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荣华富贵马头尘,怪是痴儿苦认真。
情染红颜忘却父,心膻黄屋不知亲。
仙都梦逐湘云冷,仁寿冤成鬼火磷。
一十三年瞬息事,顿教遗笑历千春。
那位隋文帝焉能知道,病到七月,病势渐渐不支。尚书左仆射杨素,他是勋臣;礼部尚书柳述,他是附马;还有黄门侍郎官元岩,是近臣。三人直宿阁中。太子入宿太宝殿上。宫内是陈夫人、蔡夫人服侍。太子因侍疾,两个都不回避。蔡夫人是丹阳人,江南妇女水色,是不必说绝好的了。陈夫人不惟是南人,且是陈文帝之女。随陈后主入朝,更是金枝玉叶,生长锦绣丛中,说不尽的齐整。这夫人举止风流,态度逸韵,徐行缓步,流目低眉,也都是生成韵致。太子见了,却疑是有意于她,一腔心事,被她引得大热。知那文帝是不起之疾,与杨素把前后事务尽皆周备,但在文帝面前,终有些惧惮。要大胆闯入宫去调戏陈夫人,但她侍疾时多,再不得凑巧。且又不知内心如何,这些眼角传神,都是自己揣摹,或者她嫌老爱少,有这心亦未可知。又想道:“她平日受我许多礼物,不能无情于我。”自想自问,这等想慕。
不期那一日入宫问疾,远远见一位丽人出宫,缓步而来,不带一人,又无宫女。太子举目一看,却正是陈夫人,为要更衣,故此独自出来。太子只喜得心花大放,暗想道:“机会在此矣!”分付从人且休随来,自己三步并做两步,随入更衣之处。那陈夫人看见,吃了一惊道:“太子到此何为?”太子笑道:“也来随便。”夫人见他有些轻薄,回身便走。太子一把扯住道:“夫人,我终日在御榻前与夫人相对,虽是神情飞越,却如隔着万水千山,今幸得便,望乞夫人赐我片刻之欢,慰我平生之愿。”夫人道:“太子!我已托体文皇,名分所在,岂可如此!”太子道:“夫人岂不知情之所钟,何名分之有?”把夫人紧紧抱住,求一接唇。夫人道:“断乎不可。”极力推拒。正在不可解之际,正听得一片传呼道:“圣上宣陈夫人!”此时太子知道留她不住,道:“不敢相强,且留后会。”夫人喜得脱身,早已衣衫皆皱,神色惊惶,要稍俟喘息,宁静入宫。不料文帝睡醒,索取药饵,如何敢迟?只得举步到御榻前来,那文帝举目看她,好似:
摇摇不定风前竹,惨惨疏红雨后花。
帝遂心疑,忖道:“若是偷闲睡了,醒来鬓髻该乱,衣衫该皱,但色不须变。若因宣召来迟,也不须失色至此。”便问道:“因甚作此模样?”此时陈夫人也知文帝病重,不敢把这件事说知,恐他着恼。但一时没有遮饰,只得说一声:“太子无礼!”帝听此言,不觉怒气填胸,把手在榻上敲上几下,道:“畜生!何足以付大事?独孤误我,独孤误我!快宜柳述、元岩进宫。”太子也怕有事,早在宫门偷听,听得文帝怒骂,又听得宣柳、元二人,不宣杨素,知有难为的意思,急奔来寻张衡等一班人计议。
这班人正打点做从龙之臣,都聚在一处。见太子来得慌张,只道文帝晏驾,直至问时,方知陈夫人之事。宇文化及道:“这好事只在早晚之间,却又弄出这事来,怎么处?”张街道:“如今只有一件急计,不得不行了。”太子忙问何计?张衡附耳道:“如此,如此。”正在悄悄与太子设计,只见杨素慌慌张张走来道:“殿下不知因甚事忤了圣旨,上宣柳、元二人撰诏,去召太子杨勇。他二人已在撰诏,只待用宝赍往济宁。他若来时,我们都是他仇家,怎生是好?”太子道:“张庶子已定一计了。”张衡便向杨素耳边说了。杨素道:“这也不得不如此了,就叫张庶子去做。只恐柳述、元岩取了废太子来,这事就烦难了。”宇文化及道:“下一道旨,说他玩上羁留,不能将顺,将他下了大理寺狱。再传旨说宿卫兵士劳苦,暂时放散,就着郭衍带领东官兵土守定各处宫门,不许内外人等出入,泄漏宫中事务。还假一道圣旨去济宁召太子,只说文帝有事,宣他到来,斩草除根。”杨素伴着太子在太宝殿,其余分头办事。
先是宇文化及带了校尉赶到撰诏处,将柳述、元岩拿住。二人要面圣辩别。化及道:“奉旨赴大理狱,不曾叫面圣。”绑缚了,着几个心腹押赴大理去了,回来复命。时郭衍已将卫士处处更换了东宫宿卫,要紧处他二人分头把守。此时文帝半睡不睡地问道:“柳述、元岩写诏曾完否?”陈夫人道:“还未见进呈。”文帝道:“完时即便用宝,着柳述飞递去。”只见外边报:“太子差张衡侍疾。”也不候旨,带了二十余内监,闯入宫中。先分付当值的内侍道:“太子有旨,道你们连日辛苦,着我带这些内监更替。”对御榻前这些宫女道:“太子有旨,将带来内监承应,尔等也去歇息。”这些宫女因承值久了,巴不得偷闲。听得一声分付,也都一哄出官去了。惟有陈夫人、蔡夫人仍立在御榻前不动。张衡走到榻前,也不叩头,见文帝昏昏沉沉的,对着二夫人道:“二位夫人也暂避避。”这两个夫人乃是女流,没甚主意,只得离了御榻前,向内阁之后坐地。
两个夫人放心不下,着宫人在门外打听。可有一个时辰,那张衡洋洋的走出来道:“这干呆妮子!圣上已是宾天了,适才还是这等守着,不报太子知道?”又道:“宫嫔妃不得哭泣,待启过太子,举哀发丧。”正是:
鼎湖龙去寂无闻,谁向湘江泣断云?
变起萧墙人莫识,空将旧恨说隋文。
这些宫嫔妃女虽然疑惑,却不敢道是张衡谋死。这壁厢太子和杨素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盼不到一个时辰,却见张衡忙忙的走来道:“恭喜,大事了毕。”太子便改愁为喜,将预先订下的计谋,来传令旨。令杨素之弟杨约提督京师十门;郭衍署右领卫大将军,管领行宫宿卫及护从车驾人马;宇文成都升无敌大将军,管辖京师各省提督军务;宇文恺管理梓宫一事;太傅少卿何稠管理山陵;黄门待遇郎裴知典理丧礼,悄悄秘不发丧。
下半月,济南大将军杨通,保着废太子杨勇到长安城外安营。杨广却假旨召杨勇夫妻父子三人进城,其余不许入城,将杨勇赚城中,将他父子二人缢死。因见萧妃有国色,乃纳为妃子。下旨:“大将杨通并众兵赦其罪,速去济南。”杨通一闻此言,不觉大怒,领部下十万雄兵,急至济南,自称吓天霸王。兵精粮足,威震济南。不表。
当下文帝驾崩时,并无遗诏。太子与杨素计议谁人作诏,然后发丧。杨素保举伍建章:“他为人鲠直,众朝臣信服,主公可召来,与他商议作诏,颁行天下,庶不被众臣谤议。”太子道:“倘召不来怎么处?”杨素道:“若召不来,一连数召,他岂敢抗拒?若来肯作诏便罢,若不肯作诏,将他斩首!”太子见说,忙差内监前去宣召。
那伍爷一生忠直,不挟奸党。这日在府,闻得皇帝已死,东宫亦亡,大哭道:“杨广听了奸臣,谋害父兄,好不可恨!”正说之间,内监早到伍府。家人通报,伍爷出迎。内监道:“太子宣伍爷即刻就往。”伍爷道:“公公请回,我打点就来。”内监道告别,回复太子。太子一连数次宣召,伍爷拜辞家庙与夫人,乃麻巾衰絰而进,见了太子,悲恸不止。太子降榻,谕之曰:“先生,我家事耳,先生不必苦楚。”命左右取纸笔来:“先生代孤写诏,孤当列上受封。”伍爷将笔大书:“文皇死得不明,太子无故屈死。”写毕,掷笔于地。太子一看大怒,骂道:“老匹夫!孤不杀你,你倒来伤孤!”命左右推出斩首。伍爷大骂道:“你弑父缢兄,欺娘奸嫂,情同篡逆。今日倒要斩我,我伍建章生不能啖汝之肉,死必追汝之魂!”左右不由分说,把伍爷斩首宫门,将尸首抬出郊外。有同年故旧,暗暗将他埋了。
太子一面与杨素议发丧,诈为遗诏道:“嗣主及内外官员军民人等俱遵以日易月之制,二十七日服满,天下藩镇及各道行官,各州总管有兵马钱粮者,不得擅离职守,俱差官进表。一应小民拖欠粮赋,自开皇元年起,至仁寿三年止,已征在官者尽行起解,未征在官者悉皆蠲免。一应人犯,除十恶大罪及谋反叛逆不赦,其余自仁寿四年七月丁未昧爽以前,凡杂犯死罪;徙流、笞杖等罪,不论已结案未结案,并与赦除。一应官员为事谪戍者,即还原职。其闲住降调者,即与叙用。”这壁厢忙做一团,太子也不见愁悲哀苦,即忙取一个黄金盒,封了几个同心彩结,差内侍赐与宣华夫人。至晚就召宣华夫人宫中宿了。
七月丁未文帝晏驾,至甲寅诸事俱备。次日,杨素先辅太子衰衿在梓宫举哀发丧,群臣都衰絰,各依班次送殡。然后太子吉服拜告天地祖宗,换冕冠,即大位,群臣都换了朝服入贺。大赦天下,改元大业元年,自称炀帝;在朝文武各进爵赏。一面差兵部尚书宇文化及,带了铁骑,围住伍府,将合门老幼尽行斩首。可怜伍建章一门三百余口,一个不留,只逃走了马夫。那马夫名唤伍保,一闻此信,逃出后槽,离了长安,星夜往南阳报与伍云召老爷知道。
再表炀帝一面犒赏边上军士,又迫封东宫为房陵王,使掩其谋害之迹。斯时在朝有杨素一班夹辅,京城内外有宇文成都领班镇压,故此没有一毫变故。正是:
一十三年瞬息事,顿教遗笑历千秋。
再说化及与杨素,俱怕伍云召在南阳兴事,思欲斩草除根,忙上一本道:“伍建章之子云召,雄兵十万,镇守南阳,官封候爵,才兼文武,勇冠三军,力敌万人。若不早除,日后必为大患。望陛下起大兵讨之,庶绝后忧。”炀帝准奏。即拜齐国公韩擒虎为征南大元帅、兵马都招讨;麻叔谋为先锋,化及之子成都在后救应。点起雄兵六十万,择日兴师。擒虎辞王别驾,百官送行,离了长安,望南阳进发。此话不表。
再说伍建章之于云召,身长八尺,面如紫玉,目若朗星,声如铜钟,力能举鼎,万夫莫敌,雄兵十万,坐镇南阳,隋朝第五条好汉。夫人贾氏,同庚二十,所生一公子才方周岁。一日升帐,众将参见,伍爷道:“今日本帅要往金顶太行山打围,众将不可擅离讯地。”众将一声得令辞出,分付掩门。次日,伍爷头戴白银盔?身穿黄金甲,西川红锦袍,坐下西番进来千里马,出了辕门。分付一声掩门,离了南阳,竟往金顶太行山而来。非止一时,早已到了。手下禀道:“启爷,兵至山边了。”伍爷分付安营,摆下围场,各驾鹰犬,追兔逐鹿。
你看此山,周围有数百余里,山中有一大王,姓雄双名阔海,本山人氏,身长一丈,腰大数围,铁面胡须,虎头环眼,声如巨雷。使两柄板斧,重一百六十斤,两臂有万斤气力。打柴为生,后乃落草。聚集头目四十名,喽罗数千,打家劫舍,往来商客不敢单身行走,隋朝算第四条好汉。这日坐在聚义厅上,唤齐头目,分付道:“今山中钱粮缺少,你众头目各带喽罗下山,各处劫取京商,只可取财,不可取命。”众头目得令,各带喽罗下山而去。
再说那大王分散众人,自换了便服,竟出寨门,望山下而来。看看过了两个冈,只见前林中跳出两只猛虎,扑将过来。阔海把外袍去了,双手上前擎住,那虎动也不敢动,将右脚连踢几脚,雄阔海举手将虎往山下一丢,那虎撞下山冈,跌得半死。又把那虎一连数拳打死了。再往下边一看,那虎又醒将转来要走,阔海赶下山来擎住,又几拳打死了。这名为双拳伏二虎,这话也不表。
再说那位伍爷在山上打围,只见前面有一好汉,不消片时,将两虎打死。分付家将上前相请,说我老爷要见。家将应声上前,大叫:“壮士慢行,我老爷相请。”阔海抬头一看,说:“你是何人,是谁老爷唤我?”家将道:“我老爷是南阳侯伍老爷,特来请你。”阔海心中想道:“伍老爷乃当世之英雄,闻名久矣。我欲见无路可进,今到来相请,是大幸的了。”忙随着家将,到了营门。家将先进去禀道:“壮士到了。”伍爷分付请进来。阔海进去,朝上一揖。你看此人,身材雄壮,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伍老爷一见大喜,即出位迎接道:“壮士少礼。请问壮士姓什名谁,哪里人氏,作何生理?”阔海道:“在下姓雄,名阔海,本山人氏,作些无本经纪。”伍爷道:“怎么叫做无本经纪?”阔海道:“只不过在山中聚集喽罗数千,自称大王,白要人财帛,故叫做无本经纪。”伍爷呵呵笑道:“本帅见你双拳打死二虎,又看你身材出众,定是一个英雄豪杰。本帅回府,意欲为你进表招安,久后可为一殿之臣,你意下若何?”阔海道:“多谢元帅。”伍爷大喜道:“既如此,今日与你结拜。”阔海道:“在下一个卤夫,怎敢与元帅结拜?”伍爷道:“说哪里话!”即分付家将,摆下香案,云召年长一岁,拜为哥哥,阔海拜为兄弟。立誓日后须要患难相扶,若有私心,天地难容。拜毕,伍爷道:“你回山中守候,待哥哥回到南阳,修本进朝,招安罢了。”阔海道:“生受哥哥。”二人告别,阔海自回山寨。云召分付众将,摆齐队伍,起马放炮三声,回转南阳,一路无话。
再说那众将差探子打听,忽报元帅爷回来了,众将出城守候。伍爷相近南阳,众将迎接:“启爷,众将官迎接。”伍爷分付一声:“起去。”即同了众将兵士进南阳来。到了辕门,那旗牌官、四营八哨、游击把总、千百户,齐齐跪迎道:“众将打恭。”伍爷分付:“众将各回讯地;四营八哨各守营寨,起去。”放炮三声,分付掩门,退回弘衙。夫人接着道:“相公为何去了六七天方得回来?”伍爷道:“夫人有所不知。”遂把与雄阔海结拜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夫人大喜,即分付摆宴,与老爷接风。伍爷道:“生受夫人。”
夫妻对坐,并无外人,丫环抱着公子待立。伍爷见了,忙叫丫环抱来。丫环双手送上,伍爷接过来放在怀中,叫声:“孩儿!”那公子年小,见了伍爷嘻嘻的笑。伍爷大喜,与夫人饮宴,不觉多饮了几杯,有些醉意。夫人分付丫环接了公子。伍爷道:“今晚与孩儿同睡,不知夫人意下如何?”夫人道:“既然孩儿与相公同睡,丫环掌灯,细心服事老爷安置。”丫环领命。伍爷抱了公子说道:“夫人,下官今晚得罪了。”夫人道:“好说,老爷与公子安睡。”夫人分付丫环,传话厨房收拾,自却放心不下,想道:“相公力大,孩儿幼小,朦胧之中,恐惊我孩儿,不当稳便。”忙进房一看,见老爷鼾声如雷。正是:
隋朝大将非凡相,鼾息如同雷响亮。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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