心疼,丁浅荷从来都是活泼的疯丫头,不是无助的小白兔。他轻拍着她的背,想象着战场上的种种可能,不觉黯然。

  然而杜昕言忘了,丁浅荷一向固执,认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哭完发泄完,她还是留下一封书信,偷偷出了京城北上寻父。

  杜昕言看到丁夫人遣人送来的信时,头就开始痛。他拎了包袱出城就往北追。

  无双在城外拦住了他,递给他一封信。同时低声说:“她在粥里放了黄莲。”

  杜昕言看了看信忍不住皱眉:“这女人成天琢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实在可恨。偏偏不喝还不行!无双,沈笑菲非普通女子,不能让她怀疑你通风报信。你以后……我自有分寸。”

  他吞回了要说的话,无双低头垂眼的瞬间杜昕言想起了她来刺杀他的那晚。无双在他面前暴露的情感太多太明显,让他没办法再说下去。

  她的关心是为间者致命的漏洞。人的感情是最难掌控的,杜昕言不欲再说。他暗暗决定大局稍定就坚持让无双离开。

  马蹄得得,阳光从林间透过,马上的杜昕言青衫飘飘英气勃勃,明朗得不沾半点阴霾。无双只希望路永远也走不完,她贪恋的望着他,蓦然想起高睿,她还配得上他么?心头一黯,低声说:“我先走一步,免得她起疑心。”

  阳光照在渠芙江上,荷叶清绿,岸边垂柳依依。江畔系了只小船,沈笑菲坐在船上,痴痴回想当日清晨的情景。

  透过荷叶缝隙,他负手站在江岸上,一袭青衫在清晨的风里微微飘荡,眉俏眼底都是笑意,那种明朗瞬间让笑菲心动。

  她幽幽叹了口气。

  不远处传来鸟鸣,是无双的暗号。

  沈笑菲便望向岸边。不多时,听到马蹄得得,仿佛每一声都踏在她心里,溅起无限喜悦。目光落在杜昕言马侧的包袱上,笑菲嘴角撇了撇。

  杜昕言一个漂亮的下马,落在岸边。拱了拱手道:“得沈小姐传书,在下心急如焚,盼沈小姐能告之详情。”

  笑菲在信中只写了一句:“欲知丁奉年消息。渠芙江见。”

  她手里拿着一枝半开的粉荷,白色纱衣被河风吹着鼓起来,像两瓣白色的荷瓣。隐约现出两条纤细的手臂。她慢条斯理撕下一瓣荷花放在水里,用手拨了拨,那花瓣就像只小船荡开。她抬眉极斯文的往林子里轻唤了声:“无双!”

  无双从树荫里出来,默默的上了船,划起小浆离开。

  杜昕言这回总算是能看懂沈笑菲的神色动作了。知道自己心急,她看出来了,偏要绕着弯子让自己更急。心里将沈笑菲骂了个千万遍,眼看小船荡入江中,他只好施展起八步赶蝉的轻功踩莲而过,飘飘然落在了船头。

  笑菲手中的荷花已被她撕了个七零八落,她微笑着看着杜昕言扬手将手里的花梗子用力抛出去,拍了拍手道:“我煮了点荷叶粥,这节气消火最好。杜公子喝一碗?”

  瓦罐中倒出碧绿清香的粥来。杜昕言苦笑,想起无双说粥里下了黄连。

  “不喝?我白煮了。杜公子请吧!”

  杜昕言无奈,不喝,他就白来了。他端起粥碗疑惑道:“不会是穿肠毒药吧?在下可不想死得太早。”

  沈笑菲偏了头用手轻轻划了划江水,不吭声。

  杜昕言叹了口气,屏住呼吸一口气将粥喝得干干净净。胃里一阵阵恶心,嘴里苦得已没有味道。脸上却漾起了笑容:“真甜!沈小姐的粥哪里是用黄连水煮的,分明是玉液琼浆熬的。清香甘美,人间一绝!”

  他以为自己喝完黄连粥连声赞甜多少能博得沈笑菲一笑。谁知她脸一沉喝道:“下船!”

  “什么?”杜昕言以为自己听错了。

  “杜公子不是轻功好么?难不成还要我送你上岸?别让丁姑娘等急了。北方在打仗,去得晚了,谁知道丁姑娘有没危险。”笑菲嘴一扁,冷冷说道。

  杜昕言霍的站起身指着沈笑菲道:“你诳我来,就为了捉弄我?”心头一股火莫名的又被笑菲挑起,像大热天的飞来一星丁点火星,呼拉拉燃起燎原大火。

  沈笑菲淡淡的说:“丁奉年被生擒,头发也没掉一根。三殿下来信说,才救了他出来。过两日邸报会到京城。”

  她就像拿了把火钳,夹走了烧得最烈的那根柴火,看似烧得劈里啪啦的大火转眼间就成了堆无力燃烧的灰堆。杜昕言的怒火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这句话冲散了。

  他拱手道:“多谢。”身体飞转,衣袂带飞,如一只大鸟飞翔在荷叶上,去势比来势更急。一副巴不得早点上岸,飞马去追心上人的架势。

  那身青衫在荷叶上迅急掠过,也像刀一样飞快掠过笑菲的心。他为了丁浅荷喝黄连粥,他为了她不惜讨好自己……沈笑菲站起身,一把扯下面纱骄傲地大喊:“我晒了太阳会起痱子发高烧是假的,是骗你的!你上当了!”

  杜昕言正提着内力飞奔,听到这句话,内力一泄,咚的掉进了江里。想起洛阳城的耍弄,相府后花园为她举着胳膊挡了一个时辰的太阳的情景。怒气终于重聚喷发,恨得一掌拍在水面上,激起水花一片。

  江面上笑声清脆,杜昕言提气喝道:“沈笑菲,你给我记好了。此仇不报非君子!”

  “还有,劝你也别追了。丁姑娘一出城就被我的人接应护送前往大名府了!你要追,我就传书下去杀了她!”笑菲语声一冷。

  杜昕言大怒:“你什么意思?”

  小舟上沈笑菲扯下了面纱,摘了张荷叶顶在头上,衬得一张脸清新可人。她扬着下巴得意的说:“你追上去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杜昕言愣了愣,就笑了,语气中充满了快意与欣赏:“沈笑菲,棋逢对手,实在痛快!战事一完,我就请皇上赐婚。”

  清脆的笑声也从远去的小舟上传来:“都说京城小杜风流多情,其实心中只有丁家浅荷小姐。原来也不过如此罢了!赐婚么?宝贝人人抢,轮得到你才行!”

  语带讥讽,刺得杜昕言一跃而起,而骄阳之下,那条白色身影已上了对岸,连头也没回。他内息不纯,“咚!”的又掉进江里。

  杜昕言干脆全身放松浮在了水面上。层层绿荷挡住了他的身影,阳光从荷叶间的空隙洒下,水面上现出斑驳的光纹,瞧得久了,眼就有些花了。就像眼下的局势,杂乱无章错综复杂,让人心烦意乱。

  他闭上眼睛再也不看这些跳跃的波光。清清甜甜的荷香瞬时盈满鼻端,暑气尽消。周围安静得只听到远处岸上的蝉鸣。杜昕言这才静下心来细细的回想与沈笑菲见面的每一个细节。

  他突然间发现,他猜到了沈笑菲的心思。猜到了丁奉年失踪再被高睿所救这一消息背后她用的心思。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沈笑菲放走耶律从飞的目的。

  这一次与江南贡米案不同。

  这是牵一发动全身的棋局。

  沈笑菲让大皇子熙破了铁佛案以此交换他不追究耶律从飞脱逃一事。也让他忙于破这个案子,没有尽全力去缉捕耶律从飞。

  杜昕言有点后悔,他明明猜到是她放走的耶律从飞,明明知道肯定有交易,却还是疏忽了。

  在这场战争中,她让高睿成了丁奉年的救命恩人。让高熙不仅在军中有了威望,还有了丁奉年的军队支持。河北东西路大军有二十万人马,这是大齐国最强悍的一支军队。一个有了军功与军权的三皇子,将让大皇子高熙登上太子位的路变得更难。

  丁浅荷不知深浅的北上,沈笑菲着人护送她去军营。他几乎能想像那一幕父女重逢,对高睿感恩戴德的场面。

  她知道他担心丁浅荷与高睿走近,她却敢嚣张地让他知道,她就是在撮合高睿与丁浅荷。也许,从引他去洛阳城,算计着教唆着丁浅荷与他翻脸,就开始了布局。

  也许,这也能解释高睿为何会变得喜欢与浅荷一起赛马狩猎。

  杜昕言不得不佩服。

  可是,高睿娶了浅荷,她怎么办?为了高睿的大业,她什么都可以牺牲?

  这个女人,走一步算三步,绝不会对不起自己!

  杜昕言反反复复咀嚼着沈笑菲的话,双眼莹莹生华,唇边笑意越来越深。

  上了岸,他拍了拍包袱,拉转马头回了城,穿着一身湿衣直奔大皇子府。

  皇城分内外城,大皇子府与三皇子府正好一东一西。

  东边大皇子府中高熙正在画画。见杜昕言进来,也没停笔。

  杜昕言身上的湿衣在太阳下已经干了,青衫上道道水迹,甚是狼狈。他与高熙是堂兄弟,自幼玩到大的,也没什么顾忌,也不管失不失礼,大大咧咧往椅子上坐了,倒了杯茶一气灌下。

  高熙放下笔,目光往他身上一瞟笑道:“怎么弄成这样?阴沟里滚了一圈?”

  杜昕言没好气的道:“是阴沟里翻了船。”说着把丁浅荷的留书放在几上。

  高熙看了眼,只是笑:“小杜你担心浅荷在乱军之中会有危险?我去信请三弟在大名府截住她护送她回来,包管一根头发也不会掉。”

  杜昕言敲了敲头道:“还有一个消息,丁奉年被高睿救了。”

  高熙的脸色就变得凝重了。丁浅荷留书北上寻父让杜昕言担心,他还猜着是小儿女心思。可是加上丁奉年被救,他马上明白杜昕言为何衣裳都不换就急着来了。

  正想着,书房外有侍从拿了封信送进来,高熙看了看叹道:“果然是三弟救了丁奉年,此时正整治收编溃兵,准备反攻。他让丁奉年戴罪立功。”

  杜昕言喝了口茶,想了会儿说:“请德妃娘娘去求皇上赐婚吧!”

  高熙笑道:“这办法好。你与浅荷青梅竹马本来感情就好,你娶了她,还能来个釜底抽薪。就算三弟笼络丁奉年,一边是女婿,一边是救命恩人,他会为难。不过,只需他中立谁也不相帮就成了。就算丁奉年想嫁女,三弟想娶,不经过父皇也作不得数。我这就进宫请母妃找父皇说去,先下手为强。”

  渠芙江上沈笑菲的话才说多久?果然成了宝贝人人抢。轮得到他吗?这等敏感时候,丁奉年会在投靠高睿之后把女儿嫁给大皇子一派的自己?高睿甘心在战场用命博回来的支持因为一场亲事受到破坏?

  杜昕言轻笑道:“皇上不会下旨的。大殿下还不明白?请旨赐婚不过是搅局罢了。”

  高熙注视他半晌,轻叹了口气道:“小杜,我今日才真正明白。原来你是把浅荷当妹妹。你向来风流成性,难道就没有对谁动过心?”

  “动心么?”杜昕言喃喃道,“事关我杜氏一族的性命,容不得我儿女情长。”

  高熙与他对望,两人眼中都露出了无奈的神色。

  相府后花园中,笑菲搬出了琴来。

  她轻轻抚过,手指悬空从琴弦上空按地,心底一首琴曲流畅响起。自从被父亲拘在府中,她再不抚琴。就算想,也是这样虚空弹出,不发出半点乐音。

  笑菲憎恶的回想起沈相的目光。她一次抚琴时,他看她的眼神竟有种占有的狂热。从此她再也不想碰琴。除了那一次,落枫山枫红似火,竹林青翠,那曲箫音空灵得让她下意识想以琴声相和。

  “小姐,老爷来啦!”嫣然大声的站在园门口提醒。

  现在收起琴来晚了。笑菲瞪着面前的琴,手指按上去,平平和和抚出一曲。

  脚步声渐渐近了,沈相在她背后站定。

  笑菲吸口气,转过身已满脸笑容:“父亲!”

  沈相呵呵笑道:“许久没听菲儿抚琴,今天怎么有兴致?”

  “去渠芙江玩了,荷花开得好,心情也大好。”笑菲乖巧的回答,见沈相目中似有两团火在燃烧,赶紧站起身来唤嫣然,“沏茶到凉亭来。”

  沈相已执了她的手带她走向凉亭,他的手很凉,握住笑菲时有点用力,笑菲顿时觉得汗毛直竖,恨不得几步走到凉亭甩脱开来。

  沈相却不紧不慢的走着,嘴里轻声问道:“陈之善送了大批礼物来,江南一案你助他,他甚感激。”

  笑菲轻笑着说道:“女儿是借了父亲威名,不过是去江南养病,顺便将父亲意思告诉了陈大人。”

  沈相停住了脚步,目光往身后一瞥问道:“无双在何处?”

  “在房中。父亲不喜欢无双,只要父亲来看菲儿,菲儿都令她留在房中。”

  两年前笑菲结识高睿,高睿便缠上了沈相。之后他便安排无双进了相府。

  沈相知道无双会武,他只静静的对笑菲说:“如果你不是相府千金,你觉得三殿下还会借重于你?”

  笑菲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十锦策的事情传出去,沈相会身败名裂。她对高睿也只是说她能写出比十锦策更好的文章,不敢直说十锦策是自己所写。不是相府千金,她对高睿还会有多少价值?

  “无双是三殿下送给菲儿的护卫。菲儿也无他要求,不过能自由出府罢了。我习惯了相府千金的锦衣玉食,让我去做村姑,菲儿也吃不了那个苦。”

  沈相于是退一步允笑菲能随意出府。却坚持不得对外透露她与高睿相识之事。高睿平时也不纠缠,只在重要的时候要沈相出手相助。江南案发,高睿便又找到了沈相。轻描谈写就让沈相给陈之善写了书信让笑菲带去。

  想到此事,沈相眼中露出恨意,他压低了声音道:“别说爹没提醒过你,过早偏倒向一方,押不中宝后患无穷。大殿下那里也得敷衍着。”

  笑菲浅笑:“父亲的教导菲儿不敢忘,大殿下能破耶律从飞的铁佛案,便是菲儿从中成全。”

  沈相回头看了看,笑菲心中一惊,慢慢移开脚步。沈相哼了声用力将笑菲拖入怀中,抬着她的下巴,逼她仰望着他:“想离开我?别做梦了!”

  箍在腰间的手臂让笑菲觉得缠上了一条蛇,而这条蛇却是她的亲生父亲!她眼中泛起点点泪影,小心的说:“嫣然快送茶来了,放开我!”

  沈相没有理会,手指轻轻抚弄着她的面颊,指尖传来滑嫩如丝缎的感觉。他啧啧两声道:“外人都道嫣然与无双美貌甚你。只有我才会欣赏,菲儿的绝代风华。”说着低头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

  笑菲如被电击,浑身颤粟,恶心得几欲吐出来。

  “小姐!茶来了!”嫣然的声音惊醒了这场梦魇。

  沈相轻笑了声松开笑菲,负手悠然走上了凉亭。

  嫣然提着茶盒快步走行,口中笑道:“知道老爷爱喝瓜片,嫣然赶紧泡了送来。老爷您尝尝?”

  她捧着茶似天真的望着沈相,巴巴的看着他品了一口赞了声。

  笑菲淡淡的说:“嫣然,你下去吧。我和老爷有事要谈。”

  “是!嫣然不走远,小姐有什么吩咐唤我一声就是。”嫣然行了一礼就退下。隔了树林还能看到她的衣衫。

  沈相喝了口茶讥讽的笑道:“好一个机灵的丫头,到了出嫁的年纪,该替她订门亲事了。”

  笑菲咬着牙说:“你敢嫁嫣然,我便自尽。”

  沈相慢条斯理的看了眼站着的笑菲。风吹起笑菲的白纱裙,太阳已经偏西,她安静的站着,沐浴在阳光下,像只像要翩翩飞走的白蝴蝶。夕阳如金,洒在笑菲脸上,映得她眉眼越发清秀,柳叶般狭长的薄薄单凤眼露出的神情让他一阵恍惚。他仿佛又看到了妻子的影子,忍不住伸手拉笑菲入怀,在她挣扎时附耳说:“你想让嫣然瞧到?”

  笑菲的指甲已陷入肉中,她不停地对自己说,忍不了多久了。

  沈相搂着笑菲喃喃道:“爹不愿你出府,也是想保护于你。世间男人多薄情,三皇子野心勃勃,府中侍妾无数,菲儿莫要被他骗了去。”

  纵然他是她父亲,她却恨他入骨。笑菲讥讽的回答:“父亲放心,菲儿看不上三皇子。不过是利用他向父亲讨得些自在日子过罢了。”

  她的话如根刺,猛然扎进沈相心里。他猛的掐着笑菲的脸颊冷冷道:“自在日子?我不点头你就嫁不得人。除非你与人私奔。就算私奔,我不获罪贬官,总能把你抓回来的。想拐了相府千金私奔,还得看有这个胆识没有。你也尽可以告诉世人堂堂宰相弄虚作假欺君罔上,我被罢官流放三千里的时候,家眷会被贬为官奴。你自己掂量吧!”

  毁了父亲,等于毁了她的身份地位。笑菲悲哀的想,除非她死,她还真没办法摆脱这个人。高睿需要父亲的这个文官清流大臣,与虎谋皮也好,兵行险着也罢,她别无选择。但是心里的恨意和闷气纠结在心底,让她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这时太阳已经落山。那种橙黄的光笼罩着对面的相府后花园,偶尔听到几声倦鸟叽喳。杜昕言坐在大柏树上默默的喝着酒,望着对面,又有种想过去的冲动。他只能忍住。

  难得四周这么安静,枝头倦鸟回巢的吱喳声也无法让环境喧嚣起来。

  可是这种安宁,还能持续多久呢?

  一缕琴音从对面园子里飞出,铮铮声急,弥漫着一股杀戮之气。

  杜昕言想了想,飞身跃起,直入相府后花园。站在沈笑菲面前故意摆出了一副冷脸。

  眼前这个脂粉未施清清净净的女人手指更急,挥出的琴音带出的怒意直掀得杜昕言差点后退两步。

  他还没生气,她居然先怒?杜昕言伸手往琴上一按,琴弦发出“铮”的一声闷响,嘎然而止。余音却还在他耳中轰鸣。

  沈笑菲和他就这样相互瞪着。沈相走了后笑菲心中有气,不知觉中尽诉于琴中,没曾想到杜昕言竟跑了来。

  隔了片刻,笑菲才偏开头用嘲弄的语气说道:“你要的消息我已带给你了。粥是你自己笑着喝的,还直说是玉液琼浆煮的。你有什么不满?”

  嘴里的黄连苦味又萦绕舌尖,杜昕言眼睛眯了眯,俯身欺近,一字字说道:“我有个习惯。想让什么人倒霉的时候眼睛总爱眯一眯。你瞧清楚了,就是这样。”

  “那我不帮三殿下了,我认错,我再也不捉弄你了,也再也不使计害你了。我帮你成不?你还会不会让我倒霉?”笑菲眨巴着眼笑着问他。

  杜昕言一窒,几乎脱口而出说好。他盯着笑菲清澈的眼睛又有种被戏弄的感觉。她不费吹灰之力把两家阵营搅得大乱,逼得他不得不提出赐婚这个办法来安大局。现在她语笑嫣然轻飘飘的一句就想完了?杜昕言硬生生把涌到喉间的好字吞了下去。

  他笑了。和这个女人在起,他觉得越来越有趣。笑容从他嘴角开始外扩展,黑瞳闪着莹莹光华,他决定和她斗下去,他不信,每次都会栽在她手上。他想起无双说沈笑菲可能是喜欢上他了,杜昕言一阵恶寒。他上下打量了番笑菲,暮色下一双单凤眼露出无比清纯的表情,着实让他佩服她的演技。

  杜昕言眉一扬不怀好意的说道:“听话里的意思,难不成你是喜欢上我了?既然喜欢我,为什么要做让我起恨的事情?你难道不该百般承欢,讨我欢心?就算我让你倒霉你也该甘之如饴才对!”

  如果杜昕言有条尾巴,大概这会儿早就翘上天了。他摆出的神情说出来的话让笑菲气得手指尖都在发颤。直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在地上当成蟑螂来踩。然而那眉梢眼角泄露的得色又让她爱极。她想起落枫山的箫音,能得到他的心会是什么样?没见过他时,京城小杜的诗词文章叫她仰慕,见到他时,表面温柔斯文,内心情感却隐藏至深。一曲箫音空灵不染尘埃,放火烧了相府后花园足见狠毒。能叫三皇子高睿忌惮,能让大皇子高熙倚重,笑菲绝不会看轻了杜昕言的一言一行。

  他为何会出此放浪之言?笑菲心思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他,坦然的说道:“我是喜欢了你。杜公子,你喜欢我吗?”

  杜昕言被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她居然这么大胆,实在……有趣。他板起脸站直了身,鄙夷的道:“其实我一点也不后悔诗会上写的诗,在我心中,你连浅荷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像你这般狠毒小气不知自重的女子,要让我对你生情,还不如叫猪上树去。”

  笑菲卟的笑了起来,一点羞恼的模样也无。手指轻弹出一个琴音,悠然说道:“所以呢,我就算是喜欢了你,我也不会百般承欢,讨你欢心的。做让你起恨的事情也很正常不是?爱之不得,当然就只能恨了。小女子正是一个狠毒小气的人,你还欠着我七千两银子没还呢。借条上写得分明,三月期限一过,我是要收利息的。”

  杜昕言哭笑不得。她真的是喜欢他?如果被她喜欢就要被她当成仇人,他觉得还是避而远之更安全。可是笑菲悠然的表情又让他有种挫败感,她的神情像朵花在将暗未暗的天色下独自开放,带点神秘,带种骄傲,带着魅惑。一种想让她失态的心思他生平第一次失去了控制,一手勾着笑菲的后颈拉近了她的脸。然后在夜色袭来的第一缕黑暗下,攫取了那抹淡水色的唇。

  他没有闭眼,她也没有。仿佛没有肌肤相亲,只是距离隔得近了。

  笑菲看到那双莹莹双瞳中只一点自己的影子。唇触感温软,她忍不住想起黑石滩上迷晕了他自己偷偷的一吻。这次,是他主动!她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杜昕言也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他发现她的眼神中竟然带着笑意。他马上明白,她是在嘲笑他的冲动,他的愚蠢。

  他当然知道。在狩猎中懂得享受的人都喜欢布陷井,而非直接用箭射杀。谁动了武力,就没办法欣赏到陷井里猎物频死挣扎的美了。

  唇与唇之间在目光对视中微微分离,笑菲不忘挑衅:“男人不过如此!”

  她忘了,直接射杀也有种嗜血的享受。所以杜昕言只是笑笑,伸手非常自然的拉着她的一只袖子哗啦一撕,随手扔了。他站得直了,用一种睥睨的目光扫视着她纤细洁白的胳膊,带着温柔的笑意恶毒的说:“男人还喜欢这样!”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笑菲始料不及,她呆呆的看着他,右手紧紧护着自己裸露的左臂,像母亲保护孩子。那只被撕碎的袍袖像一个弱不堪怜的女子躺在地上。让她觉得仿佛是自己被杜昕言撕碎了抛弃在冰冷的尘土中似的。

  “杜昕言!”她狠狠的叫他的名字。

  杜昕言耸耸肩,觉得夏夜晚风吹散了他一天来所有的烦闷,每个毛孔都叫嚣着舒展开来。他走得几步又回头,带了一脸优雅的笑容道:“无双与嫣然在绣楼之中。在下此时正与大皇子下棋。今天你是见鬼了。哈哈!”

  他言下之意是笑菲想要指认他轻薄了她,也无人看见可做证明。

  杜昕言像夜风一样飘走,剩下笑菲独自愣在花园里。她深吸气再吐出来,非常斯文的拾起地上的袍袖,慢吞吞走回绣楼。夜色中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觉得那双眼睛分外的亮,分外的清亮。

  她掩着手臂没让无双与嫣然看到,回到房中换了衣裳,将那条撕破的衫裙放在桌子上,脸上浮现着梦游一般的笑容。

  嫣然晚上进房侍候她卸妆,看到笑菲呆呆的看着一条破衫裙,不由疑惑:“怎么袖子被撕下来了?”她的手自然的伸向那条裙子,想拿去缝补。

  “别,就放在桌上。”笑菲的声音很软,见嫣然不解,又笑了笑,“是杜公子撕破的。”

  “天啦!他,他竟然敢轻薄小姐!”嫣然以为是被花枝扯破,听到笑菲这么一说,脸上露出愤怒,她恨恨然道,“小姐,要不要告诉相爷去?以相爷的心性,一定会告他一个不遵礼法欺凌良家女子!叫御史参他一本!”

  “呵呵,借刀杀人哪?嘘,小声点,别让无双听见。他怎么会承认?我爹呢也不会说出去,自己扇自己耳光的事他不会做。”笑菲摇了摇头,想了想问嫣然,“你觉得很吃惊?为什么?”

  嫣然大惊失色的看着笑菲,理直气壮的回答:“这等事是采花贼才做得出来!我看那杜公子一表人材,有次捉弄他还遣了管家送礼赔罪,想他也是个读书人,还中过榜眼。我当然吃惊他会像贼似的跳进后花园欺负小姐!”

  笑菲眼睛越听越亮,又紧问了一句:“你家小姐能惹得他发火,他是不是对我另眼相看?”

  嫣然呆住。半晌才小心回道:“小姐,他……他做出这等事来你还高兴?”

  笑菲拿起桌上的衫裙,满意的回答:“我当然高兴。我要让他变成一只蛙。”

  蛙?嫣然不明白。

  笑菲也不向她解释温水煮蛙的道理,冷笑了声对嫣然说:“这事莫要告诉了无双,不能让高睿知道。”

  嫣然想起高睿莫测高深的眼神,打了个寒战,赶紧点头应下。

  桔黄色的灯光照在桌上的衫裙上,笑菲痴痴坐着。杜昕言的话她不是不在意,她只不过知道,若是她露出丝毫在意,她就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心。

  她举起铜镜对镜自揽,她真的不美,小脸小眼,比不得无双冷艳,嫣然秀丽。双眸却是这样明亮,笑菲从自己眼中看到了决心。她要做的事情,无人能挡。

  八月,邸报传来,三皇子高睿亲领河北东路大军从大名府往北,反攻真定大胜。

  丁奉年戴罪立功,招集溃散的河北西路军汇同高睿趁胜追击。耶律从飞不敌,退出大齐边境,班师回了幽州。

  纵观此场战役,虽然大齐军队损失惨重,契丹终没有讨得好去,还被大齐军队驱逐出境。明帝犒赏三军。丁奉年死里逃生,又领军戴罪立功,加封三等武威伯。

  高睿在军中威望一日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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