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除非有特殊的情况,我一般都在晚上十一点之前上床就寝,并且很快就会进入梦乡。
可那天晚上,我却久久不能入睡。在我心中似乎有着一种期待,而我也说不清这期待具体是什么。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了。我迅速接起了听筒,对面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是我,彭辉。”
“我知道。”
彭辉告诉我他正在城市广场东侧的一个饭馆内喝酒,让我过去找他。他说得非常简单,而我答应得也很干脆。挂断电话后,我立刻翻身下床,整装出发。
彭辉没有解释为什么这么晚叫我过去,我也没有问。我们之间的这一次临时约会发生得如此自然。对于我来说,彭辉有着一种奇妙的吸引力,是因为他的神秘,因为他那正邪难分的气质,还是因为我的天性中根本就有着与他相通的东西?我说不清。总之,我就像是一只飞蛾,一点一点地向那灼热的火堆扑去。
彭辉坐的地方与其说是饭馆,还不如说是排档。那是临街搭起的一排半露天的遮雨棚,食客们便围坐在雨棚下的简易餐桌前,在初夏的雨夜中怡然饕餮。
这个季节正是小龙虾上市的时候。雨城盛产小龙虾,而这个广场上的排档又是全市公认做小龙虾做得最好的地方。
我看到彭辉的时候,他正在埋头对付一只硕大的虾钳,在他面前的桌上,除了一堆虾壳,还有一排啤酒,其中好几个已经只剩空空的瓶子了。
“坐吧。”彭辉对我很随意地挥了挥手,“陪我喝点酒。”
我也不多说什么,坐下来给自己斟满酒,然后举起杯子:“来,喝吧。”
彭辉和我碰了碰杯,然后我们俩各自把酒一饮而尽。我腾出双手,抓过一只小龙虾,剥壳大吃起来。
彭辉却不吃了,用好奇的目光盯着我看。
“怎么了?”我一边吃一边问着,“还要喝一杯吗?”
彭辉终于忍不住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喝酒?”
“因为你有心事。”
“那你不好奇吗?你怎么什么都不问?”
“为什么要问?”我笑眯眯地看着他,“你想告诉我,自然会说;不想告诉我的,我问了也没有用。你叫我来喝酒,那我陪你喝不就对了。”
彭辉愣了半晌,苦笑着摇摇头:“你真是投错胎了,你本来应该是个男孩才对。”
男孩?彭辉的话说得我心念一动。其实很小的时候,我曾经羡慕过那些同龄的男孩子,可以无拘无束地玩耍,而女孩,似乎不管做什么都有着这样那样的规矩。我讨厌那些规矩,但又不得不去遵守。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情绪压抑得太久了,所以我才会对那些虚幻世界中行事天马行空的英雄侠客们情有独钟。我后来选择成为一名记者,也是希望能在现实生活中满足一部分自己的幻想。
“如果我真的是一个男孩,那会怎么样呢?”我想得有些多了,禁不住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句。
“那我们会成为朋友。”彭辉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非常认真地说道,“而且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
“是女孩就不行吗?”我不免有些不服气,瞪大眼睛迎着他的目光。难道因为是女孩,就连做朋友的权力也要打个折扣?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只不过男女之间的感情,那又要复杂得多了。”说到这里,彭辉淡淡一笑,岔开了话题,“来,不说了,我们再喝一杯。”
我们再次一饮而尽。我察觉到旁边桌上的几个男男女女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如果在以前,我会觉得很不自在。可不知为什么,那天坐在彭辉对面,我却丝毫不以为意:我自己痛快就行,管他别人怎么看。
我们就这样边吃边喝。和前几次见面相比,彭辉今天的话语明显少了很多,那些不羁的调侃也不见了。正像我所说的,他有心事。
几杯酒下肚以后,我终于忍不住再次提出了我的请求:“既然你已经选择留下,那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我的那些建议呢?”
“建议,你指什么?”彭辉茫然地抬起头。
他的反应多少让我有些失望。看来他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件事。可他为什么又要留下来,难道就是为了和我喝酒吗?
不过我仍不死心:“配合我们做些宣传,在火车站我跟你说过的。”
“哦。”彭辉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那说说你的策划吧。”
虽然彭辉的语气让我感觉到他这只是一次礼节性的询问,但我还是不愿放弃任何一次努力的机会:“首先,我们会在你不出现的情况下,对你捐款的行为进行一系列宣传,引导观众对捐款者的猜测,从而形成一种神秘的悬念感以及良好的社会舆论氛围……”
彭辉“嗤”地轻笑了一声:“那是抢来的钱,还良好的社会舆论氛围?”
我意味深长地一笑,低声说道:“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我们只需要把良好的结果展示给观众。”
“嗯。”彭辉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呢?”
“然后你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出现,接受媒体的采访。采访的内容我们会事先安排好,说白了,这是一种包装。目的就是进一步树立你在民众中的正面形象。”
彭辉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撇了撇嘴:“我好像只是一个被操纵的木偶?还有别的吗?”
“如果你不喜欢,我们也可以淡化这个过程。”我连忙弥补道,“接下来,我们会以你为形象代表,参加一系列的活动,比如说赈灾晚会,你可以作为嘉宾给受灾户和烈士家属发放捐款。”
“在赈灾晚会上发放捐款?”彭辉怔了一下,“我可以吗?”
我从他的反应看到了一丝希望,兴奋地鼓动着:“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具体的事情我们会帮你全部安排好的。怎么样,有兴趣吗?”
彭辉沉默着。他放下酒杯,拿起了一只小龙虾。这只小龙虾他吃得很慢很仔细,足足花费了七八分钟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皱着眉头,似乎在竭力思考着什么。
我没有再多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因为我知道,像彭辉这样的人,如果他已经开始思考,那就意味着别人的话语已经不会对他最后的决定造成任何影响。
当彭辉终于吃完那只小龙虾后,他用纸巾在自己的手指上一根一根地擦拭过去,同时看着我说:“那你们就去安排吧。”
“就是说你同意了?”我掩饰不住心中的兴奋。
“对于美女的要求,我一向很难拒绝。”彭辉看着我,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嬉笑戏谑的表情。
当时我很高兴,因为彭辉不仅很意外地答应了我的请求,而且看起来,他的心事似乎也没有了。后来我知道,其实在那个时刻,他已经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他相信自己又重新控制了一切,而故事也将沿着他所设定的路线向下发展。
后来我们之间的话题就轻松了很多。我们俩像老朋友一样说笑,吃着虾,喝着酒。我那天喝了很多啤酒,以至于后来我又一次想给自己斟酒时,彭辉抢过了我面前的空酒杯,看着我摇头说:“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你就醉了。”
确实,我已经有了一种晕乎乎、飘飘然的感觉。我以前很少喝到这个状态。我听从了彭辉的建议,至少,我还不想在他面前失态。
“先生,给这位姐姐买朵花吧。”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来到了我们桌前,她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扎着两束俏皮的冲天辫,红扑扑的脸蛋和手中的满把玫瑰交相辉映,显得很是可爱。
彭辉摸摸她的辫子,和她打趣:“我为什么要买花给这个姐姐?”
“你女朋友那么漂亮,应该送一朵玫瑰表表心意啊。”小姑娘伶俐地回答着。
“女朋友?”彭辉哈哈地笑了起来,眯着眼睛看看我,“听见了吗?她说你是我的女朋友。”
我瞪了他一眼,指指他面前的酒杯:“你不许再说话了,喝酒。”
彭辉喝完杯中酒,看起来还想对小姑娘说些什么。隔壁桌一个男子突然叫道:“哎,卖花的,你过来一下。”
小姑娘答应一声跑开了。彭辉不满地扫了隔壁桌一眼,那里坐着三男一女,都是年轻人。说话的男子一头长发,衬衫敞着怀,露出脖子上一根粗大的金链子。其余三人打扮各异,但眉眼举止间都带着一丝流气。
长头发在那捧玫瑰中用手拨拣了一阵,然后抽出一枝来,扔在他对面的女子面前:“喏,这是送给你的。”
那女子涂着猩红的嘴唇,叼着根香烟,吃吃地笑了两声,没有接花,只是很媚地勾了长头发一眼。
长头发摸出壹圆钱硬币,递给小姑娘:“拿去吧。”
小姑娘没有接钱:“大哥,这玫瑰五块钱一枝。”
“五块钱?我就这一块钱,你要不要?”长头发恶狠狠地瞪起眼睛,把硬币扔在了地上。
我见到这场面,不禁气得皱起了眉头,正想说些什么,彭辉碰了碰我的手,用眼神示意我先别急。
不远处的小姑娘愣了半晌,怯怯地说:“那我不卖了,您把那枝花还给我吧。”
“不卖了?”红嘴唇的女子掐掉烟头,拿起那朵玫瑰揉折成一团,然后扔在餐桌旁的废物篓里,“就这朵破花也要五块钱,你不卖,那就拿走吧。”
小姑娘咬着嘴唇,眼眶已经湿了。桌上的三男一女笑嘻嘻地看着她,很明显,他们根本就不是要买花,只是要拿这小女孩寻寻开心。我再也看不下去,正要开口叱责,却听那长头发又说道:“这样吧,看你那么委屈,我就给你一次机会。今天是你这个姐姐的生日,你猜猜她属什么,猜中了,我就付你五块的花钱。”
“猜一次难了点。你就猜三次吧。”另一个染着黄毛的男子一副恩赐的口吻。
小姑娘看着那个女子,想了片刻,说:“属猪。”
“猪?”三个男子流里流气地笑着,红嘴唇的脸色则有些难看。
“那就是属狗?”小姑娘又猜了一次。
这下连我也忍不住笑了,这小姑娘聪明得很,分明是话里有话。
在哄笑声中,红嘴唇勃然大怒,一巴掌扇了过去:“就凭你也敢骂我?”
小姑娘的半边脸红了起来,她“哇”地哭出了声。
“这第三次机会让我来猜吧。”一个声音突然说道。
众人循声转过头,说话的正是彭辉,只见他站起身走过去,一边把小姑娘拉到自己身后,一边笑嘻嘻地对红嘴唇说:“我猜你属鸡。”
三男一女都是一愣,他们隐隐感到彭辉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但一时又分辨不清他的用意。
彭辉冲我招招手,又指了指那个小姑娘。我会意,上前把女孩拉到一边。只听彭辉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猜你们都是属鸡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彭辉的手指着那拨男女一个一个地点了过去,最后两个字又说得格外用力,即使是再笨的人也能听出他话语中的辱笑之意,长头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操起一个啤酒瓶子往彭辉头上抡了过去:“他妈的,你小子找事?!”
彭辉一伸手,抓住了长头发的手腕,稍稍一别,长头发立刻龇牙咧嘴地扭过了身体,手上全没了力量。彭辉轻轻夺过酒瓶,递到我手中:“把这东西拿到一边去。”
桌前的另外两名男子变了脸色,同时起身向彭辉扑过来。彭辉拉着长头发的手就势一转,长头发嗷嗷叫着,围着他的身体绕了一圈,正好挡住了那两人的来路。彭辉脸露微笑,举重若轻,那样子不像打架,倒像是在领着对方跳舞一般。
那两名男子缓了缓神,分别换了方向又往上冲。彭辉突然踢出一脚,正闷在黄毛的裆部,黄毛立刻跪在了地上,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就在这时,另一个男子从彭辉身边掠过,彭辉侧身躲了一下,同时皱了皱眉头。
那男子正好冲到我面前,我清楚地看到他手中竟握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刀刃上赫然已沾着一些鲜血。男子挥着匕首又要往上冲,我惊叫了一声:“小心!”情急之下来不及多想,抡起手中的空酒瓶向他砸了过去。
砰!啤酒瓶在那男子脑袋上开了花。男子“哎唷”一声,扔掉匕首,捂着脑袋蹲了下去。我看看手中剩下的半截破酒瓶,又看看身旁男子指缝中渗出的鲜血,一时有些茫然。红嘴唇本来见我也动手,正要向我冲过来,看到这幅场面,“妈呀”一声尖叫,远远地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就连彭辉也瞪大眼睛看着我,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半晌之后,才上前把男子丢下的匕首远远踢开,对我说道:“看着点这两个人。”
我回过神,用两只手握着那个破瓶子,对着地上的那两个男子。其实我根本不用做些什么,看他们的狼狈样子,至少五分钟之内缓不过劲来。
长头发早已变成了软脚蟹,一个劲地开口求饶:“大哥,放过我吧,我错了。”
彭辉挥起左手,重重地扇了他一个耳光:“这一下我是替小姑娘打的,你要是觉得委屈,回去还给刚才那个女人。”
“不委屈!”长头发痛得直咧嘴,“我该打,该打!”
彭辉略有得意地笑着,拧着他的胳膊,把他揪到了卖花的小姑娘面前,努了努嘴:“五块钱。”
“什么?”长头发一时没缓过神来。
“你买了一朵玫瑰,该付五块钱。”彭辉不紧不慢地说着,那劲头就像是一个老师在教育自己的学生,然后他又转头看了看我:“你该去开车了。”
我来到车里,打着火没等了多久,彭辉就抱着那卖花的小姑娘跟了过来。长头发正远远地查看两个同伴的伤势,无暇也不敢追赶。彭辉把小姑娘安排在后座,自己进了副驾驶:“快走吧,排档老板已经报了警,一会110就该来了。”
110?我略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自己刚刚参与了一起打架斗殴。这样的事情在以前对我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我看了身旁的彭辉一眼,一边开动了汽车,一边摇着头感慨道:“为什么我每次遇见你,都会有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呢?”
彭辉专注地看着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这个人就是爱惹麻烦,以后还会有更多的麻烦在等着你,你怕不怕?”
我摇摇头。是啊,这个人总是带来很多麻烦,可为什么我不会感到害怕和讨厌,反而有种兴奋的感觉呢?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幕,我暂时还无法平静下来,激动地说:“你可真厉害,一个人打倒了三个。”
“我打倒了三个?”彭辉苦笑了一下,“同志,有一个可是实实在在被你一瓶子砸倒的,我可没下那么重的手。”
“我看他动了刀子,一时有些着急。”说到这里,我也不禁有些担心了,“那个人不会有大事吧?我看他的头出血了。”
“没事的,一些皮外伤,最多缝个两三针。这些人警察见得多了,根本懒得理他们,你不用想太多。”宽慰了我几句后,彭辉又回过头叮嘱那个卖花的小姑娘:“只是你最近可别往那个地方去了。”
小姑娘点点头,很干脆地答应了一句:“我懂。”
彭辉笑了笑:“你很聪明,应该好好去上学的,为什么要出来卖花?”
小姑娘垂下头:“我父母不在了,我是跟着我叔出来的。”
孤儿?我的心一沉。彭辉也叹了口气,他看看女孩手中的玫瑰:“你那里还剩多少朵花?”
女孩数了数:“还有二十六朵。”
彭辉翻出钱包:“这里是一百三十块,你把花都卖给我吧,今天别再跑了。”
“谢谢叔叔。”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既高兴又感动。
“不用谢我,应该谢这个漂亮的姐姐。”彭辉接过花,放到我面前的车案上,“因为我买这些花,都是要送给她的。”
我垂眼看了看那一团灿烂红艳的花朵,虽然明知彭辉的话只是半真半假的调侃,但嘴角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
车案上沾着一丝红色,开始我以为那是脱落的花瓣,仔细一看,却是一片血迹。我突然想起什么,紧张地问彭辉:“你刚才是不是受伤了。”
“被刀划了一下,不碍事的。”彭辉抬了抬左手,手背上果然有一条半寸长的刀口,还在往外渗着鲜血。
“等等,我得给你处理一下。”我把车靠边停下,打开了副坐前的车斗。上次去采访缉毒行动前,我在里面准备了一些药棉和纱布,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我把药棉敷在彭辉的刀口上,正想再缠些纱布,忽然发现了他手背上离刀口不远处的那道旧伤疤。我心念一动,放下纱布,从随身的手包里取出一条手帕,缠在了他的手上,然后用一种调皮得意地神情笑吟吟地看着他。
彭辉显然受到了某种触动,他怔怔地看着我,神情有些恍然。半晌之后,他回过神来,缓缓地把手从我面前抽开,同时回避着我的目光:“行了,开车吧。”
我对自己这个类似恶作剧的举动所起到的效果感到满意,略带得意的推上挡:“现在我们去哪里?”
彭辉沉默了片刻:“我还想喝点酒。”
“那去我家怎么样?”我提议,“我那里存了很多好酒,够你喝的。”
“好。”彭辉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你得先把她送回去。”他指着后座上那个卖花的小姑娘又补充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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