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到中国旅行过的人,特别是那些固执地到过为访问者所罕至的中国内地的人们,无不为中国劳苦大众低劣的生活水准所震惊。尤其使他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中国人在这种条件下居然颇感快乐和满足。即使像陕西那样闹着饥荒的省份,这种自足精神也十分普遍,只在极端情况下才有例外。即使现在这样,陕西的一些农民仍然可能笑得出来。
外国人眼里所谓中国人的苦难,其中不少无疑出于他们用扭曲了的欧洲标准来衡量中国所产生的误解,这种标准认为没有暖气烧得过热的房间、没有收音机,一个人就无法幸福地生活。如果这种标准正确,那未1850年前世界上就不可能有什么幸福的人存在,而在美国生活幸福的人也就应该比“舒适的”巴伐利亚为多。在巴伐利亚,当时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折叠、能够旋转的理发椅,更没有什么开关按钮之类的东西,中国农村的开关按钮就更少了。
在先进的上海,还有可以称为真正的“椅子”的老式理发椅,这也仍可见于伦敦的国王大街和巴黎的蒙马特区。就我而言,则更倾向于认为坐在真正椅子上和睡在真正的床上(而不是沙发)的人更为幸福。那种根据一个人每天揿多少机器按钮来衡量文明程度的标准肯定是虚伪的。因此,中国人许多所谓自满自足的神话都是西方人臆想的结果。
然而事实上在相同条件下,中国人比西方人也许更容易满足,不管哪个阶层。无论是知识阶层还是劳苦大众,都有这种快乐知足的精神,这也是中华民族传统渗透的洁果。这种精神可见于欢快饶舌的北京黄包车夫身上,他们一路上总是谈笑风生地逗乐,很想让同伴遇到什么难题,自己也好开开心;这种精神也可见于那些气喘吁吁、汗流侠背地用山轿把你抬上牯岭山顶的苦力身上;这种精神还可见于四川那些拉船逆急流而上的纤夫身上,他们每天所能挣到的钱,除了吃两顿简单却还满意的饭菜之外便所剩无几。根据中国人知足的理论,无忧无虑地吃一顿简单而满意的饭菜已是莫大荣幸。正如一位中国学者所云:“人生但须果腹耳,此外尽属奢靡。”
知足与“和蔼”、“和气”等词语相类似,新年都被写上红纸,贴上大门。知足是劝人中庸,它也是“有福莫享尽”这种人类智慧的一部分,类似明代某位学者所谓“享清福”。老子有句格言至今流传:知足不辱。另一个说法是“知足者常乐”。在文学作品中,知足往往是对乡村生活和乐天派的赞美,在所有的诗歌和私人书信中都能找到这种情绪。我随意翻阅了一些明代学者的书信集,看到陆深写给友人的信,其中写道:晚将有佳月,别具画肪,载鼓吹同泛如何?昨致湖石数株,西堂添却一倍磊块新凉,能过我信宿留乎?兼制隐居寇服,待旦夕间命下,便作山中无事老人矣!
这种情绪,被现代中国文人们吸收进自己的思想与感情之后,使他们即使在陋舍之中也能找到幸福。
人类的幸福是脆弱的,因为诸神明显地对此感到嫉妒,于是“幸福”就成了生活当中最捉摸不定的问题。然而在文化与进步的领域内,幸福仍是人类智慧首先应该关心和解决的问题。中国人出于自己对生活的一般常识,竭力寻求这种幸福,他们像功利主义那样,对幸福总比进步更感兴趣。
罗素夫人曾经明智地指出,“谋求幸福的权利”过去是并且现在仍是被西方人士所忘怀,并置于兴趣之外的权利,他们总是专注于那些次一等的权利,比如选举、通过皇家费用预算、宣战和彼捕后接受审判的权利。中国人从没想到过被捕后接受审判是一种权利,但他们却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谋求幸福的权利,无论是贫穷还是失宠都无法把这个权利从他们手中夺走。西方人寻求幸福的态度是积极的,中国人的态度却像大儒主义那样消极,幸福最终总被降低到个人基本生存需要的水平。
事实上,我们并不了解自己究竟需要些什么。因此,第欧根尼的故事尽管总是引起人们哄堂大笑,却也着实使人们感到某种嫉妒。比如他宣称自己是幸福的人,因为他不想要任何东西;他看到一个小孩用手捧水喝,就索性把自己的碗扔掉。现代的人们总是不断地为许多问题所困扰,其中大部分与他们的个人生活大有关联。他们一方面深深地嫉妒第欧根尼的苦行主义,另一方面却又舍不得错过一场精采的戏文或电影。这就是所谓“坐卧不安”的现代精神。
中国人并没有像第欧根尼走得那么远,中国人在任何事情上都不会走得很远。知足的哲学思想,给了他们追求幸福的消极方法。与第氏不同,中国人只要求那些可以带来幸福的东西,如果无法得到,他们也不会死乞白赖地去争取。中国人至少要求两件干净的衬衫,因为尽管故事书中第氏精神的芬芳对人毕竟有一定的吸引力,然而是否真的与第氏为伍,效其所为,则是另外一回事了。如果他穷得只配有一件衬衫,他也不在乎。与第氏不同,中国人希望看一场好戏并尽情地享受,但如果他没有条件看,也并不十分难过。
他希望自己的房子周围有一些高大的古树,但如果院子里只有一株枣树,他也感到同样高兴。他希望有许多孩子,有一个妻子亲自动手做他爱吃的佳肴;如果他很富有,可以再请一个高级厨师和一个穿着红裤子的漂亮女仆,这个女仆要能在他读书或作画时为他焚香侍候。他还需要一些好朋友,一个能理解他的女人,这个女人最好是他妻子,如果不是,则歌伎也行。如果他生来就没有这种“艳福”,他也不会懊恼。他需要吃饱,好在大米稀饭和腌萝卜在中国倒也不贵。他希望有一坛好酒,常常自己酿造米酒,或者花几个铜板到常去的酒店沽上一碗。他需要悠闲,这在中国不难得到,如果他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他便会快活得像一只小鸟。如果他没有一个可供玩乐的花园,他便希望有一间坐落在山里的僻静小屋,门前有一条小溪自山上潺潺而下。这间小屋也可倚傍着一个河谷,下午他可以漫步河岸之上,欣赏鸬鹚为渔夫捉鱼的生动情景。但如果他没有这种运气,只能呆在城市里,他也不难过。因为无论如何他还可以在笼中养上一只鸟,栽种几盆花,还可以赏月——月亮总是会出来的。大诗人苏东坡就写过一篇十分优美的散文来描写月亮,这就是《记承天夜游》: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入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存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下定决心从生活中获取尽可能多的东西,并且渴望享受已有的一切,万一得不到也不感到遗憾:这就是中国人知足常乐这种天才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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