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国现时已处于极危险地位，诸君尽知之矣。然人各有见，鄙人所见解者未必均合诸君之意念。其所以不惮喋喋，举以语诸君者，不过揆诸良心，不得不言，不忍不言。心所谓危，不敢不告。言之以资诸君之警醒耳。
论中国现实之危机，可分作两层观：第一属于事实的；第二属于精神的。
一、论事实。就内患言，国中无何种事业，当其兴也，如火如荼；及其渐也，无声无臭。考其弊，莫不由于取敷衍手段、姑息手段以养成之。盖一事之兴，利害相杂，权其轻重，然后定采舍。若以个人为主体，轻于俯就，则敷衍成矣。继之以新旧之不相容，权势之跋扈，而从事于调和，则姑息成矣。以往史论，有桓灵之敷衍姑息，遂造成东汉群雄之割据。有玄德之敷衍姑息，遂造成唐末藩镇之跋扈。有熹宗之敷衍姑息，遂造成明季宦官之专横。有慈禧之敷衍姑息，遂造成北省拳匪之祸乱。然此犹往事之祸于华夏也。顾近事则何如？民国成立，于今五稔，有辛亥议和之敷衍姑息，卒成解散国会推倒立法之事；有癸丑革命之敷衍姑息，卒成筹备帝制罢斥名流之事；有此次云南革命之敷衍姑息，遂成今日纷乱之时局。吾言非激也，事理昭然有不可逃者焉。且昔日之时局，真正之民意，尚知为非。若今日者，则国会无声，舆论寂然，府院未闻建一议，各省未闻发一言。岂今日之中国已真安耶？然徐州会议，违法借款，私聘顾问，行政裁判，种种召亡之气象，又胡为乎来哉！殊知现时之时势，实为中国开国以来未有之奇变。在上虽有仁慈之总统，而无决断之伟力；有威望之总理，而无政治之帝（常）识；有徒负虚名之总长，而无办事之经验；有饱经世变之议员，而无谋国之忠忱。于是造成种种违法现象。试问督军何人？徐州何地？乃竟有十三省联盟之事，自为盟主，干涉宪法，取消国会，改组内阁，排挤总长，甚而至有废旧约法之议。夫民国因国会而立，总统因约法而产，言取消国会，废旧约法，即背叛民国，背叛总统。此而不为违法，天下宁复有违法之事乎！而当局者犹日事敷衍姑息，藉缓时机。夫以此种蛮横之人，仅知固其势，保其位，焉有所谓国家思想哉！至借款之条约，以湘矿作抵，吾民何辜，吾地何罪，必欲举以奉之他人？日人助吾革命，此属友谊的辅助，又何必定欲以之顾问军事秘密？此等主谋之人，尚得谓为有心肝耶？不仅此也，内务、交通裁员，违法受平政院裁判。夫总长何人？行政何事？乃违法受判竟尔出之。领袖如斯，又何怪各省政事停滞，日以引用私人为事哉！且云、贵起义，本冀革心，不图事机未熟，轻于俯就，其结果遂使敷衍姑息成功。岑、梁革命功臣，事成而置之闲散。龙、李交哄，龙恶李正，结果李退而龙据琼岛。蔡、曹血战，蔡义曹鄙，今则曹贵而蔡病隐。唐、张交弹，唐直张横，今则唐辞职而张益骄傲无人矣！海上名流，舆论先趋，共和再复，实与其功，事成徒取一二无经验之民党少年，使充阁员。此与民国元年袁总统任唐内阁为傀儡，败坏民党信用者又何异？或曰，个人进退，政府不可强求。殊不知新旧不并立，冰炭不同炉，使帝制罪魁尽诛，余党悉斥，国务院无盘踞之人，徐州非隐匿之所，则彼等又何爱惜而不出，何所假借而不出，更何所畏惧而不出也。语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今日之时势，犹期以敷衍姑息奏效，则继徐州会议，违法借款、私聘顾问、行政裁判而起者，又不知伊于胡底矣。非但政治为然也。教育方面，因政治之紊乱，现出停顿气象。安徽以省长故，全省可以无学校；其他各省，亦多因军队需饷，移教育经费补助，款项无着，遂多停办。呜呼，武人政治之害，一至此乎！论工业则所谓国货，非物质来自外国，即资本假手他人，纯粹国货，寥寥无几。诸君试思吾人身上一丝一缕，几何为真正之国货？至以洋货号召者，更无论矣。论商业则以中国之大，竞无资本家。出口税重，入口税轻，希国货之流入他邦，难登天矣。若农业则地广人众如中国，而东三省、蒙古、新疆，荒野满目，内地复有人满之患。居住垦殖之不平均，竞如是焉。总上原因，何一非因政治之不良，有以致百事之停滞。政治之不良又何作敷衍姑息，有以养成之也。使辛亥一役，不以敷衍结果，直捣黄龙，剪除旧类，彼时政治可以一新，又何致有二次三次革命，教育不振兴，工商不发达，农林不垦殖，以肇今日之危险时代哉！以上诸事，系属于内忧。至于外患，日俄协约，中日合同，郑家屯交哄，种种惊心动魄之事，均使吾国家入于困难之境。或曰，现今欧战方酣，无暇东顾，而日本地小人少，一时不克吞并吾国。殊不知日本力虽不足，然得寸进寸，得步进步，已足陷吾人于危险。矧欧战不久将有解决，彼时无论何方面获胜，其国内空乏，欲资为休养补助之料者，舍吾国又将谁取？战胜余威，无所不遂，我国又何能抗焉！此种现象，吾敢断言，五载之内，发生必矣。
二、论精神。吾国国民之道德可谓已达沦丧之极。江河日下，挽救无人。夫事实处于危险之境，但使国魂尚在，犹可挽回。盖罗马虽亡，玛志尼尚因民气以重兴；匈牙利属奥，噶苏士尚藉民德以建自治。是国虽亡且隶他人篱下，国性未泯，尚可为也。然而吾国于精神则何如？在朝者处现今之时势，国务员私利之争无时或息，议员欲得优薪，督军竞思攘利。在野者或自命圣哲，启宗教争端；或自命清流，置国事于不顾；或灰心国政，作种种不道德之举，以为亡国之豫备；或聚集金钱，以作富家翁。凡此种种，无非泯国性、丧国魂。使国果亡也，彼等恐亦无寻乐税驾之所。至一般无智愚民，昏昏噩噩，不知国家为何事者，按之以国性国魂之说，尤格格不相入矣。
由此以观，证之于事实既如彼，按之以精神复如此，呜呼，危险之期，困难之境，孰有过于今日之中国也耶！然而国诚危矣，吾党青年，际此时势，知之可。欲奋起而救之则力有未足，恐谦让未遑。故吾今日之言，愿吾最可敬可爱之同学，闻而兴鸡鸣起舞之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念，而不欲有弱冠请缨之举，于国事无大补也，幸甚幸甚。吾兹请以校长之言以终吾篇：“作何事时作何事”。
记者按：是篇演说词系在十月初旬发表。现时过境迁，郑家屯之交涉未了，老西南〔2〕攘土之事又生，部院私争，省制问题，且继借款宗教而起，而徐州会议虽暂息影息声，然待时而发，武人政治终属危险，机之迫切与否，是犹在不可知之之数。阅者幸勿弃之如敝屣也。
【注释】
〔1〕本文是周恩来1916年10月4日在南开学校举行的演说比赛大会上的演讲词。经校长张伯苓和马千里等5位教师组成的小组评定为第5名。后作为“代论”全文刊载于同年11月8日的《校风》第45期。其中有个别观点是作者当时的看法，后已有所改变。
〔2〕“老西开”，天津市地名。1916年10月下旬至11月，天津各界人民集会、请愿、罢工、罢课，掀起“维持国权国土”运动，声讨法帝国主义租界武装强占老西开修建天主教堂的斗争。
2007/09/10
中国现时之危机〔1〕（一九一六年十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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