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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第189回世间道之真心几何爱人不如爱己

  短短数日,关于国舅夫人分娩遇险之事,明兰已听到四五种不同版本。或有说邹姨娘为扶正而谋害正室,或有说国舅冷落正室致使张氏积郁成病,还有说前头邹夫人留下的忠仆因怕张氏之子威胁小主子地位,便暗中动了手脚……零零总总,明兰直听得脸皮发绿。

  不过总体来说,舆论倾向张家。

  此时就能看出门第名望的作用了,半个京城都是张家的姻亲故旧。

  一方是屹立数代的开国功臣之家,军功卓著,素有贤名(每年定期布施舍粥);一方是靠后宫发家的暴发户,进京至今好事没做几件(张氏自闭,小邹氏资格不够),坏事倒没少做(邹家的贡献)。明兰扪心自问,乍闻这两家之间发生家务纠纷,寻常人会怎么想?

  顾廷烨告诉明兰,皇帝这阵子颇冷落皇后,又以嬉戏怠学为由斥责大皇子与二皇子。

  明兰吃惊道:“英国公不是已病愈返朝了么?皇帝还不肯罢休,莫非张家……”

  虽说皇帝也纳了几个嫔妃,但念着患难夫妻,三不五时便去皇后寝宫,帝后感情始终不错。如今该罚的罚了,该贬的贬了,小邹氏还关着,张氏与沈国舅的关系缓和了,怎么还……

  顾廷烨道:“这倒不是。于此事,老公爷半句追究之意也无,反还谏言皇帝不必挂怀。”

  英国公病愈后上朝,皇帝一看老人家身躯伛偻,苍老了不止十岁,不免心中歉疚,便打算好好抚慰几句。谁知英国公却道:“陛下乃天下之主,便是要张家血战沙场,以命死搏,儿郎们哪个又会皱下眉头?!无论何时,陛下意之所向,老臣剑锋指向,本是臣子应尽的本份。何况区区儿女婚嫁之事,陛下莫要为妇人哭啼所扰。”

  这番话说的铁骨铮铮,皇帝十分感动,连连道:“爱卿乃国之磐石,寡人之幸。”

  感动完了回宫,皇帝慢慢回过味来。

  同样一桩婚事,人张家不乐意,但还是好好履行义务,英国公府的嫡出小姐被个小妾骑在头上,居然张家也一声不来抱怨,强自忍耐,这是为何?人家这是在尽忠!

  而沈家恰恰相反。

  和张家结亲是皇帝的意思,报答邹家是沈家的意思,现在你们姐弟几个处处抬举小邹氏,慢待张氏,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对圣意不满,不能公然抗命,所以私下报复?!

  “……老国公,好本事……”过了半响,明兰才讷讷道。

  顾廷烨道:“姜是老的辣。”看英国公一副忠厚长者样,和蔼宽仁,居然能说出这么犀利的话;直接把儿女家事,上升为忠诚度问题。这样就不妙了。

  冷落皇后,斥责皇子,仿若一个信号,众御史闻风而动,参沈从兴‘私德不修,内闱不端,伤嫡庶规度,害人伦礼法’,更有那灵光的言官,跳过沈从兴,直接去捉国舅府亲家的小辫子,一气参了邹家十几道‘抢占民产,祸害百姓’之类。

  威北侯府上空再度乌云密布。

  顾廷烨眉头紧锁,他与沈段钟耿刘几个俱是皇帝旧臣,荣辱厉害相关不浅,此次群官参奏来势汹汹,说不得里面有些猫腻了……

  就在京城里热议沈张两家的话题之时,王舅父和海氏前后脚回京了,海氏手上抱着个胖嘟嘟的男婴,正是在任上出世的纯哥儿。

  “大哥哥怎么还不会来?”明兰左瞧右瞧,见不到长柏。

  海氏噙笑:“县里那条水渠这几日就快好了,你大哥不放心,非要亲眼看着封土。便叫我和你侄儿早几日回。”

  “为山九仞,就怕功亏一篑,好好,柏儿这般很好。”盛紘心中得意,却不肯露分毫。

  “舅兄这回政绩卓著,不但治下百姓安居,还修通了数十里长的水渠,我听闻吏部考绩已核定了‘上’。”顾廷烨道。

  明兰欣喜道:“大哥哥真了不起,那……会否有万民伞呢?”

  “诶,那都是虚名,不足挂心。”盛紘摇头笑道,“为官一任,最要紧的是能造福一方百姓,上为天子分忧,下为黎民解困,也不枉读圣贤书了。”

  明兰看了看自家老爹,默然;好久没听到这么冠冕堂皇又义正词严的话了。

  然后她的脑袋自动翻译成真相体:万民伞都是虚的,不足挂心——这句是真心的,下面应该是——为官一任,最要紧的是能考绩得优,上能升官进爵,下能发财增产,也不枉十年寒窗苦逼了。

  这阵子王氏最高兴,刚对着多时不见的兄长喜极而泣,随即又抱着小孙子乐开了花,可惜不过几日,风头就被人抢去了。

  六月初四,柳氏生下个女孩儿,因头胎不是儿子,她颇有些不快,谁知长枫却十分喜欢,抱着初生女儿赞个不停,见谁都要自夸一番,倒把他岳母柳夫人感动得一塌糊涂。

  柳大人拍着长枫肩膀,慈爱道:“贤婿呀,好好读书,明年春闱为妻儿博个功名回来。”

  待女孩儿眉眼渐长开了些,众人惊觉她长得极像华兰,也是一般的浓眉大眼,英气大方,连脾气也像幼时的华兰,不哭不闹,还爱冲人笑,竟比亲女庄姐儿都还更像华兰三分。

  洗三礼上,华兰抱着孩子喜欢的不得了,便连林姨娘的宿怨也淡了几分,连着送了柳氏两份厚礼,由是王氏不免不悦,冷言冷语了几句‘丫头片子有什么好张扬的’。

  盛老太太见她又小心眼了,便私下与她道:“你只想想华兰刚降世时,她爹何尝不是这样。真说起来,只怕那会儿宠的更不像样子呢。”

  王氏默。那时盛紘多么疼爱华兰,因舍不得牙牙学语的女儿,甚至还抱她去过衙门,想起初婚时的旖旎时光,她不禁怅然——倘若没有林姨娘,那该有多么好呀。

  见长枫渐与华兰和好,亲姑姑墨兰反受了冷落,她只恨柳氏算计厉害,撺掇巴结,弄得他们兄妹不和,随即又和长枫吵了一架,然后愤愤离去,再不肯多来看一眼。

  国事家事,似乎都是这般此消彼长。当明兰在小胖子的牙龈上摸到第五颗糯米牙冒头时,朝堂上的‘参沈’已告一个段落。

  邹家这回是倒了大霉,被查出两条人命,侵占百姓田产许多,御史们口口声声要杀人偿命,沈国舅又想去说情,可听闻宗人府扣了他为长子上报世子的条陈,便犹豫下来。

  沈皇后原先还到圣安太后处啼哭,可当传出风声,说皇帝有意停了中宫谏表,她才陡然惊觉,如今的丈夫已是九五之尊,而非在藩地时的王爷了。

  不过沈皇后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一意识到事态严重之后,就立刻放□段,去凤冠,脱凤袍,素服跪在乾清宫门口请罪,只说‘管束娘家无力,都是臣妾罪过’。

  皇帝其实很念旧情,毕竟是一道熬过来的,看见发妻这般痛哭,想起当年艰难时日,皇帝心软了,当夜留宿坤宁宫。随即英国公上奏,荐两位当世名儒为大皇子二皇子之师,皇帝欣然准奏,并加封英国公为太子太保,张氏所生之子加封轻车都尉二等衔。

  风向标再度转了。

  最后妥协的结果是,邹家大舅爷流徙西南三千里,二舅爷三十大板,另罚没泰半家产以作赔偿,沈国舅受圣旨申斥,罚俸一年,并闭门思过三个月。

  其间明兰去看过小沈氏两回,只见她也吓得如同惊弓之鸟,肚皮硕大,身子却消瘦得厉害,郑大夫人十分不安,只恐将来分娩艰难。

  如此这般,待张氏之子双满月时,张沈两家着意要大办一顿满月酒,既扫晦气,又振气势,同时向外头表示——两家已和好如初了。

  满月酒前几日,张氏请明兰过府,好询问满月酒的琐碎事宜;那来人顿了顿,又说了句‘多时不见,国舅爷十分惦记顾侯’,另送陈年花雕两坛。

  顾廷烨苦笑不已,回头对明兰道:“沈兄怕是在家闷得狠了。他是奉旨闭门思过,一干老兄弟也不好多上门。也罢,今日我与你一齐过去。”

  作为威北侯府主母,幽居许久的张氏此次决意独自筹办酒席,藉此重新亮相人前;酒水,饭菜,如何招待宾客等其余繁琐事项,由亲母张夫人指点,张氏概已了然,只是沈从兴那帮兄弟的家眷,她一个也不熟,便提前请明兰来说道说道。

  明兰一一说来:段家家底如何,段夫人出自蜀中名门,小段将军正在说亲事,钟夫人与耿夫人在‘贤惠‘问题上的理念略有不同,刘正杰大人的女眷为何瞧起来这么老,不是刘老夫人,是刘夫人,千万别弄错了,因为她是童养媳出身啦,十八新娘三岁郎……

  张氏认真的着,间或凑两句,说些将京中的陈年往事,算是有来有去。张氏是大家出身,惯能将阴私之事隐晦表达,半点痕迹不露;明兰是庄老高足,擅长将不入耳之事以经卷典故之乎者也出来,两人倒是棋逢对手,说到有趣之处,不禁相顾一笑。

  正说着话,外头进来个婆子,恭敬道,“禀夫人,侯爷要与顾大人吃酒,说将先前东瀛送来的竹叶青取两坛子出来。”

  张氏道:“侯爷说那酒存的日子越久越香,埋到库房的地下了,你请樊妈妈叫人去掘,下锄小心些,别都弄碎了。”

  那婆子福了福,又道,“侯爷还说,要给顾大人看那柄新得的龙泉宝剑。”

  张氏道:“侯爷每早必要舞剑的,大约又挂到哥儿屋里去了,我自叫人送去吧。”

  那婆子应声出去。

  张氏转头吩咐几句,两个丫鬟从隔壁的婴儿屋里捧出一把宝剑,很快走出门去。张氏回头,见明兰静静的看着自己,她不由得面上一红,没话找话道,“那酒是不错,酒色碧青,香气浓郁,还一点不上头,回头我与你带两坛子回去。”

  明兰很老实的哦了一声,继续看她。只见她气色健康,面色红润,虽眉头还隐约郁郁,但往昔的那种苍白单薄,已被说一不二的端庄能干取代了。

  张氏佯怒道:“你要说便说罢,作甚么这般盯着看我!”

  明兰道:“没什么,不过觉得国舅爷这习惯真好。孩儿打小就熟刀剑,将来必然也是个小将军,真好,真好。”

  张氏怒目,明兰回以很纯良的目光,张氏很快就泄了气,苦笑道:“恁是九天玄女,到了这凡尘世间,怕是也当不成仙女了。”

  产后第四日,丈夫头一回踏入屋里,夫妻俱是死过一回般,身心俱疲,两人默默对坐了许久,也顾不上妈妈的告诫,自己扑在丈夫怀里狠狠哭了一场——不知是在哭自己无可奈何的妥协,还是在哭天下女子的宿命。

  明兰沉默了半响,“是呀,这世上,哪有真的仙女。”

  ……

  从张氏屋里出来,明兰沉沉的往外走着。

  适才张氏与婆子短短几句对答,透露内容十分丰富——沈从兴现在每夜都歇在张氏处,早上起来到院子里舞剑一回,然后拎着宝剑去看儿子,边哄边逗之际,随手将宝剑挂在儿子屋里的墙上。夫妻和睦,父子情深,如此,皆大欢喜。

  比起在傲气的坚持中枯萎凋零,还不如在圆滑的妥协中好好生存呢。

  明兰嘴里发苦,都不知道自己在郁闷什么。

  走到一扇垂花门口,忽闻前头一片争吵怒骂声,仿佛声音还有些熟。在明兰身旁引路的婆子有些尴尬,笑道:“前头有些不干净,咱们往这边走罢。”

  明兰点点头,她也不欲多事。

  刚挪转了脚跟,呼啦啦的一群人拥到跟前,当头一个衣衫凌乱的年轻妇人似是想往前头冲,后头一群婆子丫鬟卖力拦着她。

  “…你们谁敢拦着我,我就死在这里…!”那年轻妇人拿一根簪子对着自己的喉咙,发出凄厉的呼喊,“我要见侯爷,你们谁也不许拦我!…放开…放开我……”

  明兰定睛一看,竟然是小邹氏。

  不能怪她眼力不好,以前的小邹氏总是浓妆艳抹,本就看不大清本来面目,而如今她不但头发散乱,满身狼狈,嘴角也破了,原本娇嫩的脸颊上浮着两大片紫色疤痕,有点像青春痘挤破后结下的硬硬的疤。不过明兰知道,这应该是脸颊被严重打肿打破后的痕迹。

  样子十分难看,算是毁一半的容。

  “顾…夫人…?”小邹氏终于辨认出了来人,随即扑了上去,大声嘶吼道,“顾夫人,你救救我家哥哥吧!他们要弄死他呀!”

  明兰的胳膊被箍得生疼,“不过是流徙和杖责,何曾要他们性命?!”

  “那西南瘴气遍地,哪里不要人命呀……”小邹氏还待接着说,明兰连忙打断道,“邹姨娘慎言,顾家与邹家非亲非故,便是该做什么,哪里轮得到顾家?传了出去,岂不叫人耻笑顾家越俎代庖,不懂礼数!”

  小邹氏也发觉自己乱说话,又扯着明兰的胳膊道:“…我家侯爷当顾侯如亲兄弟一般…请顾夫人帮我说几句话罢!”

  跟在明兰身边的翠微拼命想推开小邹氏,一众婆子也拉的拉,扯的扯,可小邹氏便如生铁般死死拽住明兰的手臂,倒把明兰弄疼了。

  小邹氏一只手还捏着簪子,挥舞着十分危险,眼看自己要遭池鱼之殃,明兰连忙叫众人都停手,对小邹氏道:“邹姨娘,你可还记得当日我与你说的那驸马公主和妾室的故事?”

  小邹氏有些茫然,明兰道,“我早说过,倘有个万一,倒霉的必然是你,你怎么不听?!”

  “可那日……”

  明兰干脆道:“别那日这日的了,你若有心退让,就事不至此。”

  小邹氏缓过神来,如救命稻草般巴在明兰胳膊上:“昔日姐姐一番好意,苦心提醒我,显见姐姐是心疼我的。如今便请……”

  “你弄错了。”明兰再次打断,“我不是为你,是为了沈家。国舅爷乃国之重臣,操劳国事。可如今为了你,终日烦扰于家宅琐事,为了邹家,三天两头受弹劾。”

  小邹氏被说的张口结舌。

  明兰板着脸,毫不留情,“还有,别叫我姐姐,你是沈家的姨娘,不是顾家的。一个不好,传出去又不知多少闲言碎语,听得我渗得慌!”

  小邹氏大怒,“你……!”

  就在这当口,明兰瞅准机会一下把胳膊抽出来,小邹氏顾着发怒,捏簪子的手松了,周围婆子们赶紧一拥而上,夺簪子的夺簪子,拧胳膊的拧胳膊,抱腿的抱腿,终于把人拿住了。

  当前一个管事打扮的婆子道:“邹姨娘,侯爷都被你累得闭门思过三个月,我说你也消停些罢,这成日的闹,不是连累我们么!”有几个婆子趁乱还在小邹氏身上狠狠拧了几把。

  “我不回去!我不去…你们又想把我关起来…”小邹氏疯狂的挣扎,仰着脖子尖声哭叫,“…侯爷,侯爷…你对得起我姐姐么!我姐姐为你吃了多少苦…你便是为着她也不该…我要见大哥儿,大姐儿,你快来呀,你姨母快叫人作践死了!”

  那一边,翠微心疼的替明兰揉着胳膊,几个婆子连声赔罪。

  明兰轻轻挥手,颇觉好笑的转头道:“邹姨娘可知,原本国舅爷请立世子的批文已快下来了,因此一闹,宗人府却将此事给扣住了。你真要把大哥儿叫来么?你也有脸见他。”

  小邹氏顿时哑了。

  明兰喟然:“倘若令姐地下有灵,知道兄弟姊妹不利自己孩儿,你说她是会怪你们,还是怪国舅爷?”

  小邹氏慢下了挣扎,目中满是绝望,颓软了身子,任由婆子们将她往里拉扯,眼见堵路的总算走开,明兰再度往外走去,刚走出几步,后头又传来小邹氏凄凉尖利的哭叫声——

  “…姐姐呀,你若活着就好了!天底下都是没良心的,人一走,茶就凉,哪个还记得你的情义!你若不是为着照料皇后母子,怎会落了快足月的孩儿,又怎会送了性命?!如今侯爷有了新媳妇和小儿子,哪里记得你坟冢凄凉,他早把你忘了…姐姐呀,你为何要对姓沈的掏心挖肺呀…倘若你留着性命,如今荣华富贵,还不由着你享…”

  声音渐渐轻了,想来人已拖远。

  明兰脚步滞了下,心头仿佛闷的喘不过气来。

  翠微见她面色不对,轻声道:“夫人,可觉着不适?”

  一旁的婆子也十分机灵道:“大约天日太热,夫人叫暑气给冲着了,不如去前头亭子歇会儿。我给夫人端个冰碗子来。”

  明兰只觉得胸口烦闷欲呕,挥手道:“不必,我还是家去歇着。”

  快到门房时,顾顺上前几步道:“夫人,侯爷还在里头陪国舅爷吃酒……”

  明兰不耐烦道:“我先回去了,你们等着侯爷罢。”

  顾顺见明兰面色不善,也不敢多问,只一路快跑去前院厢房,见顾廷烨还在与沈从兴推杯换盏,便凑上前小声道:“侯爷,夫人似是闷热得厉害,先回去了。”

  顾廷烨一点头,顾顺退下。

  沈从兴听到几个字眼,指着他笑道:“瞧你如今这样儿,哪有半分当年横刀立马顾二郎的气概!如今人家都说,顾侯夫妇是同进同出的,不论吃酒串门,你都要送夫人回府,好好好,我知道,温柔乡是英雄冢……”

  顾廷烨脸皮颇厚,淡淡道:“倘若邹氏嫂夫人还在,怕沈兄也是如此。”

  沈从兴默了半响,忽然惨声道:“我对不住她,她在世的时候,没跟我想过半分福气,操碎了心,吃尽了苦头,如今…我却…连她家人也护不住!”

  顾廷烨拿起桌上的双龙入海青玉大壶,缓缓给自己斟酒:“爱之适以害之,沈兄若真是为邹家好,就不该再放纵下去。如今是保住了性命,可总有有你护不住他们的时候。”

  沈从兴怔怔的:“我如何没有劝过,可他们……只要一提你嫂子,我就没有法子了。”

  “沈兄倒是愈发斯文了。”顾廷烨端起酒杯,嘴角一抹嘲讽般的笑,“劝不听就罚,罚不听就打……如今邹家上下不事生产,除了沈兄,还有旁人可以依仗么?”

  酒色湛清,宛如高山清泉般澈然,缓缓喝尽杯中酒,他只觉得酒气清香,沁人心脾;放下酒杯后,他盯着沈从兴:“适才沈兄说我已无当日顾二郎的气概。我却要说,自打沈兄封了侯,也愈发缩手缩脚,哪里还有当年蜀边五虎之首的威风!”

  说着,将酒杯重重摔在地上,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砸出一声短促清响。

  沈从兴静了半响,缓缓抬起头来,“自入京来,我处处错,步步错,亏得有你们一帮兄弟,皇上体恤,否则,早不知死过几回了。”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而尽,沉声道,“阿琴过世后,我未能迎娶她妹子为正室,此乃第一错;既不能娶为正室,就该待之以亲妹,给她好好找个人家,我却纳妻妹为妾,这是第二错。至此,我每回见了邹家人,便觉得无地自容,羞愧不已,不能力行约束!”

  说完,他也重重将酒杯摔在地上,碎瓷四溅,在青砖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

  顾廷烨看了他一会儿,将面前两只汤碗倒空,分别斟上酒,“沈兄也不必过于自责,依我看来,邹家本就是这个打算。仗着这个,变本加厉,如今沈兄想明白了,什么都好说。”

  沈从兴举起酒碗抿了一口,皱眉道,“只怕皇上如今也恼了我的。”

  “未必。”顾廷烨拿起一根筷子,轻轻敲击碗盏,“倘若只臣子私宅之事,皇上未必有闲情逸致过问;此回,张老国公将一个忠字拿上了台面,而沈兄你,明知此时正是要用张家的时候,却还放纵内宅,丝毫没将圣意放在心上,皇上如何不恼?”

  沈从兴歉然:“是我疏忽,辜负了圣上……”

  顾廷烨晃着酒碗,“咱们在京城,都是无家世无根基的浮萍之人……”

  还没说完,沈从兴便失笑:“你算什么无家世无根基,堂堂侯府公子……”

  顾廷烨摇头道:“有家不如无家,有亲不如无亲。”

  沈从兴知道顾家内情,暗暗替他难过,不再多说。

  顾廷烨接着道:“六年前,段兄弟来京城远亲安国公府投帖子,谁知连门房都没能进去。可如今,安国公府哪个不争相巴结段兄弟?咱们几个平步青云,一展所长,靠的是什么,不过是皇上的信重而已。”也许过个十年八年,他们也能建立自己的基业,可如今根基还太薄。

  沈从兴凝重的点点头:“兄弟这话说的好。老泰山肯与我家结亲,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不止。还有……以后。”

  沈顾二人微一对视,便知彼此意思——从目前来看,皇帝对大皇子二皇子还是满意的。

  “那……以后,我该当如何行事?”沈从兴替顾廷烨斟了碗酒。

  “什么都不必做。”

  沈从兴愕然:“你说什么?”

  顾廷烨拾起两只筷子,“沈兄这回看似凶险,但实则安稳。其一,皇上还是要用沈兄的,不过是想敲打敲打;其二,英国公府不会真看着沈兄出事,否则,且别说女儿不好过,倘若以后大皇子……”后面的话,两人心知肚明,不必多说。

  “是以,沈兄如今的确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在家修身养气。”顾廷烨先放下一只筷子,“皇上是重情之人,沈兄毕竟在潜邸陪皇上风风雨雨十几年,待时日一长,皇上必会记起旧日之事,反会怜惜沈兄心软,受邹家拖累。”

  何况皇帝还要用你。

  沈从兴点点头,低声道:“这回皇后娘娘也是受我之累。”

  顾廷烨再平平放下一只筷子,“英国公府煊赫一甲子,有声望,有根基,有人脉,独缺新帝信重,又如何肯折了沈兄这条臂膀?只要沈兄肃清内宅,旁的事情,自有张家会摆平。”

  桌上平行放了两只筷子,顾廷烨又将一只碗倒扣在筷子上,“如此,沈兄便稳当了。”

  其实,如果沈张好如一家,皇帝也不见得高兴,但若真闹翻了,皇帝又会怒其不恭。沈从兴娶张家女,当初看来这好那好,实则为双刃剑。自己当初娶明兰,皇上得知只是个中等文官的庶女,便是既可惜,又放心。

  沈从兴看着那只稳稳当当的碗,沉默良久,“肃清内宅?”

  顾廷烨静静道:“张家之所以能气势如虹,胜在理直气壮,沈兄理亏在先。如何决断,沈兄心里清楚?”

  一个是圣旨赐婚的正房太太,一个只是妾室,却能把持大半个国舅府,张夫人若有心替女儿出头,有的是由头,偏偏人家就是忍着。忍到京城内外连同宫里都知道邹姨娘跋扈,沈国舅偏袒,才将事情闹出来。这并非诡计,而是阳谋,张家就是要明白的告诉所有人,他们对皇帝是全身心的配合,没有半分敷衍塞责的意思。

  沈从兴端起酒盏,手指竟微微发抖,颤声道:“阿琴过世时,只眼睁睁的看着我,什么都不曾说,我知道,她只担心孩子们……”

  顾廷烨道:“大侄子也还罢了,到底是男儿;可几个侄女呢,将来可是要嫁的。”

  只要邹姨娘在,张氏永远不可能代行母职,将来说亲时,只一条沈家女儿是由妾室抚养长大,那些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便要退避三舍了。而从邹姨娘这些日子的行为来看,她的确品行不端,又能养出什么好孩子来。

  倒不如从现在开始让张氏抚养,将来也能出面替女孩儿议亲——能跟自己丈夫赌气这么久的女子,本质上应该不屑于那些鬼祟伎俩。

  沈从兴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不停的踱步,忽停住脚步,沉声道,“我欲予与邹氏切结书一份,给她好好找个人家嫁了。”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以后谁还会再说他宠妾灭妻,倒有不少人会私下揣测张氏善妒,张家仗势,不肯容人。至于邹家,反正捏在他手里,以后好好管束便是。

  “沈兄家事,当自行决断。”

  顾廷烨浅浅抿了口酒,夫妻相疑,彼此算计,沈张两家也算登对了,“邹家子弟里若有上进的,沈兄教他们读书习武,也能慰藉嫂子在天之灵了”

  下了这个决心,沈从兴仿佛抽干了力气,败然坐倒。

  顾廷烨缓缓走过去,低声道:“听兄弟一句话,八王爷,他已经是皇上了。”

  沈从兴神色黯然——皇上如今春秋正盛,小皇子一个接一个的出来,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好,自己的确得小心了。

  “而我们,也不是以前的我们了。”顾廷烨站直身子,轻轻喟叹,“老耿是怕了言官了,如今他每说句话,都要想上三遍。”

  八王妃成了皇后,从此丈夫不再是丈夫,而是君王;沈从兴也成了国舅,从此姐夫不再是姐夫,而是主上。从边疆到京城,从王府到皇宫,昔日草泽兄弟,如今都手握重权,每个人都要转变自己的角色。

  沈从兴怅然回忆,“你可还记得那年,咱们几个跑去青崖山顶吃酒……”

  “还是十文钱一壶的劣酒。”

  “呵呵,正杰弄来的,还能是什么好酒!”沈从兴笑起来。

  “足足醉了一夜,次日在山顶醒来,大家伙头痛欲裂,却都不肯回家。”顾廷烨笑道,“便是自诩大丈夫的成潜兄弟,也不敢回去见婆娘。最后还是划拳了事。”

  “我背运,只好领着你们回我家。阿琴见了我们这副模样,熬了一大锅解酒汤。”

  想起当日情形,顾廷烨依旧忍不住抽冷气:“嫂夫人好狠的心,叫婆子拧着我们的鼻子挨个灌下去。说实话,我们都是被烫醒的。”

  “是呀…是呀…”沈从兴喃喃道,想起往日夫妻情深,忽然哽咽起来,“阿琴你为何去的这么早……”说着伏案痛哭不已。

  顾廷烨一手搭着他的肩,劝慰道:“沈兄想开些,以后与张氏夫人好好过,天长日久,也能合家美满的……”

  “不会的,再也不会了。”沈从兴惨淡的摇头道,“夫妻之间,是否真心真意,骗不了人的;世间上的好夫妻,多的是自欺欺人罢了。”

  顾廷烨定在那里,许久许久,方才挪动脚步——自欺欺人么?

  酒入愁肠最醉人,未过多久,沈从兴便彻底醉了。

  顾廷烨缓缓驶马回府,此时天色已黑,风冷星稀,迎面寒意,倒散去了大半酒气,默默的回屋,却见屋内漆黑一片。他也没叫人,自己动手燃起烛火。

  “怎么灯也不点?”

  明兰坐在窗前,侧头看着天空,缓缓转头道:“侯爷可要用些吃食。”

  顾廷烨摇摇头,撑着手臂坐在桌前,看那跳跃的烛火,一只飞蛾抖着颤颤的翅膀,柔弱却又坚定,慢慢逼近火苗。

  “你过来,我们……说会儿话。”

  明兰点点头,挪步到桌旁坐下,“好,侯爷先说罢。”

第190回世间道之君心我心惟愿知心

  顾廷烨盯着烛火:“你很是瞧不惯沈兄,是么?”

  明兰翻着眼:“沈国舅不但身为社稷梁柱,命还生的好。升官发财死老婆,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好运气,我哪里敢瞧不惯了。”

  顾廷烨转过头看她,明兰自顾自的拔下鬓边短簪,轻轻拨动烛火。

  他道:“今时今日,许多波折麻烦,俱是因沈兄软弱犹豫而来,你的看法也不无道理。可是……你不曾见过以前的沈兄。”

  明兰微一停动作,放下银簪,“何时的以前?”

  “未进京封爵前。”

  寸许圆的羊脂白烛上的火苗渐渐明亮,顾廷烨目光沉郁,“我初入蜀地,最早识得的就是沈兄。彼时,他是王府侍卫统领,与段钟耿刘四位兄弟,并称蜀边五虎,名动西南。他虽岁数最轻,却为五虎之首。”

  “王妃娘娘的兄弟,怎能不是虎首了。”明兰酸溜溜的。

  顾廷烨不去理会她的吐槽,“你若见过那时的沈兄,绝难想到他今日会这般优柔寡断,便是彼时的邹家,也不若今日胡作非为。那时,有邹夫人在。”

  明兰沉默许久,“……那定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顾廷烨一点头,继续道:“邹夫人诚挚大气,比寻常男子更有见识。不但决断家事,便是王妃娘娘也言听计从。那时沈兄果毅豪勇,利落干脆。于大处,能辅佐王爷经略边地,于小处,待兄弟们仁厚宽体。邹氏子弟虽无什么出息,但也能安分守己,或读书,或领些小差事,依附着沈家过日子。”

  “有这么尊河东狮镇守,自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进不来的。”明兰的吐槽似也欠了威力。

  顾廷烨忍不住笑了。

  记得头两次见到她,她还是个双鬟垂髫的小姑娘,嘴里却很不饶人,半分娴静也无;明明是尖酸刻薄的厉害,可他却很喜欢,没有故作端庄的矫揉造作,那么的坦率明快。便是她插着腰,板着脸,数落人的样子,他也觉得像只白胖瓷娃娃般幼拙可爱。

  他不自觉柔和了声音,“沈兄与邹夫人成婚十余年,却还若新婚夫妇般如胶似漆,片刻不舍分离。我在沈家叨扰时曾亲眼见过,沈兄一个眼色,一个神气,邹夫人连问都不必,就知道夫婿要什么;邹夫人皱个眉,转个头,沈兄也当即知晓妻子在想什么。咱们一道闲话时,他们时常异口同声,相视会心而笑,夫妻俩无话不说……那是真正的鹣鲽情深,心意相通,我…从不知道,恩爱夫妻也能如此。”

  明兰听他声音有异,抬头看了他一眼,知他又想起亡父和大秦氏——他们的爱情是几乎伤害所有人的孽缘,与之不同,沈邹夫妇的恩爱却是健康的,积极的,有助于所有人的良缘。

  “那年,京城陡生变乱,三王爷被矫诏赐死,逆王事败身死……”

  明兰忍不住插嘴道:“皇上的藩地远在蜀边,与京城相隔何止迢迢,你们得消息倒快,如此看来,当今也是早有雄心的。”

  顾廷烨看了她一眼,“那消息是我送去的,水路快些。”

  明兰不料,‘啊’了一声。

  “消息传到,王府的几位幕僚便说,六王爷被贬斥,五王爷残暴,素来不得先帝喜爱,排序之前的皇子俱已亡故,这天子宝座怕是要轮到圣上了。可公孙先生却说,如今局势未明,先帝属意尚不得知。藩王无诏不得离藩地,若有异动,叫有心人一挑拨,好事也成坏事了。我们兄弟几个也不敢闲着,或戒备,或整军,人人如拉满的弓弦,只等京城消息。”

  明兰问道:“那……侯爷彼时,在做甚?”明兰艰难的咽下口水,“那是……以前跟着你的?是漕帮的。”怪不得这两年账房里陆续向几户人家支出银钱,都是车三娘使人来取。

  顾廷烨面露惨色,点点头——那几个都是跟了他许多年的好兄弟。“待先帝召见入京的旨意到蜀边时,果然不轨之徒四下蠢动,刘正杰三天便擒杀了四五拨刺客,段家兄弟护着皇后和几位小皇子,半座王府血流成河。可彼时,皇上早在路上了。我与沈兄兵分两路,一明一暗。他做了十几年王府侍卫统领,知道他的不在少数,便领着兵马侍卫走明路;而我与老耿护着皇上暗中绕开官道,另走一路。”他紧拧着眉心,似是想起了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沈兄那路,不知碰上多少次劫杀,明着是盗匪,其实就是勾结谋逆的卫所军队。沈兄几乎送掉了性命,钟兄弟没了二弟和一个侄儿。快到直隶地界时,我们这一路也遮掩不住了,老耿拼死殿后,一条胳膊一条腿差点就残了,还赔上耿夫人两个兄弟的性命。我护着皇上杀出一条血路,直到看见城门,九门提督领兵出城来接,才算平安。”明兰听得心惊肉跳,掌心一片冷汗。犹记得那时整个京城都等着储君,偏左等右等,八王爷过了好几个月才到,当时自己还腹诽过几句古代交通落后,没想竟有这许多波折。难怪皇帝这么信重他们几个,这种拿血肉性命换来的忠诚度,果然不是京城权圌贵哭一场或表白一段忠心能抵过的。这些根深叶茂的权爵世家都水深的很,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谁知道骨子里头是什么;而顾廷烨他们几个却是真正把身家性命都押在皇帝身上了的。什么叫心腹?昔日楚霸王项羽横扫天下,最信任的还是他的江东子弟。李自成几降几反,最核心的就是最初起事之众,只要这帮老兄弟在,他投降几次失败几次,都能东山再起(这帮人后来大多坑在一片石)。难怪老耿再怎么出错,顾廷烨每天打家务官司,沈从兴一天到晚犯浑,皇帝还是要用这些人。只要能办事,能完成任务,并且绝对忠诚,其余都是细枝末节。“好一把九五之尊的宝座,不知染了多少人血!”明兰轻声道。顾廷烨摇摇头,也叹了口气,继续道,“咱们离去的那段日子里,皇后和几位小皇子忽染了急症……”明兰怀疑:“急症?”

  顾廷烨道:“也不知是真的病了,还是有人投毒。总之,那会儿王府里人心惶惶,段刘二位兄弟,虽能抵御强敌擒杀刺客,却对内帷之事束手无策。于是,邹夫人只好亲自入王府照料,那会儿,她已身怀六甲。”

  “后来,皇后娘娘和几位小皇子都好了,可邹夫人却……?”明兰颤着声音。

  顾廷烨面露惋惜色,“待沈兄赶回去时,只见了邹夫人最后一面。”

  “……难怪,皇后娘娘那般抬举邹姨娘。”

  “沈兄大病一场,险些也跟着去了。”顾廷烨低声道,“自邹夫人故去之后,沈兄行事愈发没有章法了。”

  两人沉默许久,明兰忽笑了一声,“这世上之事,就是这么有趣。倘若当初皇后娘娘没能好转,那么如今邹家之忧,便成了沈家之忧。这位邹夫人,倒的的确确是一心为了夫家。”

  顾廷烨默了会儿,缓缓道:“公孙先生与我说,你是他生平仅见的明白女子。”——现实往往就是这么丑陋和无奈。

  明兰苦涩道:“有些事情越是明白,心头便越是荒凉。”

  顾廷烨看了她一会儿,道:“旁人的事说完了,现下来说说我们的事罢。”

  明兰漠然道:“好。不知侯爷打算从何说起。”

  “就从齐国公府那日的寿宴说起。”

  明兰按捺下心慌,只听顾廷烨道,“那日回来后,我时常不快。你一直猜测,以为是因着齐家那两个孩儿的名字罢?”

  对上男人黝黑深沉的眸子,明兰无可抵赖的点点头。

  “你素来聪明,遇事不乱,在这件事上为何会如此?”顾廷烨静静道,“心虚而已。”

  明兰辩无可辩,垂首坐着。

  顾廷烨道,“你甚至没有多问小禄子几句,你可知后来怎样?那日,我在门房等的不耐烦,便往里多走了几步,听见了你和齐衡说的话。”

  明兰心头一阵乱跳,张口欲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顾廷烨细细梭巡她的神情,淡淡道:“瞧,你又心虚了。童年伙伴,就是说上两句又如何,况且……”他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好话。”

  “那你究竟在气我什么?”

  这句话明兰纳闷了许久,既不是因为名字,也不是因为她和齐衡说话,那么,这个男人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你从不曾用那般口气与我说过话。”顾廷烨平静道,“你端庄守礼,便是对着太夫人也不曾失过半分礼数。除了齐衡,你从来不曾跟任何人那种口气说过话。”

  明兰犹记得自己骂了齐衡两句很不好听的,难道这个男人在嫉妒这个?她不禁错愕道,脱口而出,“为何不能?我,我又不靠他过日子……”

  “因为你需要靠我过日子,所以才对我礼敬有嘉么?”明兰慌道,“不,不是……”急得涨红了脸,“侯爷这是断章取义!”

  顾廷烨满目深沉,倏然站起身子,高大的身躯在屋里走了一圈,停在明兰面前,“齐衡那小子对你的心意,我早就知道。便是他真为孩儿取了你的名字,那又如何?旁人心里怎么想,与我们有什么相干?我在乎的,是你心里怎么想。你……是否……”

  下面的话,他自己也难以启齿。可笑他勇悍半生,竟此时怯了阵。

  “没有。我知道侯爷想问什么,这句话我已问过自己许多遍了。”明兰抬头看了会儿窗外,似是凝神思索了片刻,又道,“……没有,我从来未对齐衡有过男女之情。”

  “这般肯定?”过了片刻,顾廷烨才道。

  明兰淡然道:“很早之前,我就知道我与齐衡绝难成姻缘,既然如此,何必还啰嗦许多。我不是话本子里的那柔情多意的小姐,我断不会叫不该之事发生的。”

  顾廷烨冷笑道:“夫人倒明智。枉费齐衡一番痴心,倘叫他听见这番话……”

  “我之前对他说过更难听的话。”明兰直截了当。

  顾廷烨怒目过去,明兰坦白直视,两人对视片刻,顾廷烨挪开目光,

  明兰昂首道:“就因为有人喜欢我,我就一定要喜欢他么?哼!天下哪有那么简单的事!”这番话她闷在肚里十几年,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索性都说了出来。

  “我六岁没了生母,家中姊妹,太太宠爱五姐姐,父亲喜欢四姐姐,若非祖母垂怜,我还不知会怎样。似我这样的,何尝能有半点行差踏错!”

  明兰越说越气,霍然站起,直立在窗前,“平宁郡主连盛家嫡出的女儿都看不上,何况我!齐衡明知如此,还想要我如何?与他花前月下互诉衷情,还是私相授受?等到他日他另娶名门淑女,而我暗自伤怀,感痛一生?!”

  ——别做梦了!她绝不会为了不值得的缘分和人伤心的!

  顾廷烨默了半响,才道:“早先,我就听说齐衡与郡主为婚娶之事吵过许多次了。”

  “那又如何?”明兰尖利的反问,“在登州时,老太太带我去乡间避暑,我见过用来沉塘的笼子,见过被族里祠堂关起来的女子。齐衡若真有本事,就别叫我担惊受怕,顺当的把我娶过去。倘若不成,他还非把事情闹出来,一个‘私相授受’就能要了我的命!”

  说到后来,她一抹面颊,竟湿了一片。

  顾廷烨被她眼中深深的沉痛惊住了。

  明兰蓄着泪水,一字一句道:“顾侯爷,这世上男子与女子是不同的,不能男子付出多少情义,也叫女子回报一般。你可以荒唐十几年,然后浪子回头,功成名就。可是女子呢,只要一步踏错,这辈子就算完了一半!又叫慈心抚育我的老太太如何自处人前!”

  胸膛剧烈的起伏,她冷笑道:“是以,侯爷大可放心。恁怎样的青梅竹马,都叫那阵子的惊惧担忧给淹过去了。我怕还来不及,哪有功夫想什么男女之情。这种金贵玩意,我一个小小庶女,消遣不起!”

  顾廷烨心中一阵酸涩苦痛,甚至不敢抬头看她,只缓缓坐倒在躺椅边沿。

  明兰坐回春凳上,摁住眼眶中的湿润,强自忍着,“你适才与我说了邹夫人的事,我知道侯爷的意思。可我并不赞成邹夫人之举,难道皇后不保,国舅爷就会有性命之忧么!何况皇后吉人天相,没准也能熬过去。真爱一个人,就该为了他好好保住自己!”

  从好处想,大邹氏豁出性命去照料皇后,是为了骨肉情深;从现实看,眼见八王爷登基在即,大邹氏是想拼命保住沈家的荣华富贵以及沈家外甥能顺利立储。

  “邹夫人以自己一条命,换了如今沈氏荣光,我倒想问国舅爷一句,这到底值不值?!”被泪水浸透的大眼睛,仿若水中明月,冰凉凉的直刺入顾廷烨心底,“侯爷先别想知道我是否愿学邹夫人,不妨先问问自己,若你是沈国舅,会否要我用性命去换夫婿的前程!”

  “我怎会如此!”顾廷烨怒吼一声,一拳重砸在躺椅上,只听哗啦一声,躺椅首部以花梨木雕绘的一簇海棠花已是碎裂了。

  屋中一片沉寂,两人都半响不说话,顾廷烨鼻翼微张,粗粗的喘着气。

  明兰哀伤的望着他:“忽见陌上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若是我,只要夫妻俩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便心满意足了。现在,没了邹夫人,沈国舅难道快活的很么?”

  顾廷烨怔怔的看着对面的女子:“我……不是有意怪你,只是每回提起齐衡,你总是莫名心虚……”

  明兰仿佛被触及心底最深处的地方,心中隐匿的那一处轰然塌方,被掩藏住的丑陋无处躲藏。她一手撑着桌子,哀戚道:“……我心虚,是因为,当一个人待我真心真意时,我却只想着自己。”

  顾廷烨倏然抬头。

  明兰泫然欲泣:“他待我很好,不计较得失脸面,没因我是庶出就瞧不起我,只是想待我好。并真心想娶我,为此辗转耗力。可我……我只顾着自保。只要自己能安安稳稳的,我从不曾顾惜过他半分。”

  大颗的泪水滚下精致的面庞,她泣不成声,“你疑我的没错。这辈子,我从来只爱自己。”

  顾廷烨看进她悲伤的大眼中,恍惚间,竟不知她说的是对齐衡的歉意,还是对自己的。

  他站起身,抬手想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却忽然踉跄一步。

  心头一片沁凉。

  明兰抬起头,满面泪水,哀哀道:“我对不住你待我的好。我确是个没有心肝之人。”

  是呀,她就是这样的人。他能有什么办法。

  顾廷烨只恨自己天生一副追根究底的性子,倘能糊涂些该多好,好些夫妻不都是这样白头偕老的么。她说的很明白了,她永远不可能像邹夫人那样掏心挖肺的。那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活了近三十载,便是少年时,也是任性桀骜,肆意妄为,从不肯独自咽下屈辱。到后来翻覆江湖,游走朝堂,都不曾这般无力过。直至今日,他才知道,自己竟这样软弱。

  舍不得,抛不下,却又不甘心。她的眼泪好似利刃,看似柔弱,却是刀刀见血,一声声低低的抽泣仿佛针刺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忽的起身,疾步离开屋子,回到书房;随意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烦躁的翻了几页,门外顾全探头探脑的进来,轻轻叫了一声,“侯爷,公孙先生有事寻你。”

  顾廷烨坐在昏黄灯光中,一动不动,“先生可说是什么事了?”

  顾全道:“先生没细说。只把一份卷宗放在左边架子上了,叫侯爷回来就看。”他瞄了主子一眼,小心翼翼道,“像是侯爷又多了份差事。”

  顾廷烨侧过身子,从左边架子上拿起一份细白绢纸的文卷,匆匆看了一遍,沉默良久,才道:“你到外院去与先生说,这事我知道了。我明日一早就去寻他。”

  顾全低头,躬身退下,轻轻带上门。

  不知又坐了多久,直到珊瑚灯座上的半支明烛燃烬了,屋内一片黑暗,四肢都僵直了,他才缓缓起身。却没有往这阵子就寝的侧厢房去,而是茫茫然的走回了嘉禧居。

  四柱大床已放下了帐幕,层层幔幔轻纱薄绸,是明兰喜欢的湖碧色,由深至浅,好像江南湖畔的垂柳。外头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夜里更添几分凉意。

  明兰和衣蜷缩在床角,细致柔密的长发的散了一枕头,流瀑般垂在床边,长长的睫毛还沾着水汽,像个委屈伤心的孩子,左手在侧颊边团成一个小小的拳头。

  他的心像被拽住般,陡然紧了一下。

  当天夜里,他叫人把书房侧厢的铺盖收了起来,一应物事都搬回主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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