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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01.在深山中,遗忘与被遗忘是一柄剑的两面。一方面,这些千年寂寞的山峦与深不见底的峡谷被人类聚居的繁华遗忘了;另一方面,这里的岩石,灌木和风也遗忘了在它的外面还有一个喧嚣的世界。胡老大住在这峡谷里几十年了,老婆早已在坡地的坟堆里躺着,一个痴呆儿子已长到20多岁,像一头黑熊,愚笨而有力气。
胡老大的房子建在峡谷里的一处坡地上,屋后的玉米地像驻扎着一大片战败的士兵,散散落落地困守在陡岩之下的这一片山坡上。从这里可以望见穿过峡谷的那一条公路。这条公路建于四十年前,那时胡老大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他看见无数重型大卡车长蛇阵似的从公路上通过,感到房子都在震颤。夜里,这些喘着气吼叫着的怪物射出雪亮的电光通过峡谷,将灌木中的毒蛇都赶到他家的水缸里来了。这一切,都因为更远的深山里面有了一座工厂,代号叫903信箱,山民们说起“903”就像是揣测夜里的星星一样,有一种既远又近的神秘。
不知不觉,这条公路沉寂下来已经有十多年了,路面上已零零星星地长出了青草,当年被那些大车轮辗出的坑洼积满了雨水。十天半月,这条残废的路上偶尔也会有车驶过,这种胆大妄为的车经常陷在泥坑里,每当这时,胡老大和他的痴呆儿子就会被叫去推车,事后,他会得到几张钞票作为报偿。久而久之,这种收入已成了他生活的重要支撑,峡谷里的生活就这样过着。
这天中午,下了三番的暴雨刚停,云还在天上堆着,光线暗得很。胡老大在屋里听见了“突突突”的马达声,他知道有车陷在泥坑里了,便拉了儿子一把说:“走,推车去。”
雨后的碎石公路上很泥泞,一辆越野车鸡啄米似的歪在路上,它的右前轮陷进了一个大泥坑里。一个年轻女子正站在车前方指挥着汽车拼命往坑外爬。车轮在泥坑里打着滚,徒劳地将泥浆溅得老高。这时,年轻女子看见了走上公路来的胡老大父子,立即像遇见救星一样地迎向他说:“大爷,帮帮忙吧。”
“嗷嗷嗷……”胡老大的痴呆儿子对着汽车吼了几声,那样子像是在招呼一头耕牛。
胡老大看了一眼这个年轻女子,她显然是城里人,腿很长,穿着牛仔裤和绷得很紧的衬衣。胡老大觉得她和他在银行柜台里看见的女子是一类人。
“我能把车推上来,你给多少钱?”胡老大瞥了一眼陷在泥坑里的车轮说。
“钱?你要多少?”年轻女子略感诧异。
胡老大伸出一只手掌说:“50块。”
年轻女人正要答应这笔交易,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已走下车来,他个子高大嘴唇周围的胡茬黑乎乎的一片。“艾楠,别理他。”男子叫道,“什么50块,简直是敲诈!”
“哦,别的司机都是给的这个价。”胡老大一脸憨厚地说,“你们城里人,还在乎这些钱?”
艾楠显然想妥协,她望了走下车来的男子一眼说:“刘盛,叫他们把车推上来算了。”
“不行!”刘盛把脸转向胡老大,“我们城里人挣钱就容易啊?比你们难多了,你们种点苞谷就可以过一年……”
“那就不说了吧。”胡老大对痴呆儿子挥了挥手,“咱们回家去。”
“回来!”艾楠果断地做了决定。刘盛心里虽然气恼,但在这人迹罕见的山里,能找到人帮忙已经是万幸了,多花点钱也没有办法。
胡老大和痴呆儿子奇迹般地从附近的崖缝中拖出一些碗口粗的木棒,他一边将木棒架在泥坑里一边问道:“你们要去哪里呀?”
“903信箱。”刘盛答道,“还远吗?”
“哦,开车还得两天时间吧。”胡老大说,“那座厂子不是早就撤走了吗?”
“也许,还有人留守在那里,我也不太清楚。”刘盛说,“我们是去办点别的事。”
胡老大已在坑里铺了很多根木棒,他直起腰来说:“你们从没去过那里呀?告诉你吧,要进那座厂子,山口上就有士兵拿枪守住的呢。当然,那是以前的事,现在不知能不能进去了。山口外有一个镇,叫风动镇,去‘903’的人一般只能住在这个镇上,那个镇以前可热闹了。”
胡老大说完闲话,便叫刘盛上车去发动,而他和儿子到车后去拼命推,很快,汽车爬出了泥坑。当艾楠向胡老大付钱时,他迟疑了一下说:“这钱就不用付了,你们帮我一个忙就行。”
对于胡老大委托的事,刘盛当时便一口答应下来。他和艾楠挥手向这深山中的父子俩告别,然后驱车进了峡谷。午后时分,峡谷里光线仍然很暗,艾楠的心里总觉得别扭,她认为刘盛不该答应替那老头子办事。老头子说,“903”信箱山口前的风动镇上,有一孤老太婆死在家里快三年了,至今肉身不腐。据说,只要从这种神灵附身的人头上取下几根头发,放在溶化的蜡中制成蜡烛,点燃后就能让人的智性醒来,任何痴呆的人都能治好。老头子要刘盛带几根那太婆的头发返程时给他,以便治好儿子的痴呆症,刘盛竟答应了。艾楠知道丈夫是想节约那推车的钱,可是为此做这种事总让人心里有点恐惧。尽管老头子说,并不需要刘盛直接去取那死人的头发,因为他的兄弟就住在镇上,人称胡老二,刘盛只要转告胡老二去做这件事就行了。然后,胡老二会将取来的头发交给他带给老头子。
“你不该答应这件事。”艾楠望着不断向车头流来的公路说。
“举手之劳嘛。”刘盛轻松地开着车,转头望了一眼艾楠清秀的侧影说,“这样可省了推车费,有什么不好?”
“你做事怎么老想着钱。”艾楠突然很恼怒,“不然的话,我们的孩子也该3岁多了。”
艾楠突然提起三年多前的事,这让刘盛皱了皱眉头。尽管当时引产掉已怀了四个多月的孩子是夫妻俩共同的决定,没有办法,女人更心痛孩子也许天经地义,但艾楠后来当上了保险公司的地区经理,难道不是因为没孩子缠身才取得的成功吗?
“你别提孩子了。”刘盛不耐烦地说,“有失才有得,这话应验了嘛。我们三年多了才出来旅行一次,大家高兴一点好不好?”
艾楠回头往越野车的后座上望了一眼,一个用红布包着的骨灰盒静静地呆在后座上。这叫什么旅行?明明是去安葬刘盛的父亲呗。可刘盛却认为,从上海的家中驾车去四川的大山里面,是一次绝妙的自驾车旅行,风光可好了,艾楠从小没见过大山,觉得新奇,便跟来了。可是一路上,那后座上的骨灰盒老让她别扭。进入四川地界后,又出现一个老头子要什么死人的头发,这让艾楠游兴全无,想来想去总觉得背上有点发冷。
02.这是他们开车上路以来的第五天。进入四川地界后,山势越来越陡峭,尤其是上了这条半荒废的公路后,艾楠便把方向盘彻底交给刘盛了。在这之前,作为国道的高速公路连接着一个省又一个省,他俩换着开车,有时早早地便在一个有特色的城镇上停歇下来,旅行的享受让艾楠也感到一些轻松,不断出现的陌生地域让人恍若隔世。然而,进入四川后他们被迫离开了国道,沿着这条荒凉的公路钻入了大山的腹中。看得出来,这条公路当初是专为通向903信箱而开拓的。如果没有这个作为国家三线建设项目的军工企业的迁入,就不会有这条公路在峭壁深谷中诞生。
峡谷里光线很暗,刘盛将车速降下来,小心地回避着路上的水洼,因为不知道这些坑洼有多深,万一再陷进去就难办了。刘盛想,三十多年前,他的父亲和成千上万的人一起,就是沿着这条公路开进深山里去的,当时还不到1岁的他和母亲一起留在了上海,没想到,2003年的这个夏天,他和妻子艾楠会踏上这条神秘的路,而父亲已经化为骨灰与他们同行。刘盛感到鼻子酸了一下,心里说道,爸爸,儿子正在实现你的心愿,要将你的骨灰安葬在你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
汽车后座上的骨灰盒被红布包裹着,刘盛从反光镜里望了一眼,心想父亲一定嗅到这山里的气息了。人生真是无常,三年多前,也就是艾楠去引产掉孩子的那天,退休在家的父亲才第一次发现心口痛,当时一点儿没想到是食道癌,到今年初查出癌症时已是晚期了,父亲在极度痛苦中熬了三个月便撒手人间。父亲被推向太平间时,刘盛看见父亲的喉头塞着一团纱布,那是在抢救时作的气管切开术留下的遗物。刘盛像狼一样发出嚎哭,38岁的他感到自己突然变成了孤单的孩子。如果不是为了安慰母亲,他觉得自己当时一定会在医院的走廊上昏死过去。
“你小心点。”艾楠提醒道。她看见汽车连续碾过几个水洼,车身颠簸着,而刘盛却很木然。
“哦。”刘盛将思绪收回到眼下,“现在几点了?”
艾楠看了一下表说:“下午2点1刻。”
“我们得跑快一点。”刘盛望着前面的公路说,“天黑前得赶到雾杉坪。从地图上看,那个镇稍大一点,可能会有旅馆的。”
汽车即将驶出峡谷,光线却仍然很暗,看来还有一场暴雨来临。艾楠从挡风玻璃里出去,峡谷外的天空仿佛直立在眼前,天上的乌云翻滚着,而公路在通向这片天空时突然断掉了,不知它沉向了何处。这时,在路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是一个农村妇女牵着一个小女孩,正站在路的中央对着越来越近的汽车招手。
“讨厌,遇上搭便车的了。”刘盛咕哝着停下了车。
这是一个黑瘦的中年妇女,额头上已过早地堆上了皱纹。她走到车窗边要求搭车,说话时却将眼光越过刘盛,直直地盯着艾楠。也许,她认为女人的心软一些,会不忍心把她和这个孩子弃在路旁。
“你们去哪里?”艾楠问道,眼光却停留在车外的那个小女孩身上。这女孩3岁多的样子,穿着一件红色碎花的裙子,收拾得很干净,不像是山里的孩子。
“去孩子她姥姥家。”中年妇女说,“就在前面十多里路的山桠口。”
艾楠下了车,打开后座的车门说:“上车吧。”她听见驾驶座上的刘盛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中年妇女先上了车,伸手去拉小女孩,艾楠便从后面抱起小女孩送上车去。这小女孩轻飘飘的,一定是营养不良,体质太差的缘故。
汽车启动。公路出了峡谷便是一个右弯,陡峭地向大山的高处爬去。刘盛换了档,汽车发出低沉的轰鸣开始爬山。
“这是什么?”车内响起小女孩清脆的童声。艾楠回头一望,小女孩的手正伸向那个红布包着的骨灰盒。
“别乱动!”刘盛回头吼叫了一声,吓得小女孩将头扎进了中年妇女的怀里。
艾楠瞪了刘盛一眼,轻声对小女孩说:“别怕,你坐着别动就行了。”
中年妇女摸着小女孩的头说:“其实,这孩子挺乖的,最听大人的话了,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简直不用大人为她操心。”
山中的路像是迷魂阵似的,每一个转弯处都像是一个尽头,车头一转,路又出现了。
“停车。”中年妇女突然叫道。
“怎么,到了?”刘盛停下车回头问道。
“不,不,”中年妇女慌张地说,“我要,我要下去,肚子不舒服……”
原来如此,她要方便了。刘盛只好停下车,不耐烦地点上一支烟等着。中年妇女下了车,回头对小女孩说:“麦子,要听话呀。”然后便向路边的斜坡走去,消失在一人多高的茅草中。
刘盛已吸完了一支烟,一边掐烟头一边对着艾楠说:“那人怎么还不回来呀?”
这时,已经有雨点不断地打在挡风玻璃上,艾楠也有些急了,“我去看看。”她说。
艾楠下了车,一阵冷风裹着稀疏的雨点打在她的身上,她打了一个寒颤,向路边的斜坡走去。
“喂,要开车了!”艾楠放开喉咙对着草丛深处叫道。她的叫声被山风一下子就卷走了,然后是一片沉寂。
艾楠向茅草深处走去,心里莫名的有些紧张。她一边走一边喊叫,一直到穿过这片草丛,她才停下脚步,在她的前方,没有路了,只有一道悬崖,艾楠倒吸了一口凉气。
艾楠回到车上的时候,大雨已经铺天盖地倾下来了。停在路边的车被罩在茫茫雨雾中,车内的光线更暗了。艾楠和刘盛相对无言,这一蹊跷的事件使他俩充满惊恐。
小女孩在后座上睡着了。艾楠站起身,越过椅背将她抱到怀中。小女孩睁开了眼睛。
“你的妈妈去哪里了?”艾楠问道。
“是婶婶。”小女孩说。
“哦,婶婶,她去哪里了?”
小女孩摇头。
“你的家在哪里?爸爸妈妈呢?”
小女孩摇头。
“你是要去姥姥家吗?”
小女孩仍然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麦子。”小女孩清脆地答道,“我已经3岁半了。”
小女孩圆圆的脸,大眼睛,很乖巧的样子,艾楠第一眼看见她时就觉得她不像是山里的孩子。
山里的暴雨来得快去得快,半小时光景,乌云散开,雨停了下来。那个走入路边茅草中的妇女不会再出现了,她像这场暴雨一样神秘的消失。按照她上车时说出的线索,离峡谷12多里处是小女孩的姥姥家,刘盛再次开车上路后,沿途都注意着路边有没有房屋出现,艾楠也专心地搜索着路的两旁,并且不断询问小女孩,想引出她的记忆。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汽车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沿途总是一边山壁一边悬崖,没发现任何山民居住的痕迹。对艾楠的询问,小女孩总是摇头,被问急了,她突然说出她没有姥姥,也不知道家和爸爸妈妈,艾楠盯着她的小脸蛋,疑惑地自语道:“麦子,你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由于路上耽误,到达雾杉坪时已是晚上10点了。这是一个两山环抱中的小镇,只有丁字形的两条街,路上铺着石板。山里的人睡得早,整个小镇已是黑沉沉的一片。这辆远道而来的越野车驶入小镇,在青石板路上压出声响,引出远远近近的狗吠声。
在镇中拐了一个弯后,刘盛终于发现路边的屋檐下出现了一个灯笼,这是小镇客栈的标志。刘盛松了一口气。在这之前,他已经作好在车上呆一夜的打算了。
这客栈确实太小了,只有几个房间,并且没有住任何客人。店主是一个弓着背的老太婆,她走路时脸始终向着地面。她打开了一个房间,里面有两张木床,被子有些潮。
“能搞点吃的吗?”艾楠问道。
老太婆努力仰起脸来:“有吃的有吃的,面条、鸡蛋。”
“太好了!”刘盛高兴起来。
老太婆带他们去了厨房。刘盛、艾楠和小女孩围坐在小桌旁,看着灶里的柴草冒出火来,映得老太婆皱巴巴的脸上一片紫红。
刘盛说,明天早点起床,带着小女孩在这镇上问一问,看有没有认识她的人,他判断说,山里的人不会离家太远,并且相互间都沾亲带故,一定会有人认识这个小女孩,这样,就可以让那带走这孩子了。
“但愿如此。”艾楠叹了一口气说,这小女孩的出现已搞得她心烦意乱。
吃完饭回到房间,刘盛倒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开了一天的车,也真是累了。艾楠和小女孩睡在另一张床上,黑暗的房间里只有木格窗户上有一点灰白的光。
艾楠无法入睡。今夜,在这云遮雾障的山中,怎么会有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睡在她的身边?
小女孩翻了一个身,艾楠脱口叫道:“麦子。”
“嗯。”小女孩应声道,黑暗中艾楠感到她坐了起来。突然,艾楠听见了稚气的童声———
“妈妈。”
艾楠全身一震,拍着身边的小女孩连声问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叫我妈妈呀?”
小女孩没有声息。艾楠开了灯坐起来,看见身边的小女孩已沉入熟睡中。
艾楠的心“砰砰”地跳着,她想叫醒刘盛,又不知该怎样对他说。这时,外面传来一声隐隐的咳嗽,这守店的老太婆怎么还没睡呀。
快半夜了,两山环抱中的小镇一片黑暗,只有偶尔的狗吠使人感到沉寂中的活物。
03.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出来了,小镇周围的山上长满冷杉树,在阳光和薄雾的缠绕中显得苍翠欲滴,看来这个叫雾杉坪的地方名符其实。
刘盛、艾楠牵着小女孩走在青石板路上,两旁的屋檐下和杂货店里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也许这个小镇很久没有城里人光临了。他们沿途逢人便问,但没有人认识这个叫麦子的小女孩。
他们一直走到镇口,一个卖肉的汉子冲着刘盛叫道:“大哥,买羊肉哇!刚拿杀的,新鲜得很。”
刘盛摆手谢绝。艾楠牵着小女孩走过去,问他认不认识这个孩子。
卖肉的汉子端详着小女孩,很快答道:“见过,见过,我以前去风动镇看见过这个丫头,在一处房子前玩,好像是镇上哪户人家的孩子。怎么,有人把这孩子送给你们了?”
艾楠将昨天车出峡谷时遇见这孩子和一个妇人的情况讲了一遍,卖肉的汉子听后大惊失色。
“你们不该让她们搭车。”汉子说,“我们这一带的人都知道,那峡谷里是死后的人投胎还魂的地方。这孩子……哟,你们快走吧,快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们了。”
“你说的是真的?”刘盛有些紧张地问。
“我什么也不知道,别再问我了。”卖肉的汉子连连摆手。
“那这孩子怎么办?”艾楠冲口而出。
“你们看着办好了。”汉子说,“忍心的话,把她丢到崖下去。如果下不了手,就把她送回风动镇去,你们去那里问问就知道了,一定有哪户人家在三年内死过孩子……”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听着汉子的话,“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艾楠抱起她说:“别怕,别怕,我们走,这人莫名其妙。”
风动镇是903信箱山脚下的小镇,今天就可以赶到,刘盛将车开出雾杉坪的镇口时,对卖肉的汉子点了点头,好像是感谢他的指点。艾楠一脸疑惑地说:“刘盛,别理他,这人在吓唬我们呢。”
前方仍然是盘山公路,一边山壁一边悬崖,刘盛尽量让车靠着山壁的这边走,因为靠近悬崖那边杂草丛生,也没有明显的标记,万一车轮一滑,一切就完蛋了。
艾楠抱着小女孩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山壁上的树枝草叶不断从窗外扫过,有一些一闪而过的红白小花一伸手就可以捉住。
“你知道风动镇吗?”艾楠问坐在怀中的小女孩,她正在用小手玩弄艾楠胸前的扣子。
“不知道。”小女孩说,她已经将艾楠胸前的衣扣解开了一颗。也许,这丰满的胸部引起了她的什么记忆。
“别动。”艾楠拿开她的小手说,“麦子,这是你妈妈给你取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小女孩永远是这种回答。
艾楠叹了一口气,透过挡风玻璃呆呆地注视着前方的路面。体验大山一直是她的旅行愿望,没想到真进入山中,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也许,大山与神秘本就是一个同义语。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红布包着的骨灰盒,刘盛的老爸要求死后也回到山中,也许是遵从这云遮雾障中的什么指令吧。
“我要尿尿。”小女孩突然叫道。
“讨厌!”刘盛换了一个车挡说,“正在爬山,怎么好停车。”
小女孩在艾楠怀中挣扎着,不可更改地叫道:“尿尿,我要尿尿。”
“停车吧。”艾楠拍了拍刘盛说。
小女孩撩起她的花裙子蹲在路边,许久没站起来,一只小手竟拨弄起路边的几点小花来。
“麦子,快上车。”艾楠一边叫,一边跳下车将她抱了过来。
汽车继续前行,沿着山道刚转了一个弯,刘盛一脚急刹将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艾楠在发出惊问的同时,一眼看见100多米远的路上横着一些大石头,而一些小石块还正在下雨一样地从路边的山崖上掉下来。
“出事了!”刘盛跳下车说。他看见乱石之中还有一些装有玉米的口袋和满地碎玻璃。
“麦子,你坐在车里别动。”艾楠推了推小女孩,跳下车关上车门,向已经站在路旁悬崖边的刘盛跑去。
悬崖下面,二十多米深的地方,一辆农用货车底朝天的翻在谷底。草丛中隐略可见一些横七竖八的人,有呻吟声传来。
艾楠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血直往脑门涌。她第一次在第一时间目睹如此惨烈的车祸。
“这车是被山上掉下来的巨石打下崖去的。”刘盛判断说。
艾楠心里突然一紧,好险!如果他们的车再开快一点,如果不是小女孩尿尿停了一会儿车,那么,那巨石砸中的很可能就是他们这辆车了……
“快救人!”刘盛叫道。他已经发现了一条可以下到谷底的小路。
艾楠永远忘不了那血醒的场面。货车仰躺着,车厢已经被肢解,车门和两个轮子被抛在很远的草丛中。到处都躺着血糊糊的人,严格地说应该是尸体,一共有六具。艾楠下到谷底第一眼看见他们时有的还在呻吟,其中一个男人胸脯起伏得老高,艾楠从来没见过人的胸脯可以这样猛烈地起伏。艾楠手忙脚乱地扶起一个人的头,细看时这人已经没有气息了。她又去为一个断腿的人止血,用他的裤带勒紧他的大腿。可不一会儿,那人也一动不动了。更可怕的是,有一个妇女垂挂在一处悬凸的崖石上,头骨已经碎开了,有血和白色的东西顺着岩石往下滴……
艾楠和刘盛手忙脚乱地在尸体和即将断气的人中间瞎忙了一阵。最后他俩双手血糊糊地相视而立。黑色的阳光从崖顶上照下来,有一只鹰在山谷上空盘旋,将一种苍茫和宿命平静地写在虚空中。
他俩在草丛中找到一处水洼洗手,淡绿色的水很快变成绯红。艾楠的衬衣和牛仔裤上也粘上了血迹;刘盛的情况好一点,只有裤脚上粘了几点血,他浇起水在裤脚上揉了揉,血迹扩大了,但颜色浅了些。
这时,有七八个山民惊叫着下到谷底来了。这是一群挤坐在拖拉机上赶路的人,在公路上发现出了车祸后攀下崖来援救的。看来他们都是这一带的山民,他们会料理后事的。艾楠和刘盛攀上崖走到公路上时,张大嘴出着气,仿佛要吐尽喉咙里的血腥味。
他们向停在公路边的那辆深蓝色越野车走去。艾楠拉开车门,车里空空荡荡的,小女孩不见了!
“她下车玩去了吧?”刘盛将汗湿的T恤衫脱下来,往公路上望了一眼说。
“麦子!”艾楠放开喉咙对着远处叫道,那声音无比紧张,仿佛是自己的孩子突然走失了似的。
空荡荡的公路上寂静无声。路的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悬崖,麦子会跑到哪里去呢?
艾楠和刘盛沿着公路两头分别去找,当他们重新在车旁会合时,都从对方的脸上看见了迷茫和惊恐。
这时,已经有山民将血糊糊地尸体抬到公路上来了。艾楠走过去,问那个扛尸体的汉子看见过一个小女孩没有。那汉子说从没见过什么小孩,他们乘坐的拖拉机到达这里时,只见这辆越野车停在路边,他还走到车窗口往里瞧了瞧,车内没人。刘盛说,他们不能等小女孩了,因为几乎就没有指望能找见她。况且,天黑前必须赶到风动镇,否则,若是在夜里被困在山路上,后果不堪设想。刘盛对那个山民说,若是看见那个小女孩,就把她送到乡政府去。
没有办法,艾楠很不情愿地上了车,再次看见自己衣衫上和牛仔裤上的不少血迹。不能穿着它到风动镇,不然被别人看见后会不可思议,搞不好还以为他们是潜逃进山的杀人犯呢。
艾楠从车的后厢里拉出旅行箱,找来找去没有合适的衣物可换,便随便拿出一条乳白色的连衣裙来,钻进车的后座里换上。刘盛站在车外,从车窗口看见她换衣时露出的白皙光洁的身子,心里不禁动了一下。这次旅行,本来想得很浪漫,可是他和艾楠上路6天来只亲热过一次,那还是在未进四川之前,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城住宿时发生的。另外的几个晚上,艾楠要么说累,要么说客栈的房间太脏没有心情,刘盛只好靠着她的背脊睡去。
到风动镇,可得好好休息一下了。刘盛望了一眼拿着乳白色连衣裙的妻子,对她那丰满颀长的身体突然有了某种陌生感,他踩动油门,小心地驱车从路上的乱石中穿过,然后便提速向远方驶去。
“麦子———”艾楠将头伸出窗外,不甘心地对着公路边又叫了几声。第二章
04.后半夜,艾楠从刘盛的鼾声中醒来,木格窗户上反射着光,月亮出来了,屋内半明半暗像一张年代久远的老照片。艾楠置身其中,有一种连自己也不太真实的感觉。
外面屋里有老鼠窜动的声音,夹杂着“吱吱”的叫声。这就是风动镇,几百间空着的房屋里全是老鼠的天下。饭店老板告诫说,别去招惹它们,这些老鼠的存粮快吃光了。总有一天,它们会把这些房子的木梁啦、柱子啦统统啃掉,那时“轰隆”一声,风动镇的房子全都垮掉成为废墟。饭店老板说,这一天会来到的。
饭店老板姓万,五十多岁,样子干瘦而有神。他从小跟随师傅从外省进川来收购中药材,后来师傅死掉了,他便独自做起了这个生意。“哟,这辆车好漂亮。”他望着停在街边的越野车对刘盛说,“风动镇好久没有这种车来了,要是在20多年前,这种车停得满街都是。”
如今的风动镇是一座空城。艾楠起床站到窗边,后半夜的月光显得特别惨白,有山涧的水溅到石头上发出的声音。再远处是背阴的山脚,月光照不到那里,黑漆漆一片,只有一些伸在半空的树枝接住了月光,朦胧中这些枝丫像一缕缕暗绿色的烟雾。刘盛在那张陌生的木床上睡得像家里一样安稳,这让艾楠感到不可思议,无论如何,住在这座几乎无人居住的镇上让人惴惴不安。
艾楠第一眼看见这座小镇时,绝没有想到它会是座空城。当时,他们的车正行驶在山腰的公路上,从车窗看下去,峡谷中出现了一大片乌黑的屋顶,看得出来,这是深山中一座颇具规模的小镇。正是黄昏时分,艾楠忽视了小镇上没有炊烟,只有夕阳的余光从两山之间的缝隙中打在成片的屋顶上,像照在一丛丛石头上一样寂寞。
进入小镇,仍然是石板路,但石板的接缝中已长出很高的青草。街上没有一个人影,两旁的房屋全都紧闭着门窗。汽车的轰鸣声显得特别响,仿佛震得两旁的房屋都在抖动。汽车转了一个弯,艾楠望见不远处有一道敞开的门,一头山羊倒挂在廊下,一个二十多岁的愣头小子正拿着尖刀剥山羊的皮,地上有一摊乌红的羊血。
刘盛停下了车。终于在这镇上见到第一个人了,艾楠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让人惊喜的是,这里竟是一个小饭馆。里面已经坐着了个正在喝酒的男人,其中一个干瘦的半老头儿站起身招呼他们,还夸他们的车很漂亮。此人便是收购药材的万老板,这小饭馆也是他开的。酒桌上的另外两个男人,一个是浪迹天涯的摄影家,四十多岁,络腮胡。他看见艾楠时眼光有点异样,在这深山老岭中突然出现一个气质文雅、穿着乳白色连衣裙的女子让他吃惊,酒桌上的另一个男人六十来岁,身体硬朗,摄影家介绍他是徐教授,来这里考古的。
这便是艾楠和刘盛进入风动镇当晚见到的全部人物了。饭后,万老板催他们赶快找地方住下,他说有一群汉子很快要来这里喝酒,这饭馆其实就是专为他们开的,这群人凶得很,领头的却是一个年轻女子,人称蕨妹子,当地土生土长的野丫头,据说她敢把一条毒蛇抓在手里拧断。这群人对来到风动镇的陌生人会盘问很久,搞不好还会伤了他们。老板的话让艾楠很害怕,刘盛装着镇静,嘴上却赶快问万老板,这镇上有旅馆没有。
“旅馆?”万老板哈哈大笑,“这镇上几百间房子,全空着呢,你俩随便推开一道门,找间有床的屋子,住进去就是。我可以借被褥给你们。怎么样?你俩自驾车旅游,没见过这种地方吧。”
天已经黑了,艾楠和刘盛站在小镇的石板路上,街道两旁的屋檐高低错落,像两排黑色的怪兽。万老板说,这些房子以前是商店、饭馆、旅社或民居,现在都空着呢,你们随便找一间屋住下就是。万老板叹了一口气,像在怀念昔日的光荣。他说风动镇陷在穷山沟,以前只住着二三十户人家,四十年前,903信箱这座军工厂迁进了这里,风动镇才热闹起来,房子越来越多,小镇的地盘扩大了几十倍。可是自从十多年前工厂撤走以后,这小镇便死掉了。这里本来是除了石头什么也不出产,上万职工的光顾消失了,冲着繁荣涌到小镇来的人也只好作鸟兽散。现在,除了镇东头还住着十多户山民外,整个镇的房子全空着,夜里如果有鬼走到街上来也不会让人奇怪。
面对黑暗中的空城,艾楠双腿发软,脚下的石板仿佛有点动荡。万老板发现了她和刘盛的手足无措,便带着他们往前走了十多米,推开了一扇房门说,你们就住这里吧,这里以前是一家小商店,里间有床,前些时候还住过上山采药的人,房子里阴气比较少一点。
现在是后半夜,月光铺在山谷里,艾楠从木格窗望出去时感到这世界虚幻得要命。幸好有刘盛的鼾声,这让她感到一种依靠和踏实。以前在家里,她最讨厌的就是刘盛的鼾声了,她说这是呼吸道有问题的表现,她劝他去医院,劝他减肥。刘盛却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你们做保险行业的人的敏感,老想着生病啦、赔付啦这些问题。至于减肥,刘盛说人到中年身体发福一点是正常的,他都38岁了,如果还像以前那样瘦削反而不对,不过,刘盛确实还说不上胖,只是肚子稍稍凸起了一点,作为一家企业咨询公司的企划部主任,他的扮相正符合人们习惯的标准。
艾楠瞥了一眼熟睡中的刘盛,他盖着一床鹅黄色的毯子,有月光照着的地方颜色就浅一些。这床毯子还有另外一些睡具是她从家里出发时丢在越野车上的。从上海到四川,自驾车旅游总得备一些东西,艾楠在心里反复强调这是一次旅游,是为了冲淡此行是为了安葬岳父骨灰的这一事实,不然,她没法让自己轻松起来。自从大学毕业进入保险公司工作后,八年来她从推销员干到地区经理,年收入从二万多元增加到现在的二十多万,她真的是一天也没休息过。她跑烂过十多双鞋子,公司领导现在常以她为例子来教育新员工。这次安排她一个月的休假,也算是一种奖励。
但是,艾楠怎么也想不到要到达的目的地风动镇会是一座空城。从木格窗的窗洞望出去,有风在山野里游走,这使得后半夜的月光从草尖上一波一波地掠过,这番童话景象比房子正面的街道好看多了,街道上是两排阴森的屋檐,在夜里会让任何人望而却步。看来,被人使用过又被抛弃的东西总会反过来让人恐惧,而自然界就不同了,山野月光最多让人有点恍惚而已。
木格窗旁边有一道木门,是这座房子的后门。艾楠开门走了出去,她是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月光了;或者说,生活在大城市里,人们根本就遗忘了月光这件上帝的礼物。
眼前是乱石和草丛,不远处有一道山涧,睡觉前艾楠和刘盛就是在这里洗脸净身的。水是无比清澈,凉得有点刺骨,但让人很享受。两人站在水里洗着,开始还穿着内衣,后来便全脱掉了,当时月亮还没出来,在黑漆漆的山野中,人是自由的,刘盛看着艾楠的身体说,这里像是伊甸园。艾楠说没有这一大片空房子才算得上,想想曾有那么多人在这里拥挤过,伊甸园的味道就淡了。刘盛替艾楠洗身,手触到她的**时停了下来,刘盛低下头去吸吮**,艾楠仰脸对着夜空说,这本是留给我们孩子的,现在被你独占了。艾楠在夜空中看见了三年前引产的一幕,她从胸前推开刘盛的头说,讨厌!
此刻,艾楠独自来到后半夜的月光中,有点神情恍惚。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吊带式睡裙,月光下**的双臂如雪,像是一位新娘。月光在风中发出细雨似的声音,有夜鸟的啼叫传来,不同的啼叫声表明它们属于不同的种类,有一种啼声像是老年人的咳嗽,听来让人害怕。
艾楠漫无目的地走在山野的月光中,离房子越来越远。她甚至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30岁,丈夫可靠,事业成功,她还缺什么呢?如果什么也不缺,此时的心为什么空荡无比。在城市的忙碌中她从未感受到这点,而今夜,在风动镇的月光中,她竟在后半夜莫名醒来,头脑异常清醒,并且毫无恐惧地扑进山野月色之中。
“妈妈———”一声稚气的叫声突然传来,艾楠全身一震,附近的草丛中仿佛有一个小女孩的身影轻轻晃过。
这不是麦子吗?那个在路上搭车同行后又走失了的小女孩。艾楠的心“咚咚”直跳,她对着草丛叫了一声“麦子”,但声音一出口便被风带走了,被月光溶化了,山野里寂静无声,只有她自己的心跳。
05.据地方志记载,风动镇在历史上曾是一个繁华的小镇,有官府的驿道经过这里,进出蜀地的人都会在这里歇歇脚。镇口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是唐代的杨贵妃入蜀时停脚休息过的地方。风动镇的萧条始于清朝末期,确切的说法是,距今一百二十多年前,一场奇怪的大风穿入了这个小镇,风停之后,全镇的人都被吓得目瞪口呆,然后纷纷收拾细软逃离了这个地方。
祖辈们留下的记忆是,那场怪风是从一天下午开始的。当时天空越来越暗,刚吃完午饭后一下子就进入傍晚了。一阵阵大风从两山之间的峡谷中吹来,所有的房屋都被震得“咯咯”作响。街道上做买卖的人都蜷缩在屋檐下,水果啦、鸡鸭啦都被风卷在半空。村西头的茶铺来不及防备,摆在露天的茶桌被风抬起来,升得比屋檐还高。全镇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祖祖辈辈没见过这样狂的风。这风紧一阵松一阵的一直刮到天黑。半夜时分,停歇了好一阵子的风突然又来了。这一次,人们听见了漫山遍野的人嘶马叫,还有无数刀剑盾牌碰击的声音。人们在漆黑中搂着孩子坐在床上不敢出声,后来听见了无数楼房倒塌的声音。天亮以后,人们看见小镇被拦腰斩断了,镇中心的房屋整整齐齐地倒塌出一条大马路来,仿佛一列马队从镇中横穿而过。人们吓呆了,大家心里都清楚,穿入小镇的不是风,而是凶兆,全镇的人开始收拾东西逃离这个地方。
小镇的再次复兴,是从公元1964年开始的,随着代号为903信箱的这座军工厂的迁入,繁华一梦重新降临风动镇。20世纪90年代初,工厂在陆续迁出中最后关闭,小镇重归寂寞,而这次的寂寞可谓一道奇观,上百座空房和无人的街道,将十多年的光阴弄得虚幻无比,除了嗅觉灵般的摄影家和猎奇者偶尔光顾此地外,残留在镇东头的十多户人家夜里没人敢踏上镇中的石板路。
然而,刘盛和艾楠进入风动镇的当夜,还是有阵阵传闻不知道在小镇的什么地方流动着,针对刘盛的传闻是,这个看似有教养的中年男人可能是一个欠下人命的逃犯、证据是他的裤脚上粘有血迹,能嗅出各种名贵中药材质地的万老板说那是人血,在小饭馆里他坐在刘盛的对面一嗅就知道了,至于艾楠,传闻判定她极可能是一个狐仙,证据是她天黑时一身洁白,后半夜却变成一身腥红,并且从屋子的后门出来,经过流淌的山涧,在山野里游游荡荡的像一团火。艾楠几天后听见这个传闻时非常奇怪,在那个月光惨白的后半夜,谁的眼睛从什么地方看见了她呢?她当夜确定穿着红色的睡裙,除了听见“妈妈”的叫声从草丛月色中传来外,周围就只有朦胧山野混沌宇宙了,她相信这座本就是空城的地方在后半夜绝无目光跟随着她。
这是风动镇的后半夜,绝无空城的阴毒,却有火星遗迹般的凄美。也许是月光太好的缘故,艾楠的白色肌肤红色睡裙化作了山野中的精灵。睡梦中的刘盛并不知道她已悄悄打开后门享受月光去了,刘盛在梦中看见她的睡裙落在岩石上,慢慢地溶化后变成了一摊鲜血,这血从岩石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岩石下还躺着几具模糊不清的尸体,有汽车的碎块和脱落的车轮在冒着大雾般的蒸气。刘盛哭喊着扑在艾楠的遗体上。天旋地转中,他突然记起该给保险公司打电话,这种常识是他从艾楠那里听来的,发生车祸等意外伤害事故时,保险公司会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以便确认相关理赔事宜。艾楠是个工作狂,同时是一个极谨慎的人,她给自己买的各种保险,加在一起的保险额已达160万元。刘盛曾反对过她花大把的钱买保险,可艾楠说,你以为我们现在买了跃层住宅和汽车就安全了么?我心里可一点儿也不踏实,虽说现在我有高薪收入,身体也没有病痛,可谁能保证永远是这样,我们一定得给未来买一个安全系数。没想到,艾楠的话说准了,刘盛的手离开已经冰凉的艾楠的遗体,拿出手机给保险公司联系,可是手机没有信号,这该死的深山峡谷,将任何通讯信号都阻断了。正在这时,血泊中的艾楠突然动了一下,刘盛的心狂跳着俯身去扶她的头,同时大声叫道,艾楠,艾楠……
刘盛喊叫着从梦中惊醒,看见艾楠穿着红色睡裙坐在床边。艾楠问,你做噩梦了?刘盛在喉咙里“嗯”了一声,他的心还在乱跳,额头上出了汗。他说他梦见昨天下午看见的车祸现场了。他没说梦见艾楠也躺在现场的死者之中,他觉得这个梦很不吉利。他如释重负地握住艾楠的手,这手很凉,他问艾楠起床做什么去了,艾楠说到外面散了一会儿步,艾楠说听见草丛中有小女孩的声音在叫“妈妈”,艾楠认为她后半夜突然醒来并且不可遏制地想出去走走,一定是受了这个小女孩的迷惑。
“这个叫麦子的小女孩挺奇怪的。”艾楠说,“搭上我们的车后,一直就不怎么说话,她的婶婶下车后走失了,她也不哭,和我们一起住在雾杉坪的晚上,她就突然叫我‘妈妈’,刘盛,这事太奇怪了,会不会,麦子就是三年多前我引产掉的孩子呢?这孩子如果生下来,到现在也刚好3岁多……”
坐在床边的艾楠神情恍惚,好像外面的月光还没有从她的脸上褪去。刘盛已经完全从自己的噩梦中清醒过来,艾楠的状态让他有点恐惧,他推了推艾楠说:“你怎么会想到这些呢?你糊涂了,这怎么会是我们的孩子呢……”
“不可能吗?”艾楠喃喃道,“我怎么总觉得有点像我们的孩子,见到她第一眼时我的心就跳了一下,我说不清楚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刘盛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抱住艾楠不再说话,自从三年多前将孩子引产掉以后,艾楠就常有这种恍惚状态,有时半夜会坐起来说,听见孩子在外面房间里玩。这代价是否太大了呢?刘盛至今认为当时的决定是明智的,不然,艾楠会有今天的职位和业绩吗?他们拥有的车、房和年收入,即使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也名符其实地跻身于中层,这不容易啊。至于孩子,晚几年再要也可以。只是当时没想到,引产会让艾楠久久不忘,她偶尔的神情恍惚让刘盛的心有刺痛的感觉。
“睡觉吧,天快亮了。”刘盛爱怜地让艾楠躺下,然后躺在她的侧面,将她的头抱在他的胸前,这种姿势,艾楠是可以很快入睡的。
月光已经被云层遮去,雾气起了,风动镇层层叠叠的黑色屋檐还来不及被晨光照亮,又被雾气溶化了。此时如果从半山望下去,风动镇会在天亮前后消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没有屋顶,只有深山僻谷中特有的雾气,使人感到地下仿佛有一口煮开了的大锅……
“嗯,你身上有种什么气味?”艾楠睡了一会儿又醒了,她推开刘盛,身体往床边挪动了一下。
“看你,又来了,神经过敏!”刘盛被推醒了,没好气地回答道。结婚四年多来,艾楠时不时地说他身上有异味,这让刘盛非常恼火。问她究竟嗅到什么气味,她有时说是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有时说是一种地下室的气味,真是荒唐透顶。刘盛说她的鼻子有问题,是否该去看医生了,她却坚持说不会错,真有那些气味,但不是每夜都嗅到,一般是两三个月出现一次。刘盛为此每晚用香喷喷的沐浴液洗澡,但是没用,她还是阶段性地在夜里嗅到异味,并且很惊恐地想躲开他。
“你别生气。”艾楠坐了起来,揉了揉鼻子说,“也许是我们的衣服上粘了血迹的缘故。”
昨天在车祸现场,艾楠的衬衣和裤子上都粘上了血迹,现在这些衣物都装在塑料袋里放在墙角。而刘盛的长裤搭在椅背上,裤脚上也是粘有血迹的。
“明天把这些衣物洗了就好了。”刘盛略感宽慰地说,“你心里一定老想着那个血淋淋的场面,其实,这些衣服上粘了血不至于有多大气味,是你的过敏反应。”
刘盛这次之所以感到宽慰,是艾楠自己找到了异味的原因,而在以前,她总说是刘盛身上有气味,给人一种她很厌恶刘盛的感觉。有一次刘盛还和她吵了起来,刘盛认为是艾楠的年收入比他高两倍,心里暗暗对他不满造成的。其实,刘盛10万多元的年收入也不算太低了,只因为艾楠太能干,使他在比较之中占了下风,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本身就不好受,因此,自当艾楠嫌他身上有异味时,刘盛便恼怒得直想揍她两拳。当然,他是个有教养的人,他不能那样做。
“快睡吧。”刘盛说,明天还要联系903信箱安排老爸的事,不知道还有没有留守处在这里呢。
“唔。”艾楠向床边翻过身去,用手捂着鼻子睡觉。刘盛将心里的火气压了压,也用背向着艾楠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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