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前倨后恭与加强关系
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抓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着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只因他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这一吓,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上的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着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了!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又打甚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账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拗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个自然,何消吩咐!”说着,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般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将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弄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姚驼子”的板凳上坐着。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着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着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还不够你赏人的!”范进又谢了邻居。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飞跑进来:“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
在范进混合性关系网内的亲朋之间,态度变化最富戏剧性者,是他的丈人胡屠户。胡屠户听到范进中举,也带领“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前来贺喜(注意:范进进学时,胡屠户只送了一副大肠和一瓶酒)。众人为了拯救范进的痰迷心窍,要求他平日最怕的胡屠户打他一个嘴巴。不料范进中举之后,社会地位大为提高,他在胡老爹心目中的分量也大为提高:“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经过众人再三劝说,胡屠户终于大着胆子,打了范进一个嘴巴。范进被打晕在地,醒过来后,不疯了。胡屠户却禁不住地自责:“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范进清醒过来,稍事整顿后,胡老爹便上前赔罪:“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范进中举后,不仅他自己在丈人心目中的地位大为提高,变成“贤婿老爷”,连和他有至亲关系的母亲,也跟着水涨船高,从“老不死的老娘”,变成了“老太太”。胡屠户的态度之所以会有这样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主要原因是他预期范进会给他的酬赏增大了:“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怎的?”有了这份预期,他所知觉到的范进自然不再是“尖嘴猴腮”、“不三不四”了:“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范进有面子,胡屠户在他穷困时,把女儿嫁给他,和他结为姻亲,这份眼光使自己今天也跟着有面子,当然值得夸耀:“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对于这样一个体面的女婿,胡屠户自然要极力巴结,在众人面前增加他的面子:“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范进家人用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了报录人,范进拜谢丈人。丈人却十分客气,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还不够你赏人的!”当做过一任知县的张乡绅来拜会新中的范老爷,胡屠户也知道自己上不得台盘,不能参与这一幕“前台行为”的演出,所以“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也“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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