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大约十八年前由洛杉矶搬到纽约,开始定期(每天)看《纽约时报》以来,我逐渐不知不觉地有了一个可以告人,但从未告人之密。我每天必看它当天的讣闻。
我已经发现了好一阵了,就是,不止我一个人有此一很少告人之密。纽约有一大堆每天必看讣闻的人。我最近又在一篇文章里读到,《纽约时报》讣闻版编辑说,以前人们是在年纪大了之后才开始看讣闻版,现在,他发现许多年轻人也在看。
我想这不仅仅是因为80年代出现了艾滋病,使上了讣闻版的大小名人的年纪,从以前的七十、八十、九十几,可以突然下降到四十、三十几。之所以难得有二十几岁的人上讣闻版,只不过是因为难得有二十几岁的人,不管其死因为何,有足够的成就或声誉,使他的死亡消息值得在《纽约时报》上占哪怕只是一个两英寸栏的篇幅。例如,今年11月初有这样一则讣闻,标题是:“蒂莫西·巴万德拉(Timoci Bavadra),五十五岁,斐济前总理。”讣闻说他因癌病去世,1987年任斐济国总理,一个月后因军事政变而下台……只有一段,不到八十字,两英寸栏。这是我的意思,就连一国总理,哪怕只做了一个月,也只不过配给到两英寸栏的篇幅,那二十几岁的人,除非当事人是娱乐或运动明星,或神童棋王,否则就很难在讣闻版上竞争了。
《纽约时报》2012年10月19日,左上图为70年代情色片“艾曼妞”女主角
当然,我这里谈的是所谓的“社论性”(editorial)讣闻,指报纸认为有值得一提的死亡报道。另外当然还有谁都可以出钱刊登的“死亡通告”(或讣告,至少四行,大约60美元,额外的每行另外算钱),只不过报纸要有确实的死亡证据,例如死亡证书、殡仪馆或教堂等地的丧礼通知等才肯登。这一方面是负责,另一方面是防止有人搞恶作剧,还怕被告。
不过,就算“社论性讣闻”,也分大小两种。《纽约时报》每天一页的讣闻版,除了自费的告丧通知之外(三十至六十则不等),其他都是“社论性讣闻”。报道斐济前总理去世的同一天,另外还有七则。这七名死者之中,我只知道一人,就是当年(1966年)越战期间以“绿色贝雷帽之歌”(Ballad of the Green Berets)闻名全美、并引起当时反战分子反感的巴利·沙德勒(Barry Sadler):他近年来在危地马拉训练尼加拉瓜反抗军,头部中弹,死于美国,年四十九,留有一妻二子一女。其他六名死者,想来各有各的成就,但是除了当事人的亲戚朋友同行同业等人之外,大概没有几个其他人会注意到他们的死,更不要说为他们的死而悲痛(我这里绝没有对死者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尽管他们都上了“社论性讣闻”版,尽管一人是五十八岁的投资银行家,一人是七十七岁的心理学家,一人是七十五岁的医学院教授,一人是四十九岁的药品公司主管,一人是三十九岁的护士兼律师,一人是七十岁的爱尔兰文学评论家。
不论他们在讣闻版上得到的篇幅是两英寸栏,还是六英寸栏,有没有照片,显然讣闻版编辑认为他们各自一生事业成就或贡献,足以占据这宝贵的两英寸栏,但这些仍然算是“小”讣闻。只有从《纽约时报》头版(国际国内大事)刊起的讣闻才有资格被称为“大”讣闻(这大小之分是我的说法,报纸自有它们的标准)。最近只有一人有此荣誉和资格(11月6日):“弗拉基米尔·霍罗威兹(Vladimir Horowitz),八十六岁,钢琴大师,故世。”在头版左下角占了三个六英寸栏加半身照之后,下转到第三部分的整整一页,同时还有七张照片。这七张照片之中,除了生活的、家庭的(其夫人为托斯卡尼尼之女)、年轻时代的、演奏的、谢幕的之外,还有一张是他在世界各地演出时永远使用的那架钢琴,正从他曼哈顿家的楼上被吊着搬运出来的照片。只有这样的大师才能享有如此大的“社论性讣闻”的待遇。霍罗威兹晚年的阅报习惯是,每天早上首先看讣闻版。他对朋友说,如果当天讣闻版上见不到他的名字,他这一天就很快乐。由此又可证明,看讣闻的有各式各样的人,而各式各样的人又有各式各样的目的。
当然,这类大师或大人物(如尼克松、基辛格或邓小平)的“讣闻”早都已经写好,存放在《纽约时报》的讣闻数据库,只等他们某年某月某日咽下最后一口气(死最民主,死也最绝对),再加上几段最新情况罢了。
如果说新闻是历史的初稿,那讣闻可以算是尚未盖棺的论定。大讣闻不谈,日后多半自有无数传记论著另外介绍分析研究,但小讣闻的当事人则,不是说绝对没有,而是很少有机会成为一部传记或论著的主角。前面提到的那位越战美军沙德勒,很可能有人为他作传,但是,不论他一生是多么传奇,他那讣闻的标题,即盖棺前的论定,却是“巴利·沙德勒,四十九岁,民谣乐手,故世”。打了一辈子仗的沙德勒,给今天比较年轻的讣闻读者留下的最后印象却是:60年代的一位歌星死了。
我的意思是说,因为大部分哪怕是上了《纽约时报》讣闻版的人,多半也只有此则讣闻作为他一生的总结,那这尚未盖棺的论定就很突出了。想想看,关于蒂莫西·巴万德拉的小标题只是“斐济前总理”,那“某某某,四十九岁,药品公司主管”的标题,的确显得和死一样的冷酷。但反过来说,就算有关斐济前总理的讣闻,除了提到他干了一个月的总理就给军事政变赶下台之外,还介绍了他幼年生活、教育背景、成长过程、奋斗经验、家庭状况、社会贡献、品行为人、喜怒哀乐——这才可怕,有谁在乎吗?斐济到底在哪里?
我觉得这是定期看讣闻的人的一种自然而又矛盾的反应。所以,除非一则讣闻无论在哪一方面和你能够扯上一点点关系(亲朋好友理所当然,我指的是不相识但却例如同校同届同行同业同年同病……),你会经历一种所谓的“认识的震惊”之外,绝大部分的讣闻,我们只能站在远远的地方看。这样比较保险,因为,尽管是在报纸上公开发表的,我们毕竟仍然是在偷看一个否则永远无从得知的陌生人的一生,哪怕这一生只容纳在一个六英寸栏里。
冷酷吗?我想不是。不错,我从未见过任何人为一个陌生人的讣闻流泪,但他并不比那则讣闻,或这个世界,更冷酷。
1989
子午书屋(www.ziwushuw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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