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多岁的老诗人将那样的厚望寄在自己身上,委实不能辜负呀!虽然遭遇这些不如人意之事,还是不该轻易使气任性的,唉,只可笑韩侂胄这流人竟把功名利禄看得那么重,他们难道不知道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吗?同样是主张北伐,年轻时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大有区别,而韩侂胄类的人更是和这两个自己都全然不同,这不也能说“事无两样人心别”吗?!就让这些家伙去鼓噪吧,唯愿皇上圣明想着想着,辛弃疾唤过书童,润笔化墨,在北固亭壁上书下一首《永遇乐》: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一词题罢,留下一颗万古丹心,然而宋宁宗懦弱无能,几乎被韩侂胄玩于股掌之间,并不能作出什么圣明的决定,也看不到辛弃疾的耿耿之意和满怀赤诚。
1205年7月,辛弃疾被调离地处国境东北的镇江,改任隆兴知府,尚未及赴任,又以“好色、贪财、淫刑、聚敛”等罪状改授“提举冲佑观”的空名,把知隆兴府的新命撤回了。这使辛弃疾完全认清了韩侂胄的真面目,也完全绝望于北伐的成功了,大事操纵在这种人手里,能有希望吗?纵使自己赤胆忠心,效天道之健行,又能如何?!
况且现在已经年至迟暮,也该到明白天命和自己命运的时候了,不是自己不愿努力,不是自己要辜负无数亲友乡亲的期望,实在是无奈啊,年纪将尽,哪怕不情愿,这一生奋斗的历史也该结束了,这句号是时间划上的啊,自己并未忘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没有忘记白发苍苍的辛弃疾想着一生风风雨雨,脸上禁不住老泪纵横,难以自已。他在这一番番起用罢免的反复中,一年年颠簸跋涉中累了,累了。
宋宁宗开主二年(1206年),迫不及待的韩侂胄未及准备充足便仓卒北伐。金兵立即应战,分道南下,迭陷淮南重镇,兵锋直至江北,南宋朝野大哗。韩侂胄此际已深悔失策,忙派人到金营求和,谁知金兵统帅仆散揆答复说:“和谈需以韩侂胄首级为条件!”
韩侂胄心下大惧,慌乱之间想起足智多谋、经验丰富的辛弃疾来,也许他能够挽救危局,也许他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
辛弃疾在家中闻得北伐之败,苍凉一笑,这不都是自己预先想到的吗?败了,败了只可惜百年教养之兵,百年葺治之器,百年会私藏储,只可惜百年中原人心啊!
此时朝廷诏下派辛弃疾为绍兴知府兼两浙东路安抚使,辛弃疾知道这是韩侂胄想让他收拾残局,成则揽功于一己之身,败就可以把这次责任全部卸下给自己,让自己当替罪之羊,他上章辞去不受。诏令再下,进宝文阁待制,又进龙图阁待制,知江陵府,令赴朝中奏事,辛弃疾仍然未到职。
第二年,辛弃疾已经六十八岁高龄,朝廷的诏命却还是一下再下,到如今又发表他为兵部侍郎之职,他依然上表辞免,皇上不准,辛弃疾却毅然上了第二道辞呈,坚决辞去。
韩侂胄进退两难,走投无路,只能接二连三地请旨求辛弃疾出来,最后干脆命他担任枢密院都承旨的极重之职。
钦差大臣揣着圣旨,昼夜赶路,马不停蹄地往铅山狂奔而去,这是1207年9月4日的事。而在铅山期思渡宅中,年老的辛弃疾已经病倒多日了。钦差仍在赶路!吆喝声和抽甩皮鞭的声音惊起了一行南归的雁,在秋天高远的晴空里列成人字。夜色渐深,瓢泉的飞流已没有了往日的气势,它默默流淌着,好像心事重重似的。
辛弃疾恍恍惚惚感觉是在故乡,是躺在一个年轻而又充满活力的身体里,他明天清晨还需早起练剑呢!
前回学的剑法中有一处他总也掌握不好,应该多舞几遍爷爷怎么来了,父亲,父亲怎么也来了,他们起这样早是叫自己起床的吧,该起来了,不能浪费自己大好的年华。
辛弃疾嘴唇蠕动了一下,像是要说话,在床边侍立的几个儿子急忙围上前来,仔细聆听,却什么也听不见,又看辛弃疾一只手臂费力地抬了抬,青筋暴起的指掌在空气中抓捏半晌后,又猛然跌落到床上哦,老了,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吗?竟会这样快吗?不,不能,自己还有事没有做完呢,自己说过要回到北方,要回去祭扫爷爷的坟,四十多年了吧?年年清明都被苦痛和无奈噬咬着心,自己要回去的回家皇上为什么不让自己带兵策划攻打金兵呢?
韩侂胄的奸笑在辛弃疾脸前晃动着,他有些厌恶地想闪避开,却无力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
求取功名的心不能太重,不能太重晦庵兄,你来看我?你说换回一颗心,我换回的心却还是不能忘记杀贼北伐啊,我只是想回去,回去看看而已屋外雷声轰隆隆地炸响着,一道闪电刺亮地划过,辛弃疾感到眼前一亮,他的心被轻松和喜悦的情绪包围起来:自己似乎正在滋养新生的力量,不久就能够去扭转局势,重整乾坤了,一切都会改变了。
辛弃疾脸上的表情很安静很详和,甚至有一丝淡淡的微笑。
人生真是奇怪,匆匆地来了,现在又要匆匆离开了,这之间的无数悲欢无数离合怎么和梦一样呢?!
现在现在醒来了,该启程了,去爷爷那里可是,还有事没做完呢,还有事难道能这样回去吗,不,不行屋里几盏油灯照着床上一动不动的辛弃疾,除了外面一阵紧似一阵的暴雨声,没有一点响动,几个儿子都静静地站在床侧,看着弥留之际的父亲。
“杀——贼”辛弃疾忽然张张嘴唇,含糊地吐出两个音节,紧接着,他聚集了全身的力量,拼命地喊出声来,虽然还是细若游丝,但屋里所有的人都听清了,都听清辛弃疾留在这世上,留给千万后人的最后两个字:“杀贼!”
妻子儿女终于忍不住强抑住的悲哀,放声痛哭起来,窗外风雨依旧辛弃疾的魂灵启程了,向着久违的故乡踽踽而行,他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钦差大臣仍然风雨兼程,淋湿了的衣裳里放着卷包好的圣旨:“诏命辛弃疾为枢密院都承旨!”
然而,晚了,没有赶上辛弃疾回乡的脚步,没有赶上辛弃疾那颗赤诚之心的离去……
辛弃疾就这样离开了风雨依旧的世界,离开了他为之而苦苦奋斗过的国家,这一切注定难以挽回,正如南宋国日趋灭亡的国运一样,难以挽回……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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