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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欧的“赤”况〔1〕(一九二二年三月)

  【正文】

  方才得到二月初你们从上海来的信,我看完后,高兴的程度到了十二分。我饭也没有吃饱,便忙匆匆地提笔要来回你们的信。本来在前数天我看山姊给念吾〔2〕的信,便知道不久可以得到你们的信。不过山的信上说得很要紧,我以为一定是封长信,打开看后,自然不免有点失望。但现在这个观念消灭了,因为你们两个人的精神已经从你们的信中活活地表现出来了,使我能得到十二分快乐!

  你们知道我现在已到柏林了么?念吾也来了,不久——七天后——奈因〔3〕也要来此过春假。我们预备开一个三人会议,讨论一些社的事情。本来你们的来信,我应当给他们看了,有了筹划,再答复你们。不过我现在要急于表现我现在一个人的直觉,要在这极匆迫——仅五十分钟——的时候,将我的感想写出,免得过时飞去。你们须知这种感想是不易得的,尤其是我这个“多畏多虑”的人所难能的,望你们也用十二分的速度、极敏锐的眼光来看阅好了。

  我现在在此一个人很静,并且来柏林尚未久,一切思潮还没感受多少德意志的影响,所以写出来的大半要算我一年来居法的积感。以后有变化没有,固不敢说,但现在确是如此,望你们看完我的信后,如有感想,也请赶快地相与讨论才好。

  劈头要说的便是:你们现在所主张的主义,我是十二分表同情,差不多可以说没有甚么修正。觉悟社的信条自然是不够用、欠明了,但老实说来,用一个Communism〔4〕(以下简作C.ism)也就够了。施珊说,用Anarchism〔5〕(以下简作A.ism)的精神参加到C.ism里去(原文不如此,这是我意会你的话),这诚然是一种周全之策。不过C.ism也并非没有A.ism所采取的精神的。就普通现象上说来,C.ism总是对于经济制度和社会组织看得十分重要,别的人生问题和心理上的现象常常看为次要,这是C.ism易于受人批评的地方,所以有许多人说C.ism太唯物了。但就我想,经济制度、社会组织之必须被重视,正犹之人生许多问题和心理上的现象之必须被重视也一样。C.ism并未尝不重其他人生问题和心理上的现象,但他却知道纯机械的经济组织和社会制度能够用一种较有程式的革命方法来改造,而属于精神上的人生问题和心理上的诸现象,不是可以用死板板的方法来替代的,是要用教育的启发功能而导入自由发展之途的。因此,C.ism对于人生道德问题不用一种方式来主张,不注重处也是注重。这与A.ism所主张的自由正同一用意。不过A.ism的自由作用太无限制,处在这样旧势力盘据的社会里,而要解放一切强迫,解放一切束缚,所以便容易流为空谈了。追究他的病根,便是物质与精神的关系没能分得清楚的缘故。在欧洲的A.ist〔6〕,其势力渐渐等于零。固然,法国的Syndicalism〔7〕(以下简作Sdism)是发源于A.ism的思想,而在那C.ism势力笼罩的赤俄,A.ism居然也在内中能稍稍活动,这全可说不是A.ist灭亡的表征。不过在现在旧经济势力资本主义极兴旺的欧美,要想A.ists的鼓吹能动摇人心,这不免等于梦呓。A.ism的思想在人心中是会常常发现的,但要拿他当解渴的水、救饿的面包看,则急切不能得用了。法国Syndicat〔8〕近来已改变了很多态度,而所谓C.G.T.〔9〕的大多数派大半都已倾向于第三国际与国际赤色工联了。

  英国的Guild Socialism〔10〕近已见衰,并且这种在英国始终也没大兴盛过。他们的机关报《Cuild Socialist》〔11〕(去年改名的)既不见甚么大精采,而鼓吹的人也就是Cole一人出点大力,但Cole个人近来也有点赤色的同情了。英国人本来太保守,几个工业国家,C.ist〔12〕的势力,数在英国最小,党员不过一万来人;机关报仅一周刊《The Communist》〔13〕;鼓吹劳动教育的《Pbbs》月刊常常帮他的忙。此外还有两个月刊为《The Communist Review》〔14〕和《Labouer Monthly》〔15〕,前者是党中出的,后者则属于国际。新近俄国商务机关在伦敦出了一种月刊名叫《Russian Inormation and Review》〔16〕,我还没买到看,想施以也许见着了。《The Young Communist》〔17〕是月刊,为少年共产党人出的。《Workers Dreadnought》〔18〕周刊和《Data》〔19〕月刊,也还表革命共产主义的同情。英国的共产党出版界是如此,鼓吹的效力可说不甚大,小册子也出得不多。英、法、德三国比较起来,自以德为首,法次之,英则尚后于意、瑞(典)、捷、波诸国。总之,谈劳动革命而期望于英国,未免近于妄想,从前马克思和克鲁泡得金全看到了。

  法国劳动界的组织不如英、德多多,屡次C.G.T.大罢工全失败,每失败后退出Sydicat的工人总日见其多,这是一个顶可忧的事件。病原多在太受旧日Sydicat会议的拘束,他们活动的范围太狭了。不闻政治,固然也有好处(法国社会党人吃党的太多,朝三暮四的更不用说了),但政权在资产阶级手中握着,生死的运命既由他们操着,工人那有成功的希望呢?现今法国工人似乎也有点觉出旧日Sdism不尽可恃了。所以去岁C.G.T.的大会,便有C.G.T.的革命派主张联络国际共产党与赤色工联。今年春,因去年末C.G.T.的左派已占了多数,他们越发要改变色彩了。法国的共产党自前冬与社会党分裂后,独立为共产党,近来已大行发达。去岁末马赛大会,尤其见出他们的精彩。法国本来是A.ism思想支配的地方,而现在C.ism差不多可说要起而代之了。将来西欧如有万一希望,还须从法国动起,其要因由于现时欧洲的政权差不多全在英、法手里拿着;英、法彼此争雄,遂搅得全欧不安。德国及中欧诸国全处在被制裁地位,他们实难于发难。意、比意存观望,没有揭旗而为赤俄继的胆量。因此西欧的情形全看法国如何而定了。二月初,法德共产党有个联合的宣言,正是为此目的而作。最近传闻赤俄与法政府有所联络,如果属实,想必又是列宁的一种策略。列宁真可爱!他是无孔不钻,只要于共产主义将来的发展有利,一切全可牺牲,一切舆论全都不顾。共产党的步骤已变,连列宁自己也承认的。老实说,俄罗斯要没列宁、托洛斯基、金诺维夫等几个人,一九一七年的革命也早塌台了。德国的共产党号称三十万人,党势自较法为进步,只是他们现在处于被制地位,欲动不得。可以说德国共产党一有活动,法国莱因河上的军队便可借口长驱直入。而德法民族的观感又不像俄、德,所以德国共产党也没托洛斯基那样的人说托洛斯基那样的大话,持列宁对待德国的同一见解。德、法民族间的感情真太坏,除少数共产党与左派社会党人外,差不多彼此仇视的心理还都很甚。德人报复之念与法人重惩之心时时在那里颤动。不但德法如此,以致于英法间,法意间,德波间,法奥间,意塞间,希土间,法希间,法西间,荷比间……都闹得一团糟。最可惧而最可厌的便是那些中产阶级的人,他们本没有像资本阶级的人有那样利害关系的冲突,而他们也赶着起哄,因此欧洲国际间,比旧日春秋战国时还闹得热闹。张申甫说:“西欧近几年内,未必有甚么大变。”这句话也可以说半对了。我再替他下个转语,便是“西欧革命的机会在最近的几年确是很难,但法国工人同军队一旦能联络起来,这事便有了希望。”

  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在你们看也许嫌为词费,因为你们或者也知道了,也想到了,我写出未免后时了。

  总之,主义问题,我们差不多已归一致。现在再郑重声明一句,便是“我们当信共产主义的原理和阶级革命与无产阶级专政两大原则,而实行的手段则当因时制宜!”其余的也不必谈了,我们大都可以心会。古人所谓“莫逆我心,相视而笑”。我们现在当对信一笑了。

  我从前所谓“谈主义,我便心跳”,那是我方到欧洲后对于一切主义开始推求比较时的心理,而现在我已得有坚决的信心了。我认清C.ism确实比你们晚,一来因为天性富于调和性,二我求真的心又极盛,所以直迟到去年秋后才定妥了我的目标。不过我要谢谢你们的,施以的思想实在与我以许多反映,其功并不在石遗〔20〕、衫峙〔21〕下,而施珊的一封信,也引起我探求主义不少的兴味。再提要说一句,便是前年北京的“全武行”于我也非常有帮助,不知施珊是否也由那次打出来的影响。

  你们现在是讲实际运动了,惭愧我们得很!我们在此,不但感财力、才力薄弱,并且也极感同志稀少。你们须知我们在此应当作的事也很多,如研究主义、调查欧洲劳动运动状况、翻译小册子、同他们通点声气;而现在我们在此,可说是一事无成,真惭愧得无以自容。我前信——给施以、二八〔22〕的一一说,“若放我在国内,以同石逸在国外,其变动就许大些”,这是我就各人力量说,实在是句真话,你们或不这样想罢?(下略)〔23〕

  施以按:伍这封信同下一封信是去年三月写的,两星期前才得收到。伍君到德后,对于主义的宣传,甚为尽力,除组织旅欧东方少年C.P.(?)外,又出版《少年》半月刊,成绩很好。〔24〕

  【注释】

  〔1〕这是周恩来从欧洲写给国内觉悟社社员“小、山”的一封信的节录。1923年4月15日天津《新民意报》副刊《觉邮》第2期发表时,署名“伍”。即“周恩来一谌小岑、李毅韬”。标题是该刊编者加的。天津觉悟社1919年9月16日成立时,社员20人(男女各半),相约通信、写文章不用原名,而用1至50个数号抓阄的办法,确定每人的代号,再用代号的谐音字作为化名。如周恩来抓5号,代号5,化名为“伍豪”、“伍”、或“五”。谌小岑代号41,化名“施以一,又略称“小”或“小以”。李毅韬代号43,化名“峙山”、“施山”或“施珊”。又略称“山”或“珊”。1920年冬以后,一些觉悟社社员陆续旅欧勤工俭学,他们常有书信来往,交流思想,讨论问题。周恩来将这些书信编辑油印出版,起名《觉邮》,寄给国内外觉悟社社员,后来国内觉悟社社员也仿照此办法,在天津《新民意报》办了一种不定期的副刊《觉邮》,1923年4月5日出版第1期,共办了五期。

  〔2〕念吾,即代号25,觉悟社社员刘清扬的化名。

  〔3〕奈因,即代号9,英文Nine的译音,觉悟社社员赵光宸的化名。

  〔4〕Communism,中译共产主义。

  〔5〕Anarchism,中译无政府主义。

  〔6〕A.ist,即英语“无政府主义者”一词的缩写。

  〔7〕Syndicalism,中译“工团主义”。

  〔8〕Syndicat,中译“工会”。

  〔9〕C.G.T.,即英语“法国总工会”的缩写。

  〔10〕Guild Socialism,中译“行会社会主义”,或称“基尔特社会主义”。

  〔11〕 《Cuild Socialist》,即《行会社会主义者》。

  〔12〕C.ist,即英语“共产主义者”或“共产党员”的缩写。

  〔13〕《The Communist》,中译《共产党人》。

  〔14〕《The Communist Review》,中译《共产党人评论》。

  〔15〕《Labouer Monthly》,中译《劳动月刊》。

  〔16〕《Russian Inormation and Review》,中译《俄罗斯消息和评论》。

  〔17〕《The Young Communist》,中译《少年共产党人》。

  〔18〕《Workers Dreadnought》,中译《英勇的劳动者》。

  〔19〕《Data》,中译《资料》。

  〔20〕石遗,即代号11,觉悟社社员薛撼岳的化名。又名石逸。

  〔21〕衫峙,即代号34,觉悟社社员郑季清的化名。

  〔22〕二八,即代号28,觉悟社社员李震沄的化名。

  〔23〕此处“下略”是《新民意报》发表时原有的。

  〔24〕这是《觉邮》第2期发表此信时施以(即谌小岑)加的按语。“下一封信”指《党邮》第2期同时发表的《伍的誓词》。

  2007/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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