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惊异,“你怎么会这么想?之前那几次跟他都没关系的。”
“人都会嫉妒不是么?”他无奈地笑笑,“我也会嫉妒,但对于你和他,我只能选择忍耐。”
一路沉默,他送她到家门口。她下车,走了两步回头看他,欲言又止。
“放心,我不会乱想的。”月光下他表情肃穆,“虽然我不相信他,但我相信你。”
她低下头,仿若做了个莫大的决定,抬起头笑着问:“我是想说,你要不要上来待会儿?”
冯烁第一次走进欧杨珊的家,那是她最后的堡垒。在那里,终于有了他的一把牙刷。
爱就是愿打愿挨,既然做了,就要敢当。
她隔日请了假,再次和陈文到民政局去,结果被告知,离婚需要预约,听说过看病挂号,上车排队,怎么离婚都开始预约了?讲文明树新风,开展得着实彻底,可这不是打消人离婚的积极性么?
白白浪费了一早上,陈文西装革履,汗水直流。欧杨珊看见他就热,三十八度的天气,这一身行头,整个一傻姑爷。
她认出这是他俩当初领证时捯饬的行头,自打结婚以后就再没出过衣柜。如今他穿出来想证明什么?他俩婚姻怎样开始怎样结束?
又没离成婚,她有些沮丧,陈文安慰她道:“好事多磨!”
冯烁周末从家里回来,有些焦躁。她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她心里越来越慌乱,干脆拉上晓琴出门逛街去。
晚饭时,晓琴说漏了嘴,陈文之前搞的那块地皮,在市政规划上出了岔子,项目搁置,干烧钱没进展。当时冯烁也在,慢条斯理地帮欧杨珊剔净了盘里的鱼刺,顺手也给晓琴布了菜。
晓琴见状,惶恐地说:“三克油思密达,小的自己来就好,你俩继续演偶像剧,我就是给你们打光的电灯泡。”
欧杨珊回家查查家里的存款,自从俩人撕破脸以后,存款就没动过,全部装起来拿回娘家给陈文,反正这里面就没几毛是她赚的,她也不心疼。陈文听他说完,笑疯了,“财主,你就省省吧,这是你的嫁妆。”
欧杨珊很认真地说:“这钱是你的,我不动。你自己别死撑着,死要面子活受罪,倒霉的还不是你?”
“现在不是钱的问题,原计划在二十公里外的污水处理站要搬过来,一旦这事定了,再多钱都解决不了问题。真的,三儿,你的心思我明白,我谢谢你了。”陈文想了想,又说,“这事别跟冯烁说。”
“啊?”
“他要知道了,一定会帮我,我才不欠他这个情。”
“拉倒吧,当人家稀罕帮你呢。”
“他一定会帮。否则一旦我破产了,没准急火攻心,我弄出个什么死不了又要拖一辈子的倒霉病来,你肯定舍身成仁,那他不是亏死了?还不如帮我,反正他张张嘴的事儿,我就此以后欠他个大人情,还给你留个不计前嫌的好印象,多美啊。”
“小人!”
“我是真小人,他是伪君子,你太倒霉了……”
冯烁还真主动提出要帮陈文解决问题,说关系都找好了,正好他一哥们儿的爹就是分管这块地的头。
欧杨珊问他干吗这么积极。
冯烁说:“还不是为你么?他要是落魄了,你肯定着急。”
欧杨珊摇摇头,“别瞎操心了,我急什么啊急。”
诸事不顺,欧杨珊怀疑是不是真有流年不利这种说法,好像倒霉事情都约好了往一起赶似的。
周五下午,她刚下手术台就接到急诊科通知,来了一批车祸病人,要她带人参加联合手术。她月事来了,小腹绞痛,胡乱吞下一粒止痛药,又匆匆返回手术室。中午就没吃饭,扛到现在。趁手术交接间隙,喝了几口酸奶,肚子又开始抽痛,浑身冷汗淋漓。
主刀的普外医生结束了手里的工作,唤她来做心壁伤口修复,她定了定神,才走了一步,身体便软了下去,一旁的冯烁连忙用后背顶住她。
“冯烁,你来做,我指导。”她勉强撑住身子。
“他成么?”普外医生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们。
“没问题。”她回答得干脆。
手术结束,冯烁扶她回科里,她浑身无力地挂在他身上。
“欧杨大夫,冯师兄,这是怎么了?”许婷从前面病房里出来,惊诧地看着他俩。
冯烁口气有些冲,“请别挡着路。”
“行了,我没大事。”欧杨珊摆摆手。
许婷知趣地让开路,伸手扶住她,问:“要不要去找辆轮椅?”
“不用,马上到办公室了。”她冲她笑了笑,“你们把我扔办公室就得了。”
冯烁叫许婷先回去,自己留在办公室里照顾她。她敏感地捕捉到了许婷关门时那窥探的眼神,待门关好,她小声地说:“别闹那么大动静,影响不好。”
“管那些干吗?”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她的脉,“没发烧,到底哪里不舒服?”
她不好意思跟他说自己是来那个了,便敷衍着说:“没事,太累了,睡一觉就好。”
家里打来电话,是杨母,说陈爸知道了他俩偷偷领证的事情,在家大发雷霆。欧杨珊无奈,让冯烁开车送她过去。一进门,杨母立刻迎上来说:“前几天咱们院有人去民政局办事,说看见你和陈文了。”
“陈文呢?”
“跟他爸在书房呢,你怎么脸色这么差?”杨母摸摸她脑袋,“出那么多汗?病了?”
她摇摇头,“我去看看。”
“别去,你先回屋待会儿,到你了我叫你。吃饭了没有?”杨母很心疼地推她进房,“看你这脸白得,赶紧回去歇会儿,老头子那边我来应付。”
她知道这时候硬闯进去也没什么用,回房倒在床上,本想躺一会儿就好,可实在太累了,肚子又疼,竟然迷迷糊糊地睡去。
醒来时感觉肚子一片温暖,她睁开眼,见陈文蹲在床边正拿包着毛巾的热水袋敷她的肚子。她接过他手里的热水袋,他起身向沙发的方向摸去,黑暗中她感觉到他行动的迟缓,便问:“又捶你了?”
“捶多累啊。”陈文躺在沙发上长吁口气好一会儿,才说,“直接上武装带了,那抡得,呼呼生风。”
“说什么了?”她起来开灯,给他找药。
“就说不许离什么的,我跟老爷子全交代了,他还是不同意。哎哟,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下手还那么重啊,估计又成斑马了。”
欧杨珊帮他上了药,才问:“爸心脏没事儿吧?”
“妈提前给他塞了速效救心丸,没什么大事。对了,你这痛经的毛病怎么又犯了啊?”
“前两天冰棍吃多了。别说别的,这事怎么办?”
“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再说了,他最心疼你,又不会打你。”
“我怕他身体受不了。”
“冯烁催你没有?”
“没有,就是这样,我才难受。”
“他家里知道了么?”
“我不知道他家知不知道,他没说,我也不想问。”
陈文想起之前潘曦辰和袁帅跟他说的那些事情,心不由得一沉。
说还是不说?现在的欧杨珊不是以前的欧杨珊了,他现在说什么都是错,就算是为她好,都会被认为是蓄意破坏,是妒忌。可如果不管不问……
潘曦辰说:“那女孩跟他是一个学校的,比他小几届,俩人好了快四年了,本来两家说好那姑娘毕业就结婚,结果冯烁上班没多久就跟人家分手了。小妹说冯烁说分手就分手,断得很干脆,不管那女的怎么求都没用,理都不理,特狠特绝。”
袁帅说:“唉,他们家的人一向如此,又狠又绝,当初他姐和一男的好,都有了,想生米煮成熟饭,逼家里承认,结果硬是被他家里给拆了。肚子里的孩子打了不说,连那男的都没了踪影。还有他堂姐的丈夫车祸去世以后,他堂姐想改嫁,齐家不同意,也是他家出面调和。结果是,他堂姐这辈子都不能认自己的亲儿子。”
潘曦辰说:“那小子做事情太绝了,连小妹都看不过去,小妹说他有个梦中情人,但不知道是不是你家那位。”
袁帅说:“退一万步,假设他家里会接受一个离异女人,但如果在你们还没在法律上解除婚姻关系前知道这事……这就是丑闻,即便是在普通人家都无法接受的丑闻。陈文你要想好了,这是个机会,但代价是欧杨珊要受很大的伤害。”
陈文再三思量,他还是下不了这个狠心,就算她和冯烁分手了又能怎么样?她会回到他身边吗?如果知道了是他背后下的手,她会恨他。他受不了她恨他,不搭理他,跟他老死不相往来。他更不想看着她承担不该承担的痛苦。
他缓缓地开口问:“你知道冯烁之前有女朋友的事情么?”
欧杨珊都快睡着了,含含糊糊地回道:“嗯,好像早分了。”
“为什么?”
“管那么多干吗啊?”她实在太困了,“分都分了。”
过了好半天,陈文才对着黑漆漆的空气自言自语道:“你不管,我能不管么?到时候你哭,我还不得跟着心疼!”
第二天一早,欧杨珊不见了踪影。杨母说她医院有事,很早就去单位了。陈文有话说不出来,有心杀敌,无力回天,敌人是冯烁,天是欧杨珊,偏偏天眷敌方,怎一个愁字了得啊。
他约潘曦辰去射击场发泄。潘曦辰曾试图几次拉陈文出门散心都被他拒绝了,就算是必须到场的应酬,陈文也是孤家寡人,恨不得离女人八百米远。
潘曦辰见他愤恨地接连射击,却甚少上靶,知道他是心神不定,就问:“你是真的想通了,还是跟自己过不去啊?能这么伟大地成全他们,反而不能放过自己?”
陈文苦笑道:“你以为我想成全他们啊,看着她往火坑里跳,我越拉她,她可能跳得越深,我还能怎么办?”
潘曦辰故意刺激他,“要不弃了算了。那个王莹好像对你有点儿意思,几次谈判都点名要你出席。要不你跟她试试?我是觉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这事搁你身上你能弃么?还嫌不够乱的啊。以前我觉得你特傻,现在才明白,有资本玩也不玩才是真爷们儿!”
江帆问潘曦辰:“不对头,他不该是这样的,不闹不玩的,你说不会是给刺激得ED了吧。”
陈文很严肃地说:“我没有ED,我的感觉你们根本不能理解,你们一个刚步入婚姻初级阶段,正幸福地找不到北;一个还是处男,跟你们解释不清楚。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什么叫沧海?就是令你饱经沧桑、眼泪成海了都还放不下。还敢惦记其他的水?那都是祸水。躲都躲不及。”
俩人被他的谬论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临了,江帆说:“你丫就是受虐癖,我错了,你不是ED,是ET。”
陈文给袁帅打电话说他的决定,被问到当初为何能下得了手时,袁帅直接挂了电话。过了很久,袁帅却打来说:“我就跟你说这一次,说出来还能痛快些。这事是孽债。你做了,就一辈子欠她的,一辈子提心吊胆,一辈子放不开她了。就算你能得到她,可还是不踏实,总觉得是镜花水月,随时都会破灭。说实话,有时候我希望这事能早点儿揭穿,要死要活给个痛快,可我看见她又舍不得,等了那么久,守了那么久……”
陈文说:“我明白,可我现在不在乎她是不是还能回来,我只希望她能幸福点儿。跟她说这事儿,就算她误会我,以后也会明白我是为她好。其实我也是自私,她欠我,总比我欠她强,至少她不会随便叫我滚蛋了。”
“各有各的情况和想法,你放心吧,别的我不敢保证,但你的家人和欧杨珊的前途是没有问题的。他们威胁的无非是权和钱,咱都有,还怕他们?”
欧杨珊的确对陈文说的关于冯烁和他前女友的事情很反感,她觉得陈文是没事儿找事儿,都分手了还说什么?
至于他家里的事情,她早有心理准备,虽然情况比她想的还糟糕,但她不怕,毕竟面对他家庭的关键不在于她而是冯烁。如果冯烁能够坚持他们的感情,那么她再怎么委屈也值得;如果他不能,她再怎么折腾也是浪费。
对于陈文的一番苦心,她仔细想过,觉得能理解。如果换成陈文找女朋友,她也会对那个女人挑三拣四,毕竟他不是别人,她希望他能幸福,过得好一点儿。
陈文见她滚刀肉的架势,也没了脾气,只能做他现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她一张离婚证。
他们按电话预约的时间又去了民政局,大妈例行询问他们是否想好了。
欧杨珊递上离婚协议,说:“这位同志,都来好多次了,意志不坚定的早不离了。”
陈文见她频繁看表,了然地说:“阿姨,您赶紧成全她吧。白衣天使着急回去救死扶伤呢。”
看着大妈查看两人的相关证明材料,往电脑里一点点输入,陈文还是觉得有点儿伤感,这大戳一盖,红本本换成绿本本,双人照也要变成单人照了。
他碰了碰她的胳膊,小声地说:“之前你过生日,别的都不要,那么这算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
欧杨珊面无表情地说:“谢了,这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生日礼物。”
“你要还想更难忘,咱就去隔壁再领个结婚证,再难忘一次,就不难忘了。”
她不接他话茬,径自问:“等会儿要不要吃散伙饭?”
“散什么伙啊,周末回娘家来吃饭。”
正在紧要关头,民政局停电,电脑关机,大妈出去喊问了几声,回来很是遗憾地对他俩说:“对不住了两位,考验你们意志的时刻又来了,你们还要跑一趟。”
冯烁听说她又没离成,明显有些失望。欧杨珊也快被折磨疯了,要不是为了冯烁,她还真不想离了,再等个半年,上法院起诉都比这个痛快。
冯烁问她:“离婚协议和结婚证都在你那儿?”
“嗯?”
“把所有材料都给我。”
“什么?”她疑惑。
冯烁有些豁出去地说:“我来办。”
“疯了吧,这个还能走后门?”
“不能再拖了。”
“冯烁,这不是闹着玩的。”她握住他的手说,“我下周再去。”
周末,她受邀去医学院做讲座。冯烁见是回母校,也跟她一同去。她在台上侃侃而谈,他坐在第一排的位子上专心致志地记笔记。欧杨珊不时地看看他,他报以认真崇拜的目光。她想,装得还真像。蒙谁呢,这讲稿的PPT都是他帮忙弄的。
讲座中间休息时,她去了趟洗手间,洗完手照镜子时,发现有个女孩子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脖子。她不明所以地看看她,又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的脖子,没什么啊,衬衫扣子完好,脖子上没有不该有的印记,就是吊坠露出来了而已,这坠子是过生日时冯烁送的。上好的羊脂玉,水头足,柔白细糯,可惜刻的是观音。她虽然不信这个,但是男戴观音女戴佛这个还是知道的。她把坠子塞进领口,问那个女孩子:“有事么?”
那女孩子什么也不说,冲出了洗手间,门摔得惊天动地。她一头雾水,觉得那孩子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可又想不起来。
回到教室,寻摸了一圈,也没看见冯烁,下半场讲座结束他都没有再出现。欧杨珊想起他提及过,他要去看几个留校的同学。她也就没在意,只是帮他把散落在桌子上的本子收拾好。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在车里等他。
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回来,她又不想打扰他难得的同学聚会,闲来无事,随意翻看他的笔记本,这个坏学生,几页上都是乱七八糟的素描小像,画功比她差远了,可她还是甜滋滋地看出来画的是她。
车窗半开,蒙蒙的太阳雨,夕阳余晖笼罩着,鼻息间都是植物的清香和泥土味道,久违的气息,舒适,安逸。她干脆下了车,随意地在路边游荡。
有学生三三两两走过,听到有人提冯烁的名字,她直觉地竖起耳朵听,隐隐听到什么女朋友、吵架、分手、小花园等不连贯的词。没等她分析出个所以然来,冯烁黑着脸回来,拉着她上车,一句话也不说,飞车离去。
“怎么了?”见他脸色稍稍好些了,她才敢问。
他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目不斜视,专心开车。
欧杨珊晚上要回父母家吃饭,冯烁送她到门口,借着夜色和树荫,他抱着她不撒手,她实在弄不清楚他到底怎么了,只能任由他死死地抱着,安全带勒得骨头生疼。
手机响了,她看了看来电显示,是齐豫。她之前在美国时便跟齐豫讲清楚了,自己是不可能接受他的感情的,此后齐豫没再与她联系。这时候他来电话,她直觉有某种不祥。果然,齐老爷子在飞机上突发心梗。
“现在什么情况,你清楚么?”
“飞机马上就会降落,救护车已经等在停机坪了。一旦接到,会立刻送到最近的医院抢救。欧杨珊,你立刻过来……我请求你立刻过来,拜托了。”齐豫的声音带着仓皇和恐惧,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笃定。
她记下齐豫报出的地址,“我马上过去。”
“别去!”待她挂了电话,冯烁说,“那边有医生,你现在过去,根本没有什么建设性作用。再说,要去你也先跟院里说一声。否则,出了问题责任怎么划分?”
她急了,都什么时候了,救人都来不及,还有时间想那些?
她耐着性子说:“冯烁,齐老爷子曾经是我的病人,我的责任是跟负责抢救的医生说明病史,协助他们更好地救助病人。再说于私,齐老爷子不是陌生人,他对我很好,我不能不管他!”
“欧杨珊,你谁都要管,谁都要负责,可你最该管,最该负责的是你自己,你不是神仙,连自己的事情都顾不上,还要管那么多不相干的事情做什么?你跟陈文牵扯不清,我能理解,毕竟你们是亲人,不可能断了往来。我就是再难受也不能说什么。可是齐家的事情你也跟着掺和。一旦今天齐老出了事,你就真脱不开身了。”
“你够了没有?咱们是医生,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躺病床上我们都要给治,怕担责任就别干这行!”她拉开车门,跳下车,跑进院子。
很快,陈文的鲶鱼头呼啸而出,绝尘离去。
欧杨珊一路上都在和齐豫还有相关急救人员通话,尽量告知相关注意事项、急救药品使用剂量。陈文见欧杨珊面色凝重,不敢耽误,连闯几个红灯。
到医院时,齐豫正直挺挺地站在抢救室门口,身边围了几个像是医院领导样的人。
她犹豫着,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齐豫回头见是她,立刻拉着她跟那几个院领导介绍说:“这是我父亲的主治医生,我希望在抢救期间她能全程在场,并参与治疗。”
抢救期间,欧杨珊同几位医院的医生在治疗方案上发生了分歧,她明白那几位医生一致选择保守方法是认为手术风险太大,毕竟死在手术台上和死在抢救室根本不是一样的概念。欧院长和冯烁匆匆赶来后,也参与了会诊,形势似乎全部倒向保守治疗那边,欧杨珊满眼期望地看向冯烁。冯烁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头避开她的目光,默认了保守方案。齐豫看了众人一圈,然后问欧杨珊:“手术的话,成功几率有多大?”
她老实地回答:“百分之三十,成功后并发症也很多。”
“保守治疗呢?”
欧杨珊见众人都不说话,心一横,干脆地说:“保守治疗就是耗时间,而且治疗过程中病人基本无法保持清醒状态。”
齐豫见众人都面色一黑,心里有了数,快速在手术单上签字,他跟欧杨珊说:“一切就拜托你了。”
“我会尽力的。”欧杨珊只能这么回答。
齐豫冲她笑笑,“你上次也这么说,他活过来了。欧杨珊,有你在,我放心多了。”
她快速消毒更衣,冯烁也跟进来消毒更衣。欧杨珊再生气也不能拒绝冯烁做她的助手,毕竟他俩在手术台上的配合最为默契。
四个小时后,手术结束,情况基本顺利,剩下的就要看齐老爷子是否能安然渡过危险期了。欧杨珊的任务基本完成,一口气松懈下来,两条腿顿时沉重无比。
冯烁一直跟在她身后,默默不语。
见齐豫被那帮院领导簇拥着进了ICU,她问一旁的欧爸:“您怎么不进去啊,多好的机会。”
“该低调就要低调,事实摆着呢,害怕别人抢么?”欧爸拍拍她,低声说,“你胆子也太大了,哪有你这样的啊,这不是叫人家医院那些个大夫难堪么?上次那个纠纷你忘了么?不长记性,这种跨院会诊就怕这个。”
“上次病人家属是签字同意的,不是自己撤诉了么?”
“那是陈……”欧爸恨恨地还想说什么,眼风扫到冯烁,面色一沉,转移了话题,“总之,下不为例。”
到了停车场,才发现陈文的鲶鱼头竟然还在,她走过去,敲敲车窗。陈文惊醒,按下车窗,坐起身看她。
“干吗不回家啊?”她问。
“废话,总不能把你一人扔这儿吧。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是大晚上,出租车都没有。”他揉揉眼睛,“完事了?”
“嗯。”她回头看看,欧爸已经跟着过来了,冯烁站在自己车前望着这边,她看到这样就来气,转头对欧爸说,“爸,你坐冯烁的车回去吧。我跟陈文回妈妈那儿。”
陈文边开车边用手肘撞了欧杨珊一下,小声地说:“跟谁欠你两百吊一样。齐老不是没事了么?”
“谁说没事啊,危险着呢。”
“好了,这是跟谁赌气呢?别有气跟我这儿撒啊。”陈文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怎么不跟你冯弟弟回去?”
“滚!”
“我说呢,干吗跟我回来啊,原来吵架了,冷战,又是冷战,你就不能换个招数么?”
“……”
“你这样最气人,装聋作哑的,以后我要有高血压,就是前几年让你气的,不知道冷战是最要命的么,那么牛个苏联都给解体了。人家可在寒带啊,零下几十度都扛过来了。”
“真贫,这么冷的笑话还好意思讲。”她心情好点儿了,“你困么?困的话让我来开。”
“你跟我聊聊天,就不困了,跟我说说刚才怎么了?”
她挑重点跟陈文讲了刚刚发生的事情,扭脸问他:“你觉得我这么做有错么?”
“说实话?”
“实话。”
“我觉得你做医生是真想当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别人都想着赚钱啊当院长什么的,你呢,撑死了想混个院士,多没追求的追求啊,太神圣了!不过,很多人都不会了解你这种心态,毕竟跟你一样的人太少。说白了就是你没有后顾之忧,在家里被宠着,出来干的工作又是被人求着供着的技术工种,这些都会导致你在处理问题上的幼稚简单。”
“我是不是挺傻的?”
“是执著,执著是没错。放心,你就这点儿梦想了,我支持你,咱爸妈都支持你,谁不支持你,咱就跟他急!”
车到公寓楼下,她情绪转好,嘱咐道:“路上开车小心点儿,到家给我个电话。”
进家门才发现,冯烁竟然半倚在床上等她,她又累又困,含糊地跟他打了声招呼,匆忙洗漱换衣,倒头想睡。冯烁拍拍她的后背,问她吃过早饭没有,她迷迷糊糊地说:“刚跟陈文吃了。”天色已大亮,她整个人蜷缩进被子里。
床头柜上摆放着欧杨珊的毕业照,烫金的誓词映衬着她稚气未脱的脸庞,冯烁读出来,“Iwilluseregimensforthebenefitoftheillinaccordancewithmyabilityandmyjudgment……我记得我们当初宣誓的是:健康所系,性命相托,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冷血?可是你要明白实现你誓言的前提必须是你是个医生,有行医资格,有病人愿意信任你,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可能会引发很严重的后果。你是个好医生,可你同时也是这个体制中的一员,要遵守规则。”
欧杨珊蒙着被子,无意和他争辩。她明白这件事情上冯烁只是做出了大部分医生都会做的选择,她无法指责他什么,但隐隐有些失望。
“睡吧,没事了。”她主动示好,拉拉他的手臂。
冯烁低头吻她,冰片的味道包围过来,冷冷的,凉凉的,连嘴唇都带着寒意。
她真的累了,推开他,“累了,睡吧。”
冯烁不听,手指飞快地解开她睡衣的扣子,边亲她边含糊地说:“就一次,好不容易今天休息,等会儿再睡。”
“有完没完啊。”她被他弄疼了,话音里带了怒气。
冯烁愣了一下,安安静静地躺到她身边,不言不动。
她觉得话重了,侧头看去,果然见他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明明生气了,却隐忍不发。她顿时心软,贴过去亲亲他,一把被他抱住,压在身下,整个过程不是很舒服,只希望他能快点儿结束,好赶紧睡觉。做到一半,冯烁突然抽身离开,坐在床边冷眼看着她,说:“不想做就不做,勉强自己干吗?你又不欠我什么。”
欧杨珊觉得他的少爷脾气来得莫名其妙,自己心里也堵得要命,自个儿的小姐脾气也上来了,不想理他,盖好被子翻身睡去。
睡到半途,噩梦惊醒,冷汗淋淋,身旁已经没人了。她想睡却睡不踏实,打电话给齐老的主治医生,得知目前状况还算稳定,稍稍松了口气。听出对方言语间的不耐,她又是道歉又是赞美,惶惶不安,弄得倒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必须承认,她在某些方面或者说很多方面的确很冲动,以前妈妈曾经对她说过,成熟的代价就是不断地经历那些难解的事情,受伤,然后自我反省,再受伤,再反省,直到知道什么是自己该做的和不该做的。
可在治病救人这件事情上,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呢?
不断地给冯烁打电话,对方一直无人接听。看来冯少爷真是生气了,她不明白他怒气的来源,不就是她不想做么,谁没个累的时候?难道男人真的都是人马投胎的?
冯烁整个白天都失去了踪影,打了无数次电话,想服软都找不到人。倒是陈文一个电话就给拎了出来。趁她休息,俩人又去了趟民政局,这次人少,还是那位大妈,话都没多问,审核完基本信息,大戳盖上去,塞给他们两本据说是改良后的红皮离婚证,两个人的婚姻就此彻底了断。
也许是没有休息好,欧杨珊始终恍恍惚惚的,像是灵魂游离本体,眼前的一幕幕如同别人的故事一般。终于离了婚,两个人拿着各自的自由本本并排站在民政局门口,又下雨了,不大,却足够阴霾。一阵风刮来,眼睛被刺得生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都无措地看着地面。陈文觉得有股温热的液体从眼中流出来,他干脆脱下衬衫,扔到欧杨珊头上,自己光着膀子奔向雨中。
欧杨珊没拦也没喊,眼见他滑倒,爬起来,踉跄着上车,车子离去,溅起一片泥点子。
心跳空了一拍,总觉得哪里不太舒服,茫然地找出手机,她给冯烁打电话,对方还是不在服务区。翻了半天,也找不到想拨的号码,她想和人说说话,说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总不能逼着自己和陈文故作快乐地到处宣扬:我俩离了,终于名正言顺地把我们这夫妻之爱给无限度升华到革命亲情之上了。
袁帅是第一个知道他俩离婚消息的人,无语,静寂半晌,他问:“难受么?”
“比预期的难受点儿。”
“出来聊聊?”
“不了,我就想睡一觉,睡醒了,继续过日子。”陈文挂了电话,想起欧杨珊那平静漠然的表情,赌气地想,要不赶紧再娶个老婆,生对双胞胎,看谁幸福。想来想去,脑子里还是她那张脸,孩子都跟她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胸腔内空空荡荡的,怎么翻身都不对劲儿,他拿被子捂住脸,闷声哭出来。
欧杨珊浑浑噩噩地睡了醒,醒了睡,床边手机震动个不停,她摸索着接通,“喂”了一声,对方沉寂片刻,直截了当地说自己是冯烁的女朋友,似乎喝了酒口气很冲,“你要不要脸?有夫之妇还抢人家男朋友?”
欧杨珊还困着呢,接口就说:“你是他女朋友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有脾气找冯烁出去。”
那边几乎是凄厉地尖叫,“我们本来都要结婚了,要结婚了!”
神经!直接关机。才回过味来,她有点儿懵,实在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自己就成第三者了?想起那姑娘莫名其妙的指责,她一肚子委屈。她在乎的只是跟冯烁有交集的日子,至于人家以前有没有女朋友,怎么处的,怎么分的,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当然,胡思乱想不是她欧杨珊的风格,她一向是大刀阔斧披荆斩棘的主,一切等冯烁回来,不就能水落石出了么。
可冯烁一晚上都没回来。
上班了才知道,冯烁家里直接跟上面请了病假。休多久不知道,病因不知道,反正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不来了。
她躲到办公室给冯烁打电话,还是关机,连个短信都没有,到底怎么了?她联想起昨晚上那个莫名的电话,心中顿时不安、仓皇,说不清楚的恐慌,下意识地给陈文打电话求助。
陈文一听也愣了,拉着潘曦辰去找小妹,小妹打了一圈电话也没打听出什么来。
欧杨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陈文心想,完蛋了。
没过两天,杨母把欧杨珊揪到外面审问,欧杨珊还想耍赖,粉饰太平,被杨母一巴掌打掉了那张粉饰乾坤的画皮笑脸。
“人家都找上门调查你了,你还装?”杨母真是动了怒,“你们到底到什么程度了?”
欧杨珊捂着脸,低头看地下的石子,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就在一起了。”
晴天,阳光灿烂的晴天,杨母如同冰窟窿里刚爬出来一样,浑身哆嗦。
“别赌气,你能没跟陈文离婚就跟他好?”杨母不死心地求证,话音里打着颤。
正好捅到欧杨珊的痛楚,“当时我以为已经离了。”
“你以为?”杨母说,“你老是你以为,你怎么就这么……”举起的巴掌,半天才无力地拍在她肩头。
欧杨珊知道出事儿了,杨母简单几句交代她就明白了,现在虽然只是查查档案,找人问问情况,但很快她会被层层扒开,每个细胞都会被放大数倍展示在冯家人面前。最担心的、最不想面对的还是来了。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谁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静静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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