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八年北征,次凌霄峰,登绝顶,望漠北,(朱棣)顾学士胡广等曰:“元盛时,此皆民居,今万里萧条,惟见风埃沙草耳。”
开平,旧有元之斡耳朵,犹华言宫殿也。今则荒台断础,零落于凄风澹月之间。
沙漠旷荡,马力未穷,惟近塞则多山川林木,及荒城废寺。如沿河十八屯者,其兵墟尚历历可数。极北则地平如掌,黄沙白草,弥望无垠。
出得胜口,……过抚州,惟荒城然。北入昌州,居民仅百家。
迁民、烧荒、限制耕牧,使蒙古人不得近边放牧,可能减少了一些事端。但大片的沃土草滩任其荒废,是对生产力的一种破坏,不利于边境地区的经济开发,固然不能资敌,但也不能资己之军国之用。从长远观点看,这种做法是失策的。另外,当明军出塞征讨时,既无耳目向导,也无居民协助。大军粮饷,徒靠内地人民驮角馈运,行动是很不方便的。洪武二十三年,燕王临塞谕诸将曰:“吾与诸将军受命提丘沙漠,扫清胡虏。今虏无城廓居止,其地空旷。千里行军,必有耳目,不得其所,难以成功。”说的正是这种情况。朱棣即位后,数次北征,迄无成功,与此不无关系。
另外,由于蒙族人民与中原经济联系的切断,他们失掉了许多生活用品的生产手段和来源;又由于与明朝处于对立地位,贸易关系不能正常地发展,为了满足物质生活的需要,他们不得不南下抢掠。如果说永乐以前蒙古人尚有恢复中原的能力和企图的话,那么永乐以后,他们的南下主要是为了满足其经济需要,定期的抢掠成了他们经济生活的一部分。因而明朝的防守也带上了季节性的规律。每当“首春气和,坚冰渐薄,塞草将萌,胡马瘦而弓驰”,蒙古族人多在草原经营牧畜,明军则得以喘息:“解甲以候熏风,整雕鞍以待秋至。”
秋天到来,百草结籽,马肥弓劲,正是蒙古入掠之时,此时明军则“控弦执矢,观衅而动”。这就是所谓“防秋”。秋天正值内地收获,蒙古人多于此时南下因粮,但这时“农人收获,壁不可坚;禾稼棲亩,野不可清。虏或因粮于我遂深入,而秋高马肥,恒凭强以逞”。因而“防秋之兵,远地调集,主客相参,步军受陴,马军列营,视四时独加严焉”。朱棣以及后来的君臣,在北部边防问题上尽管处心积虑,但似乎没找到问题的根源。问题在于,只要上述经济形势不改变,明朝的所谓“边患”就不能解除。朱棣的频年征讨,更加重了草原地区与中原的隔绝局面,想要制驭蒙古几乎完全不可能了。
§八、从“来者不拒,去则不追”到“逆命必歼”的政策转变
洪武三十五年(建文四年,1402年)十二月“有边地降虜叛去者,宁夏总兵官左都督何福“请举兵追之”。朱棣说,“但今朝廷大体,当以诚待之。春秋驭夷之道,来者不拒,去则不追。盖彼之来,既无益于我,则其去也亦何足置意!况其同类颇众,其间必有相与为亲戚者,今若以兵讨叛,其未叛者亦将置疑。不若姑听其去,但严兵备、固疆圉,养威观衅,顺天行事。如造次轻举,后悔无及。”
对于边外用兵,朱棣还举汉武帝以为戒。他说:“汉武帝穷兵黩武以事夷狄,汉家全盛之力遂至凋耗。当时虽得善马,岂足偿中国万一之费?朕今休息天下,惟望时和岁丰,百姓安宁。至于外夷,但思有以备之,必不肯自我扰之以罢弊生民。”
可见,这时朱棣对于边外用兵十分谨慎,他的这种决策,显然受到实力的制约。
既然一时还不能臣服鞑靼、瓦剌诸部,那么,只有先求与之通好。朱棣一即位便遣使赴和林敕谕诸部酋长。永乐元年(1403年)蒙古诸部推奉鬼力赤为可汗。朱棣又遣使致意,谕之曰:“比闻北地推奉可汗正位,特差指挥朵儿只恍惚等赍织金文绮四端,往致朕意。今天下大定,薄海内外皆来朝贡。可汗能遣使往来通好,同为一家,使边城万里烽堠无警,彼此熙然,共享太平之福,岂不美哉!”
这位鬼力赤可汗,对于已经分裂的蒙古,并不能做到实际的控制,特别是无法控制西部蒙古的瓦剌部。朱棣承认鬼力赤在全蒙古的统治权,也是限于力量无法向北伸延。但朱棣并不是不想对蒙古进行控制,他在永乐二年便向瓦剌等地派出使节,争取不战而屈之。其谕瓦剌头目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及和林等处头目说:“朕承天命,主宰生民,惟体天心为治,海内海外,一视同仁。今天下底定,四方万国无不来廷,皆已厚加抚绥,劝忻感戴。惟迤北诸部犹观望进退,出没边境,未有归诚。今遣指挥完者先那海、百户亦剌思等往谕朕意。夫天下一统,华夷一家,何有彼此之间?尔其遣人往来相好,朕即授以官赏,今还本地射猎畜牧,安生乐业,永享太平之福。”
我们对比永乐元年和永乐二年的两通敕书,便会发现其中的矛盾。朱棣既然承认鬼力赤为蒙古可汗,要求通好,便不该再遣使瓦剌头目及和林等处头目,望其归诚;反之,要求瓦剌头目及和林等处头目归诚明廷,便是对其可汗的不友好。朱棣推行如此矛盾的政策,正反映了他的尴尬处境与矛盾心态。他希望统治全蒙古,做个主宰华夷的君主,但没有力量;他遣使蒙古可汗鬼力赤要求通好,但不真诚,因为他有臣服蒙古之心。这种矛盾的政策使他无法处理好与鬼力赤的关系,鬼力赤等人对朱棣的心计看得一清二楚。另外,可以断定,朱棣一旦认为自己的力量强大到足以臣服蒙古,便会抛弃这种矛盾的政策。
朱棣一再遣使鬼力赤,但鬼力赤非但无所表示,反而一再传言鬼力赤有寇边的意图。朱棣对此十分警觉。永乐三年五月庚申,鞑靼头目察罕达鲁花遣人归附明朝,使人言,鬼力赤见在卜鲁屯之地。朱棣联想到不久前山西地方曾报告说云内及天城小尖山有火,因而料定“此必鬼力赤遣人觇我边也”。他敕谕迤北巡哨武城侯王聪、同安侯火真曰:“尔等可遣精骄密侦其动静,若来寇开平,即设伏出奇击之。”朱棣一再通过各种途径了解蒙古的动静,并令缘边兵马加紧备御。永乐四年二月丙子,朱棣以书谕赵王朱高燧:“小旗孙成自虏中逸归,见鬼力赤阿鲁台也孙台向东南行。其来寇掠边境,亦未可知。尔速遣人驰报武安侯郑亨等,令坚壁清野以待。自黑峪、车坊至鱼台领隘口,可塞者塞之,不可塞则凿深壕以断其路,仍督兵屯田,且守且耕,寇来则相机用事。尔居守北京,一切边务皆当究心。”他同时还谕武城侯王聪、同安侯火真率将士往兴和同武安侯郑亨备御,敕谕甘肃总兵官西宁侯宋晟“训练士马,坚固城池以俟,无为虏所乘”。
永乐四年三月辛丑,朱棣派遣指挥哈先、千户火儿忽答恍惚儿阿忽来赍书再谕鞑靼可汗鬼力赤,其口气已较前大为强硬。
联嗣天位抚天下,体天心以为治,惟欲万方有生之众咸得其所。今海内海外万国之人番已臣顺,安享太平。尝遣使致书可汗,谓宜通好往来,安为一家,而可汗不晤,拘我使臣掠我边境,自阻声教之外。夫天之所兴,孰能达之;天之所废,孰能举之?昔者天命宋主天下,历十馀世,天厌其德,命元世祖皇帝代之。元数世之后,天又厌之,命我太祖皇帝君主天下。此皆天命,岂人力之所能也!不然,元之后世自爱猷识里达剌北徙以来至今,可汗更七主矣,土地人民曾有增益毫末者否?古称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况而之众甲胄不离身,弓刀不释手,东迁西徙,老者不得终其年,少者不得安其居,今数十年矣。是皆何罪也哉!可汗聪明特达,宜敬天命,恤民穷,还前所遣使者及掠去边境之人,相与和好,且用宁息尔众,同享大平之福,顾不伟哉!若果负倔犟之性,天命之穷有所不顾,必欲以兵一较胜负,朕亦不得独已。中国士马精强,长驱迅扫之势,恐非可汗能支也。可汗其审度而行之。文绮二表里往致朕意。
永乐五年十月壬辰,朱棣再次致书谕鬼力赤:“前遣使致书可汗,本朝通好,共享太平乃拘留信臣不报,今再遣百户早花等审求其故。祸福之机,天有显道,惟可汗省之。”然此次致书仍不获报。
这时,蒙古鞑靼、瓦剌之间攻杀不已。可汗鬼力赤实际在鞑靼头目阿鲁台的控制之下,被当作号召蒙古各部的工具。但因鬼力赤“非元种”。“其臣不肯下”。
与此同时,元裔本雅失里的势力却在兴起。本雅失里又名完者秃,流亡于帖木儿帝国,居撒马儿罕之地。蒙古兀良哈部来朝者向明廷报告说本雅失里欲率其卒合别失八里之众南掠。虽然别失八里远在西北,且据说本雅失里部属不过百人,但以其元裔的身份,必有相当的号召力,朱棣绝不能掉以轻心。又有消息说蒙古将遣人“迎立之”。于是,他于永乐六年正月甲子派遣太监王安往别失八里,潜察其所向,同时敕令甘肃总兵官何福等遣人往哈密以买马为名而觇本雅失里动静。三月辛酉,朱棣又遣使赍书谕本雅失里,劝其勿做非份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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