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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文学史

第一节 清代后期的诗

  一、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前夕

  鸦片战争作为中国第一次反抗西方侵略失败的耻辱纪录,既暴露了清政权的腐败无能,也宣告了中国所面临的深重危机,它在人们心中引起了极大震动。这一时期留下了众多揭露时弊和抒发忧国之情的诗篇,作为时代的纪录,有其特殊意义。

  以虎门禁烟而名垂史册的林则徐(1785—1850),并不以诗著称,但由于地位与经历的关系,他的诗作对了解鸦片战争前后的形势有重要的价值。他谪戍伊犁时所作《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出嘉峪关感赋》等,表达了忧念时事、以身许国的热情。前一首中“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是他常吟诵的句子,从中可以感受到一个正直的政治家的心迹。

  反映鸦片战争史实的诗篇,著名的有贝青乔的《咄咄吟》,由一百二十首绝句组成。作为作者投效扬威将军奕经军中所见所闻的纪录,这些诗在揭露清朝军队的腐败与落后、反映士兵的生活与心理方面,具有较强的真实性。另外,张维屏的《三元里》纪述了广州三元里乡民围困英国侵略军的经过;朱琦的《关将军挽歌》歌颂爱国将领关天培,都广为人知。同类诗歌还有很多,不一一提及。这一类诗作往往有思路简单、叙事浅直的弱点,所涉及的问题也多停留在表面。但它们不仅反映了那一段特殊历史的面貌和人们悲愤的心情,也进一步推进了自龚自珍以来以诗歌纵横议论时政的风气。

  诗歌的形式,也变得比较自由,不太拘泥于格律,语言大都平易直达。在诗风的转变上,这一类诗也是有影响的。

  鸦片战争前后,魏源和姚燮是较有影响的作家。

  魏源(1794—1857)字默深,湖南邵阳人,和龚自珍是好友。他是一位有见识的学者和思想家,曾受林则徐嘱托编纂叙述各国历史地理的《海国图志》,为中国放开眼界看世界的先驱者之一。书中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代表了那个时代进步的士大夫中一种比较普遍的思想。有《古微堂集》等。

  魏源的不少诗篇,如《江南吟十章》、《寰海十章》及《后十章》、《秋兴十章》等,都是议论时事、抒写感愤的政治诗。所表达的见解,主要是在坚持中国固有传统的前提下反对闭关自守、主张学习西方技术,具有历史价值。

  在普通的抒情诗篇中,魏源的山水诗很有名。他喜欢写雄壮奇伟的景象,《太室行》、《钱塘观潮行》、《天台石梁雨后观瀑歌》、《湘江舟行》等均有此种特点,可以看出作者豪迈活跃的个性。另外,他的咏史诗也颇为人称赏。《金陵怀古》之一中的两联:“只今雨雪千帆北,自古云涛万马东。千载江山风月我,百年身世去来鸿。”写得气势雄浑,感慨苍凉。和龚自珍相比,魏源的诗在表现开张的个性方面与之一致,语言则较为明白流动;但他显然缺乏龚自珍在特异的语言构造中所表现出的尖锐的人生感受。

  姚燮(1805—1864)字梅伯,号复庄,浙江镇海人。道光举人。有《复庄诗问》等。他写有很多关于鸦片战争时事和有关社会情况的诗篇,孙廷璋《复庄诗问序》以“烽火骤警,竟罹杜陵之愁”为喻,说明他的诗有“诗史”的特点。

  《哀江南诗五叠秋兴韵八章》之二,写陈化成之战死:

  飓风卷纛七星斜,白发元戎误岁华,隘岸射潮无劲弩,高天贯月有枯槎。募军可按冯唐籍,解阵空吹越石笳。最惜吴淞春水弱,晚红漂尽细林花。

  这一时期关涉时政的诗篇,无论歌颂还是讥讽,通常都写得比较夸张。这固然和作者激动的情绪有关,但未免有损于诗的感动力。而姚燮此诗从年老的陈化成无力支撑颓势落笔,流露了深深的哀痛和同情,也反映着作者对时局的感受,所以能够动人。

  鸦片战争结束不久,太平天国运动再一次从内部给清王朝以沉重的打击。在重重危机之下,统治集团中一批主张变革的人士推进了一场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核心口号的“洋务运动”,这是林则徐、魏源政治主张的延伸和发展。

  但正因是以“中学为体”,这一派人物在文学上也是以坚守传统的面貌出现的,这就是散文中承桐城派余绪的“湘乡派”和诗歌中的“宋诗运动”,其核心人物是因镇压太平天国而获得显赫地位并成为洋务派领袖的曾国藩。

  “宋诗运动”的兴起并非始于曾国藩。早一时期的程恩泽和祁寯藻已提倡在前。曾国藩的登高力呼,使推崇宋诗尤其是黄庭坚诗的风气更盛极一时。曾氏自谓“自仆宗涪公,时流颇忻向”(《题彭旭诗集后即送其南归》),施山亦称“今曾相国酷嗜黄诗,诗亦类黄,风尚一变”(《望云诗话》)。除曾氏本人外,这一派中较著名的诗人还有何绍基、郑珍、莫友芝等。他们的诗论,既重视正统道德的修养,又强调自我独立品格的表现,以此求得“不俗”的诗风。如何绍基《使黔草自序》说:“直起直落,独来独往,有感则通,见义则赴,则谓不俗。”又引黄庭坚语:“临大节而不可夺,谓之不俗。”

  总之,他们希望在诗中显示一种基于正统伦理而又矫矫自立、不随俗俯仰的人生姿态,这确实很符合以曾国藩为代表的一部分士大夫的心理。

  当时提倡宋诗的人物多身居高位,郑珍则与之有别。郑珍(1806—1864)字子尹,贵州遵义人。道光举人,曾任县学训导,一生穷愁潦倒。有《巢经巢全集》。他的诗内容广泛,有些揭露时弊,反映民间疾苦之作,写得很尖锐。如《经死哀》述一老翁因无力交纳捐税而自经,官吏即追逼其子,怒称:“吾不要命只要银!若图作鬼即宽减,恐此一县无生人。”

  写出了农民走投无路的绝境。他也善于描写自然景物,如《晚望》:

  向晚古原上,悠然太古春。碧云收去鸟,翠稻出行人。水色秋前静,山容雨后新。独怜溪左右,十室九家贫。

  此诗字面平易,实有刻炼之功。颔联“收”、“出”两字以浅为深,用得很特别;开头和结尾,构成不平衡的对照。

  差不多同时的金和(1818—1885),是宋诗派以外一个比较著名的诗人。他喜作长篇,如《兰陵女儿行》、《烈女行纪黄婉梨事》分别写两名女子反抗清军官兵的劫掠,用散文化的句式、小说化的结构和细致描写来叙述故事,形式上有新的特点。

  宋诗派在清末民初演化为“同光体”,下文再说。

  二、从甲午战争到辛亥革命

  一八九四年的甲午战争,中国败于日本。中、日都是曾受西方压迫的封建制国家,日本的“明治维新”与中国的“洋务运动”也差不多同时,区别在于日本的变革更为迅速和彻底。甲午战争的结果宣告了洋务运动的失败,激起更为激烈的变革要求;而随着一般称为“资产阶级改良运动”的戊戌变法的失败,中国进一步陷入危机,又激起以推翻清王朝为目的的革命运动。中国社会在经济和文化准备极不充分的情况下,向着畸形的资本主义政治制度转化。在这过程中,西方文化更为迅捷地涌入,思想界的动荡尤为剧烈。这些都在当时的文学中留下鲜明的印记。

  我们首先介绍戊戌变法和反清革命中一些风云人物如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章炳麟、秋瑾等人的诗。这不仅因为他们的诗具有爱国思想,反映了重大历史事件,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些诗篇表现出力图在变乱时代重新创造历史的精神气质。与鸦片战争时期政治人物如林则徐等人的诗相比,两者的面貌很不相同。这种差别显示了才智之士在历史中更为积极和自信的人生姿态。因为他们都是众所周知的历史名人,故于生平介绍方面从略。

  康有为(1858—1927)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人。他是戊戌变法的发动者,当反清革命兴起后,又成为保皇派领袖。康氏为人雄强自负,其诗亦气势不凡。如《登万里长城》之一:

  秦时楼堞汉家营,匹马高秋抚旧城。鞭石千峰上云汉,连天万里压幽并。东穷碧海群山立,西带黄河落日明。且勿却胡论功绩,英雄造事令人惊!

  诗中景象宏伟,诗人自我的精神形象也异常高大。第三句把神人鞭石下海为秦始皇造石桥的传说改造为鞭石上山,以表现英雄人物驱使一切的非凡力量。结末两句尤可注意:在康氏看来,始皇建长城御匈奴之实绩可以置而不论,最值得惊叹的,首先是“英雄造事”的气魄!此诗的写作距康氏投身戊戌变法尚有多年,而以英雄自许、以历史创造者自命的豪气,已洋溢在这些诗行间了。

  谭嗣同(1865—1898)字复生,号壮飞,湖南浏阳人。参与戊戌变法,失败后拒绝出走,欲以自身的死为警世的力量、为人格的完成。《狱中题壁》云:“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谭嗣同早年的诗就写得慷慨豪迈,有英雄气,如《潼关》:

  终古高云簇此城,秋风吹散马蹄声。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

  大河的不可羁勒,群山的兀立争胜,便是诗人个性的象征。联系他在《仁学》中要冲决一切罗网的宣言,可以感受到很强烈的自由解放精神。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早年师事康有为,是戊戌变法的核心人物之一。后与康氏一起组织保皇会。但梁的思想能与时为变,不断接受新事物,故后期在推进文化革新方面仍有许多建树。他学问博杂,笔力纵横,著作宏富,有《饮冰室合集》。下面是他的《太平洋遇雨》:

  一雨纵横亘二洲,浪淘天地入东流。却余人物淘难尽,又挟风雷作远游。

  此诗作于梁氏于戊戌变法失败后亡命海外时,但诗中境界宏阔,意气飞扬,绝无沮丧之色。

  章炳麟(1868—1936)字枚叔,号太炎,浙江余杭人,为当时著名学者。甲午战争后从事政治活动,曾因在《苏报》发表著名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和为邹容《革命军》所写的序文痛斥清廷而入狱。章太炎精通文字学,好用古字,但一首《狱中赠邹容》却写得极为明快:

  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洲。快剪刀除辫,干牛肉作缑。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

  诗写得不甚讲究,但气度轩昂。后四句集中抒情,谓偌大乾坤,只两颗好头颅,写出豪杰气概。

  秋瑾(1875—1907)字竞雄,号鉴湖女侠、浙江山阴(今绍兴)人。她是一位著名的女革命家,因策划武装起义被害。秋瑾喜酒善剑,果敢明决,以女侠雄豪的形象流誉人间。

  下面是她赴日留学途中所作《日人石井君索和即用原韵》:

  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

  诗思壮阔,忧念深沉,而由此凸现出的,是一个独立风云的女英雄形象。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蒋智由(1866—1929),他字观云,是清末鼓吹君主立宪制的重要人物,又与黄遵宪、夏曾佑一起被梁启超推为“近世诗家三杰”(《饮冰室诗话》),他的《有感》写道:

  落落何人报大仇?沉沉往事泪长流。凄凉读尽支那史,几个男儿非马牛!

  这是以现代自由意识看待封建社会历史的感受。

  以上选列的,均是晚清推进历史变革的重要政治人物的诗篇。在反映社会思潮上应有较大代表性。我们看到,不论各人具体立场如何,诗中无不以英雄自许,由此而产生令人感动的豪壮之情。政治人物必然要承担某种社会使命,甚至不惜牺牲,但作为自我的主动选择,作为英雄之志的实现,这绝不构成对个人价值的抹杀。所以这一类诗和居于依附地位写出的政治诗有完全不同的气质,它是自由思想不断成长的历史环境中的产物。回顾龚自珍对人性奴化、人格堕落、人材凋零的社会状态的批判,可知前引梁启超说光绪间新学家读龚氏著作“若受电然”,其感通之处究竟何在。

  这一时期诗歌中重要的现象,是以黄遵宪为代表的“新派诗”的兴起,和梁启超对“诗界革命”的提倡。这两者相互关联,但又不完全是一回事。

  黄遵宪(1848—1905)字公度,号人境庐主人,广东嘉应(今梅县)人。光绪举人,曾任驻日、英使馆参赞及旧金山、新加坡总领事。回国后积极参加维新变法,变法失败后去职家居,老死乡里。有《人境庐诗草》、《日本杂事诗》等。

  黄遵宪很早就有诗歌革新的意识,二十一岁所作《杂感》,对“俗儒好尊古”提出批评,宣称“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不过这还是泛泛之论。戊戌变法前夕,他提出了“新派诗”的名目,《酬曾重伯编修并示兰史》云:“废君一月官书力,读我连篇新派诗。”值得注意的是,在此诗中他是以“文章巨蟹横行日”(指横写的西洋文)和“世变群龙见首时”为其“新派诗”的背景。换言之,这是对西学日兴的形势的反应,并有着欲为群龙之首、领风气之先的用意。后来在《人境庐诗草自序》中,他对自己在诗歌方面的追求作出了更详尽的说明。其要旨大体是最广泛地汲取古代文化和现实生活中的材料,打破一切拘禁,而终“不失乎为我之诗”。

  尤具特色的有两点:一是提出“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历,皆笔而书之”,这表明他重视以诗反映不断变化和日益扩大的生活内容;一是提出要“以单行之神,运排偶之体”,并“用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以入诗”,这表明他的诗歌爱好有散文化倾向,这一倾向同他多以诗叙事写物有关。

  在具体创作方面,多记时事是黄遵宪诗的一大特点。如《冯将军歌》、《东沟行》、《哀旅顺》、《哭威海》、《度辽将军歌》等均反映了中法、中日战争中的大事件,对国家的衰危表示了极大的忧虑和悲愤。另外,《拔自贼中述所闻》、《天津纪乱》、《聂将军歌》等则记述了太平天国和义和团运动中的事件,并表示强烈的反对。今人对上述两类作品的评价不同,但在作者本身而言,却是同样性质的。黄氏以诗为史的意识很强,这些诗也确有史料价值。

  在上述诗作中,黄遵宪也有求新的表现,如《冯将军歌》仿《史记·魏分子列传》笔法,叠用十六“将军”字面,以表示对冯子材的敬重,这是以“古文”之法入诗的显例。但真正使人耳目一新的,还是那些与他的外交官经历有关的反映世界各地风土人情和包含着新的科学文化知识的作品。以前者言,譬如《樱花歌》描述了樱花开时日本举国若狂的欢腾景象,《纪事》记述了美国总统竞选、两党哄争的情形,《登巴黎铁塔》写登埃菲尔铁塔所见所思,《番客篇》反映南洋华侨的生活,凡此种种,对于当时一般中国人而言,真是闻所未闻,大开眼界,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开拓了全新的题材。他的诗友丘逢甲称:

  “茫茫诗海,手辟新洲,此诗世界之哥伦布也。”(《人境庐诗草跋》)以后者言,像《今别离》四首写传统游子思妇题材,而以火车、轮船、电报、照相等新事物以及东西半球昼夜相反的现象构成离别与相思的情景,写得极有新鲜感。下面是第四首:

  汝魂将何之?欲与君追随。飘然渡沧海,不畏风波危。昨夕入君室,举手搴君帷。披帷不见人,想君就枕迟。君魂倘寻我,会面亦难期。恐君魂来日,是妾不寐时。妾睡君或醒,君睡妾岂知?彼此不相闻,安怪常参差。举头见明月,明月方入扉。此时想君身,侵晓刚披衣。君在海之角,妾在天之涯。相去三万里,昼夜相背驰。眠起不同时,魂梦难相依。地长不能缩,翼短不能飞。只有恋君心,海枯终不移。海水深复深,难以量相思!

  因为东西半球昼夜相反,寝起各异,所以梦魂不得相见。在古诗的传统里,这种立意自然显得很新奇。

  黄遵宪诗以五、七言古体长篇最具代表性。五古擅于铺陈,七古纵横变化,而均有笔力雄健、富于气势之长。不过,他在给梁启超的信中自称五古“凌跨千古”,七古“不过比白香山、吴梅村略高一筹”(《与任公书》),其言甚夸。黄氏的诗常写得张扬外露,力求新异,但思想并不深刻,也缺乏能够表现独特人生感受的意象。他的时事诗篇有意为史,因此叙述和议论多,抒情则流于简单的夸张;反映国外风情的诗,偏重于介绍新事物,“差能说西洋制度名物,掎摭声光电化诸学,以为点缀、而于西人风雅之妙、性理之微,实少解会。故其诗有新事物,而无新理致”(钱钟书《谈艺录》),也就是说,他并没有把西方文化中深切的东西引入到诗歌中来。

  但黄遵宪在诗史上的地位仍然非常重要。他清楚地意识到古典诗歌传统不足以充分表现日益复杂的社会生活和文化知识,要求诗与时为变,在题材、风格、语汇诸方面打破一切忌讳,对于推进诗歌的变革有重要意义;他的创作有力地扩充了中国诗歌的内容,表现了当时先进的中国人走向世界、接受世界的姿态。他还有一部分诗,如《出军歌》、《军中歌》等,语言通俗而形式自由,虽然艺术价值不高,但已带有向白话诗靠拢的意味。

  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提及,戊戌变法前,夏曾佑、谭嗣同等一批新派人士均好作“新诗”,其特点为“喜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这种“新诗”或谓“新学之诗”与黄遵宪的“新派诗”有某些相同的特点和趣味,但它仅有新名词而并无新的生活素材与诗歌形象,两者的价值是不一样的。

  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亡命日本,广泛接触日本新文化和西方文化思想,并移借日语中“革命”一词的用法①,提出了“诗界革命”的口号,力图把已有的诗歌变革推向深入,并加以理论化的解释。这里需要说明一点:过去自胡适以来,普遍把黄遵宪的“新派诗”和夏曾佑、谭嗣同及梁氏本人在戊戌前所写的那种“新诗”视为“诗界革命”的实践,把这些人都列为“诗界革命”的倡导者,实是一种误解。这种“新诗”,在梁氏看来“已不备诗家之资格”(《夏威夷游记》);

  黄遵宪的许多诗(如前面提到的《今别离》及《出军歌》、《军中歌》等),确实被梁启超推许为“诗界革命”的成功之作,但黄本人始终讳言“革命”二字,而且他对“新派诗”的解说和梁启超提出的“诗界革命”的明确标准也大有出入。

  在《夏威夷游记》中,梁启超就“诗界革命”的方向提出要兼备三长:一为“新意境”(主要指诗的题材、内容),二为“新语句”,三为“以古人之风格入之”。他对黄遵宪诗评价最高,谓诗人之“锐意欲造新国者,莫如黄公度”。但他也指出“其所谓欧洲意境语句,多物质上琐碎粗疏者,于精神思想上未有之也”。简言之,在较低的标准上,黄可为“诗界革命”的模范;在高标准上,则连他也不合格。而梁氏所期望的真正意义上的革命则根本就没有发生,他本人后期对诗歌的态度也向古典传统回归,向“同光体”靠拢,更宣告了这一“革命”的结束。

  ①汉语“革命”的本意是“天命革易”,指改朝换代;日人以“革命”译英语“revolution”,指变革。

  晚清的诗歌变革运动成效不大,有多种原因。如过分强调社会功用(这和“小说界革命”一样),片面趋新求异,都有碍于艺术上的成就,但关键一点,还是梁启超所谓“古人之风格”的问题。中国古典诗歌有悠久的传统和辉煌的成就,也有其审美心理、欣赏习惯上的局限。要在充分保持古诗之优长、不背离“古人之风格”的条件下,成功地、富有创造性地表现现代人的生活与心理,实际上是很困难的。这也就是新诗必然要兴起的原因。

  与“诗界革命”有关的重要人物还有台湾诗人丘逢甲(1864—1912)。他写过许多悲悼台湾沦陷的诗,又因能以民间俗语入诗,受到梁启超的推重,谓之“诗界革命一钜子”(《饮冰室诗话》)。

  在梁启超、黄遵宪等人倡导变革的同时,诗坛上还存在一些传统诗派,这些诗派在当时的实际影响要比新派诗人大得多。最有声势的,有沿承宋诗派、以陈三立等为代表的“同光体”和以王闿运为代表的汉魏六朝诗派。另外,还有以樊增祥、易顺鼎为代表的中晚唐诗派。名士李慈铭不专取一派,但也不脱离传统的范围。

  王闿运(1833—1916)字壬秋,号湘绮,湖南湘潭人,是清末民初在政治、文化各方面都很有影响的人物。他的诗善于以传统风格抒写旧式文人的情怀,虽感觉陈旧,但造诣颇高。以《寄怀辛眉》为例:

  空山霜气深,落月千里阴。之子未高卧,相思共此心。一夜梧桐老,闻君江上琴。

  所谓“同光体”,以这一派主要诗论家陈衍的说法,是指“同、光以来不墨守盛唐者”(《沈乙庵诗序》)。这说得有点含糊,实际这派主要是学宋人,其活动年代也主要在光绪中期以后,影响一直延续到“五四”前后。其中又分为以陈衍、郑孝胥为代表的闽派,以沈曾植为代表的浙派,以陈三立为代表的赣派。陈三立的成就最为特出。

  陈三立(1853—1937)字伯严,号散原老人,江西义宁(今修水)人。光绪十二年(1886)进士,官吏部主事。后在湖南辅助任巡抚的父亲陈宝箴推行新政。戊戌变法失败后,父子同被革职。此后他不再参与政事,自称“神州袖手人”。一九三七年芦沟桥事变爆发,忧愤绝食而死,有《散原精舍诗、续集、别集》和《散原精舍文集》。

  陈三立虽在清亡后以遗老自居,但他的情况和王闿运很不一样。王氏抱守旧文化传统颇为安然自得,陈则始终对社会政治与思想文化的变化很敏感,并不排斥新事物。戊戌变法以后,社会处在混乱状态,许多“新派”人物之丑陋更有过于旧官僚,这也许是他不愿再卷入政界的重要原因;而长期处在更为保守和更为激进的两派中间,令他对世事产生很深的失望与无奈。陈三立的诗也常以新名词入旧格律,如《读侯官严氏所译社会通铨》就使用了不少“新学”名词,不过这不是他的主要特色。他的诗以宗法黄庭坚为主,力避熟俗而求生新;其用意却不在模仿,而是通过一种“镌刻”的功夫,凸现他的尖锐的人生感受。

  陈三立诗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种个人被外部环境所包围和压迫而无从逃遁的感觉。《晓抵九江作》以“合眼风涛移枕上,抚膺家国逼灯前”写忧国之情,内容是向来的诗歌中常有的;但在这里,引起忧患的“风涛”与“家国”以主动的姿态强行挤压到诗人的内心,却是特异的表现。这种感觉在有些纯粹描写自然景物的诗中,也同样强烈,如《十一月十四夜发南昌月江舟行》:

  露气如微虫,波势如卧牛。明月如茧素,裹我江上舟。

  露气和水波幻化成活的生命,蠕动着向诗人涌来,而向来作为柔静的意象出现在传统诗歌中的月光,在这里却像无数茧丝要把诗人捆缚起来,还有像“江声推不去,携客满山堂”(《霭园夜集》),“挂眼青冥移雁惊,撑肠秘怪斗蛟螭”(《九江江楼别益斋》),自然都逼向诗人,向着他覆盖、挤压过来,震颤着他的神经。再如《园居看微雪》:

  初岁仍微雪,园亭意飒然。高枝噤鹊语,欹石活蜗涎。冻压千街静,愁明万象前。飘窗接梅蕊,零乱不成妍。

  微雪园亭,向来是诗家所爱的优美景象,在这里却呈现为令人窒息的世界。

  现实成为无可逃遁的、具有强大压迫力的存在,而诗人的痛苦无法借语言的虚构获得消解,从客观原因来说,这是由于处于文化变异中的中国前景极不明朗,使人精神不宁;同时也由于个人与社会的关联愈加紧密,难以退回到旧式隐士的情怀。但另一方面,这根本上源于需要自由空间的自我意志与压抑的社会总体环境的冲突,源于个人对外部世界敏感程度的强化。而所谓“压抑的社会总体环境”往往难以实指,似乎是无形的存在,所以诗人多用自然意象来象征它。这种感觉在后来的新文学中继续以不同形式表现出来,实际已包含了现代文化的气质。

  在上述意义上,陈三立堪称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中最后一位重要的诗人,他的创作也表明在一定范围内古典诗歌形式仍有活力。事实上鼓吹“诗界革命”的梁启超对陈三立也有很高评价,称“其诗不用新异之语,而境界自与时流异,浓深俊微,吾谓于唐宋人集中罕见伦比”(《饮冰室诗话》)。

  在清末民初,“南社”是一个活跃的革命文学团体,发起人为陈去病、高旭、柳亚子。这一团体在宣传反清革命方面做了许多工作,与政治上保守的“同光体”诗人处于对立地位。他们的诗歌艺术成就不高,但其中的苏曼殊情况较为特别。

  苏曼殊(1884—1918)名玄瑛,字子谷,曼殊为其僧号,广东香山(今中山)人。生于日本,母亲是日本人。幼年随父回国,为族人所歧视,多历磨难。后去日本学习美术、政治和陆军,并参与了留日学生的政治活动。二十岁回国后,从事教育及翻译等工作,并与章炳麟、柳亚子等革命者交游。他一生曾两次为僧,踪迹无穷,行止奇特,性情放浪。有《苏曼殊全集》。

  苏曼殊是一个极富灵性和浪漫气质的人。他能诗善画,还写小说,且通日、英、法、梵诸种文字,曾译过拜伦、雪莱的诗作和雨果的《悲惨世界》。他既是和尚,又是革命者,而两者都不能安顿他的心灵;他以一种时而激昂时而颓废的姿态,表现着强烈的生命热情。

  苏曼殊早期参加反清活动时所写诗篇,常在豪壮的少年锐气中渗透凄清之情,异于一般关涉时政之作。如《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之二: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在后来的诗作中,孤独与伤感的情绪愈发深长,如《本事诗十章》之九: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苏曼殊的情诗最为倾动一时。他一生与许多女性发生过感情纠葛,但既不能以此为归宿,又不能依佛家之说了断尘缘,总在空幻与沉溺中苦苦挣扎。下面是《寄调筝人》之三:

  偷尝天女唇中露,几度临风拭泪痕。日日思卿令人老,孤窗无那正黄昏。

  郁达夫《杂评曼殊的作品》说:“他的诗是出于定庵的《己亥杂诗》,而又加上一脉清新的近代味的。”此所谓“近代味”,主要表现为抒写感情的大胆坦然,和与此相应的语言的亲切自然。苏曼殊熟悉雪莱、拜伦的诗,他的爱情诗中无所忌讳的真诚放任,以及对女性的渴慕与赞美,融入了西洋浪漫主义诗歌的神韵。只是他不用新异的名词概念,而在传统形式中选出新鲜的气息。在当时那种陈旧的思想压迫开始被冲破却又仍然很沉重的年代,渴望感情得到自由解放的青年,从他的热烈、艳丽而又哀伤的诗歌情调中,感受到了心灵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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