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正直廉明又且聪,无惭玉面小包公。
秉心不作贪污吏,举首常怀建白功。
断案能教禽兽服,伸冤常与鬼神通。
虚堂何幸悬金鉴,老幼腾欢万户同。
且说邓九如听了姓杨的那两个人的话,必然不虚。既要有鬼,准有屈情之事。所以出来私访,为的是要见着点什么事情才好,故此告诉他们两下里换房,连伙计带那两个人全部愿意,惟有江樊不乐:“若真要有鬼,惊吓着太爷,那还了得。”过去谏言,他也不听,叫江樊拿了自己的东西,搬在西屋里去。
邓九如在前,先进了那两间屋中,看见两间屋子当中有个隔断,外间有张桌子,两张柳木椅子;里间屋挂着个单布帘子,里屋顺前檐的炕,炕上有个饭桌,对面一张八仙桌,两张椅子,并没有什么岔异的事情。连伙计带江樊,俱都进来。伙计把他们东西拿出去,说:“相公爷,你看那里有鬼?”九如说:“有,我也不怕。”伙计出去说:“你们二位看看,人家怎么没看见什么?你们必是眼离了。”那二人说:“别忙,少刻再听。”太爷又叫伙计烹茶,找一本书来看看。伙计说:“并没有什么闲书。”拿了一本《论语》来。伙计出去。
见江樊就靠着里间屋子门站着,不住的瞧着八仙桌底下。九如说:“江大哥坐下,这出外来,这么立规矩还行?不然,你就在那边椅子上坐下。”江樊说:“唔哟!我可不敢,我更不敢了!我净瞧着这桌子底下,我觉着总有点不对,我还敢在那椅子上坐着?”邓太爷一笑,说:“江大哥,你好胆小哇!心中无鬼,自然无鬼。既然不愿在那边,你在我这对面来坐。”江樊答应了一声,过来给邓太爷斟上了一碗茶。九如就把那书翻开,一看正翻在“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这一节上,忽听外面“咯吱咯吱”的直响。江樊说:“不好,来了!”往外一迎,说:“什么东西?”就听“哎哟噗(口甬)”,有一个人打外间屋里摔到里屋里来了。江樊吓的往邓九如这里一蹿,把刀就亮将出来要砍,细瞧原来就是那个姓杨的。邓九如拦住问:“你上我们屋里作什么来了?”杨得禄说:“吓着我了。”爬起来战战兢兢的道:“我同我哥哥眼睁睁看着闹鬼,似你这个人造化真不小,这么大个岁数,总是你的福田大,就连一点动静没有。我过来,一者要同你老说说话,二则我倒要看看。这鬼透着有点欺负人,我在外头瞧着,这蜡也不变颜色,不闹故事。我将往里一走,教他老这么一嚷,就吓了我一个跟斗,可真把我吓着了。”江樊说:“你是把我吓着了哇,我是把你吓着了?”邓九如说:“不用分争那个。你先坐下,你看见就是这个八仙桌底下出来了么?”那人说:“可不是么。来了,来了,你看这就来了!”就见他用手一指这个灯,大呼小叫说:“你看看,看看这个灯!”连江樊带邓大爷一瞧,这蜡苗烘烘烘烘的高下,足有一尺开外;慢慢往回缩小,小来小去,真仿佛个枣核一般,蓝挖挖的颜色,这屋中就发了暗了。江樊目不转睛的瞧着桌子底下,忽然间,就听见桌子“爬(口叉)”一声响亮,如同是桌底下墙里出来黑忽忽的一宗物件。江樊一瞧,“哎哟噗(口甬)”,摔倒在地。那个姓杨的也是照样“哎哟噗(口甬)”,摔倒在地。
邓九如虽然不怕,也是瞧着有些诧异,见灯光一起,忽然一暗,只见打八仙桌底下,滴溜溜的起了一个旋风,就把两个人吓倒,那旋风往姓杨的身上一扑。邓九如就下去把两个人搀架起来。就见那个姓杨的慢慢的苏醒,一歪身就跪在了平地了,说道:“太爷在上,屈死冤魂与太爷叩头。”邓九如一怔:“怎么展眼之间,他就说是屈死的冤魂哪?这必有情由。”随即问道:“有什么冤屈之事,只管说来。”那人跪在那里,哭哭涕涕的说:“冤魂姓朱,我叫朱起龙,死的不明,净等太爷到此,我好伸冤告状。”邓九如问:“你是那里人氏,死的怎么不明,只管说来,全有太爷与你作主。”回答道:“我是这小朱仙镇的人,此店就是我的。死后我的阴灵儿无处投奔,也没人替我呜冤,今恰逢巧太爷的贵驾光临,到了冤魂出头之日了。”说毕,又哭哭涕涕。邓九如又问:“难道你就没亲族人等么?”冤魂说:“回禀太爷得知,我有个兄弟,名叫朱起凤。不提他还在罢了,提起他来令人可恨。本待细说,天已不早,我有几句话,太爷牢牢紧记:‘自是兄弟,然非同气。害人谋妻,死无居地。’只求太爷与死去的冤魂作主就是了。”说毕,往前一爬,又是纹丝儿不动。
邓九如自己思想了半天,不甚明白。就见江樊慢慢起来,翻眼一瞧,桌子底下什么也看不见了;再看太爷,端然正坐。问了问邓九如,可曾见鬼。邓太爷说:“鬼我倒不曾见。”就把姓杨的说的什么言语连诗句?告诉了他一番。江樊当时也解将不开。就见那个姓杨的复又起来,口音也就改变了,说:“相公,你横竖看见咧。”问他方才事,他一概不知,抹头他就跑了。邓九如与江樊商量了个主意,明日问他们伙计,他必知晓,就浑衣而卧。
到了次日,店中的伙计过来,打了脸水,烹了茶。江樊说:“我们在这打早饯。”伙计答应。少时过来,问要什么酒饭。知县说:“天气还早些,你要没有事,咱们谈淡。”回答:“早起我们倒没有事。”又问:“你贵姓?”回答:“姓李,行三。”又问:“你们掌柜的姓朱,尊字怎么称呼?”回答:“叫朱起凤。”又问:“朱起龙是谁?”回答:“是我们大掌柜的,死了。”又问:“得何病症而死?”回答:“是急心疼。”又问:“可曾请医调治?”回答:“头天晚好好的人,半夜里就病。大夫刚到,人就死了。”又问:“可曾有妻有子?”答道:“没儿子,净有我们内掌柜的。”太爷问:“妻室多大岁数了?”伙计说:“你这个人怎么问的这么细微,直是审事哪。”九如说:“咱们是闲淡。”伙计说:“二十二岁。”又问:“必是继娶罢?”答道:“我们掌柜的五十六没成过家,初婚娶的可是再醮。”又问:“死鬼尸身埋在什么地方?”伙计说:“亏了你是问我,别者之人也不知道这细微。我们这有这么个规矩,每遇人要死在五六月内,总说这人生前没干好事,死后尸骸一臭,众人抱怨,故此火化其尸,把骨殖装在口袋里,办事不至有气味。我们掌柜的就是这么办的,就埋在村后。”又问:“你们二掌柜的多大岁数?”回说:“今年三十岁。”又问:“与你们大掌柜的不是亲的罢?”回说:“你这个人问事实在了不得。是一父两母。”又问:“他也在店中?”回答:“我索性告诉你细细微微罢。你多一半许没安着好心眼。我们二掌柜的在隔壁开着一个楠木作,作着那边的买卖。我们大掌柜的一死,他得照料这边的事情。这边又有我们内掌柜的。他们虽是叔嫂,究属俱都是年轻,不怕五更天算完了帐,他也是过那边睡觉。他是个外面的人,总怕外头有人谈论我们内掌柜的,就住在这后头。这里头隔上了一段墙,后头开了一个门出入,不许打前边走。还想着不好,我们内掌柜的又不往前走。我们二掌柜的给了他一千两银子,让他跟娘家守节去了。这也都说完了,你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了罢?”把话说完,邓太爷已明白了八九。又问:“你们二掌柜的是楠木作,我家里有些个楠木家伙俱都损坏了,让他亲身去看看怎么拾夺。”伙计答应说:“很好,很好,我这就给你找。”随即就要饭。
将把饭吃完,朱二秃子就来,伙计带着见了见,说:“这是我们二掌柜的。就是这位相公爷教瞧活。”九如一见秃子脸生横肉,就知道不是良善之辈。秃子与太爷行了个礼,问:“相公爷贵姓?”回答:“姓邓。”又问:“在那里瞧活?”回说:“在县衙旁。”秃子说:“你们二位有马,我有匹驴,已然备好,听你们信那时起身。”邓太爷说:“这就走。”遂给了店饭钱,备上马,一齐起身,离了朱仙镇,直奔县口下马,让起凤在此少等。江樊使了个眼色。太爷入内换衣服,审秃子,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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