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画中国人的性格不能不提及保守性,否则就不完整了。“保守性”一词本不该含有贬意,它是一种自豪,建立在对生活感到满足的基础之上。由于人们在这个世界的生活中,通常很少有值得引以为做和使人满足的东西,这样就成了内心丰富的真正标志,是值得大加羡慕的天赋。
从本质上来讲,中华民族是个骄做的民族,这种骄傲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考虑到中华民族的全部历史——最近几百年除外。尽管有时在政治上中国人确实蒙受奇耻大辱,然而在文化上他们却是一个硕大的人类文明中心,他们具有自我意识,做事有条不紊。在文化上代表另一种观点的、唯一有点力量与中国匹敌的是印度佛教,然而真正的儒家总是或多或少地对佛教持讥讽态度。儒家为育孔子而感到无比骄傲,进而又为中华民族感到自豪,为中国人能够理解生活的道德内涵而自豪,为自己对人性的认识而自豪,为自己已经从伦理、政治诸关系上解决了人生的问题而自豪。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却也不无道理。因为孔学不仅对生活的意义提出疑问作出回答,而且答案令人满意,因为他感到已经解决了人类生存意义这个问题。这个回答有根有据、清楚明智,使人不再去思索未来,也不再想改变现状。人们意识到自己业已获得某种有用并且货真价实的东西之后,自然会变得保守起来。儒家看不到并且认为不存在其他的生活方式。西方人也有组织严密的社会生活,伦敦的警察不通晓孔夫子扶老携幼的教导也照样会帮助一位者妇人过马路,这些事实中国人听到后总是多少感到点惊讶。
一旦中国人意识到西方人也实行所有的孔门礼节、秩序、荣誉、仁爱、勇气、廉政等道德教诲,一旦他们意识到倘若孔子在世也会赞成伦敦警察和地铁售票员的品行,他们的那种民族自豪感就大为动摇了。确实有些东西使中国人看了很不舒服,并斥之为鲁莽和粗野,比如夫妇挽臂而行,父女拥抱接吻,银幕上有吻,舞台上有吻,火车站月台上也有吻——到处都有吻。这使他确信中国文明真是无与伦比。然而外国也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比如一般来说普通百姓也都识字,妇女也会写信,以及普遍的清洁卫生(中国人认为这是中世纪的传统,而非十九世纪的创造),学生尊敬老师,男孩儿们总对他们的长辈说“是,先生”等等。所有这些给人深刻印象的东西,外加优良的公路、铁路、轮船、优质的皮靴、巴黎香水、可爱的白种孩子、X 光照片、照相机、电唱机、电话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彻底击碎了中国人那种民族自豪感。
由于治外法权,尽管欧洲人的皮靴总是频频地踢在中国苦力身上,却没有法律予以制裁。民族自豪感的丧失又转化为一种对外国人的本能恐惧,以往神圣的自豪感烟消云散。至于外商大吵大嚷,担心中国人会攻击他们的租界,事实上这只不过从反面证明了他们的那点胆量以及他们对现代中国之肢浅认识。对于欧洲人滥用皮靴对付中国苦力的行为,中国人总感到义愤填膺,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如果外国人认为中国人会用自己质量较次的皮靴去报复去泄愤,那就大错特错了。中国人如果这样做就不复为中国人,而是基督徒了。事实上,对欧洲人的羡慕与对他们侵略性的恐惧现在是普遍现象。
以上这些感情上的波澜显然促成了过激主义的形成,过激主义又促成了中华民国的诞生。如此巨大广泛的变化,以往从来没人想到,只有几个傻瓜和天才对它发生兴趣。那时想进行一场革命元异于在天上架设彩虹之桥并漫步其上。而1911年的中国革命党人正是这样的天才。1894年甲午战争中国打败之后,建设现代化中国的宣传就极为活跃。当时有左右两派:限制君权但维持君主统治的立宪派与主张共和的革命派。左翼以孙中山为领导,右翼以康有为及其弟子梁启超为领导,梁后来与老师分道扬镳转向左翼。两派曾在日本进行过长期的笔战,然而问题的最后解决并不是由于他们的论辩有了什么结果,而是由于满洲人统治的明显不可救药以及中国人本质上对民族自豪感的渴望。1911年政治激进主义之后,便紧接着1916年的文学激进主义。
当时胡适发起了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之后又产生了1926年的思想激进主义,结果使现在几乎所有的小学教师的思想都有了共产主义的色彩。
于是,中国被分成共产主义和反共产主义两大武装阵营。年轻一代和老一代之间有一条深深的鸿沟,这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情。勤于思考的年轻一代决意要使整个政治思想制度发生一次巨大的变革,然而统治阶层却正在掀起一股保守与反动的逆流。不幸的是,这股逆流并不那么吸引人,因为首要人物都是些军阀和政客,他们的私人生活里绝不存在儒家思想的行为规范。
事实上,这种保守性不过是伪君子的外衣,是虐待狂的报复行为——发泄对青年人的不满,因为懦家学说教导人们要尊敬老人、尊重权威。熠熠生辉的政治放射出一大束一大束儒家思想的光芒,也正是这种光芒曾发动西藏喇嘛教祈求佛诅保佑以反抗日本的侵略。儒家学说的陈词滥调混杂着梵语的“阿弥陀佛”和藏语的祈祷论,造成一种极端怪诞离奇的效果,殊难引起中国青年人的兴趣。
这只是从表面上来看中国保守主义与激进主义的争斗。结果如何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日本和欧洲的政治动向,争论并不解决问题。如果保守派的首脑们不能证明自己有能力为中国找到出路,中国也可能转向共产主义。然而在中华民族的秉性中,在只认识汉字或者干脆目不识丁的广大民众之中,保守性会永远存在。
最主要的事实是中国人并不希望变革。在所有的外部变化背后,即在风俗、女子服饰、旅行习惯这些变化的背后,中国人对一位身着西装、操一口流利英语、脾气急躁的青年人仍然抱嗤笑态度。这位青年人看上去总是那么幼稚,那么羞于积极地主张进步。奇怪的是,在中国一个看上去不再幼稚的人随即便转向保守主义,留学生回国后穿上中式长袍,照中国方式生活,那他就成熟了,他开始喜欢老成温厚,喜欢闲适,喜欢惯常的知足。穿上中国长袍,他的灵魂就得到了安息。中国的各种环境神奇地迷惑和吸引了许多“不寻常”的欧洲人,使之一辈子定居中国。回国的留学生快到中年之时,也会发现这种诱惑力。
同时,大多数中国人仍将墨守陈规,这当然不是出于自觉的信仰而是出于一种民族的本能。我觉得中华民族的传统势力是如此之强,人们的基本生活方式将会永远存在。即使发生共产主义掌权这样巨大的社会变革,中国人的那些性格特征:宽容、折衷、中庸等古老的传统将会毁掉共产主义,把它改头换面。而共产主义那种社会的、不受制于个人感情影响的、严格的世界观则很难毁掉这个传统,情况一定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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