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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专著(8部)

第31节 “范进中举”的权力游戏(1)

  (一)工具性关系:公平法则

  在“范进中举”故事中担任主考官的周进,便是由中央派到地方主持学校考试的“提学官”。他在年轻时“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后来改行做生意,才由几个做生意的朋友凑集资金,捐了个“贡监”,然后进场参加乡试,中了举人,再“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试三甲,授了部属。荏苒三年,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

  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褴褛破烂的。最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气候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锦带,何等辉煌。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道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又想过:“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人童生来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说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旁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童生叉着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

  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子尾上点了一点,做个记认。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汇齐,带了进去。发出案来,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着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鼓吹送了出去。

  用“人情和面子”的理论架构来看,主持入学考试的周学道和童生之间的关系,是属于工具性关系。周学道掌握有录取学生与否的大权,是典型的资源支配者,童生能否通过入学考试,完全操在学道手上,所以必须扮演请托者的角色,对学道必恭必敬,不敢造次。依照笔者的理论,属于工具性关系的双方,其交易法则是公平法则,周学道到广州上任之初,确实也拿定主意:“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

  然而,在科举制度下的“公平”标准何在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先分析明朝科举取士的标准。明朝以时文取士,各级考试的主要内容是作“时文”。时文又称“八股文”,或称“四书文”,在格式和内容方面都有严格的规定,考生不得逾越。所谓八股文,系就其格式而言,一篇文章必须包括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段落,应考者必须依样画葫芦,不得违格。所谓四书文,系就其内容而言,不仅考题取自四书,应考者作文的内容以至于所据的经传注疏,都有规定。永乐年中,又颁《四书大全》、《五经大全》,用以为范式。作文者须“依经按传”,代古人立言,不得自创新意。在层层束缚之下,所谓时文,变成了一种毫无价值的文字游戏。明清两代举人所作的时文,多得不可数计,但这种文章“藏书家不重,目录学不讲,图书馆不收”,八股科举废除之后,便“零落散失,覆瓿烧薪”(商衍銮,1958:227),鲜有流传于后世的价值。

  这种僵硬的考试方式,主考官在评分时,自然是好恶随心,难得有一定的标准。周学道将范进的卷子用心用意看了第一遍,心里的反应是:“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将卷子丢过一边后,坐了一会,还不见有人来交卷,于是取范进的卷子,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等到他把魏好古赶出去之后,再取出范进卷子来看,才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于是“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由名落孙山到第一名进学,吴敬梓对八股取士之漫无标准,可谓讽刺入骨。

  依照我所说的理论,个人以公平法则和属于工具性的其他人交往时,比较能够依照客观的标准,做出对自己较为有利的决策。如果他认为某项交易结果对自己不利,他可能提出条件,和对方讨价还价;对于对方不合理的要求,他可能严词拒绝;如果对方不接受自己的条件,他也可能中止这项交易关系,而不以为意。八股取士的制度既僵硬而又难得有客观标准,有些童生难免认为,这种考试方法不能测试出自己的才能,而要求主考官考虑自己的其他条件。魏好古便是其中一例。他在交卷后,又要求周学道面试。周学道先是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他回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立刻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狠狠地训了他一顿以后,又唤来“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童生叉着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周学道“奉旨到此衡文”,身为八股科举制度的执行者,他衡量考生的惟一标准,自然是四平八稳、中规中矩的“时文”。如今魏好古居然不识时务,提出其他的“交易标准”,要求他出题面试诗词歌赋,自然使他勃然大怒。由于学道和童生之间是属于工具性关系,学道又是大权在握的“资源支配者”,他对童生既无须客气,也不用讲人情。魏好古冲犯了他,他便立刻拉下脸,叫人把魏好古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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