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的一月,政治气候和自然气候把全国的每一撮泥土都冰封在严寒之中。
萧森的北京,更是呵气成冰。
夜幕下的人民大会堂,点点灯火也遮掩不住它的苍凉。
周恩来疲惫地坐在沙发上,端起工作人员送来的一碗鸡蛋炒米饭。一旁坐着国务院副总理兼外交部长陈毅元帅。
这是周恩来的晚饭,时间是晚上九点半。在文化大革命最混乱的时期,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这样简单的便饭,对周恩来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
周恩来抓住吃饭时间的空隙,找陈毅谈话,谈话主题是要陈毅在国务院带头向造反派作个检讨,以早日摆脱被动的局面,协助他抓好国务院的工作,尤其是外交工作。
对于出生入死的广大老干部,文化大革命是一座炼狱。在这座炼狱中,每一个干部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特殊考验。
周恩来也多次意味深长地对老干部说:文化大革命是史无前例的,我们要经得住这个考验。
为什么说这种考验是前所未有的?这种考验是什么?是在枪口和屠刀下的视死如归吗?是面对邪恶势力刚直不阿的敢于斗争吗?是面对资产阶级糖衣炮弹进攻,不为所累、保持晚节吗?都不是。这些考验对于那一代曾出生入死的老干部来说,都没有问题。
这种考验的前所未有就在于:党的领袖的决策严重失误与一些野心家利用这种失误来搞阴谋交织在一起。
阶级斗争之弦越绷越紧的领袖毛泽东,认定“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文化领域的各界里”“混进”了大批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于是决意要发动“文化大革命”,揪出和批判这些“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来反修防修,保证社会主义江山不变颜色。
林彪、江青一伙利用毛泽东的决策失误,打着“揪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的旗号,操纵红卫兵和造反派迫害、打杀所有与他们不相为谋的老干部,以便他们篡夺党和国家更多的权力。
而恰恰是广大的老干部对毛泽东亲自发动的这场文化大革命有点难以理解和想通,或多或少、程度不同地都有抵触情绪。这种情绪正是林彪、江青一伙为打击迫害老干部所要找的借口。
因此,无论从斗争环境还是从斗争对象来看,都注定了这是一场老一辈革命家们过去所从未经历过的特殊斗争。
从斗争对象看,斗争对象是一群罩着革命的光环、盘踞在党内高层、骗取了毛泽东的信任、在党内军内握有重权、一时不容易被揭露的野心家和阴谋家。
斗争的环境是,党的领袖的决策严重失误与一些野心家利用这种失误来搞阴谋交织在一起。周恩来和老一辈革命家脚下踩着的是布满了若即若离的“连环雷”雷场。对林彪、江青一伙的行动,不单纯是针对他们,如果不审时度势,掌握火候,就有可能触及到毛泽东。
面对这样的斗争对象和斗争环境,许多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过去在你死我活的敌我冲杀中练就出来的一身是胆、视死如归的革命素质,在这场史无前例的风暴中显得是那么地无所适从。
许多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刚直不阿,拍案而起,抨击和抵制林彪、江青一伙的倒行逆施和极左做法,往往被他们扣上反对毛主席、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帽子,轻则被罢官免职、受批挨斗,重则被迫害致死,其结局往往是悲剧性的。
自“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已经有许多老干部纷纷落马。进入一九六七年以来,打击老干部之风更是来势汹汹。元旦刚过,一些造反派就围堵在中南海的几个门前,闹着要揪国务院的几位副总理。一月八日,中共云南省委第一书记、昆明军区第一政委阎红彦上将不堪陈伯达、江青等的迫害,自杀身亡。
问题的严重性还不仅仅在于个人的荣辱安危,还在于如果一旦老干部都被打倒失去了发言权,党和国家的权力将更多地落入阴谋家和野心家的手中,党的命运、国家的前途、人民的安危令人堪忧。
周恩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老干部打倒得越多,越对林彪、江青一伙有利。
林彪、江青一伙越是倒行逆施,越是激起老干部拍案而起,他们借机可以打倒更多的老干部,其结果是他们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恣意横行。这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在这样一座特殊的炼狱中,胜利者只能是属于这样的人:首先,要有能看得清当时的斗争形势和环境的政治眼光;其次,要有能够适应这种斗争环境和斗争对象的性格涵养和斗争胆略。二者缺一不可。
硬抗、硬顶、硬拼,对党和国家不利。为了党和国家的利益,该让步的还是要让步,该转弯的还是要转弯,不能计较一时一地的个人荣辱与委屈,不能争一时之胜败。
周恩来之所以先找陈毅谈,要他带头作检查,是因为“文化大革命”以来,陈毅在一系列公众场合的讲话中公开批评了陈伯达、江青等中央文革一伙操纵红卫兵和造反派的所作所为,被造反派揪住不放,处境危险。
当毛泽东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逐渐显露出其危害性和灾难性后,周恩来和陈毅在不理解中表现出两种不同的态度和斗争方法。周恩来是忧心忡忡地考虑如何把这场“洪水”纳入河道,正像一位外国作家所描述的:“周恩来像个绝妙的骑手,试图骑在一匹脱缰的马背上并最终制服它。”因而,他所采用的斗争方法更多的是韧性的阴柔、迂回。而生性刚烈豪爽的陈毅却难以抑制住感情的闸门,对林彪、江青一伙的所作所为和文化大革命中一些错误的做法直言不讳,打出了排排“重炮”。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三日下午,北京工人体育场。在军队院校、文体单位十万人参加的大会上,陈毅针对林彪、江青一伙试图乱党乱军的阴谋“开炮”了:
今天,我陈老总在这里给你们泼点冷水,有些话讲出来可能不好听哟,但还是要讲。无非是有人到外交部来揪我,贴我的大字报。我们的军队是人民的军队,可是现在有人拿对付敌人的一套对付自己的同志,对付人民的军队,搞什么“逐步升级”,口号越提越高,斗争对象越搞越大。总之,越“左”越好。这种简单化、扩大化的做法,最终结果只能适得其反。
次日,在外交部小礼堂召开的外交部红卫兵大会上又响起了陈老总的隆隆“炮声”:
自五月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以来,我讲了很多话,现在我还要坚持讲下去。我已作好准备,落个被罢官、撤职、坐班房,这都不要紧哟。有人劝我陈老总少讲一点话,他们都是好心哟。我压了又压,可还是压不住,有啥子办法?文化大革命以来,我一张大字报也没写,是个落后分子,你们写了几百张,是“先进分子”哟!现在外交部里大字报的名堂可多哟,什么“罪魁祸首”呀,什么“刽子手”呀,什么“滔天罪行”,……哈哈,就由你一张大字报定了吗?这不是解决问题,是纸老虎,是在追求惊心动魄!
陈毅嘻笑怒骂,台下有人报以阵阵笑声和掌声,有人匆忙记录要当作陈毅的“罪证”材料。陈毅全然不顾,继续加大“火力”:
有人在大字报中说我陈老总的讲话不符合《人民日报》社论,他说他的,但我不改变我的看法。我这个当外交部长的经常在估计形势,我是靠这个吃饭的,但这场文化大革命,我是完全没有估计到,是很不自觉、很不理解的。
十一月二十九日,还是在工人体育场大会上,陈毅继续“放”了个痛快淋漓:
我上次的讲话(指十一月十三日的讲话),是有意识对准一些人的。我是一个“保守派”。现在我担心,主要是目标不明。把工作中的缺点、错误统统说成是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一讲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就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讲黑帮,就都是“黑帮”。这样,打击面太大、太宽,等于否定毛主席的领导,否定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否定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我讲话有些刺人,但我讲的是真话,是老实话。
……
陈毅的这一排排“重炮”,把中央文革一伙给打懵了。在钓鱼台中央文革小组办公室,江青挥舞着拳头朝张春桥、王力等人歇斯底里:“反击!反击!”
于是,陈毅的讲话以及这一时期其他老帅的类似讲话被诬为“十一月黑风”。很快,一股反击“十一月黑风”的狂潮席卷而来。在中央文革一伙的指点下,造反派叫喊着“揪出陈毅”、“要陈毅出来检讨”等,向陈毅发起了冲击。
周恩来挺身而出,挡住了呼啸而来的“揪陈”恶浪。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三日晚七时,国务院会议厅。周恩来接见北京外国语学院红卫兵组织代表。红卫兵代表对陈毅提出了种种责难,说:陈毅对文化大革命很不理解,他的许多讲话压制了左派学生,没起到好作用。
周恩来对红卫兵进行了耐心的劝导,说:你们说陈毅“和稀泥”,其实他是为了团结大家,是一肚好心肠嘛!就是有时说话“走火”。我们相处几十年,这个老同志的确为党为革命做了很多工作。
但红卫兵不听劝告,一味纠缠。周恩来生气了,他严正地告诫说:你们对陈毅说过的话,就要求那么严?这样听起来,你们是对他有偏见,专抓“小辫子”。我今天没有时间专讲陈毅问题,但我要告诉大家,陈毅是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外交部长,你们不能把他一时失言“走火”,都弄成“黑话”。对陈毅同志问题的认识,你们不能强加于我。你们讲他说过对文化大革命很不理解,我也说过不理解嘛!你们不能以任何理由冲外交部,不能揪陈毅。你们要去,我势必出面劝阻。
然而,有恃无恐的造反派不顾周恩来的警告,北京外国语学院的“武工队”竟冲进了外交部,要揪陈毅。
十二月十三日晚八时,周恩来把北京外国语学院的几个红卫兵组织代表召集到中南海小礼堂,责令冲入外交部揪陈毅的“武工队”立即撤出外交部,否则,就要派卫戍部队去把他们拉出来。
红卫兵还不服,咄咄逼人地与周恩来辩论起来:我们认为,现在外事口问题的关键不在别的,而在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例如,工作组的问题还远远没有解决,顽固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人还有,陈毅到现在还没有作检查,仍然坚持他以前的观点。他给军事院校学生的两次讲话,保守派很欢迎。总之,外事口文化大革命的阻力来自陈毅,因此,必须彻底批判陈毅,否则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就打不垮!
周恩来不想在陈毅问题上同他们纠缠,说:今天我不准备同你们谈这件事,要谈以后谈。你们不能压我。你们送来一大叠东西(指造反派送来的关于陈毅问题的材料),我还没有看。总得先让我把材料弄清楚吧……
没等周恩来说完,红卫兵就打断说:总理,你要理解我们的心情!
周恩来气愤地说:你讲,我一直在听,耐心地听嘛!但你总不能要我马上回答你的问题。……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们把一切问题归结于一个人,这不是辩证地看问题。运动发展是波浪式的,不能老是如火如荼,天天出大事才痛快。我过去对你们说过,这样大的局面,我做梦也没敢想过,也许你们想到了,算你们有伟大的预见!事物的发展常常超出我们的预计,包括各个行动,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问题是犯了错误,认识到了,就要马上承认、改正。我这是对你们讲的老实话。所以,在我理解你们情绪的同时,我们的情绪,也请你们理解。总之,我今天没想回答陈毅同志的问题,还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对不住了!
说完,周恩来愤然退场。
一九六七年元旦刚过,周恩来又连续三次同军队院校和文艺单位的造反派谈话,说服他们取消将在五日召开的、指名要陈毅到场的“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
虽然周恩来挡住了呼啸而来的“揪陈”恶浪,但从一九六七年元旦过后的形势看,局势将会更加严酷。陈毅不作一个检查表态,这个关不好过。再说,老是被造反派这样纠缠着,工作也不好开展。与其这样硬挡,还不如因势利导。
周恩来多次说过,万马奔腾来了,你根本挡不住,只能因势利导,否则,就会被冲垮。
当然,周恩来找陈毅,直截了当地动员他带头作个应景式的检查,以便过关,这也还有周恩来与陈毅长期以来建立的深厚的情感私交因素在内。
周恩来在当时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和斗争方略,包括在一些特殊环境下说一些违心话,并不是所有的老干部都能理解的。明明是自己没有错,还要作检讨,这就意味着要说一些违心的话。要劝别人作检查,如果得不到别人的理解,很可能被误解为软骨头、两面派。但周恩来相信陈毅能够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陈毅开始一听要他在造反派面前作检查,内心也想不通。
“我没有错误,为什么要检讨!?大不了撤职罢官……”陈毅在周恩来面前总是直来直去,有一不说二。
“现在不是有没有错误的问题,而是国务院的副总理、部长们大多被缠住不能过关,难以出来开展工作,工交生产都快要瘫痪了。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周恩来用手把掉在桌子上的几颗饭粒捡起放到嘴里,嚼了嚼,继续说:
“昨天,我同各大区负责人及省委书记谈话时也说:我们的领导干部中,有跟不上的,有思想抵触的,甚至还有对立的。要争取主动,摆脱被动。现在新的高潮开始,我们得做精神准备,过好这一关。如果省市委再这样被动下去,对工作、对个人都不利。”周恩来说这段话的意思也是要各省、市、自治区领导干部对运动不要硬抗、硬顶,要因势利导。
看到周恩来日理万机、心力交瘁的样子,陈毅不忍心眼看周恩来一人在苦撑危局,深感自己应该尽早解脱出来,协助周恩来分担部分工作,特别是外事工作。
再说,陈毅也理解周恩来这样做是为了给他一把保护伞,保护他过关。文化大革命中,周恩来以各种方式方法保护了大批干部,这也是其中的方式之一。
在那个时候,过了关就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造反派的纠缠,就可以不被打倒,就可以出来工作。虽然这种“过关”需要个人受点委屈,但从整个党和国家的工作大局着眼,个人受的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文化大革命”中,周恩来多次对老干部们说:当年打仗的时候都过来了,都可以上刀山,下火海,坐牢、下地狱都不怕,现在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换句话说,过去革命战争年代,为了革命可以牺牲生命。现在为了工作,个人受点委屈有什么要紧?!
因此,陈毅最后答应了周恩来的要求,准备在国务院带头作检查。
周恩来还叮嘱陈毅:检查不必写得太长,写好后先送给我看一看。
违心的检查真难写,对于陈老总来说,为此死掉的脑细胞绝不亚于过去指挥淮海战役。检查稿总共三千来字,经周恩来再三修改后定稿。
一月二十四日,由周恩来亲自主持和精心安排,在人民大会堂召开外事口各群众组织参加的万人大会。参加会议的还有李富春、李先念、叶剑英,陈伯达、江青也不情愿地来了。
会上,陈毅照着经周恩来再三推敲定稿的检查稿,向群众作公开检讨,大意是:文化大革命运动一开始,我对这场运动是很不理解的。当时群众运动来势迅猛,没有思想准备,担心群众运动过猛会打乱正常工作秩序,影响外事工作,所以,对派工作组和规定一些条条框框的做法觉得合乎自己的口味,于是,运动一开始就向外事系统各单位派出了十五个工作组,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后来,部分群众要求批判工作组的错误,我又过多地强调保护干部,原谅工作组的错误;强调群众之间的矛盾是人民内部矛盾,要避免冲突,在少数派和多数派之间搞调和。在各单位的几次讲话,主观愿望是出于好意,想把运动搞好,但这些讲话给群众运动泼了冷水,“起了阻碍作用”。今后,要广泛征求意见,诚恳接受监督,决心在文化大革命的群众运动中经风雨,见世面。
陈毅作完检查后,周恩来又特意讲了一段很长的话,肯定了陈毅的检查。
周恩来说:陈毅同志的检查我认为是好的。陈毅同志的检讨是经过了一个痛苦的认识过程。这样一个老同志,奋斗了四十多年,战斗了四十多年,为党做过许多工作,当然也犯了不少错误,但现在晚年还在努力工作,努力改造,努力紧跟主席。
这样的同志我们应该帮助他,尤其是我们外事系统方面要帮助他,因为他在你们中间工作。我希望大家以同志的态度、兄弟的态度,以阶级兄弟的态度来帮助他。我相信群众的帮助、大家的帮助比我一个人提醒甚至警告要好得多。现在,陈毅同志已经作了检讨,今后外事口的工作由陈老总出面,减少我在这方面的工作,我就可以把力量转移到别的口子上去,你们大家看好不好呀!
群众鼓掌表示欢迎。
但江青却拉长着脸,很不高兴。
周恩来注意到了。他强调说:外交、外事口的一切重大方针、政策、路线,确实都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制定的。毛主席关心国内外大事,国际上发生的重大事情,都逃不过毛主席的眼睛,有时候我们没有看到的东西,毛主席看到了,提醒我们。极其重要的事情,我忙不过来,主席提醒我们。所以说,外交上的重大方针、政策都是毛主席亲自过问的。
周恩来之所以当着江青、陈伯达的面说这番话,是因为他们曾歪曲、攻击建国十七年来的外交路线,否定十七年的外交成绩,以此来把矛头引向陈毅,最终指向周恩来。
尽管江青不高兴,但她和陈伯达是代表中央文革来的,周恩来讲完后还是请他们两个给大家讲几句,实际上是要他们中央文革表个态。
陈伯达草草地应付了几句,他那本来就难听懂的福建腔此时更加含混难听,大家只听到他喉咙里发出了声音,但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江青是避而不讲,顾左右而言他,说:“我来指挥,大家唱《国际歌》吧!”
尽管有江青、陈伯达的刁难,但在周恩来的保护下,陈毅毕竟还是顺利地通过万人大会检查,过了关,成为国务院系统第一位被“解放”的副总理。
2007/09/10
二十九、周恩来用心良苦,劝陈毅带头作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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