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徐教授在房间里认真考虑当下的处境了。这就是,在被山体滑坡堵住的公路未疏通前,他怎样安全地在风动镇呆下去。本来,他和摄影家呆在这里是满自在的,他们有各自的爱好和目标,有时共同进山有时独自而行,他觉得藏在这山中的古生物化石离他越来越近。可是,自从这对从上海远道而来的夫妇进入风动镇以后,古怪的事情就开始发生了。比如他和刘盛共同在山中遇见的老太婆和小女孩,返身去找她们时却连那座农家院落也没有了。这种怪事,他一个人单独进山多次也从没遇见过,接着就是摄影家和艾楠的失踪,他们返回后讲述的被劫经过始终让他半信半疑。
“我现在对进山去都感到有点害怕了。”徐教授对坐在他房间里的刘盛说。他不明白刘盛为什么在艾楠刚回来后又来邀他进山去找化石,按理说,他应该多陪陪惊魂未定的妻子,“你不担心进山去遇见什么可怕的事吗?”徐教授又问道。
刘盛坐在凳子上没有回答。他正在走神,一只手在揉着喉咙处。锁骨之上喉节之下,有一个柔软的凹陷处,在这里,只需两个指头用力压不去,人的气管就会封闭。如果用绳子就更容易了,绳子从这里勒进皮肉之后,气管和血管会被瞬间卡断。人怎么会长成这样呢?如此重要的咽喉处在完全没有保护的状态下,不像大脑有颅骨心藏有肋骨强硬地保护着,而要命的咽喉如此柔软如此暴露,似乎是在引诱一种谋杀的发生。
“你在想什么呢?”徐教授扳开刘盛放在喉节处的手问道。
“哦哦。”刘盛从恍惚状态中回过神来,他坚持说应该尽快进山找古化石去。据万老板讲,昨夜的那场大风是雨季的前兆。今后十天之内,还会有几场大风,接着雨就下来了,没日没夜地下,很多天之内人都别想出门。因此,要进山去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可是,艾楠留在这里行吗?”
徐教授关切地问,“她身体恢复了吗?”
“她睡到中午才起床,精神好多了。”刘盛回答得有点不太自然。
事实是,昨夜的大风和惊恐过后,艾楠虽然是睡着了,嘴里却时不时的嘟哝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话。中午时分,她被屋里的响动惊醒,她慢慢睁开眼,看见刘盛站在床前,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绳子。艾楠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瘫软。
刘盛单腿跪上床来,右手拿着那根可怕的绳子。他俯身问道:“你怎么了?我让你害怕吗?”
“你给我滚开!”艾楠猛推他一掌,然后捂着脸哭起来。结婚五年多来,艾楠第一次这样粗暴的对他。
刘盛是心里犯疑才进屋去的。中午了,艾楠怎么还没起床?尤其是他从窗外的破洞看见艾楠躺在床上有点像死人时,他心里紧了一下,尽量排除自己头脑中无端的联想,但不行,必须进屋去看看。他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俯耳在艾楠的鼻孔前听见了呼吸声,心里才松了一口气。他想艾楠这次被劫进山中,就已经受尽惊吓了,回来后又遭遇昨夜的怪事,一定是筋疲力尽醒不过来了。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刘盛开始整理屋子,他将已经打了包的衣物解开。就在昨天以前,他还确实以为艾楠回不来了,风动镇诡秘莫测,它让一个人消失比卷走一片树叶更容易。刘盛已经作好了一个人返程的准备,已经接受了命运安排给他的痛失……然而,艾楠回来了,而她一回来就把幽灵带到了昨夜大风中的窗外……
刘盛解开了已打好的包袱,直起腰来,手里拿着解下来的绳子。而这时,艾楠醒了,她无比惊恐地望着刘盛手上的绳子,甚至发出了粗鲁的吼叫。
艾楠镇静下来后讲了她做过的梦,不,也许是幻觉,也许是另一个空间的经历,在山中,在胡老二的表姐家,她晕倒在夜半的坟地上,看见刘盛溺死了小女孩麦子,又拿着绳子向她逼来,他要勒死她,他面目狰狞……
“刘盛,你不会那样做吧?”艾楠抱住他哭着说。
刘盛坐在床边,扔掉了手中的绳子说:“你没看见我在整理屋子吗?你的梦荒唐透顶。”
接下来,艾楠在院子里洗头。刘盛给她打来了一大桶水,看见她的长发浸在水里像一大丛水草。刘盛将洗发液渗进她的发中,用双手替她揉搓着。结婚五年多来,刘盛常为她洗头已在邻居和同事中传为美谈,这是恩爱夫妻的标志。一点没错,每当这时艾楠总是闭眼享受着,心里流淌着幸福。刘盛的手指**泡沫丰盈的发中,在柔滑的感觉中一直触摸到她的头皮。他用手指赶掉流在她脖子上的泡沫,显露出她白皙漂亮的脖子来,突然刘盛的手在她的脖子上停留下来,他意识到这生命的要塞是如此的脆弱,只需用双手一卡便能结束一个生命。
刘盛被自己这种无端的联想吓住了。他双手飞快地替艾楠揉搓起头发来,他再不敢将手指滑向她的脖颈处,他甚至不敢看她脖颈呈现的优美线条。
整个下午,刘盛像掉了魂似的神思恍惚。“勒死”这个词被强迫性的塞在他的舌下默念着,他在艾楠的梦中以凶手的面目出现,这使他震惊而又愤怒。他爱艾楠,在朋友面前以娶了这样漂亮能干的妻子自豪,可是,艾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他下意识地将手指放在自己的咽喉处,想像着绳子勒进去的感觉,艾楠在他的眼前晃动着,找衣服,换衣服,他感到周身不安,担心有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突然主宰了他,让他向艾楠扑过去,勒死她,她的眼珠会迸出来,舌头也会吊得很长……混蛋!越不该想的事情越要往脑子里钻。
“我替你洗衣服去。”刘盛终于跳起来。抓起艾楠换下的脏衣服往屋外走。他必须离开房间,否则脑袋会爆似的难受。艾楠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的背影,刘盛替她洗衣服。可是开天辟地第一次,看来,夫妻适当分离会增进感情这话没错,何况她这次还是遇险。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下有一条山涧,不宽,水清亮无比。刘盛坐在水边长出了一口气,他望着泡在水里的衣物,流水和空气让衣物显得鼓鼓胀胀的,旁边还会吐出一两个水泡来。有凉风吹在额上,近处的风动镇和远处的山峦都显得异常宁静。他突然感到,他已经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既不要家庭也不要什么混蛋公司,这是多么诱人的境地啊,坐在水边,望着远山,那只像影子一样盘旋的秃鹰也消失了,山野之中,它本是没有什么尸骨可吃的。
刘盛舒适地睡在地上,闭眼听着流水的声音。他想起他害怕看见艾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近的一次发生在去年冬天,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在一个小酒吧呆到深夜才回家,进屋后看见艾楠已睡觉,他便轻手轻脚地睡下。即使这样有时也会碰醒艾楠,她会迷迷糊糊地问:“晋升的事今天有进展吗?”刘盛便说快了快了之类的话,那段时间刘盛所在的公司正在竞聘副总经理一职,艾楠认为刘盛作为公司资格最老的部门主任,应该尽全力去竞争这一职务,每天下班回家后,从吃晚饭开始到睡在床上,艾楠总是在询问他为此作了哪些努力。其实,刘盛对这一职务早已望而却步,他知道总经理并不欣赏他,他干吗自寻烦恼呢。但是,直接放弃有损一个男子汉的竞争力,他只好在艾楠面前支吾着,后来干脆借口公司事务忙,每天在小酒吧躲到深夜才回家睡觉。
然而,这一次躲避艾楠的性质完全不同,刘盛是害怕自己失手伤害她,对天发誓,他绝对发誓,他绝对没有要伤害她的动机。是她在梦中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使他混淆了两个自己的界限。
刘盛动手在水边洗衣,白裙紫衣,这是艾楠失踪时穿出去的衣服,此刻在水中漂洗着,像一个人匍匐在水中,刘盛在一失神间衣物便脱手而去,湍急的流水把它带走,刘盛没有立即去追,只是望着在水中沉浮的衣物漂去,然后缠在不远处的一块怪石上。
刘盛是在这一刻决定去约徐教授进山的,他必须先和艾楠分开才行,尽管好不容易才等到艾楠安全归来,但他已经不能陪她,他从水中捞起衣物时,感觉是一个软乎乎的人,这感觉让他崩溃。
27. 天已经黑了下来,艾楠孤单地躺在床上,她感觉到头昏脑胀,发冷。也许是下午洗头后吹了一股风的缘故吧。她当时就感到那风特凉,像是她前几天逃进山洞里时遭遇的那种冷风。
刘盛和摄影家、徐教授都到镇上的小饭馆吃晚餐去了。万老板宰了一头羊要庆贺艾楠和摄影家的归来。可是,艾楠刚走出房门时便两腿发软,她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刘盛并没有留下来陪她,只是说让她睡一会儿吧,给她带一些吃的回来就行了,说完,刘盛便催着摄影家、徐教授快走,艾楠感到刘盛急切地要离开她似的。
艾楠躺在暗黑的房间里,整座空荡的疗养院没有一点儿声音,院子里偶尔有树叶落地的声音也能听到。艾楠突然强烈地感到,这时有一个孩子在身边就好了,她想起了那个在路上搭便车的小女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姿态是那样安然。“妈妈———”艾楠确实听见了她叫自己的声音。
今夜南边的院子里也空无一人,蕨妹子带着她的兄弟们进山去了,他们要找到那个艾楠和摄影家被劫的地方,他们要警告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不得胡来。艾南在心里感激蕨妹子,同时一个可怕的念头让她恐惧———如果找到的那个地方没有房子,没有人,只有几堆坟墓的话,那该怎么办才好?
艾楠的头昏沉得很厉害,这会不会是一种报复呢?她看见医院的手术室,看见浑身是血的婴儿,在肚子里怀了4个多月的孩子什么都长全了,她以引产的名义谋杀了自己的孩子,3年多了,这孩子的魂灵终于显现。在她的身前身后梦里梦外,这个叫麦子的小女孩时隐时现。哦,麦子,你要来就来吧。你是鬼妈妈也会爱你的……
“麦子———”艾楠在极度朦胧中叫出了声。
夜色已笼罩了整个山谷,风动镇和疗养院的大片空房子变成了一团团黑乎乎的影子。艾楠虚掩着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黑影抱着一个婴儿走进来,站在艾楠床前说道:“我给你送孩子来了。”
艾楠在迷糊中问道:“这是我的孩子吗?”
“你伸手接过去就是你的了,你看,这孩子多乖,是个女孩,长大会和你一样漂亮。”
“哦,我的孩子。”艾楠惊喜地说道,她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一切但是太朦胧了,她想这可能是做梦吧。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将艾楠惊醒。屋里一片暗黑,窗户上有朦胧的光,“哇———哇———”奶声奶气的哭声就在她和身边响着。艾楠一伸手便在床上摸到一个热乎乎的小身体,艾楠心里一惊,头脑突然异常的清醒,她“呀”地叫了一声便翻下床,开了灯后她直盯着床上———一个光着双腿,穿着一件小花衣的婴儿正仰躺在她的床上哭着,是一个女孩,她的小手伴随着哭声向空中挥动着,是希望有人抱她的姿势。
艾楠使劲地眨了眨眼睛,她惊呆了,这是真的!她想走过去看看这个孩子,她想抱起她,然而,她发颤的双腿却不断向后挪动,退到门边时,她一拉门逃了出去,院子里一片漆黑,芭蕉树伸出黑色的手臂栏住她,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怖让艾楠退回了屋内。
艾楠靠在屋角,望着床上的婴儿蹬腿舞手地哭泣着,她感到一切都变得虚幻,仿佛掉进了另一度空间。
“你不要哭好不好。”艾楠哀求道。
婴儿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哭声止住了,但不一会儿又哭起来。
艾楠突然产生了一种置生死度外的勇气,她一步步向床边走去,俯脸望了望这婴儿,四五个月大的样子,脸蛋像苹果,可爱极了。在她伸手抱起她的同时,哭声戛然而止,一双晶亮的眼睛望着她,让艾楠的恐惧减轻了许多。
“哦哦哦,乖孩子。”艾楠轻拍着抱在怀里的孩子,嘴里像做母亲的人那样哼唱着。
如果这个场景不是出现在空城似的风动镇,应该是平常而具有温馨意味的。然而,这是个空房子成堆的沉寂之地,艾楠抱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婴儿在屋子里哼唱着,这个场景让突然从门外撞进来的摄影家吓得目瞪口呆。他手里拎着给艾楠带回来的晚餐“叭”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徐教授从他的背后跟进来,看见这情景时也发出了一声惊叫。
“没有什么,别怕,一个可爱的婴儿。”艾楠对他俩说道,那语调像一个机器人似的。
“哪来的孩子?”摄影家和徐教授几乎同声惊问道。
艾楠讲了事情的经过,她不能判定有人送孩子到她的床前是真实还是她的梦,总之她醒来后这孩子已睡在她身边了。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徐教授满脸疑惑地说,“这比我要找的古化石还要神奇。”
摄影家大着胆子走到艾楠身边,望了一眼已经睡着的婴儿说:“这只能说明,这里还住着另外的人。他们每天看见我们在这里进进出出,看见艾楠是一个可以做母亲的人,这样,他们才会把孩子送到这里来。”
“他们?他们是谁?”徐教授有些恐惧地说道,“我们当初住进这废弃了的疗养院时,是走遍了每一个院子的,有招待所,有医院,从空房子的格局能感觉到。而有床铺能够住人的,只有我们这两个院子了,因为这是903信箱留守处的人住的地方,他们是最后撤走的,所以还能住人。如果说另外的房子里还有人住的话,那只能是不吃不喝不睡的鬼魂了。
“你是说不可能有鬼魂吧。”摄影家说,“我也不相信有,而且就在我们周围的院落里。但是,这孩子哪来的呢?还有这只鞋。”摄影家瞄了一眼丢在屋角的那只小红鞋,“显然这是另一个孩子,有3岁多吧。所以我想在我们周围一定有人,也许是一家子,也许是一群,谁知道呢。因为我们始终看不见他们。教授,你想想,这个建筑里有一个区域曾经是医院,而有医院就会有死人,对不对?你没看见外面山坡上有坟地吗?艾楠这房里的窗户昨天夜里就破了一个洞,这孩子不是偶然来的。”
“不……”艾楠抱着孩子脸色煞白地说,“你说这孩子是鬼魂吗,你再看看,这不可能:你摸摸她的脸、她的小手,和任何孩子没有什么不同。这是真的孩子。徐教授,你也来看。”
徐教授往前走了两步,没敢和艾楠靠得太近。他伸长脖子瞧了一眼,只管摇头而说不出话来。
这个夜里,刘盛在万老板的小饭馆里喝多了酒,以至于摄影家和徐教授叫他离开时,他舌头发僵地吼道:“你们走吧,我今晚就睡这里。”万老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送走摄影家和徐教授后,站在漆黑的街道上望了一眼,心里无端地感到恐惧。那只行踪不定的黑猫不知在何处叫了一声,黑猫还算正常,万老板稍感踏实一些。他进屋后关上房门,看见刘盛已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没想到,不到一个小时,就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小镇上一路响过来,接着是:“咚咚”的敲门声。万老板叫二愣子去开门,没想到这小子吓得不敢动弹。正在这时,屋外传来摄影家的喊门声,万老板这才松了口气。
摄影家进屋来讲了艾楠房间里发生的事。并要万老板赶快分析分析。出乎摄影家意外,见多识广的万老板除了伸了伸舌头外,竟惊恐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摄影家走到桌边摇醒了刘盛,对他讲了艾楠的情形,并要他立即赶回房间去。
刘盛似醒非醒地听完摄影家的讲述,竟然一挥手说道:“让她和死孩子一起去吧。我不回去,我要一个人,一个人,我要睡觉了。”
刘盛含混不清地说了几句话后,倒头又睡着了,任摄影家用拳头打他也不理睬。
摄影家回到艾楠房间后没敢如实转达刘盛的话,只说刘盛喝多了已如烂泥般走不了路。“没关系,我陪着你。”摄影家安慰艾楠道。
话虽这么说,这个夜晚怎么度过摄影家心里一点没底。徐教授已是年过六旬的人了,不能让他陪着熬夜受惊吓,摄影家将他劝回房去休息。转头过来,看见艾楠木偶似的站在屋里,睡熟的婴儿已经放在床上,这幅情景让人惊悚得心部要裂开了。
“就让这孩子睡在这里,你到我的房间去休息吧。”摄影家提议道,“等天亮再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不,我要陪着这孩子。”艾楠在床边坐下说。
摄影家也在床边坐下,默默地将艾楠的手捂在自己手里。艾楠的手冰凉,仿佛血液已停止流动似的。第十章
28. 徐教授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老是凝神听着隔邻院子里的动静。一个活生生的婴儿突然出现在艾楠的床上,这种只能出现在《聊斋志异》里的事竟然让他亲眼目睹到,不能不让他猜测古人所写的鬼故事也许真的发生过。他想一切也许与环境有关,古代山野苍茫,人气稀薄,鬼魂显现也许就容易一些。到了现代,人声鼎沸,高楼林立,电光雪亮,机器轰鸣,以幽暗为路的魂灵自然销声匿迹,躲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了。
想到这些,徐教授对刚刚发生的事似乎找到了解释。天脊山下,野地茫茫,风动镇几乎空无一人,疗养院废弃的空房子成堆,这样的地方,漆黑的夜里,有小小魂灵投一个温柔女性而来,在她的床上“哇哇”哭啼,此事虽奇,但也属必然了。
徐教授想起多年以前,他所在的大学林木幽深,尚还年轻的他独居在一处平房里。有一次,晚上备课时发现窗外有披着长发的人影晃动,打开门却只有夜风扑面。第二天,接到千里之外的老家打来的电话,说是他的一个表妹昨天夜里病故了。此事在徐教授心里犯疑了许多年,今夜猛然想起,背上顿觉有点发冷。
睡不着觉,徐教授便躺在床头看书。有一本新近出版的艺术杂志带出来后还没翻过,心绪烦乱,正好读这种东西来静静心。
随便翻开这杂志,是一篇谈审美的文章,说的是传统的审美已经被现代人颠覆等等,行文枯燥。徐教授继续往后翻,是一篇介绍现代摄影的文章,突然,文中出现了介绍摄影家蓝墨的段落,徐教授饶有兴趣地读起来。
文中介绍蓝墨是个性鲜明的摄影家,他近年来对死亡题材的探索已引起了摄影界的注意。不幸的是,去年夏天这位摄影家死于四川某山区的一口水井中。据现场附近的一位目击者说,他看见蓝墨趴在井口对着井底拍摄,或许是井底映出的他自己的面容吸引了他。他在对着井底拍摄时相机突然脱手掉下,他伸手去抓相机,结果自己也一头栽了下去。井很深,山民们想法捞起他时已是一具尸体……
徐教授头脑里“嗡”的一声,他使劲地揉了下眼睛,再看那段文字,然后将杂志往屋角一扔,蜷缩在床头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摄影家蓝墨在去年夏天就死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徐教授认真地回忆起他来到风动镇的情形。一个多月以前,他的学生开车送他到达这里时,就说过在这里会遇到一些搞摄影的人。他的学生说他如果想提前出山的话,可以搭这些摄影者的车出来。徐教授当时住在镇上,万老板给他安排了一间屋子,也就是刘盛和艾楠后来住过一夜的那间屋。镇上果然偶有摄影者出现,但都是呆上两三天便离开了。惟有后来遇见的蓝墨从不提离开这里的事。并且鼓吹他搬到疗养院的空房子来住。
从蓝墨的摄影活动来看,确与杂志上说的一样,他只关注死亡。徐教授就看见他对着路边一只死狗的遗骨拍了许多照。后来又说要拍摄镇东头那个死而不腐的老太婆,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未去拍摄。还有,他和艾楠这次被劫持,说是一个被他拍摄过的人死了,其家人找他拍摄。进了他的镜头就会死,这是不可思议的事。
一个和自己相处了二十多天的人,到头来发现他早在一年前死去,这种发现让徐教授毛骨悚然。摄影家蓝墨就住在他的隔壁,他想起半夜醒来时经常听见摄影家还在屋里走动,难道他是不需要睡觉的么?
徐教授想起一个朋友M的真实经历。M出差住在一家老式旅馆里,半夜时老听见屋里有人走动,开灯看又什么也没有。如此反复几次后,M突然蹲下身去看床下,结果在床下发现了一具尸体。
阴阳之间,真有什么感应么?或者有什么通道,让死去的人显形出来,你和他说话,做朋友,而你却看不出真相。
夜已经很深了,徐教授想起摄影家此刻正呆在艾楠的房间里,床上睡着一个陌生的婴儿。置身于如此可怕的情境中,艾楠却什么也不知道,这太危险了。徐教授想起摄影家反复劝他回房休息,他走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一种性命相关的紧迫感让徐教授必须去艾楠的房间看看。他抓起手电筒开门出来,漆黑的院子里寂静无声。手电光的圆圈照在草上、树上、廊柱上,然后是通向隔壁院子的狭窄通道。
艾楠的房门半开着,有灯光淌出来。徐教授探头往屋里看去,屋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个陌生的婴儿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是睡了还是死了。总之,空荡荡的屋里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
徐教授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在这无人之地的夜半,艾楠和摄影家消失了,一种不祥之感使他难以压抑地大叫一声:“艾楠……”
漆黑的夜像海绵一样吸进了徐教授的叫声。然后又是寂静。
徐教授掉了魂似的站在艾楠的房门口,他用手电光在院子里晃动,荒草在摇曳,浓郁的芭蕉树显得阴森,他无端地想起关于芭蕉精的传说。
突然,一声微弱的“救命”声从黑暗中传来。徐教授全身一震,努力辨别着声音的方向。不一会儿,那呼救声又响起了一声,是女人的声音,非常微弱,好像是从房子后面传来的。
房子后面是另一个四合院,徐教授左弯右拐地绕到这里,四周黑暗得像一口深井,只有艾楠房间的后窗亮着灯光。徐教授用手电光向另外三个方向搜索,有阶沿和廊柱出现在荒草后面。突然,一个白色的东西出现在手电的光圈中,是一个人!在一间敞开的房门口,艾楠正躺在地上。
“艾楠!艾楠!”徐教授一边扶起她的头,一边用手电向面前的房门照去。这是一间房门已倒塌、只剩空门框的屋子,屋里空荡荡的,地上铺着被风吹进去的枯叶。
艾楠从半昏迷状态中醒来,她紧抓住徐教授的胳膊冲着空屋里说道:“有鬼!有鬼!”
此地不宜停留。徐教授心里“咚咚”跳着将艾楠扶起,跌跌绊绊地绕回前面的院落。回到房间,那个可怕的婴儿仍然在床上一动不动,艾楠脸色苍白地坐在床沿,头发上还粘着草屑。
“出了什么事?”徐教授急切地问,“蓝墨到哪里去了?”
艾楠摇头说她不知道摄影家到哪里去了。大约半小时前,她和摄影家呆在房间里时,后窗外突然有人的面影闪了一下,摄影家对着外面喝问了一声,没有应答,也没听见脚步声。摄影家便说他到屋后去看一下,叫艾楠呆在屋里别动。可是,摄影家出去后便久久不见回来,艾楠从后窗的破洞望出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向外叫了几声也没人应答。艾楠呆在屋里害怕极了。看着床上的婴儿,她感到自己陷入了地狱里一般。她出门去找摄影家,后院里的荒草藤蔓绊了她一跤,爬起来之后,从一间空屋里传出“咝咝”的声音,她摸索着向门口走去,还未进门,猛看见屋内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正面向她,但看不清面容。艾楠大叫一声,倒地后吓得昏迷过去。
摄影家消失了,徐教授感到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正在变为现实。他突然对艾楠问道:“这院子里有没有水井?”
艾楠莫名其妙地望着徐教授:“水井?不知道有没有,到处都是草丛,从没注意过草中有什么。你问水井干什么?”
“我们去看看!”徐教授像疯了一样走出门去,艾楠紧跟在他后面。
手电光像剑一样在漆黑中开路,他们经过芭蕉树,向院子角落走去。草丛老是绊脚,艾楠惊恐地问有没有蛇啊,徐教授说没关系,灯光射过去它就会溜走的。徐教授突然想起艾楠在后院空房子里听见的声音,他说那一定是蛇的声音,幸好艾楠没跨进屋去。艾楠说,里面有蛇已经够吓人了,关键是,一个人站在屋里干什么呢?并且她感觉是个女人。站在屋里正面对着她,但看不清面容。徐教授听着艾楠的话,突然想到后院的那个女人会不会是艾楠房里那个婴儿的母亲呢?如果是,这时母子只能是鬼魂了。
院子的角落什么也没发现,只有长得更高的野草。艾楠说,蕨妹子那边的院里倒有一口水井,至于这个院子,你看,不像有水井的样子。艾楠说找水井干什么呢?风很冷,她全身都打哆嗦了。
徐教授用手电光沿着墙根搜索着,突然,他趴下身去分开杂草,一块青石板露了出来。徐教授将手电筒递给艾楠说你给我照着,然后他用力去移动那块石板。
石板被推开了,黑漆漆的井口暴露在手电光下。徐教授用手电往井下照了照,井壁上长满苔藓,有黑色的水在光影中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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