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一枝梅将更夫杀死,随即窜上屋面,依着更夫的话,直至末了一进,伏身屋上,将身子倒挂在帘口,轻轻的用刀尖在窗户纸上戳了一个小孔,聚定目力望了进去。只见里面灯烛辉煌,坐着一男两女。男的便是杨璋,一个女子约有四五十岁左右的年纪,那一个却只有二十岁上下。那半老的妇人却生得端庄大雅,是一位夫人的样子;那二十岁左右的,虽是个小家气度,美貌天然,却也生得不俗,不像那风骚一派。一枝梅看罢,心中想道:“这老的想是杨璋的妻子,那个大约是他的妾了。”
正欲窜身进去,只听那半老妇人说道:“据老爷说来,邺天庆与雷大春不日便要回来了?”杨璋道:“至迟再有五日,他两人总有一个回来。只要他二人回来一个,便可与王守住这匹夫开战了。卑人不恨王守仁别事,我劝他的好话,他不相信,反将我大骂一顿。现在当今任用阉宦,谗害忠良,我辈虽做为他的巨子,终是栗栗危惧。宁王虽然是个藩王,待他的手下那班人极其宽厚,我今日归顺于他,将来他成了大事,我亦不患无封侯之位。可恨王守仁计不及此,反骂我背叛朝廷,甘心从贼,你道可恨不可恨么?
若能将王守仁这匹夫擒住,我定将他碎尸万段,以消前日之恨。”
说罢,只见那半老妇人叹道:“老爷但愿目前富贵,不顾将来祸患。宁藩虽然待人宽厚,究竟是有心背叛,非若当今名正言顺。老爷也要抚心自问,就是今日做了这按察使司,若非朝廷厚思,那里有这地步?宁王擅杀朝廷命官,居心造反,此时正是人臣尽忠报国之日。老爷不能讨贼,已是落于下乘;再欲阿附逆王,于‘情’‘理’两字究嫌违背。在妾看来,宸濠虽然势大,终不能成其大事。一旦遭擒,必按国法从事。妾虽不明大义,似乎从贼究嫌不顺。老爷若俯念夫妻之情,追想祖宗遗训,虽不能出人头地、做一个讨贼忠臣,也当及早回心。或暗约王元帅即日进兵,作为内应,将来贼败之后,也可免身受国法。若但图目前,妾恐贼势既败,即老爷也不能置身法外。与其悔之于后,不若慎之于前。而况王元帅麾下,能征惯战之士,武术超群之人,何可胜数,且皆是忠心亮节,扶弱锄奸。宁王虽有邺天庆、雷大春之流,却皆一勇之夫,不足与论。就是那余半仙、余秀英两个,也是旁门左道,邪术欺人,何能如王元帅亮节孤忠,为一朝名臣?
老爷请自计议。在妾愚贱,本来有夫唱妇随之道,但事关大逆,不得不苦口陈词。若其不然,妾恐将来不但有杀身之祸,且有夷族之灾。以老爷一人而上累祖宗,下连妻子,这是何苦呢?”
说罢,又见那少妇劝道:“老爷不必疑虑,太太这一番话实在不错。宁王虽是个落王,他现在造反,就是个反叛。老爷从他,不也是个反叛了吗?能杀这个反叛更好;不能杀他,就是自己拚着一死,总比从反叛好多着呢!贱妾虽是个小家女子,蒙老爷做作侧室,本不敢拂老爷的意,但是老爷要从反叛,贱妾也觉得不在理,还请老爷三思。”
杨璋听了他妻妾这一番话,在那稍明大义的,也要羞惭不已;那里知道他不但不知羞愧,反而怒不可言,泼口骂道:“你这两个贱货,知道什么时事,敢来忏逆老爷的意见!若再多言,先将你这两个贱货置之死地,好给你们去做忠臣节妇!”他妻子见他如此,当下哭道;“你不听良言,眼见得身首异处,连累家人。”杨璋的妾也就哭了起来,还是苦苦极谏。杨璋越发大怒,便要上前向他妻妾相打。
一枝梅听得清楚,此时也就无明火起高三丈,立刻跳下屋来,用了个燕子穿帘的架落,将右手一起,这一掌先将窗格打开,身子一晃,就跟着进了卧房,“噗”一声响,跳落在地,即将手内的刀向杨璋面上一晃,口中喊道:“杨璋,尔这逆贼!当今皇帝何曾薄待于汝,尔不思尽忠报国,反要从顺逆藩。尔妻妾苦苦相劝,实系一派良言,尔不知羞愧,反而恼羞成怒,要去向他们相打。尔可认得本将军一枝梅么?本将军今夜到此,本来杀汝,后听尔妻妾那番相劝的话,以为你一时糊涂,经这一派良言,当可自知悔罪。
或如尔妻所说之话,暗约王元帅相助讨贼,本将军就可宽恕于你,不加杀戮。谁知尔不听良言,怙恶不梭。与其待到后来贼势既败,尔不免有夷族之惨,不若本将军先将尔杀了,将尔妻妾的这番话回禀元帅,好使尔妻妾尚不至因尔株累。”说着即走上前,将杨璋提过来,按倒在地。正要一刀送他性命,只见他妻妾跪在旁边求道:“请将军暂为息怒,再让妾等苦劝他一番。若再不从,听凭将军处治便了。”一枝梅说道:“尔等休得多言,本将军还是因尔等深明大义,才如此看待;不然连尔等一齐杀死,不免令尔等有屈。杨璋实系大逆无道,罪不容诛。他死之后,本将军自为尔等于元帅前表明一切,断不难为尔等便了。”说罢手起一刀,立将杨璋杀死。当即割了首级,一窜身上屋而去。
这里杨璋的妻妾眼见丈夫被杀,虽是他罪不容诛,咎由自取,也免不得大哭起来。
此时前后的家人仆妇听见上房里哭声,大家赶紧起来,跑到后面一看,只吓得个个魂不附体。内中有两个胆大的,忙问了缘由。杨璋的妻妾团即告诉一遍,却不敢说出谏他不从,致被杀死,只说被刺客刺死,割去首级。于是合署的家人便各处寻找刺客。不必说寻不到,就便寻着,还有那个敢上前么?只得鬼闹了一顿,预备次日去宁王府报信。按下慢表。
再说一枝梅提着杨璋的首级,出了按察使衙门,心中想道:“我何不就此顺至奸王府一行,将这颗首级送与他看看,好叫他知道我等利害。”主意想定,即向宸濠府内而来。一枝梅本来是熟路,他们从前七子十三生大会江西的时节,他却来过好几次,因此毫无阻挡,穿房越屋,直至奸王的殿上,将这颗首级摆在宸濠坐的那张案上。一枝梅将首级摆定,这才出来回营缴令。
你道一枝梅既然入得奸王府,为什么不就此将宸濠刺死,岂不免了许多大事?诸君有所不知,宸濠的内官却是防备甚严,左右护从亦皆是超超等、顶顶好的武艺,若果能将他刺死,也等不到今日,当日七子十三生在江西的时节,早将他刺死了。一来因他防备甚严,二来因他气数未终,势必要等到那个时节,才能将他置之死地。不必说一枝梅不敢擅入险地,就便能独力而行,他们行侠的人也不肯逆天行事,所以一枝梅只能将杨璋的首级摆在宸濠平日所坐的那张案上,使他一见魂消,不敢小觑。
看看天明,当有值殿的差官将殿上打扫清洁,以便宸濠临殿。及至收拾到案上,忽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案上正中间,面向里,准对着宸濠坐的那张交椅。那差官一看,只吓得魂飞天外,因道:“这颗首级是从那里来的?”却又不敢细看,只得报了进去。宸濠闻报,也是吃惊不小,当即起来,梳洗已毕,即传齐护从,来到殿上。只见案中间那颗首级还摆在那里,宸濠大着胆便走近案前,细细一看,但见鲜血淋淋,一双眼睛还自睁着。宸濠看了一回,只听“阿呀”一声,吓倒在地。毕竟宸濠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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