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蓝辛石听那女子问旁处可有地名也叫做雄鸡岭的,摇头说道:“这雄鸡岭并不是小地名,周围百数十里左右的人,除妇人小孩子而外,不知道这地名的很少。这样大地名,在几十里以内,怎么会有相同的呢?我所知道的决不会错,娘子不用疑虑。至于素来不曾走过远路,今夜不觉着就走了二十来里,这并不希奇,道理很容易明白。二十来里路本不算远。娘子被那不仁的翁姑逼出门之后,心里又悲伤,又忿恨,自是巴不得从速远离那受辱之地,急匆匆的向前走,也无心计算路程。直走到两脚痛不可当,精力疲惫极了,才忍不住坐下来休息。娘子平日虽不曾走过远路,然年轻的人,走路而至于两脚走不动了。若没有二三十里路,又何至如此呢?这尤是显而易见的道理。闲话步说,请把第二个缘故说出来罢。”
女子笑道:“第二个缘故么,你己知道了,无须乎我再说。”蓝辛石现出诧异的神气,问道:
“这话怎么讲,你没说出来,我从哪里得知道?这
话说的我不明白。”女子道:“先生确已知道了,也是我早已说了出来的。请先生猜一猜,看究竟是甚么缘故?”
女子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很透着挑逗蓝辛石的神气,软语温存,就使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难保不心旌摇荡,不能把持。蓝辛石一时觉忘了形,也答以极温和的声口,说道:“你刚才向我说的话很多,我不能一句一句都记在心上。此时教我如何能猜得着?你还是自己说罢。”女子更吃吃的笑道:“我说的话,你自然不把他放在心上。你方才不是说,没有二十来里路,不至于把两脚走痛的吗?”蓝辛石道:“因你对我说走到这桥,上两脚委实痛的走不功了,我才是这们说,并不是由我说出来的。”女子道:“是吗?我原说是我早已说了出来的,很容易猜的一句话,先生却猜不出,这便是第二个缘故。”蓝辛石问道:“这脚痛怎么说是第二个缘故?你虽说出来了,我还是不明白。”女子又吃吃的笑道:“你是大丈夫,如何这话也不明白?我不是说有两个缘故,都觉得很为难吗?此去雄鸡岭虽不远,然毕竟还有十多里路。这十来里路,在你这样金刚一般的人物,自然看的很近,一提脚就到了。像我这们软弱不中用的女子,加以两脚因跑了二十多里。
正在痛彻心肝。几番想立起身来,向你道谢关切我的好意,稍一移动,且痛的如千百口花针,向脚踵里乱戳,只得不动了。请你说:还有这十来里路。教我如何能走?不走在这里坐着,又如何是了?这不是很为难的缘故吗。”蓝辛石听了,也踌躇起来,说道:“这果然有点儿为难,却是怎样好呢?”女子从容说道:“我看你的言谈举止,很象个读书人。果是读了书的么?”蓝辛石道:“够不上称为读书人,不过略能认识几个寻常的字罢了。”女子笑道:“是读书人就好办了。
我立不起来,走不动,只要你用一只手的力量,搀扶我一下,我就不难勉强挣扎了。”蓝辛石道:
“这怎么使得?越是读了书的人,越应谈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何以反说是读书人就好办?”女子笑出声来说道:“你读的是死书吗?男女若限死了授受不亲,何以又说嫂溺援之以手的话呢?叔嫂是极应避嫌的,然到了要紧的关头,也只能援之以手。若那时再拿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节来说,不肯援手,便是豺狼了。我于今和你并非叔嫂,这番承你的好意相救,也和救溺差不多。搀扶我行走,正是读书明理人应做的事。我去年以前,在家做女儿的时侯,常听得家父说,柳下惠能坐怀不乱,可见得男女之间,礼节只能使一般没学向没操守的人,好借此防范白己有非礼的举动,若是有学问有操守的,莫说援手不算一回事,就是绝色女子坐在怀中,也全不要紧。几千年来,何尝有人疵议柳下惠,不应该不遵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节,将女子搂在怀中坐着呢?”
蓝辛石见这女子竟说出这些话来,不由得有些惊讶,暗想:道理果是不差。但这类言语,诗礼之家的闺秀,在深夜无人之处,对着面生男人,决说不出口。小家女子,便能认识些字,也说不出这种话来。就从这一点儿上看去,已可看得出不是个人了。据他自己所述在婆家的行动,简直是个贤德无比的女子,岂有平日那们贤德的女子,此时肯如此挑逗我的?我倒不可不谨慎些。
大师兄就因犯了色戒,不敢见师傅的面,只等料理了他身后的事,便得择一十地方自杀。我岂可重蹈覆辙,自取灭亡?不过这东西太可恶了,与我有何仇恨,想乘我喝醉了酒的时候,这们来引诱我?我这番若饶了他,不仅将来还是我的后患,并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年轻没把持的人。我何不将计就计,和他开个玩笑?随即做出涎皮涎脸的样子,说道:“你以为我真有这们呆吗?在这种旷野无人的地方,我搀扶你也好,你搀扶我也好,有谁能看见,只要你我自己不拿着去向人说。
说一句你不嫌轻薄的话:那怕就同在这桥上睡一觉,也只要你我高兴,都算不了一回事。来,来,我就搀扶着你走罢。”边说边凑近一步,伸右手挽住女子软玉温香的臂膊,轻轻的往上一提,左手跟着捏了一个诀。这个诀能防范妖魔鬼怪遁形,最是厉害。这女子果然不出蓝辛石所料,蓝辛石才将诀一捏,他就知道自己的行藏败露了,即时打了个寒噤。但想逃被这诀禁住了,逃不脱蓝辛石的手。连忙将身子一晃,霎眼就变成了一只火雄鸡。
蓝辛石既是早已有了防备的人,当然不能由他逃脱。一举手之劳,便将这雄鸡捞在手里。一手忙从腰间搭连袋里,抽那把师刀来,指点着雄鸡笑道:“原来就是你么?你的胆量可也不小,才从刘家逃了出来,就想在这里图报复。于今也一般的落到了我手里,看你还有甚么方法能逃脱?
你以为能逃出我的罗网,就有报复的能为么?我此刻倒不防显点儿能为给你看,你那四个伙计,我都不敢轻视他们,破了我一昼夜的工夫,将他们埋在宝庆界上。于今对你,反不用那们麻烦,只要你有能为可以逃脱,尽管逃去不要紧。你自己若没有能为逃脱,安分守在此地,六十年后,你那四个伙计有见天日的机会,你自然也有人来解救。但是非我蓝法师的徒子徒孙,谁也解救你们不了。你打算报复我蓝法师的念头,是永远不中用的,老实说给你听罢。”蓝辛石说罢这几句话,将师刀尖向雄鸡胸脯当中,戳了个透明窟窿,跳到桥底下,在沙滩上钉进去,口中默念了一会。
说也奇怪,无论甚么人,若不曾在那道桥下亲眼看见这雄鸡的,也决不会相信有过种荒诞无稽的事实。不肖生有个朋友,就是这新宁刘家的,蓝法师当日在他家设坛收怪的时候,他还没有出世,于今这朋友已有三十多岁了。据说那只雄鸡,至今还是被一把师刀,穿胸钉在那桥底下沙滩之上,也不能动弹,也不能吃喝,也不象死的,也不象是活的。一般妇孺小孩,都知道是蓝法师收服在这里的妖怪,谁也不敢上前去动一动。偶然有不知道的小孩或过路的人,不明白就里,想上前动手的,走到雄鸡跟前一丈以内,必就头痛不可当,甚至登时昏倒在地。期南人本来最迷信神怪的。因此几十年来,从没人敢去动那雄鸡。时间原不曾有六十年,蓝辛石此刻也还没有收得有缘的徒弟。并且在新宁、宝庆一带,蓝辛石所干这类奇怪不可思议的事迹,也不仅这桥下一处。
宝庆有一座山,名叫五老峰的,山顶有一只穿了底的破石臼,底朝上,口朝下覆着。穿底的窟窿内,插了一株杨柳。据说也是蓝辛石将这破石臼,镇压了妖魔在下。有人去动那杨柳树,立时就听得隐隐的雷声。平常杨柳树多是栽在水边的,因为这种植物的性质,非近水不能生活。偏是五老峰顶的杨柳树,枝叶密茂,并能四时不凋不谢。年老的人传说:石臼内镇压的是一条毒蟒,在未经蓝辛石镇压时,曾伤害人畜无数。究竟是与不是,不肖生出世太迟,不曾目睹,只好姑妄听之,姑妄述之。
蓝辛石这夜钉了那雄鸡之后,回到家中已是天明了。他平日在家的生活,和一般苗人不同。
他从小供奉了一个五寸多长的木偶,那木偶的来历,他从来没对人说过。不过看那木偶满身沾了泥土,雕刻得也很古朴,好像是从土中掘出来的。形象与普通木偶完全不同,普通木偶,或是坐着,或是站着,或是睡着,或是蹲着、跪着,从不见有倒竖着的。惟他所供奉的这木偶,两手据地,两脚叉开朝天,和器械体操中拿顶的姿势一般。蓝辛石供奉这木偶,异常虔诚。每早起来,焚香叩拜,提起两片竹卦问卜。旁人也不知道他问的是些甚么,未遇方绍德以前就是如此。和他亲近的人推测,这木偶必是猎神。因为有时跪在木偶面前问卜之后,连忙更换衣服,赤脚科头,左手提起那六十斤的钢叉,右手握一块很长大的罗布手巾,急匆匆上山打猎去了。有人跟着他去看,他也不拒绝。447
他上山不须费多少寻觅的工夫,必有猛虎或极大的金钱豹蹿出来。平常虎豹见了人,多是一瞬眼就扑过来的,只一见了监辛石便没有寻常那般威猛了。蓝辛石也不待虎豹近前,即对着大声喝道:“张三,可来和我比一比武。”奇怪极了,虎豹原是不能人言的兽类,篮辛石对着这们说,却象是懂得的一般,将一股野蛮粗暴之气,完全变化了。假装斯文的样子,从容不迫的走来。蓝辛石也行若无事的,立出一个姿势,左手执叉向前,叉柄竖在左脚尖相近的地上,叉尖高出头顶尺多,身体在钢叉背后,右手握着罗巾等候。虎豹从容赶到钢叉跟前,突然怒吼一声。这一声必吼得山谷震动,树叶脱落。林木中所有飞鸟,纷纷插翅飞往他山。近一二里内狐狸獾兔之类的小野兽,同时都惊得乱窜,有许多野兽,就因这一吼吓软了,瘫在地下不能走动的。胆小些儿的人听了,也得魂飞魄散,顿失知觉。这一声吼罢,将身躯一扭,翻身扑了转来,两前爪就踏在两个叉尖上,向蓝辛石怒目而视。蓝辛石也仰面对望着。猛然一口白沫,朝准蓝辛石睑上喷来,蓝辛石眼也不霎一下,等那诞沫流滴了一会,才用右手的罗巾,在脸上揩拭一遍。揩干之后,将罗巾往腰间一纳,右手抢住叉柄,只向旁边一拖,顺势便把那虎掀翻在地。那钢叉有三个叉尖,中间一尖最长,虎的两前爪踏在两短叉尖上,中间叉尖正对着虎的咽喉。掀翻以后,随手刺将过去,很容易的便刺死了。有一次掀不翻,剌不死的,如前一般的又比第二次。二次刺不了,又比三次。
到了第三次,就决没有刺不死的。蓝辛石自从用钢叉是这们刺虎,外人只知道他剌死的极多,究不知他已经剌过了多少只?
这次从刘家回来,有好些日子不曾出外,有人邀他同去甚么地方玩耍,或看朋友,他都推薛不去。每日只焚香向木偶叩几个头,连照例要问的卜也不问了。平时每日必到那瓦缸里向他师傅请安的,这些日子也不去了。他家中同他是甚么缘故,他只摇头不肯说。每日到了夜间,就将大小两把钢叉拿出来,在石上磨砺得锋利无比,斧头、大砍刀也都磨得透亮。如是过了一个月。
这日清晨,蓝辛石才起来,正在木偶前焚香跪拜。忽来了十几个衣服齐整,年龄都在三十以上的人,在门外对蓝家人说:有要紧的事特地来求蓝法师的。蓝法师听了,只好出来迎接。见面时,蓝辛石认得几个是新宁县的大绅士,接进来宾主坐定。就中一个与蓝辛石认识最久的绅士开口说道;“我们平日疏忽,不到辛翁府上来奉候。今日有事相求,便成群结队的来吵扰辛翁,我等心里实在抱愧之至,只求辛翁原宥。”蓝辛石随口谦让了几句。
那人接着说道:“我等此来,实是出于无可如何,非来拜求辛翁慈悲,不能牧许多几畜的性命。不能代许多B经遵命的人膏报仇。无论如何,得求辛翁劳动一次。这一个月以来,我们那边乡下,简直被一只三条腿的白额虎闹得不成话了。那孽畜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前腿断了一条,吊睛白额,其大无比。论理,那孽畜既断了一条前腿,应该比四腿完全的虎来得柔弱些。谁知竟是不然,在二十多日前,我们那边乡下人家喂养的猪狗牛羊,每日总有几头不见了,去各山中寻找,见了吃不完的皮毛蹄爪,才知道是来了猛虎。不见了的猪狗牛羊,是被猛虎衔去了。当时就有几家猎户,争着想打这孽畜。谁知猎户不转这孽畜的念头倒罢,他只衔家畜,不曾伤人。猎户一上山发现了这孽畜的形象,我那乡下的祸事,就从此开端了。
“第一次发霓这孽畜的猎户,共有八个人,都是我那边有名的健汉。其中有三个,都曾独立杀过虎豹的。以为这缺了一条腿的虎,不愁打他不翻。那晓得这孽畜三条腿跑起路来,比四条腿的还快,竟是飞得起的一般。行走转折既快,又灵警非常,猎户才一举枪,来不及拨火机,他即已扑过来了。寻常猛虎咬着了人,不即时松口的,在旁边的人,便可乘这机会开枪打他。这孽畜似乎早已知道了这一着,扑倒了猎户,只拣要害的地方咬一口,不停留的又飞奔过一边去了。是这们连伤了三人。偏巧那三人都是曾经独力杀过虎的。八个人伤丁三个,并且伤势都极重,如何敢再将这孽畜围住不放呢?那三个抬到家,顷刻便都死了。
“第二次发见的,也重伤了两个有名的猎户。自这两班猎户死伤以后,其馀的猎户,多不敢冒昧到山里去了。只遍山满岭的安设窝弓弩箭,想孽畜自行射杀。那孽畜何等机灵,哪里肯上这种当?二十多日不曾发出一枝弩箭。那孽畜大约是因山里的毒弩太多,不好停留行走,终日在平原旷野之地徘徊,有时睡在田禾之中。无意中走到他跟前去的人,被他跳起来抓伤了,咬死了的,已不计其数了。我们简直吓的连门都不敢出,只得去县衙里呈报。县太爷爱民如子,当即请了一营兵下乡,到处围猎。抬枪、鸟枪一排一排的轰去,俨然临阵一般。那孽畜出现一次,总得死伤几名兵士。枪炮也不知对准那孽畜身上轰去了多少,就和不觉着一样。轰得他兴发了,蹿进兵士队里,连咬带抓的死伤几个兵,兴尽又一蹿而去了。三日共死伤了二十多名兵士,营官料知无能为力,徒然使兵士吃亏,不肯再打,竞自带兵回县里去了。我们见是这种情形,若不从速将这孽畜驱除,未免太不成话。
“当初我们原没有出头大家设法的,至此不能不大家出来商议驱除的方法了。于是就议定凑集五百串钱,悬赏只要有人能杀死这三脚白额虎的,就拿这五百串钱做花红。唉,这赏不悬倒也罢了,悬出这赏之后,徒然又送了两个最勇敢少年的性命。而孽畜的凶横,益发利害了。我们也忿恨到了极处,又大家凑成了一千两银子,招请各府、县有名的猎户。来应招的也很不少,只是都不肯上山,在我们大家的家里住着。我们问他们既来应招,何以来了却不肯上山?他们说还有两个人没到,只等那两个人到了,就可上山动手。不动手则己,动手没有不立时成功的。
“等了两日,果然有一老一步两个人来了。老的年约五十岁,短小身材,并不显得精干的样子。年少的约二十多岁,身体却甚是魁伟。老的自言姓宋名乐林,少年是他的儿子。父子两人,专以打虎为业。据说已不知杀过多少虎了。到了次日,宋乐林只提了一把一尺多长的小斧,他儿子提了一把钢叉,就只二人上山去了。不一会,便回来对这些猎户说道:这孽障不但你们不能打,连我父子也末何他不了。不要自讨苦吃罢,这虎久己通神,只因孽缘未尽,本性忽然沉迷了。惟有去苗峒里拜求蓝辛石法师,他必能替这孽畜了帐。这些猎户听了宋乐林的话,同时作辞去了。
“我原是早与辛翁熟识的人,只因平日是文字的交情,尚不知道辛翁有这种降龙伏虎的本领。
宋乐林去后,我一打听,才知道辛翁的神通广大,不仅是我们文人中的杰出之士。所以邀集了一县的绅士,专诚前来奉恳。务求辛翁体上天好生之德,慨然出来驱除这一大害。”这人说罢,立起身来对蓝辛石一揖到地。这十多个绅士,也同时起身对蓝辛石作揖。不知蓝辛石回出甚么话来?
且待第六十三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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