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伤痕在中国、日本，在亚洲，都还没有恢复，印象很深。军国主义挑起了战争，结果战争还是结束了，殖民地没有了，头子们变成战犯，受到了惩罚。他们应当受到惩罚。但是日本人民的灾难是他们带来的。日本人民印象尤其深的是大战后期仅有的两颗原子弹都落到日本人民的头上〔2〕，战后还受到氢弹试验的灾害。日本每年在八月六日召开一次大会，要求禁止原子弹、氢弹，主张和平，是可以理解的。可见，绝大多数的日本人民痛恨侵略战争，热烈支持和平运动，作家写的东西也是这方面的最多。母亲们拥护和平，谋求母亲和孩子的权利。母亲是最爱和平、反对核武器的。就是经济界，战后经过日本人民、企业界人士的努力，才恢复了经济，如果再投入战争，不是又得再一次遭到毁坏吗？当然，企业界的意见不会一致的。搞钢铁工业的，由于今年出钢三千万吨，有可能在考虑它的出路何在？也许会想帮助美国制造武器、零件或维修武器。可能有一部分人会赞成美国在亚洲扩大军事基地，扩军备战。这对某一部分钢铁企业有好处，如朝鲜战争时，某些部分的钢铁工业、钢铁企业就有了好处。但是，我想大多数经济界的朋友是赞成和平的，因为和平可以发展经济、增加贸易。因为战争只能使少数企业得到好处，不能使大多数中小企业得到好处，反而会使他们受到损失。这是我的看法。我接触的日本人很多，甚至包括日本旧军人，如远藤三郎〔3〕等人在内。他们给我的印象是，认为应争取和平，不赞成侵略战争和恢复军国主义。
中国人民和中国政府对绝大多数日本人民反对美国控制日本、反对战争、反对恢复日本军国主义，要求持久和平，是能够理解的，而且一贯地给予支持。
中国人民为什么反对日本军国主义的复活呢？很简单。中国人民曾经受日本军国主义五十年的欺侮。这虽然从中日两国人民两千年的友谊来说，是短暂的，但对我们这一代来说，却是很长的。从一八九四年到一九四五年，经历了五十一年。以我来说，大半辈子就是在这期间度过的。我是一八九八年生的，离一八九四年仅差四年，因此印象很深。
很显然，日本军国主义要复活，势必会使中国人民加强防御，警惕日本军国主义。这必然会妨碍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信心的：即使日本军国主义复活，战后建立起来的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基础是不会动摇的。不仅如此，两国人民会更加友好相处，共同反对军国主义。现在的情况与一八九四年不同，与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以前，与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以前也不同。这就是说，两国人民更加友好、团结，就有可能阻止日本军国主义挑起新的战争。这个信心，愿在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往来中逐步地培养和发展起来。当然，主张复活军国主义的人有一种理论。他们说，中国强大了所以要复活军国主义。这个理论是站不住的。为什么？因为中国强大起来，是想摆脱过去中国的落后状态。过去的中国又穷又落后，如同毛主席所说的“一穷二白”。中国解放了，并且取得了独立，发展了经济，变成了强盛的国家。但比起日本的工业水平还差得很远。即使中国的工业水平达到或超过日本的水平，也并不说明中国需要向外扩张。因为我们是曾经遭受侵略很久、受人欺侮很久的国家。现在中国解放了，站起来了。它知道侵略别国的人，最后灾难还是要落到自己头上来。中国过去被人侵略，为什么想侵略别人呢？决不会的。强加给别人身上的东西，最后还是要落在自己身上来的。不仅我国的制度和信仰不允许这样做，就是实际生活也教育我们不能而且不需要这样做。如果你们认为我说的话不足为信，可以用法律和条约加以约束。我对日本的许多朋友，包括自由民主党的人在内，曾经说过：如果两国建交了，可以根据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和万隆会议十项原则的精神缔结互不侵犯友好条约，规定彼此友好，互不干涉内政，互不侵略，尊重领土完整，在平等互利的基础上进行经济往来，保持和平共处。我表示我们愿意这样做，并且还说，如果日本政府如同日本人民所愿望的那样，走独立、和平、民主、中立的道路，即是说，日本取消日美军事条约即日美“安全”条约的话，我们也可以把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中的有关的条款，即防止日本军国主义再起的条款取消。现在看来很清楚，中苏条约规定得很正确，只要日美军事条约存在一天，在美国的怂恿下，在日本最反动的反动分子的活动下，会恢复军国主义的。因此，必须保持中苏条约中的有关条款。如果日本可以变成独立、和平、民主、中立的日本，那时有何必要保持这个条款呢？这个条款就可以取消了。我们中国人民支持日本人民走独立、民主、和平、中立的道路，这并不是说不愿意看到日本人民同美国人民友好。不是的！我们愿意看到日本人民同世界各国人民友好。日本人民可以做为日本人民、中国人民、苏联人民、美国人民友好的桥梁。日本从地理上来说正处在中间，很可以做这个桥梁。我们不希望日本只是倒在苏、中方面，敌视美国。我们并无此意。我们希望日本人民同世界各国人民友好。例如在座的经济界、贸易界人士来中国做贸易，我们从来不提不许同美国贸易。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设想的。因为现在日本同美国的贸易额最大。同中国进行贸易，而阻止同别国进行贸易，是不平等的，不是互惠的。美国就是采取这个态度。美国就不愿意日本同中国发展贸易，用禁运来约束日本。
如果日本军国主义发展了，向何处扩张呢？在美国扶助下的日本军国主义，今天不会同美国闹别扭，将来也许会。对日本军国主义，中国是会防御的。中国有五十年的教训，再也不能让它们重复一八九四年、一九三一年、一九三七年的历史了。我们必定有准备，诸位可以相信这一点。假使日本军国主义走这条路，如同过去它们已经失败了一样，将来还是注定要失败的，对它们不会有好处。如果它们想向南扩张，南方有菲律宾、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印度支那三个国家，还有泰国、缅甸、印度、巴基斯坦、澳大利亚、新西兰等，这些国家在太平洋战争时都曾受到日本军国主义的祸害。那里的人民对日本军国主义的印象是很深的，谈虎色变。日本根据万隆会议〔4〕的精神，根据平等互惠精神同南亚、非洲、拉丁美洲以及中国发展贸易，这是应当的、需要的。而且根据这种精神，日本进行国际间的往来，这是许可的，应当的。但是，如果经济、文化的往来加上军国主义因素就会使人害怕。它必然会附加政治上的条件、特权、要求和控制。上述那些国家都有过太平洋战争的教训，现在一个一个地都独立了，因此它们都会防卫的，会警惕的。所以日本军国主义复活的前途是暗淡的，会把日本人民带到灾难里去。那么诸位也许会问我：你究竟有多少根据呢？我有根据的。
首先，美国控制日本，美国想按照它的要求把日本领到危险的道路上去。池田〔5〕正在由洛杉矶往华盛顿的途中。肯尼迪〔6〕同池田会谈的结果，必然不会是池田影响肯尼迪，而是肯尼迪影响池田。现在，肯尼迪政权表面上说要同世界各国友好、讲和平，实际上比艾森豪威尔〔7〕、杜勒斯〔8〕时代还要加紧实力，加紧扩军备战。艾森豪威尔、杜勒斯时代也在扩军备战，但肯尼迪则有一个特点，他不仅仅是自己在预算中增加军事预算，扩充军备，尤其还要它的追随者、“同盟国”也负担扩军备战的任务，分担美国的经济危机。在美国的要求下，池田内阁会有一种想法，企图利用肯尼迪的支持，走西德阿登纳〔9〕的道路。这是吉田茂、岸信介、佐藤荣作〔10〕给池田当参谋的，其中还有一个旧军人，曾是头号战犯、后来被蒋介石送回去的冈村宁次〔11〕。阿登纳就是利用美国，利用西欧同盟国间的矛盾，使西德的军国主义扩大了，并且发展了经济。所以日本现政府和一部分垄断资本、军国主义者也在做这个梦。日本今天的环境同西德不同。首先，伟大的日本人民不允许军国主义复活，日本的国民运动不断兴起和高涨，日本军国主义者也不得不考虑到这一点。位于日本西方的中苏两个强大的国家不允许日本军国主义复活起来重新危害远东。南亚的国家遭受过日本军国主义的祸害，他们也不愿意看到日本军国主义复活起来侵略他们。现在，控制日本的就只有美帝国主义，这同控制西德的有美、英、法三国，因而西德可以利用它们之间的矛盾的情况不同。日本军国主义的出路何在？在这样一个困难的情况下，它主观上想找一条出路。他们企图从台湾找出一条出路。美国想把台湾控制在手上，但它又在整个国际形势的发展下，碰到不得不承认新中国这样一个矛盾。所以，美国第一阶段是支持蒋介石，不承认新中国。第二阶段是把台湾从中国分出去，在世界上、在联合国里制造“两个中国”。目前正处在这样一个准备阶段。第三阶段是完全由美国来托管台湾，控制台湾。在第一阶段，美、蒋〔12〕、日本政府是合作的。因为美国只承认台湾、不承认新中国，日本也只承认台湾不承认新中国，双方都一样。蒋介石也认为他的“中华民国”代表全中国，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不存在的，即是说，你们正在访问的这个国家是不存在的。这样，三方面可以很好的合作。到了第二阶段的准备时期，三方面发生了问题。因为美国要搞“两个中国”，不仅新中国反对，蒋介石也反对。美国想劝蒋介石搞一个台湾独立国，可是蒋介石不干。日本想同新中国来往，可是蒋介石的驻日大使向日本政府提出抗议，他们的合作局面破裂了。情况变化成这样：在反对“两个中国”的问题上，新中国与蒋介石合作，所以对美国来说就很棘手。美国副总统约翰逊曾到台湾劝蒋介石，说美国承认台湾、不承认新中国，但暗中想搞掉蒋介石，促使台湾出现独立的局面。在这种形势下，日本政府要考虑它自己的立场。日本在这个问题上必须请教肯尼迪，很想为美国效劳。日本的一部分垄断资本、军国主义者、政客与台湾的上层分子、蒋介石集团的部分人有来往。在日本政府中，很有一部分人出这个主意，想把蒋介石的领导给搞掉，搞一个台湾上层人物组织的台湾独立国。第三阶段，日本想侵略台湾，而美国自己又想托管台湾。由此可见，日美双方的想法也不一致。
在台湾问题上，第一阶段，日、美、蒋进行合作；第二阶段很难实现；第三阶段就更不可能实现了。我说这番话，不是没有根据的。目前，形势还在发展。池田从美国回来，如同日本人民所想像的那样，不会向好的方向走，而会向右转。各位也许会问，既然日本军国主义没有前途，到处碰壁，何必还要干呢？为什么要向右转？这就是如同中国的一句俗话所说那样，“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试一试，他不死心。说得更不好听的话，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们在主观上要试到底。诸位也许还会同：你们也可以伸出手来，不要使它走的更坏。我可以回答：我们的手始终是伸出的，但是他们不接。比如说，我们承认日本政府，虽然它敌视我们，不承认我们，承认台湾，认为蒋介石代表中国。是它对不住我们，而不是我们对不起它，这是第一。第二，我们支持日本收回冲绳，但日本政府不支持我们收回台湾，不仅如此，还助长军国主义，甚至说，台湾的归属还没有定。第三，日本人民要求取消“日美安全条约，”〔13〕我们支持。但是中国人民反对日蒋军事同盟，日本政府却不支持。第四，日本人民要求撤销美军基地、撤退美军，我们支持，但是中国人民要求美国从台湾海峡撤退军队，日本政府却不支持。第五，日本人民在冲绳进行示威反对美国的占领，要求自治，中国政府对此予以支持，但是日本政府对于我们要收回金门、马祖却认为是侵略。第六，中国主张结束中日两国的战争状态，缔结和约，恢复邦交，但是日本政府反对或对此不敢答复。第七，中国人民支持日本人民争取独立、和平、民主、中立的这一主张，但是日本政府帮助美国搞“两个中国”的阴谋。第八，中国政府主张政治、贸易三原则〔14〕是平等的，但是池田对此不敢回答。第九，我们经常说我们愿意两国政府就上述问题举行谈判。经过谈判，可以逐步求得解决。我们认为至少应有部长级的来往。我们欢迎他们来中国。但是，池田经间接关系透露说，如果是大使级的来往还可以。这就是说，不要超越美国。上面这段话说明中国政府不仅愿意同广大的日本人民友好往来，而且对日本政府也是开着门的。日本军国主义出路不大，但它还想试一试。我相信只要两国人民友好往来，为和平奋斗，就有力量阻止发动侵略战争的危险。
【出处】
根据国务院外事办公室一九六一年八月十八日编印的《周恩来总理谈话记录》刊印。
【注释】
〔1〕这是周恩来接见以江口涣为首的日本作家访年团、以河崎夏为首的日中友好协会访华妇女代表团、以指川谦三为首的日本经济界友好访华代表团和冈仑古志郎、铃木一雄、小笠原子、川濑一贯以及日本各友好商社代表时的谈话节录。
〔2〕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六日，即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前夕，美、英、中三国发表《波茨坦公告》，促令日本无条件投降。但是，日本政府发表声明，对《公告》“不予理会”。八月六日和九日，美国先后在日本广岛和长崎各投下一枚原子弹，两地共死伤数十万居民。八月九日，日本政府最后接受《波茨坦公告》。十五日，日本天皇裕仁以广播《终战诏书》的形式，向公众宣布无条件投降。
〔3〕远藤三郎，曾任日本关东军副参谋长、陆军航务本部总务部长。自五十年代起，曾多次访华。
〔4〕万隆会议，也称亚非会议，一九五五年四月十八日至二十四日在印度尼西亚万隆举行。参加会议的有缅甸、锡兰（今斯里兰卡）、印度、印度尼西亚和巴基斯坦五个发起国，以及阿富汗、柬埔寨、中华人民共和国、埃及等二十九个亚非国家。会议广泛讨论了民族主权、反殖民主义斗争、世界和平以及与会国之间的经济、文化合作等问题，发表了《亚非会议最后公报》，提出了著名的关于促进世界和平与合作的十项原则。
〔5〕池田，指池田勇人，当时任日本内阁首相。
〔6〕肯尼迪，即约翰·肯尼迪，当时任美国总统。
〔7〕艾森豪威尔，即德怀特·艾森豪威尔，一九五三年至一九六○年任美国总统。
〔8〕杜勒斯，即约翰·杜勒斯，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五九年任美国国务卿。
〔9〕阿登纳，即康拉德·阿登纳，当时任西德总理。
〔10〕吉田茂，日本自由党总裁，一九四六年五月起，曾五次组阁任首相；岸信介，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年任日本首相；佐藤荣作，当时任池田内阁的通商产业大臣、科学技术厅长官和原子能委员会委员长。
〔11〕冈村宁次，前日本侵华军事首脑之一，首要战犯。抗日战争结束后，曾任蒋介石的秘密军事顾问，一九四九年一月被国民党政府宣判“无罪”，释放回国。
〔12〕蒋，指蒋介石。
〔13〕“日美安全条约”，见本卷第244页注〔14〕。
〔14〕政治、贸易三原则，指关于促进中日关系的政治三原则和贸易三原则。政治三原则即：日本政府保证不再发表敌视中国的言论；不参与制造“两个中国”的阴谋；不阻挠两国民间正常关系的发展。贸易三原则即：政府协定、民间合同、个别照顾。
2007/09/10
反对复活日本军国主义〔1〕（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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