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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何日归家洗客袍

  “施主,此签暗藏玄机,施主近日有大喜、有大悲。可洗二十年来浮尘恶运;骨肉团聚、家业复兴。”满脸伤疤的老尼一脸虔诚地说。

  “会有什么奇遇呢?”阿初笑笑,不置可否。“师傅可否告知其中玄机所?”“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贫尼也不敢妄自揣测。先生天资聪慧,当解其意。”

  “脑无积墨,难以贯通。”阿初恭恭敬敬地回答。“不过……”

  “不过怎样?”老尼问。

  “不过,午夜梦回,时常会听到一阵阵铁锹声,非常可怖。冥冥中总觉得和我的身世有关。特别是,有一次我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宴会,走进她家的瞬间,仿佛处处似曾相识,步步熟悉。”

  “我怎么从来也没有听你提到过此事?”四太太满脸惊讶。“我不想令您担心。”

  “那么,今日为何又吐露出隐衷来?”老尼平和地问。

  “因为,我和师傅……”阿初略作停顿,说:“我和您似曾相识。”

  “阿弥陀佛。施主如能洞悉过去,一定可以了悟未来。”老尼微笑地说。“我送施主八个字吧。‘福祸相依,否极泰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当阿初和四太太结束了短暂的佛门参禅后,他们又从空门幻影中回到了纷纷扰扰的尘世。

  一路上,阿初的脑海里起伏不定,那纸片上的四句话令他惶惑不解。“平生际遇似萍飘,荣华富贵烟云罩。错认它乡是故乡,何日归家洗客袍?”

  凭直觉,他觉得自己和老尼之间一定存着一层神秘的关系,四太太和老尼那不寻常的目光交流,也同样提示着自己,四太太、老尼和自己之间似乎也存一张无形的网,这张网到底是什么呢?

  四太太曾经亲口承认过,自己是他的亲人。那么,那个老尼会是四太太的亲人吗?

  自己的前程、命运,难道仅凭一张纸片就可以左右,可以决定的吗?阿初开始不相信了,怀疑的思绪占了上风。

  触手可及的大约不是“命定”的真相,也许是迷信的烟雾弹。什么骨肉团聚、家业复兴。也许是算命人讨好、讨吉利的空话罢了。老尼也许同一天,要面对无数人,说同样的话,无数次。阿初凭空悬想至此,不觉哑然失笑。

  自己对“解签算卦”,咬文嚼字的背后,本身就是荒唐。

  阿初并不知道,自己无知无觉中已经被命运的漩涡卷到了枪口刀尖……

  杨羽柏静静地坐同济医院阿初博士的诊室里,他特意挂的专家号,他是专程来拜访这位素未谋面,却又令他近日来心惊胆颤的人。二十几年的痛苦煎熬,促使他的心智苍老,他早已疲惫不堪了。

  他存吗?他应该存。二十年前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杨慕初的孩提影像无所不,无时无刻地影响到他及其敏感、及其脆弱的神经。他宁愿相信英子是“子虚乌有”的捏造事实,也不愿意再次面对杀戮。

  但是,当他看见阿初满面春风地走进诊室的瞬间,他不寒而栗了。

  他惊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自己亲手毁灭过的“灿烂笑容”,现又重新展现自己面前,脑海里无数次穷形尽念那孩子纯真的模样,都这一瞬间证实。自己二十年来的梦魇,莫不渊自这张熟悉的脸。

  “您好,初医生。我跟您预约过,鄙人杨羽柏。”杨羽柏站起来,表示对医生的尊重,他脸上挂满笑痕,心中却已经没有了丝毫笑意。

  “久仰高名。”阿初说。“请坐,杨先生。杨先生哪里不舒服?”

  “我近来,由于天气变化多端,生意上也不太顺利,心情烦躁,心律也不大正常。恐是大病来临前的不祥预兆吧?”

  这段口气和蔼、言语怪诞地话,并没有引起阿初的注意。

  “我替您看看。”阿初依照程序为杨羽柏检查。“您舌面干燥,皮肤弹性减弱。您长期患有很严重的鼻炎,所以感觉呼吸不畅,张口呼吸的习惯,导致您口腔内津液缺乏。您的睡眠怎么样?”

  “不怎么样,总是噩梦缠身。”

  “所以您吸烟?大量吸烟,会影响您身体的健康。确切地说,您应该注意肺部的保养。”阿初做完初步诊断,替杨羽柏开了几种西药。

  “冒昧地问一句,您夫妻生活协调吗?”

  “这跟身体有关吗?”杨羽柏问。

  “当然。感性的压抑最终会导致理性的暴力。”阿初说到此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虽然是陈词滥调,不过值得您考虑。哪怕是为了您夫人的身体健康。”阿初说。

  “我妻子身体不太好,所以我们,你也了解,我们也上了年纪……不可能像年轻人一样狂欢纵欲。”

  “纵欲固然不善,不过,禁欲对身体来说,也是一种伤害。”

  “果然是从国外回来的医生,既开放、又有趣。其实,我对医学养生诸如此类的常识是盲目无知的,不过,有一点我知道,中国传统的医生是不会这样告诫病人的。”

  阿初笑了。“那是您不了解传统。”

  “也许是。”

  “您下个星期来复诊吧。”阿初轻松愉快地气氛中结束了和病人的谈话。

  “今日一叙,所得颇多。谢谢您,初医生,我们再会。”杨羽柏静静地观察完阿初的一举一动后,阴森森的杀气流布全身,他很礼貌地告辞而去。

  当杨羽柏跨出同济医院的大门时,他加速了走向“地狱”的步伐。二十年了,也不乎多杀一个或少杀一个无辜,何况,这个人未必就是“无辜”。

  他必须死。

  因为“危机”一旦降临,他可能无法随意控制局面。

  杨羽柏瞬间下定了决心。

  杨羽柏刚刚离开阿初的诊室,就有人敲响了门诊室的大门。

  “可以进来吗?初医生?”荣华领着化了装的老余走进了阿初的诊室,阿初非常意外,他连忙站起来,热情地迎接两位稀客的到来,同时,机警地把门口的一张“急症检查,请勿打扰”的牌子挂上,反手锁上诊室的门。

  “你们怎么来了?”阿初问。

  “我的这位朋友一定要亲自来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荣华放下一只皮箱。

  “您要走吗?二小姐?”

  “不是我要走,是我这位朋友要走。”

  “鄙人即将北上,离开上海。特地前来与恩人辞行。”老余笑着拱手。

  “不敢,不敢。举手之劳,略尽绵力而已。先生要谢,应该谢我们家二小姐才是。没有二小姐为先生输血续命,我纵有通天本领,只怕也回天乏术。”

  “是呀,是呀。鄙人经意外之变,临危之际,幸逢二位援手,得以重生,没有两位的同心协力,我现不要说是北上,只怕早已‘西行’了。”老余言毕,从怀中取出一张数额不菲的支票,说:“鄙人经商数载,略有积蓄,礼轻意重,望初先生笑纳。将来我们也许还会有烦劳先生之事,借助先生之处。”

  阿初看看老余,又看看荣华,老余一脸真诚,荣华意含勉励,不觉委婉一笑,说:“治病救人,医生天职。没有什么可炫耀、可索取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余要解释。

  “先生,行贿者夺人操守,行善者独享精神‘富贵’。先生只要成全阿初的操守,同时也就成全了阿初的‘富贵’。从此两不相欠,先生何乐而不为呢?”

  老余听完阿初的话,感慨万千。“相逢浊世,居然还有初先生这样质朴无华、纤尘不染的人,实属难能可贵。初先生不仅做人做的光明磊落,而且做事也做得堂皇潇洒。使鄙人徒增一分可佩可敬之心。”老余收回了支票。一瞬间他对阿初增添了不少的好感。不再是因为他酷似阿次的缘故,而是因为阿初的确是一个很优秀的青年。这时,老余猛然想起刚才医院的走廊上看见阿次的父亲杨羽柏匆匆离去的背影,顿生疑窦之心,故而向阿初询问其事。

  “冒昧地问一句。刚才,我看见金融界的大亨杨羽柏先生从这里出去,他也是来看病的?”

  “到我这里来,不看病,看什么?”阿初略带幽默感地说。“看你啊。”

  “我有什么好看的?一只眼睛三条腿?”阿初爽朗地笑起来。

  “他没有告诉你,你和某人很相像吗?”

  “没有。”

  老余很意外。

  “我跟谁很像?”阿初自己也很好奇。

  “我的一个朋友。”老余不便深说。

  “我们应该走了。”荣华提醒老余不能此过久寒暄。“你们这就去车站吗?”阿初问。

  “是的,下午一点钟的火车。”老余回答。

  “我送你去吧,今天阿福去乡下了,我开了车来上班的。”阿初说。这个提议,使荣华很意外。接下来老余的反应,更让荣华吃惊。

  “好啊,一客不烦二主,我就坐你的车走。”老余答应地干脆利落。

  等阿初去把车开来的瞬间,荣华和老余做了简单的告别。

  “此人绝非泛泛之辈,我有预感,将来他可能会做出一些骇世惊俗之举,成为上海滩呼风唤雨的新势力。”老余对阿初做了一个简短的评价。“我虽然走了,但是‘时雨’不能走。”老余接着对荣华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时雨’,‘浮尘’已经随风而逝了。”

  “我的任务呢?”

  “等候‘飘风’归来。”老余说。

  荣华和老余同济医院门口分了手,老余上了阿初的汽车,径直向火车站开去。车上,老余和阿初聊了聊国内外的政治局势,老余觉得阿初是一个表面上看去温煦柔和,实际上骨子里很傲气的人。他的性格和杨慕次也非常相似,当真是纯属“巧合”吗?

  车开到半途,遭遇了英租界巡警的“临检”,这次英租界巡警的“临检”是配合沪中警备司令部捉拿中共特科落网之鱼的一次统一行动。盘查严谨,规模很广,拉网式地搜索,接受检查的人群中,不断有所谓“共产党”嫌疑的人被滞留、询问、审查,甚至当场被捕。

  老余虽然化了装,但是,脖子上的弹痕依然清晰可辨,而四月天气裹紧围脖,本身就是“不打自招”。

  “怎么办?”老余想。

  就老余思考的瞬间,阿初已经把方向盘甩了回来,掉头开去。

  “天有不测风云,我们走小路吧。”阿初说。

  “能行吗?”

  “试一试。”

  “你知道吗?你很勇敢。你是一个处变不惊的人。你可以短时间内依靠自己的智慧救下一个生命垂危的人,而不问他是谁。”

  “我不想知道得太多。老先生,您看我什么都好,那是因为我们仅有一面之缘、寥寥数语的交情,贵远贱近嘛。我我们家少爷面前,一无是处,处处都错。”

  “初先生,不必贵人贱己,将来云路鹏程,前景……”

  正说话间,后面两辆警用三轮摩托车呼啸而来,显然,目标明确,为首的一人,几乎从摩托上要站起来喊话。

  阿初猛踩油门,老余的手暗暗握紧了手枪。

  千钧一发之际,阿初突然发现了什么,他减慢车速,对老余说:“误会,是我的朋友。”老余的神经并没有放松,他没有任何表示,但是,他信任阿初。

  车子被两辆警用三轮摩托贴身逼停,阿初先发制人。他摇下窗,用责骂的口气说:“姓韩的,你不要命了!”

  韩禹“哈哈”大笑地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我就说嘛,我的眼睛准没看错。阿初!呵呵,你和阿惠怎么样了?喜酒摆了没有?什么时候回国的?”

  原来,来人正是阿初英国留学时认识的韩禹。韩禹是学法医的,他跟丛锋和夏跃春是世交,阿初和惠恋爱时,曾经跟他们一起聚会。

  “我啊,孤家寡人一个,喜酒嘛,短时间是没指望了。”阿初说。“哎,你怎么回事?你一个学法医的,怎么当警官了?”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韩禹的一手压低帽檐,一手攀上车窗,一脸的无奈,偏偏这种无可奈何的神态挂他脸上,显得十分滑稽。

  “什么时候警局‘正名循礼’了?”阿初打趣地说。

  “父命难违,父命难违,家父一再催促,逼我回国就范。他认为,当法医没前途,成天和死人打交道,晦气。逼着我做这一行。没办法,子承父业。中国人的传统嘛。”

  “那你学的专业岂不荒废了?”

  “现只要能挣钱,能风光,无所谓专业不专业,荒废的岂止是我们这些荒田枯荷?诺大一个上海滩,卖得卖、租得租,不也一样大清国手里给荒废了。嗳,你知道丛锋的事吗?”

  “丛锋怎么了?回国了吗?”阿初嘴里提着丛锋,心中又想起了阿惠。

  韩禹神秘地说:“回国?回得了吗?他去了苏联,并且,参加了第三共产国际。”

  “那不就是共产党?”阿初说。

  “可不是。他说他要东方贫瘠的精神土壤上嫁接革命的火种,拯救中华民族。你听听,这口气,活像法国大革命中第一个冲进巴士底狱点燃复仇火焰的烈士。他一直渴望成为一个英雄。”

  “他一定会成为一个英雄,我对此深信不疑。”

  “你好像很崇拜他?你小心一点。”韩禹说。“现上海到处都抓赤色分子,每个局子里面都有限定的名额,抓不够数,就拿你们这些没背景、有嫌疑的充数。”

  “去你的。”阿初用胳膊把韩禹扶车窗上的手顶开。韩禹笑起来,举手略带诙谐地敬礼向老余致歉。“不好意思,我跟他开玩笑,对老先生不敬了。”

  老余含笑点头,算是回了礼。

  “你有阿惠的消息吗?”阿初试探地问。

  “我不知道,你去问问夏跃春,也许他知道。”

  “夏先生也回国了?”

  “上个星期,从伦敦回来的。他父亲去世了,他回来是继承家业的。惠民医院就是他们夏家开的,好像是,法租界。”

  “改天我们聚聚吧。今天,我还有事。”阿初示意他要送老先生走。

  “你们这是去哪啊?”

  “我送先生去火车站。”阿初说。

  “火车站?往北?还是往南?”

  “往北怎么说?往南怎么讲?”老余插话了。

  “往南好说,一路顺风;往北嘛,检查手续就麻烦点。现,不光是警局里抽调人手查,就是警备司令部都压这片上了。”

  “到底查什么?”阿初问。

  “共产党。”

  “查到了吗?”

  “查是查到了,反正每天七、八个,真的假的我不知道,不过,听说光枪毙的就不止这个数。”韩禹伸出四个指头。

  “那与宰白鸭何异?”

  “可不是吗。现是火车站检查的高峰期,你们过去,光排队就得两、三个小时。你看,现路堵得水泄不通,太阳又烈,晒也把你们晒死了。干脆,我开警车给你们开路,直接送你们进站吧。”

  “好啊,哎呀,这才是我的救星呢。”阿初笑起来。

  “晚上请客啊。”韩禹跳上摩托车,说声:“走。”风驰电掣前开路。阿初倒车,紧随其后。老余的枪放回了原处。

  这一路顺风顺水,安全无忧。

  晚上,阿初“万家灯火”做东请客,来的人有韩禹和他的警察兄弟们以及夏跃春和他的几名医学界朋友。席间,呼朋唤友,交新叙旧,热闹非凡。

  阿初从夏跃春嘴里得知,阿惠去了法国巴黎。夏跃春给了阿初一张阿惠从法国巴黎寄来的明信片,上面有阿惠的地址。

  这张明信片对阿初来讲,无疑是一剂醒脾明目的良方。感情的潜流默默感染到全身每一个细胞,激情占据了他的思想。

  他要给她写信,请求她的原谅,希望惠再给自己一次机会,重续情缘。巴黎并不遥远,“幸福”就眼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四太太对评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甚至专门到“墨菊斋”来请教大少爷对评弹说唱的技巧和弹奏艺术。

  “教唱评弹”于是成了荣升平凡琐碎、静如止水和枯燥乏味的生活中寻找到的一种新乐趣。四太太悟性很高,几经点拨,一曲琵琶弹得有模有样。死沉沉的“墨菊斋”因为有了雅乐香韵迷漫一片相思怀旧的气氛中。唯独苦了阿初和红儿,两个人素来都不喜欢这绵绵断肠的酸涩情味,偏偏又得勉为其难的伺候他们左右,很荣幸的当他们的听众,“欣赏”他们的音乐“才华”。

  “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夜深和露立苍苔,到晚来辗转书斋外。纸儿、笔儿、墨儿、砚儿,件件般般都是郎君,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

  不知怎的,阿初每当听到四太太唱到此处,都会“冷”得毛骨悚然。

  “四太太唱的什么啊?”红儿蹲台阶上问。

  “鬼话。”阿初说。

  “啊?”红儿乖巧玲珑的身子又缩短了半截。

  “你这打不醒的奴才!又开始嚼舌头了!”丽水不知什么时候窜了出来,用力敲响阿初的额头。阿初呼“痛”,说丽水犯神经。

  “四太太的雅韵我是听不懂,不过,也不会是‘鬼话’吧?”丽水说。

  “怎么不是鬼话?敫桂英是不是鬼?‘情探’不是鬼话是什么?”阿初最烦丽水动不动就摆“主子”的谱。

  “敫桂英是鬼,难道四太太也是鬼?我告诉四太太去,看不活撕了你的嘴。”丽水趁势要进房去,被阿初一把拽下来。“得了吧你,神经病又犯了。”阿初说。“你不会又失恋了吧?不然,怎么有空闲跑过来跟我斗嘴?”

  丽水直直地盯着阿初,趁他不防备,狠狠掐了他的嘴。红儿喊着:“表小姐,你干吗?”

  “哎呀。”这次是真疼了,阿初用力把丽水甩开,丽水大笑。“活该!谁叫你这张嘴这么歹毒!我的婚事多半就是被你这张乌鸦嘴给咒没的!”

  红儿急着要替阿初揉揉,阿初不让。

  “法西斯!”阿初骂丽水。“你这脾气不改,谁家男人敢娶你呀。”

  “我不希罕。”丽水把一个包装得很洋气很漂亮的小盒子扔给阿初。“赏你了。”

  那是一条价格不菲的领带。

  “干嘛?”阿初问。

  “婚事没了。”

  “为什么?他对你不满意?”

  “他倒是挺满意,可是他老婆不答应!”

  “他?他有老婆啊?”阿初真得觉得丽水很冤枉。“你不知道他有老婆啊?”

  “你这么大声干什么?你怕全天下的人听不到啊?”丽水突然很伤心、很难过的哭起来。弄得阿初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了。

  “算了,你自己不遵守交通规则,横穿马路。没有被汽车撞死,就该偷笑了,哭什么呢?下次过马路,看准了才走。”阿初含蓄地说。他一边劝丽水,一边支使红儿走开。

  “我都三十多岁了,还嫁不出去,难道荣家赖一生一世不成?”

  “是那些男人不识货嘛。”

  “听说表弟跟和小姐分手了?”

  “是啊。还连累我受了无妄之灾。”

  “谁叫你不知好歹,少爷的老婆你也敢抢。”

  “真是活天冤枉……”

  宁静的夜色中,四太太和大少爷的雅兴伴着阿初和丽水的闲情,令月华显得格外悠然。

  炎热的夏季悄无声息地降临了,荣升和四太太对评弹艺术的热情随着温度的高涨,也逐渐升温。这天,荣升要去书场听书,叫阿初一起去,阿初推说要开一个医学会议,不能奉陪了,荣升并不勉强,逍逍遥遥地自己去了。

  阿初医院上班,有护士小姐说,大门口有人找他,说是四太太病了。阿初心里一急,慌慌忙忙地跑出来,正看见一身华丽的四太太跟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上了同一辆黄包车。阿初喊了几声,不见四太太回头,自己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叫了辆黄包车尾随而去。

  阿初远远地看见四太太和那个年轻人东方饭店下了车,他也就叫“停”,付了车钱,看了看东方饭店的招牌,迟疑片刻,还是决定追进去。

  东方饭店门口有两名侍应生躬身向阿初致意,并引领他入内,一进大厅,迎面是两座电梯,都已载客上升,阿初不知道该跟那一座,站大厅中央发愣。

  四太太到此是住宿?还是会客?还是其他?

  “先生需要我帮忙吗?”侍应生见他有些茫然,主动上前帮助。

  “这里除了电梯外,还有没有其它的门可以出入?”阿初问。

  “有,大厅右边有招待室,电梯后面是书场。”

  “东方书场?”

  “对。先生是来听书的吗?”

  “是……是!谢谢你。”阿初想:今天邪门,让我来听书,我不肯,这会子自己大老远的跑来。有名堂!

  “阿初,你不是今天有事不能来吗?”

  阿初回头一看,荣升站他身后,奇怪地看着他。

  “医学会议临时取消了,我就过来了。”阿初说。

  荣升说那行,那就进去吧。他径直向前走,阿初跟他身后走进书场。东方书场非常宽敞,有两、三百个座位,此刻离开场还有十分钟,观众陆陆续续进场了,不一会,已经坐了一大半的观众了。

  荣升坐贵宾席上,跑堂的忙过来问要什么茶。阿初说:“龙井。”片刻,茶房就恭恭敬敬地端了茶上来。荣升掏出香烟盒,打开,里面只剩一支烟了。荣升拿烟手,与此同时,阿初打着了打火机,替他点燃火。

  “你出去再给我买包烟。”荣升对阿初说。

  “少爷,你不能少抽点……”

  “叫你去你就去,你还真管我?”

  “好,我去,我去——”阿初顺着座位往外走,刚走到拐弯处,书场的铃声大响。书场内声音也有些混乱,正此时,布帘子一挑,走出一对俊男靓女,让所有的人眼前一亮,让阿初大吃一惊。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让阿初跟踪而来陪伴四太太的青年人。只见那女子身穿粉红色薄绫紧身衣,月白色罗纺宽腿裤,一双粉红色鞋面上绣着莲花;那男子穿的是清水蓝衫,胸襟上别着一枚金色莲花,这朵莲花的图案,正是四太太衣襟上常绣的图案。一对金童玉女开始调音整弦,书场中的嘈杂声渐止,阿初忽然想到要替少爷买烟,反正这个男人又跑不了,有什么疑问等散了场再说。阿初转身刚要走,就听得一句穿云裂石的清亮女声。“平生际遇似萍飘……”阿初蓦地转过身来,“荣华富贵烟云罩。错认它乡是故乡……”那男子用手一指台下:“阿初啊,何日归家洗客袍?”

  头一段定场诗一出口,把个阿初直愣愣地定那里。

  女问:“阿初?阿初是谁呀?”

  男说:“阿初就是我们这部书的主人……公啊!”

  女说:“哦,阿初就是我们的主人……公啊!”

  “先生,这里坐。”一个机灵的跑堂立即引领阿初坐下。

  女唱:“宣统元年金陵城,莺歌燕舞三月春。江南望族杨家门,世代经商家业盛。老爷名叫……”

  男问:“叫什么?”

  女唱:“老爷名叫杨羽柏,娶妻金氏恩爱深。膝下一子名阿初,父母爱如掌上珍。还有个小妾……徐玉真。”

  男唱:“是一个天姿国色美佳人。啊呀,美佳人。”

  女唱:“适逢杨家二老爷,从日本留学归来学有成。香满珠帘酒满樽,合家欢聚祸临门。”

  男说:“莺歌燕舞之天,合家欢聚之时,怎说大祸临门?”

  女说:“皆因杨家二老爷杨羽桦,乃是一个风流的书生,孤身独宿,夜来凄凉。偏偏遇着一个美貌的小嫂嫂徐玉真啊……”接唱:“她是生如夏花美如玉,喜看牵牛织女星。杨羽柏年华已随风吹去,怎比得杨羽桦青春又多情。我不想,美玉良金;我不要,状元及第;我只盼,与知心同枕共衾……”

  男唱:“正所谓:男有心,女有心。就那月下花前把情话提。”

  女唱:“情话提。整衣襟,笑盈盈,万种妖娆,千般可人。哎呀,叔叔啊……”

  “嫂嫂!”

  “良宵苦短,流水无情。谁陪我啊,花底闻香、月下吹笙、枕边低语、席上消魂?”

  男说:“诸位看官,须知奸邪无耻事,翻做血海大冤情。预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小三弦一拨一纵,满堂彩声。

  阿初站了起来。他需要知道全部真相。而此刻,“真相”就他背后。

  四太太从最末一排观众席上站起来,她的目光冷若冰霜。

  祭奠亡灵的熊熊篝火已经点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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