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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文学史

第二节 明代的民歌

  明代民歌在明代文学中有特殊的意义。从明中期以来,自李梦阳、何景明至李卓吾、袁中郎、冯梦龙、凌濛初等,都不仅由于个人的兴趣而喜爱民歌,实际上,他们也把民歌富于真情实感、奇思异想和灵动活泼、无所忌讳的特点,奉为文学的审美理想,当作反对假文学(尤其是“头巾气”的假文学)的武器。李开先《词谑》记载,有人向李梦阳请教做诗,李让他以《琐南枝》为榜样,而冯梦龙公然说民歌有“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山歌序》)的功效。这种具有普遍性的理论认识,是过去未曾有过的。从中可以了解明代文学的某种基本特点。也因为受到文人的重视,明代民歌得到较好的保存,今尚存一千多首。

  关于民间俗曲在明代各时期流行的情况,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有较详细的记述:

  元人小令行于燕赵,后浸淫日盛。自宣、正至成、弘后,中原又行《锁南枝》、《傍妆台》、《山坡羊》之属,李崆峒先生初从庆阳徙居汴梁,闻之,以为可继国风之后。

  何大复继至,亦酷爱之。今所传《泥涅人》及《鞋打卦》、《熬鬏髻》三阕,为三牌名之冠,故不虚也。自兹以后,又有《耍孩儿》、《驻云飞》、《醉太平》诸曲,然不如三曲之盛。嘉、隆间乃兴《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天》、《干荷叶》、《粉红莲》、《桐城歌》、《银绞丝》之属,自两淮以至江南,渐与词曲相远。不过写淫媟情态,略具抑扬而已。比年以来,又有《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人心腑。其谱不知从何而来,真可骇叹。又《山坡羊》者,李、何二公所喜,今南北词俱有此名。但北方唯盛爱《数落山坡羊》,其曲自宣、大、辽东三镇传来。今京师妓女,惯以充弦索北调,其语秽亵鄙浅,并桑濮之音亦离去已远。而羁人游士,嗜之独深,丙夜开樽,争相招致。

  就沈氏所述来看,大致可以知道这些民间俗曲先是起于北方,而后流传至南方,在明中叶以后,愈演愈盛,乃至“举世传诵”。在这过程中,又始终有文人士大夫的参与,因他们的褒扬和辑集刊布,加速了它的流播。这些曲子多是妓女所唱,乐调比较简单,而内容则以写男女之情为主,其放恣的程度,也是愈来愈甚。这种情况和明代社会风气及文人文学的变化,大体有相同的步调。

  成化年间金台鲁氏所刊《新编四季五更驻云飞》、《新编题西厢记咏十二月赛驻云飞》、《新编太平时赛赛驻云飞》、《新编寡妇烈女诗曲》四种,是现存最早的民间小曲,以第一种最为重要。这里面所收的曲调,意思和文字都不算很新鲜,是传统的写怨男痴女心情的作品,但它的语气颇为活泼。其中较出色的一首如下:

  富贵荣华,奴奴身躯错配他。有色金银价,惹的傍人骂。嗏,红粉牡丹花,绿叶青枝,又被严霜打,便做尼僧不嫁他!

  这是写一个女子因贪图荣华富贵而错嫁恶人之后的悔恨心情,由此肯定了真挚爱情对于人生的重要,并表达了对恶姻缘的反抗意识。

  在正德刊本的《盛世新声》、嘉靖刊本的《词林摘艳》和《雍熙乐府》中,都收有一些较早的民间歌曲,但仍乏佳作。

  这可能主要是因为辑集者的拘谨,但民歌本身,恐怕也是如沈德符所述,愈到后来愈为兴旺和恣肆。不过较早的民歌中,还是有些绝佳之作流传下来。如陈所闻《南宫词纪》中所收“汴省时曲”两篇,其中一篇就是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称为《锁南枝》一曲之冠的《泥捏人》:

  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床上歇卧。

  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想象的新奇、感情的天真,让人百读不厌。

  万历时期出现许多辑录散曲、时调(或兼收戏曲)的选本,其中收民歌较多的,有黄文华编辑的《词林一枝》、熊稔寰编辑的《徽池雅调》、龚天我编辑的《摘锦奇音》。这里面的民歌,仍以写男女之情的最为集中,而以感情的大胆真率、语言的尖新倩巧为特征,与前面所提到的选本中的民歌有不同的面貌。当然,选本的年代不一定就是所选作品的年代,但从所用的曲调来看,当以嘉、隆以后的为多。

  纱窗外月正高,忽听得谁家吹玉箫。箫中吹的相思相思调,诉出他离愁多少,反添我许多烦恼。待将心事从头从头告,告苍天不肯从人,阻隔着水远山遥。忽听天外孤鸿孤鸿叫,叫得奴好心焦。进绣房泪点双抛,凄凉诉与谁知谁知道。(《罗江怨》)

  为冤家鬼病恹恹瘦,为冤家脸儿常带忧愁。相逢扯住乖亲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就死在黄泉,在黄泉,乖,不放你的手。(《劈破玉》)

  晚明时期通俗文学专家冯梦龙对于民歌也表现了极大的兴趣,编辑了《挂枝儿》(又名《童痴一弄》)和《山歌》(又名《童痴二弄》)。前者已不全,残存小曲近四百首,大都是江南人依北方俗曲所作;后者收作品三百余首,其中包括一些上千字的长篇,绝大部分是用吴语写成的吴地民歌。这两种民歌集有其显著的特点:一,在几种重要的俗曲集中所收作品年代最迟,基本上都是万历中期至天启、崇祯年间的;二,这些作品有许多经过文人加工或改编,有些更直接出于冯梦龙本人及其友人之手;三,在编辑意识上,如《山歌序》所言,具有明确的反抗封建道德的目的;四,以前文人辑集的民歌还是以表现男女间的感情为主,在这两部集子中,则有更多的对于“欲”的肯定,以沈德符的批评的话来说,是带有“秽亵”,但在当时的社会中,却表现着更为大胆的反抗意识。总之,《挂枝儿》与《山歌》,更多地反映了晚明文学的精神及文人文学与俗文学的结合。

  《挂枝儿》中的情歌常写得热烈而曲折深细,生活的真实感极强,如《做梦》:

  我做的梦儿到也做得好笑,梦儿中梦见你与别人调,醒来时依旧在我怀中抱,也是我心儿里丢不下。待与你抱紧了睡一睡着,只莫要醒时在我身边也,梦儿里又去了?

  还有些带有诙谐色彩的,表现出晚明文学普遍的特点,如《送别》:

  送情人直送到丹阳路,你也哭,我也哭,赶脚的也来哭。赶脚的,你哭是因何故?道是:去的不肯去,哭的只管哭;你两下里调情也,我的驴儿受了苦。

  《山歌》也是以写男女私情为主,其放肆程度,又较《挂枝儿》为甚。这里面难免有些过分之处,但总体上还是表现了人们对不自由的生活现实的抗争。像“拼得到官双膝馒头跪子从实说,咬钉嚼铁我偷郎”(《偷》),“宁可拨来老公打子顿,冉舍得从小私情一日空”(《怕老公》),都不只是风流的歌唱,而深藏着受压迫的悲哀,表现了争取自身幸福的勇气。《山歌》的语言完全是口语化的方言,修饰的成分更少,常有很朴素又很美妙的构想,如《模拟》:

  弗见子情人心里酸,用心模拟一般般。闭子眼睛望空亲个嘴,接连叫句“俏心肝”。

  这种小儿女的痴情,有着浓厚的生活气息。

  《山歌》中的长篇,大都是故事性的,说白和唱相杂,语气生动、情绪活泼的特点比那些短篇表现得更加充分,是研究吴地民间文艺的极好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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