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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任公先生演说词志〔1〕(一九一七年二月二十八日)

  【正文】

  任公先生(吾国舆论界之泰斗,亦近代文豪也)〔2〕上月三十一日,应校长张先生之请,来莅吾校。阖校师生特开欢迎会于礼堂,丐其教言。先生慨然登坛演讲,历时约一钟有半。气度雍容,言若金石,入人脑海。笔之于簿,退而记之,约四千余言。惜余不文,未克以生花之笔,达先生之妙谛,仅述意焉耳。阅者苟深思之,寝馈其中,傥亦他山之助乎。〔3〕

  记者识

  附梁任公先生演说记〔4〕

  诸君乎,启超今日值此良机,得来吾向往多年之学校,与诸君相聚一堂,荣幸之至。当二年前,鄙人旅居津门时,即希令子弟来斯学校,并期一莅参观,以得悉贵校详情,而与学校方面多所联络。盖国中兴学多年,明效尚未大著,使全国学校能悉如南开之负盛名,则诚中国前途之大幸。职此之故,接洽之心,益为迫切。前岁之末,与贵校长本有宿约。嗣以政变,不得已南下,稍尽吾力。延搁年余,今日始达素愿,情积之愈久者,相见亦愈快焉。

  贵校校风之佳,不仅国内周知,即外人来参观者,亦莫不称许。考其所以致此由,固原于职教员热心教导,斯能感化学生,然亦学生能以诚求学,遂成此不朽之名。国内日益推崇,外人因之赞许。而造之之始,固甚艰难,非草率从事,所克奏其效也。现今国内对于贵校学生,甚希望大有作为于社会,并望贵校荣誉与日俱长。负斯责者,是在诸君。惟现今之荣誉,既不易保持,而未来之责任,尤属艰于担任。且责任非一校所私有也,在贵校职教员所以趋全力以教导学生者,亦以国家一线之希望,实系诸二十世纪之新青年。使青年而无忝厥责,则国事尚有希望。非然者,前途不堪设想矣。譬之一家,其子弟恶劣,败坏家声,则其家虽富,终亦见其败亡。家犹国也。以现今国势言,以吾等执政者弱之至斯,已属有负诸君,而复使诸君担斯重任,受此忧患。换言之,即作斯政局者,实使诸君艰于前进也。青年中,尤以学校中青年有最大之希望。父兄之期其子弟,重兴已败之家庭,属望之念甚殷。而吾等之视学校青年,犹此志也。是今后国家之兴衰与否,实以诸君之能力为断。彼欧美日本之青年,其责任之重大,固无待言。然其前辈所作之功业,已如是其盛。故其力不必倍于前而责已尽,国已日兴。犹之良善家庭,其父兄遗子弟以财产,教之以善道;苟其守成不变,即可保旧状勿替。至若吾国处飘摇欲倒之境,所恃者厥惟青年;而青年尤贵乎有建设之长,排难之力。方之齐家者,处败坏家庭,必先改良其家风。而此家风又为素所熏染,改之维艰。然舍此一道,别无良策。是非有大毅力,排万难以创之,不易成功。诸君之于国家,亦宜以改革家风之道改革之,决无用其迟疑。盖青年今日之责任,其重大百倍于他人,而又只此一策,足以兴国,自寻生路于万难之中。吾希望诸君处现今之地位,先定一决心焉。知其难处,必破其难关,而后立志定方针,以从事于建设。决心定之于先,方法研之于后,斯不至无所措手足矣。家风之改革,骤视之似属甚难。然吾人不必问如何改法,且不必计前辈执权阻挠与否,但请自隗始,改革一己之恶风劣习,即家风全部已改善一分;使人人皆能如是,则其家风当然转恶为善。以己及人,以家范国,泽被全体。故吾人欲改革国家,不必思及他人,先以一己为主位,敦己之品,坚己之力;如此个人之人格立,一己之根基固矣。以贵校论,校舍若是其小,学生不过千人,较以欧美之学校,犹瞠乎其后。然追想十二年前,天津无所谓南开,而今则巍然峙立,远近咸知者,不过以数位职员,合力同心,积久所致,仅十二年之差耳。今试取校外之空气比较,已异其味。十数年间,数人之力,克使天津污浊空气中立一新鲜空气之所。在诸君为数将及一千,日夕受职教员之熏陶,授以产出南开学校开辟新鲜空气所在之能力,其所收效又奚仅如上所述。矧张校长所为之事,非他人所不能为者,亦非有冒万险破危难以成之者。使诸君能如造南开之方,造一己能力,亦如贵校长者;则十数年后,其发达何可限量。而全国最坏风气,或可借斯一廓清之。事之思之维艰,行之而又未见其艰者,皆此类也。

  但决心定矣,此后欲在社会上得一立足地,其根本预筹之方法维何?曰:在中学校锻炼之时代。何言乎?西人有云:一人之命运否泰,视其在中学校之生命如何以为判。盖人当十五岁以前,其体魄脑力,未甚发达,期其思想言论有自主力,在所不可;而意志之决定力,尤甚薄弱。故其时一切行为,恒恃父母师长之指导。逮出中学而入大学,或置身社会,其时身体发达已足,意志已定。如染恶习,期其改舍,诚非易事。故吾人惟当十五岁至念五岁之间,为人生最重要之时期,抑亦最危险之时期也。诸君在南开攻读,校风尚好,危险似较他校减少,然不过减少耳。校风为学生所造,品行良否,要仍以一己之修养力如何为断。盖在十五岁以下,其责任可归之父母师长,至此十年中,则纯恃己力。昔希腊大哲学家苏格拉底语其弟子言曰:吾非以学问授汝,乃教汝以如何造学问。斯二语也,为世界教育家所公认,而于中学校尤有莫大之关系。教员之教其学生也,仅教其知学问耳。功课授以如何读法,道德授以如何守法,决非使学生如其言而行,便可立成完人。孔子至圣,所言亦只于指导世人。是故教员授学生造学问之方,苟其言而悟,推而行之,未有不成完人者也。且在中学校时代,一切习惯品行,皆于是立其基础。善者因之,恶者舍之,一生之人格立矣。不然,时机一过,毕业中学,或出而问世,或投身大学,入自由教育时代,其恶习惯吾人虽欲排去,而种种方面,已挟之使不得遁。其难犹变更帝制而复共和也。譬之吸烟,年长之人,亦知其害,而习惯已成,欲禁吸之,且难于反对帝制。犹早眠早兴者,偶尔失眠,其困苦亦甚。总此以观,恶习惯排去固自不易,而良习惯已养成者去之亦艰。是此十年中,果能舍恶就善,养成良好习惯,则一生可受其益。非然者,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施一分力,改良习惯于二十五岁以前者,此后用十倍百倍之力,亦未必能矣。品行坚定,既为他年入世之基,则今日在中学校中各种恶习,务必铲之使尽,不容其有丝毫存留。即以诳言论,在今日中国最为流行之恶习。虚夸声势,盛誉他人,虽贤者不免,似此不足为病,实则结果趋全国人民溺于虚妄。而通国皆假,究其因,何莫非幼小养成之。故举一反三,希诸君立时勇于改革。若俟之异日者,诚非吾所忍言其结果矣。

  吾人之品行,何者为满足?斯诚难以一言尽之。然欲将来立身社会,而不为潮流所激动,入于歧途,则意志坚定是。今吾人欲作一事,以必达其目的为指归,其所经之艰难困苦,非所计也。此为成功秘诀。方之乘舟,欲抵一地,中途遇逆风,意志薄弱者,必折舟而回,顺则复行。旅进旅退,徘徊中途,终无达彼岸之望。使遇事而悉如此,则均无所成。故凡事欲计其成,必须有一种坚忍不拔之气随之。匠人制桌,陶人制碗,织工运机,事无大小,致力一也。无论聪明才智愚鲁,果其气不颓,力不怠,则大小必有成,结果无或殊。所谓命运,上天非能预判之也。孟子所谓养吾浩然之气,是固在此十年中锻炼之,使此十年光阴,未掷虚牝;意志果克坚定也,则后日事业,终可底成。使优游岁月,无所适止,则结果亦如之。或问曰:养成意志坚定之方维何?曰:遇事循其理而行。在学校中举动一准乎师长,似无所操练也。实则以小推大,无稍差异。攻读者喜新厌故,择一弃百,不得谓之为是。性近文科者,于算学一道,终以明彻为目的,则结果必如其愿。此学生时代最易发生之事。若是则虽吾性所反对之科,可变为所爱近之课。推之一切,无不破的矣。此属于积极的。若消极者,性远于理化,厌之。则令吾所长者,特别发达。随时随事,增吾智识,于是吾之品行,当然因之高尚。而意志亦逐渐坚定,一生处世之把握即牢,岂必待出校后而始可注意于磨练也哉!再此种意志当发动时,必须审慎周详,叩之良心而无愧,问之师长而称善,然后倾吾力行之。非则滥行不审,徒见其害也。学算学、习外国语者,因其困难干燥,遂生厌怠之心。然决不能因其难,置之弗学,且从而坚其志,破其难关,一而再,再而三,终见算学、外国语有发达之望也。昔之思想迟滞者,今转因之敏捷,移其智而习他学科,所在皆易。逮入社会,以其坚定之志,敏捷之思,入困难之境,亦无所谓困难矣。盖内界能力可抵抗外界艰难,今日学校之修养,即预储此项能力,磨练多年,他日之结果当然所向无敌。古今中外豪杰圣贤传记,吾日读之,崇拜之,终弗及坚吾意志,为益宏多。使诸君尽如是,则一己之人格立,中学校时代之第一品行问题决矣。

  就智识论,其要亦多同于品行。吾人在社会作事,非有相当智识,断不能率尔操觚。矧居今之世,事业之复杂,又百倍于前哉。学术日新月异,诸君居校攻读课本,固为求相当智识。然仅将此数本书烂熟胸中,非可毕乃事也。无论中国各种书籍不甚充足,即在最完备之国,其学校亦绝对不能授学生以一切应用之学。或尽有之,逮学之既久,出而问世,时期已易,所学又未必合诸世用。矧学校中课本之学问,行之于社会,又绝不能柄凿相入也。然则学校中之课本,终无济于实用,学之何为?曰是又不然。学校课本授人以造学问方法也。譬之学化学者,必先考查元素,初视水之成分,以为即元素耳,细分之斯得二种元素。由是观,凡百事理非可骤下判断,多经一次试验,必多一新发现之理。读书不可以一目了然,便妄自尊大;读竞细玩其味,方知作者苦心及命意所在。如在化学试验室,未试验前与既试验后,其感想之差为如何耶?读史者必考其因果,如在战国时之秦,处极西之地,至始皇能兼并六国统一中原,乃不数十载又亡于楚汉,考其原因,究其得失,思之有悟,叩之教员,或误或是,或有缺憾,取而证之于今,是皆吾人利用读书之效果。他日为外交家,为行政官,胥恃此思矣。犹之习算学者,非仅答一二问题便为能事,使学生尽如是类;则其所学者,初不过受之教员,逮考试时仍还之教员耳,于学生何有?当学几何时,细心揣度,终则脑思细密,收其效用。体操时惧教员扣分,方始临操,身体强健非所计,则终必体魄日羸,自伤其体。因形骸虽经训练,而意志不属,决不得收其实效。反之,体魄日强,益以脑思细密,何求不遂?故吾人在学校中,藉十年锻炼之机,修养意志,开辟学问门径,使入于求学之趣途,以冀此后入世,得机斯能求学,不致学与事截然为两途焉。

  今南开职教员及学生,均为不可多得之才。而诸君又何幸有如斯之练习场,得以磨练意志,训练脑思,固诸君之根本。此后出而升学他校,留学外邦,无论其校风如何,决无妨害。脑思细密,虽高尚学科,亦不至艰于考求,而作事则意志坚定,无所谓困难。处学校如是,入社会亦然。如斯,方不负如此之学校、如此之师长也。非然者,以今日时势之危险,社会之恶习,诸君处新鲜空气之所,自不虞有他。一旦出身社会,入污浊之流,其成败不敢必矣。在昔私塾时代,士子终日孳孳,不计意志,逮入世方知力薄能鲜。而今日之社会,又污卑甚于昔,使无坚强意志之学生入之,乌见其不与社会同流哉!昔日学校中人,吾人视之以为佳者,而今日置身社会,便随流合污,毫无克己能力。由外国归来或毕业大学者,类多如是。所以然者,岂非磨练工浅,与社会相敌之力薄耶!以学问一端论,近时无复有讲之者,而士大夫尤甚。忆昔二十年前,鄙人居京,欲寻朋辈讲学,甚属易事。适用与否不必计,好学之心固甚盛也。今则言旧学者既渺渺难访,而新学亦复无人过问。若谓旧学陈腐,知者寥寥,故主持风化者无人,岂新学号称时流,及由外邦归来者,尚无此倡学能力耶?非不为也,因其昔日在学校中,未尝有斯磨练,仅受学而已,预备讲义录而已,熟读胸中,考时还授之教员,教员亦与以佳评。因此学生用是自足,将来效力如何,不暇计也。即有在校时以研究学问发明学理为志者,逮入社会,以其与社会无关,置之不求,初则暂别,继而长辞矣。故今日社会堕落之大原,在已往青年其脑力未尝磨练,意志未尝坚定也。若今者国家万一之希望,纯系诸学校青年之身矣。苟学校青年能人人磨练其脑力,坚定其意志,倡为风气,普及全国,则诚国家无疆之福也。余以此期之全国学校中青年,而于南开尤深吾一层希望。设比较稍佳之南开,其青年亦同世俗浮沉,则全国之希望,恐亦随之断绝矣!

  鄙人今日之言,望诸君勿视为空言无补。稍加研究,当能辅助诸君之脑思意志。惟时间匆匆,不得与诸君长谈。他日设有机缘,深盼复来贵校,与诸君多所商榷。至今日一席话,尤望诸君勿忘。幸甚。

  【注释】

  〔1〕这是周恩来为他记录整理的《梁任公先生演说词》撰写的“志”,题目是编者拟的。

  梁任公,即梁启超(1873—1929),广东新会人,清末戊戌变法首领之一,著名学者。后反对孙中山领导的革命,鼓吹立宪保皇。但他介绍西方资产阶级社会政治学说,著作内容宏富,为当时知识界推重。

  1917年1月31日,他应邀到南开学校讲演,周恩来作了笔记,会后又整理成文,并撰写了此“志”。教师当做作文批改,文后有评语:“叙述周详,而文笔之汪洋灏瀚,亦足以达任公先生之妙谛,此才岂可斗石量之!”此“志”后来与“演说词”一起,署名“周恩来笔录”,连续以《校风》报《代论》发表于1917年2月28日的《校风》第56期和1917年3月7日的《校风》第57期。本文据手稿刊出。

  〔2〕此括号是手稿原有的,《校风》第56期正式发表时,括号中的话已删掉。

  〔3〕《校风》第56期发表本文时,在此句之后又增加了“再斯篇草就,得孔君云卿纠正之力甚多,不敢掠美,志此聊表谢忱”。

  〔4〕此为手稿原题目。

  2007/09/10

  梁任公先生演说词志〔1〕(一九一七年二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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