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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府会议中之英法战略(一)(巴黎通信)(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二十日)

  〖题解〗

  原载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日、二十一日天津《益世报》。

  〖正文〗

  英法两政府之抱负

  月初通讯,吾曾预测英法两国政府代表临华府会议后所持之态度。今会议开幕将三周矣,其所作为,殆皆不出吾人之所逆料。原英政府兹次计划,早于华府会议初开幕时昭然揭示于世界。而法政府之所希冀,尤根据于其战后之国际政策,无或改变。吾人苟稍留意英法两国间一年来表现之政情,便知此次华府会议中英法两政府代表所给予世界之印象,为无足怪矣。印象中之最大者,为英法政策之冲突,换言之即英法大陆政策之不谐是也。

  一年来英法两政府于欧洲大陆上所施行之政策,殆无不此是彼非,此非彼是,极其冲突之能事。此类事变,吾已于过去通信中,数数言之。今兹华府会议主动者为美国,讨论问题之范围又多着眼于远东,西欧舆论于英法彼此间之态度,在开会前多略而不论。盖以为裁兵问题英法无冲突,东亚问题,英法无龃龉,会议场中当能互相提携,以求太平洋上之风波安定。希望如此,不图事实上终因两方根本见解之不同,一经接触,仍复格格不能相入,不仅不能相入,且更不能相容矣。华府之会议未终,裁兵与远东问题,百未决一,而英法之不谐,已喧腾于大西洋两岸。社会间舆论之不平声浪,近一周中,盖已充满于巴黎伦敦市上。而两国执政要人又复从而助长之。欧洲诚属多事之场,其事由来,近因为裁兵问题,而远因仍本于大陆政策之互异。当会议将开时,法总理挟其满腔热望,远临华府,其最大之希冀,在以欧事烦美政府加入解决。于裁兵一层,则视英美能担保其防御与否为交换条件。简言之,即财力与军力均盼望有一确实之国际保证,自华府携归也。法政府此种观念及其企图,已守之经年而未变,此次白里安氏亲自出席,实欲乘机一展其抱负。其所以成此观念者,根本动机由于惧德及国内经济界之恐慌。因惧德遂欲以暴制暴,因经济恐慌遂强迫德人交纳多数赔偿金,以谋救济。此种极不经济不安定之防御办法,在吾外人观之,实病其至不彻底。在法政府自身,按其平日施设而论,似甚以此为满意者。然他方观其求助于美之急,则又似其亦颇知此种举措为不甚可靠,但在他人未必相助之先。法政府乃仍不得不保持此种愚策,其嫌疑所及,穷兵黩武之行动,遂深为世所诟病,美人因之,更不欲多所过问于欧事,英人因之,乃常以极相反之政策与之相追逐、相煎逼,相持既久,至兹次会议遂益显明。本来华府会议之标题,虽为裁兵与太平洋两问题,但在欧洲人眼光视之,总希望会议中能加入欧洲事件,而以财政状况为最急。法政府为此盼望不待论矣,即在英政府亦未尝无此想望。观开会前英伦银行家及英政府中一二要人所发之言论,便知其然。会议既开,美国务卿休士〔1〕首以裁减海军军备之议案提出,且详述英美日三国应减应留之吨数,其手腕之敏捷,颇足以震动一时。隔三日会议再开,英总代表贝尔福〔2〕氏代表英政府为接受美国提议之演说,干预定之减留吨数上,云将略有变动,至潜艇则主张多加裁减。日本代表同时亦声言为议案大体之接受。自是以后,公开之会议遂暂停止,而日日筹议于特别委员会中。又数日英政府忽有停造现在建筑中四大主要战舰之通告,又惹起世人之一时注意。此数场开幕剧,颇似英美于事先曾略有商榷者。以表面之外交经过论,英伦政府曾数次要求美政府于华府会议召集前,在英伦先开一太平洋问题预议会,美政府却之,议卒未成。今会议开至十余日,闻于太平洋及远东问题,日聚九国代表议于秘密式之特别委员会中,为“利益均沾”变相之谋,至今犹未能将具体之大纲议出,是知公共集议而各有所谋之难。然裁兵会议开后,不过三五日,便已粗有头绪。此中实有可寻之线索,英美既有所商榷,对象中,日本乃为难处之国。观其争论于主要战舰三国比例之当改变,便知日政府心中已极不满意于将来五与五与三之比例矣。

  日本东京各报之舆论,闻多斤斤较量各舰吨之多寡。且日政府又极力催促现在建筑中之三大主要战舰急速造成,以图幸免议题解决后停造之损失。此种态度,既极招物议,且亦足证其心中有所怯矣。日本当此难关,其惟一之希望,乃在英美能容许日本增加比例吨数之要求。所谓拒绝裁减,继续建造,已难出诸日代表口矣。日政府受英美联合之“强迫实行”、其不能直言反对者,乃由其无辞可借之故。故裁兵问题会议,在日政府之心中实不愿加入。此固不仅裁兵问题,即太平洋及远东问题又何莫不然。但在吾个人观之,彼对此两问题之怀疑与恐惧,前者实较后者为甚。缘后者为解决他人之事,尚容其借词要挟或拒绝,而前者乃其本身问题,英美且又合演此剧,宁不使其心中忐忑。日政府既不愿加入,热情势所逼,却又不得不加入,此实日政府外交最困难之时。

  日政府如是矣,其他方尚有急于加入讨论,而竟为英美视线所未及者,则法国是也。法总理携其热望以临华府,美英乃以裁减海军问题冷淡之。关于陆地裁兵事,美代表又暂置不议,专俟法代表自为提出。论陆军军力,以四千余万之法人,拥有八十余万之陆军,今世实无一国足以与之比拟。此巨大之军额,使法国不躬自倡导,他国何能言裁?各国对待法国之心理如是,在法政府自视,则裁兵非易,须贵有列强间坚确之保证以为其后盾。兹议非法国所愿提出者,宁待他人提议减裁陆地军额时,持此以作交换条件。法人平日主张,本多直率无隐,此事美政府尤深知之,故益隐忍不发。美政府代表之能忍待,由于事不关己,而法代表远临万里,开会十数日,一无建树,问心岂能自安。终于不复忍待,愤而有本月二十一日之演说。由此一场演说后,英法间政策之冲突,遂益形显著矣。

  白里安氏之裁兵演说

  法代表之演说,属于白里安氏。演说之所在,则为第三次裁兵会议之正式大会也。先数日,白氏已宣告其行期定于十月二十五日,会议未终,法兰西所欲提议之议案,尚一无所成,白氏便欲匆匆上归国之道,其悻悻然不满意于此次会议之态度,已可想见。白氏既将去矣,则是番公开之演说,必大有用意在,事前已为一般舆论所公认。二十一日开会,白氏首致词曰:

  吾今得于诸君之前有所陈述,吾及吾国代表实觉有无上快慰。吾人所携以赴华盛顿者,实为广大之牺牲,吾人颇觉此为吾人保护之必需。吾人解除吾人之武器,将于平和安定之再造为快乐的贡献。不幸,吾人竟不克言此;不幸,吾人终不得以言此。欲图平和,于此当从两方作起,其一为吾人,其一乃为吾人之邻人也。且欲图平和,吾仅就陆地裁兵而言,若仅谋减少精锐,限制军械,是犹嫌未足,必于此外另有一不可轻视之考虑,而其事实为平和之意图,即吾人必当有平和之空气是也。裁减军备,道德方面当与实质方面并重,且吾尤希望为君等证明者,欧洲之于今日,实已陷于不安之重大成分中。而法兰西尤因其本身安定之观感,益受此种情况之束缚。

  此开场数语,已足表示其论锋所指,与法兰西不允裁兵之态度矣。其下更进一步指明德祸日亟与法国所以不得不保持现有军额之苦衷。其大致如下:

  有人固曾试为传说,法国若永久保持其现有军力,其内幕中必欲计划一军国霸权之建立,以袭帝国主义德意志之后。此种诬词,或足使美人坚信,唯对于吾法人则实为一残忍而又悲惨之担负,设于此有一国愿倾其全心,施其全力以图贡献此平和,则吾法兰而实足以当此。

  概自休战以来,彼曾经历几多之不幸,而犹静待彼所希望者实现,一年中彼曾冷观德意志辩护其责任,拒绝赔偿,拒绝裁兵,于此种种可怒之情状下,彼均守其平静之态度。缘彼本无所恨怨于其心中,而尤愿从事于法德间血战纪录告终之事业。

  吾人有所警告者,德意志至今实犹有一不安之势力,其初名为保安警察,其人数十五万人,其组织约为全体有职守之官吏。吾人曾要求其解散,嗣既解散,而其他之组织又起而为之代,其名曰保卫队,具有精密之同样登录簿,其数当已具有二十五万人,日日从事于战争再起之准备训练。犹有言者,他德意志自战场归去,投入私人生活中之七万军人,至今固犹有团结,且日夜希望其组织中之计划,使此伟大之德意志再生时能有所实现。有一事实足以使君等获一极敏捷之观念,知此等军力实有可动之势。当上西里西亚问题未决时,德人于数日间即集至四万八千携有旋条枪、机关枪、且获有装甲车之人,此实为不可侮之精锐。故德至今日,苟遇有变故,仍能于数星期间,立集其旧有之六七百万军人,彼实有登录簿足以核计彼等。

  白氏声诉至此,盖已将其惧德要点悉行披露,于乃转而向美人曰,吾今将转语此伟大之美利坚人民,君等已将转君等之眼,以离此种危难耶?君等已将抛弃所有权力以救君等之生命耶但何者为再进,以完成君等之荣誉,君等更将何为?于此使有“人将不为,美亦不为”之言者,吾知其必非美利坚之市民。此数语实极力表其希望美人勿抛弃欧事不问之至意。其后又转而叙述德国军人势力犹存之实况。其取以为证者,乃为德意志旧帝国之参谋次长鲁登道夫〔3〕,彼言鲁氏犹为今日德国不可侮之人。且彼深信鲁氏足以煽动未来之战祸,而德国旧日之军人更人人具有好战之野心。彼言德国今日之军额虽为十万,而暗中实仍具有七百万精锐之军力。其军械虽限制,然黑幕中难保无私藏私造之事。声诉德人之野心既毕,终乃归论其不能裁兵之主张:

  吾已引吾国入于和平之道,惟设使吾行之过急,则吾必不免为一犯嫌之卖国者,于将来据法政府之计划,必可使裁减军额之事证实,至其时当能减低一半军额。

  法兰西满心愿望此平和,但彼不能尽力于无所防御之中。设使其前日在战中之同盟国与联合国已向彼宣言:“使汝再有所抵抗,吾人仍当助汝防御”,则此时地位或将有所变异,然法国终不能希此,彼必当自恃其力,彼尤不应与道德上有所隔离。

  白氏演说之大概,略如上述。其最后一段固已明明宣布法人非不能减兵者,特须列国肯为之保证耳。其所谓道德上之隔离,乃自掩之辞。白氏言毕,英代表贝尔福氏起为酬应之答辞,其言大意谓法总理之演说,彼实具有无限之同情,今日英人得以优游重理其旧业,实出于法人不辞防御之赐。言虽誉扬,然都空泛不着实际,是法总理最后保证之希望,英代表已暗示拒绝矣。次之为美代表休士之答辞,休氏谓“为防护世界自由之国家,无所谓与道德上有所隔离”,其言虽似稍近一层,然不着实际则一也。次日美国舆论于白氏之演说,大为赞扬,于暂时不能裁兵之苦衷,亦深表同情。法人获此,其怨愤之气,自可稍解。但此种舆论,究空洞不足恃也。会议中列强之态度,果能容法国崛强坚持到底耶,是又在难测之数。保证希望若绝,则法政府惟有实行其不能裁兵之坚决主张,于此法政府固认为势所迫也,非出于自愿。然隔岸之英人却不复为法人谅矣。法总理演说传出,英报在美访员殆无不有讥刺论调传达本国,而英伦岛上之舆论,更肆意攻击。有谓法人欲于欧陆建立伟大之霸权者,有谓法人此举实足激德人之怒,而隐伏将来之祸根者,有谓法人不裁兵英人减少军舰为无用者,更有谓法人穷兵黩武之念,非尽防德其心目中盖有英国在也。此最后一论,华府会议特别通信员魏尔斯即持此论调以发表于英美各报。斯不免有神经过敏之嫌。法固有所不慊于英,英亦何尝无所怨于法,两国间之龃龉,一年中几成寻常茶饭。两国政府虽防忌甚严,然必谓有借重武力于将来之意,不但法今日断非英敌,即使当日拿破仑〔4〕时代之雄心犹存于法人心理中,吾恐其惧德之念,亦足以使其抗英之念打消而有余也。英既讥法,法乌能忍?于是两方之笔战乃又开一幕。笔战未终,而更有舌战继之。掉此舌者,且更为两国政府之要人。英法真为好起冲突者矣。今夜已深,吾明日当继叙此舌战之事实于第二篇中也。

  〖注释〗

  〔1〕休士(一八六二——一九四八),美国共和党人,曾任美国最高法院首席法官。一九二一——一九二五年任国务卿,曾主持华盛顿海军裁军会议。

  〔2〕贝尔福(一八四八——一九三○),曾任英国首相(一九○二——一九○五)和外交大臣(一八四八——一九三○)。首相任内曾策划缔结《英日同盟条约》和《英法协议》。外交大臣任内曾致函犹太复国主义者联盟副主席、银行家洛希尔,表示英国政府支持犹太复国主义者在巴勒斯坦建立犹太国家。这一信件后被称为《贝尔福宣言》。

  〔3〕鲁登道夫(一八六五——一九三七),德国将军、军国主义者,法西斯总体战理论创始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一九一六年任作战参谋次长,协助总参谋长兴登堡掌握德军指挥权。一九一八年被解职。一九二三年与希特勒共同发动“啤酒店暴动”。著有《战争回忆录》、《总体战》等。

  〔4〕拿破仑即拿破仑·波拿巴(一七六九——一八二一)。法国资产阶级政治家和军事家。一八○四年称帝,建立法兰西第一帝国。他的一生征服过欧洲的许多国家,但一八一二年进攻俄国遭到失败,一八○四年反法联军攻陷巴黎,被放逐于厄尔巴岛。一八一五年再返巴黎,建立百日王朝。滑铁卢战役失败后,被流放于圣赫勒那岛。一八二一年病死该岛。

  2007/09/10

  华府会议中之英法战略(一)(巴黎通信)(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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