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新剧之功效
物虽微，理所据也。事虽细，神所系也。观一物之结构，而后知万象之生理。察一事之组织，而后洞人类之精神。林擒（檎）堕地，牛顿知吸力之所由；妇泣虎穴，仲尼知苛政之害猛。此观察事理、政治如斯也。移而观察国家之精神、学校之精神，亦何莫不然。夫国于天地，必与有立；语言文字，是大端也。语言文字者，国魂之所凭，国粹之所寄也。世无有无语言文字而能立国者，亦无有国虽亡，而其语言文字犹流传后世，人人家诵户习之者。语言文字既亡，国之不国也久矣。欲整重河山，复兴祖国，盖亦戛戛其难，犹太、印度是先例也。故观人国者，于其国之语言文字，恒察其功效，判其优劣，以为其国强弱兴亡之兆。希腊之兴也，以文言；及文言之既衰，而国亦随之。英称强盛，其语言文字，亦因之遍五洲焉。吾国立国盖四千余年，语言文字，以人种之未变，遂流传至今，蔚为文化所系，国魂所凭，国粹所寄。然细以察之，则知所谓文字，统全国之民，识者不及十之一二。所谓语言，异域之分，几及百数。以若是之语言文字，而名之曰吾国精神所系，国魂所凭，国粹所寄，吾恐不待外人观察者齿冷，而吾已为希腊、犹太、印度续矣。且吾言非激也，事理昭然，毋能为讳。抑吾又闻救国者之言曰：吾国文字艰深，必求浅易；语言复杂，须事统一。言固非大谬，特于事理亦有所昧乎。夫中国今日所急者，人民之贫极矣，智陋矣；衣食所迫，大都不足为求学之需。而家室殷富者，又复居气养体，坐令子孙之作牛马，不为丝毫学识计。统国中人民不入此者，殆入于彼。昏瞆愚顽，群居禹域。而欲施以文字之普及、语言之统一，宜乎格不相入。且学校之立，已二十余年。其效果犹如是者，殆亦求之高深，期之宏远，遗其近且切者耶！夫功效之难著，既若是矣。然则感此昏瞆，化此愚顽，其道维何？曰：舍通俗教育无由也。今夫国中之以通俗教育号召者，亦众矣。试察其结果，亦多类学校教育之空洞无物，办事之乏人乎？手续之欠密乎？实行之无期乎？此其故可长思矣。但以吾意观之，上列之弊固未免，而其大者，殆于内容之组织，犹有未能尽善之病耶。今请言其内容。夫通俗教育之组织，大都不外演讲事理，出版书说等事；然演讲则失之枯寂，书说则失之高深。即有以演讲中而加入兴趣小语，书报取其平易近人者，而对于浮躁子弟，又何能使其静心不厌；目不识丁者，又何能使其翻卷阅诵。是知今日之中国，欲收语言文字统一普及之效，是非藉通俗教育为之先不为功。而通俗教育最要之主旨，又在舍极高之理论，施以有效之实事；若是者，其惟新剧乎！英莎士比亚之言曰：世界为舞台，而人类为俳优（The world is like stage and men are players）。其言颇具意旨。盖世界种种之现状，类皆兴亡无定，悲喜无常，人类无异演技其中。故世界者，实振兴无限兴趣之大剧场。而衣冠优孟，袍笏登场，又为世界舞台中一小剧场耳。但推微及广，剧场中之成败若斯，世界之优劣亦判。言语通常，意含深远，悲欢离合，情节昭然。事既不外大道，副以背景而情益肖，词多出乎雅俗，辅以音韵而调益幽。以此而感昏瞆，昏瞆明；化愚顽，愚顽格。社会事业经愚众阻挠而不克行者，假之于是；政令之发而不遵者，晓之以是道。行之一夕，期之永久。纵之影响后世，横之感化今人。夫而后民智开，民德进，施之以教，齐之以耻。生聚教训不十年，神州古国，或竟一跃列强国之林，亦意中事也。非然者，学校社会，虚图其表，一任梨园优伶，驼舞骡吟，淫词秽曲，丑态百出，博社会之欢迎，移世风之日下，则社会教育终无普及之望，而国家之精神，亦永无表现之一日矣。然吾固非谓吾国旧戏尽属导淫毁俗之事也；特其中流弊滋多，改不胜改，较之新剧实利少而害多。且吾今之所论，亦仅限于新剧；不但此也，且限于吾校之新剧。而所以不惮琐烦，于功效一篇论之滋详者，盖预为后三篇之导引，亦所以示吾校新剧演旨之所在也。〔2〕
二、新剧之派别
新剧之功效，既如前章所述，为刻不容缓之图矣。顾国中以新剧名者，亦实繁有徒，而收感化社会之效，寥寥仅见者又何哉？岂编演之不善耶？抑昏瞆难明、愚顽难格耶？思之思之，要不外新剧纯正之宗旨，未能加以充分之研究。演者编者，类多率尔操觚之士，数时练习，便自登场。情节之未合也，言辞之支离也，布景之未周也，动作之失措也，均无暇计及。藉一二之滑稽辞句，博观者欢迎，间复加以唱工，迎合社会心理。上焉者，刺取时政，发为激烈之词；中者，描写村妪冬烘，供人喷饭。至若言儿女之情，不脱遗花打樱之窠臼，状英雄之气，难忘天霸薛礼之身分者，又下乘矣。以此而言新剧，与新剧真正之主旨，相去日远。使演者为优伶也，则胸无点墨，发为辞句，既多拾人牙慧，甚者且背诵陈文。至其唱工，反不若演旧剧之天然合拍，诙谐又不出浑科丑态，束之以新剧之名，益令其有左右支绌之难。使演者为新学之士也，则满口名词，令人生厌。盖文既不能若昆曲簧腔之雅，俗又入于村妪谩骂之流。言辞混杂，毫无导线补应可寻，引吭而歌，与优伶事一日之短长。甚而至于良优所不屑为者，乃亦津津道之，曲曲传之，博下等社会欢迎，导江河之日下。是而人者，藉新剧为护符，行卑鄙之实事。呜呼！新剧新剧，几多罪恶假汝之名以行矣，岂不哀哉！然是固非所论于吾校也。
溯吾校以新剧名于社会，已历七载，功效何若，进步何如，非所敢炫；特于上举诸派弊害，自谓已洗之净尽，未留丝毫恶迹。社会间闻新剧之名，每易视吾校若专有者，其实感化社会之责，匹夫均与，又何独吾校为然。且吾校学子负笈攻读之暇，事繁课重，舍每岁纪念演剧以外，实无力及此。岁演一次，社会一观，以此而欲期以开民智、进民德，不綦难耶！矧吾校新剧果具有是种伟力与否，尚不敢必。搔首中原，益用踟蹰。虽津门不乏提倡之人，沪渎辄多躬行之士，而派别既分，取舍斯异；上列之弊未免，纯正之主旨亦无由表现。《广陵散》将绝响人间，怅望知音谁是？清夜扪心，良用慨然！然吾侪固学子也，力所逮者，尽力而为。其他若登高而呼，风行草偃之责，非吾侪任也。今姑就欧美新剧之派别论之，以知吾校新剧，与夫社会新剧所处之地位焉。
（一）新剧之种类。吾国旧戏有所谓生戏、旦戏、武生戏等等，此因人而分，非对于全戏而言。至喜戏、悲戏等，差相近之，然亦指一人而言，非按全局而下断语。在新剧中可分为三大类：一悲剧Tragedy，二喜剧comedy，三感动剧pathetic Drama。若按剧内事实，可分为古代剧、近代剧二种。采取历史事实者，曰历史剧。注重诗歌者，曰诗歌剧。描写社会情状者，曰社会剧。在欧美各国，具有最大之势力者为歌剧Opera。歌剧滥觞于意大利，自是渐次发达，遂为欧美艺苑精华所萃。而歌剧之中又别为音乐喜剧Musical Comedy、喜歌剧Comic Opera、滑稽剧Farce、威觉剧Melodrama四种，以非吾论所取，姑置之。
（二）新剧之潮流。自古代以达而今，其文艺之潮流，可分三大时期：一曰古典主义Classicism之时代；二曰浪漫主义Romanticism之时代；三曰写实主义Realism之时代。何谓古典主义？一言以蔽之，盖有典雅、沉静、均齐、调和之趣味也。古典剧中，约分为希腊与近世二时期。凡希腊诗人爱斯基尔氏Eschylus、幼梨比德斯氏Euripides以及罗马古诗人均属之希腊古典剧。中世法、意、英诸国，盛行宗教剧，神秘鬼怪，殆无足观。其后十六世纪大剧家亚里哇里史德哇，酒之十七世纪法国著作家高尔纳氏Cornile及拉星氏Racine、莫礼安耳氏Moliere，十八世纪意国大剧家麦弗氏Maffei及亚儿弗里氏Aezeri，均属之于近代古典剧焉。浪漫剧者，为近代所流行，含有热烈、神秘、诗歌、传奇之趣味。英之不世奇才莎士比亚氏Shakespeare，西班牙之塞文得斯氏Cervantes、喀儿精伦氏Calderon，德之勒星氏Lessing、哥爱德氏Goethe、茜尔娄氏Schiller，均属之。现代写实剧者，乃最近七八十年之戏曲。其意在不加修饰而有自然实际及客观之趣味。此种剧旨，更为锐进而成空前之发达。惟现代写实剧时代，发生二大潮流：其一表现极端之理想主义；其一偏于极端之写实主义。斯二者为吾所急欲优劣于阅者之前也。然此论应俟之下章。今先言吾校新剧，于种类上已占其悲剧感动剧位置；于潮流中已占有写实剧中之写实主义。若社会间所演之新剧，其歌舞既不若旧戏剧专精，情节又无感人之深意。名之曰悲剧，则其于悲哀之极，忽引吭请歌，音调苍凉，固不敢谓无感动之力，然情景已失，动作早无悲意矣。名之曰喜剧，则仅属滑稽浑科，无纯正喜剧之可言。名之曰感动戏，则观者或厌恶久生，或时流淫佚，伤风败化云耳，又何感动之足言哉！至若按之以潮流，则不仅写实主义不得望其项背，即浪漫、古典二主义，亦不能若旧戏之饶有神味也。且吾言非过实也，津京间亦有新剧之演，惟派别不同，潮流未及。考之以新剧真正主旨，实深未能一致，故舍而不论。况吾之论新剧于吾校实为主观。而吾之主旨，又非纯求合乎欧美之种类潮流，特大势所趋，不得不资为观鉴，取舍去留，是在吾人之自择耳。〔1〕
【注释】
〔1〕本文是周恩来为南开《校风》写的一篇社论，全文共四节。《校风》第38和39期，连续发表了第一、二节。第三、四节则未见发表。《校风》第38期在本文末尾还刊有周恩来的附言：“课余有感，遂草是篇，内分四节，以篇幅所限，本期仅登首节。区区苦心，注于意旨，辞之工拙，固非所计。阅者诸君子倘蒙不弃，辱读终篇，许愚者千虑之一得，而以意见为切磋者，则幸甚矣。著者志。”
〔2〕以上载1916年9月18日《校风》第38期。
〔3〕以上载1916年9月25日《校风》第39期。
2007/09/10
吾校新剧观〔1〕（一九一六年九月十八日、二十五日）
子午书屋（www.ziwushuwu.com）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