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醒来,有舷的邻舟不是原来停泊的客船,不知何时换泊了一艘小轻舟。船继续下放,一早启行。轻舟并不启航,但当夜泊舟时,轻舟却停泊在另一处码头。轻舟上除了船夫之外,舱门紧闭,看不到舱内的人。这天船行得急,而且发航甚早,水程竟航行百余里,已相当快捷了,泊舟时,夕阳仍末西下。
泊舟处似乎是一座大洲,洲上怪石罗列,远看洲中似乎有人家,江西岸,是两江合流处。东岸,可隐约看到一座高台。
泊船处是一座小滩,距岸百十步有三座茅屋,两只黄犬对着船上吠叫,两名渔夫正在清理竹排上的渔具,一切显得平静安详。
共有四艘船在此地停泊,包括那艘神秘的轻舟。
船夫在滩上的石笋上系统,船停泊停当。艾文慈钻出舱来,晚霞满天,江风吹散了热浪,令人精神一振。
他伸伸懒腰,向跟出来的江汉虬龙道:“还早呢,怎么就泊舟了,到了万安县了吧?”
“咱们在此地过夜,等候龙泉源来的人会合。”江汉虬龙懒洋洋地说,向东一指,又道:“此地叫云洲,万安县在江东,咱们不到万安,西面是龙泉江与赣江会合的水口。龙泉江也叫遂江,江北是龙泉的光化乡,那儿有一座遂兴故城,也叫金城。与咱们连络的人住在金城,明早便来会合,江东那座台,便是万安西面的粤王台。”
“哦!早就有人前往通信息了?”
“不,晚上咱们在船头点上两盏红绿灯笼,他们便知来了人。”
“何不驶至金城停泊?”
“不行,此地是会合点,不可擅改。再就是此洲属万安管辖,万一出了事,往西岸一定,省绰了不少麻烦。”
“此地荒凉偏僻,似非泊舟之所,怎么还有其他的船停泊?”
“不在万安停靠的船支,都知道这处码头,不足为奇。”
说话间,右邻的轻舟舱门候开,钻出两个人。前一人身材修伟,年约四十出头,国字脸,长眉入鬓,两鬓丰茂,一双大眼炯炯有神,红光满位,留了黑得发亮的三络短髯。戴四手巾,穿一身白袍,手持折扇,站在船头衣袂飘飘,气宇不凡,是属于令人一见便难以或忘的人物,他那双耳洞察别人肺腑的眼睛,给人的印象十分强烈,心虚的人,会不由自主地打冷战。
另一人仆人打扮,年约三十左右,精壮结实,中等身材,暴眼冷电四射,眼珠子黑得泛蓝光,随在白袍人身后,站定时双目炯炯,四面扫视,双手叉腰,像一头灵敏的猛犬。
江湖人不论新到何地,第一步便是留意四周的人,第二步便是察看四周的形势景物,不能有丝毫大意。
艾文慈心中一动,付道:“这人目发神光,眼神好凌厉。鬓丰目朗,必是内家高手。昨晚他傍舟而泊,今晚又在此泊舟,来路不明,神色可疑,我得小心了。”
经验告诉他,他嗅出了危机,但危机属于那一种,他却难以洞悉,反正与这白袍人有关,这点他已断定。
他向江汉虬龙笑笑,若无其事地说:“皇甫兄,小弟到洲上走走。”
江汉虬龙不加阻止,同意道:“洲上荒凉,没有什么可看的,早出早回,北面种有金桔,不可采摘。”
“小弟理会得。”他信口回答,上岸信步而行。
这是一座怪石林,草深林稀的荒洲。他先向北走,进入一座矮林,惊起一群野鸟,霎时满洲飞鸟惊飞,可知附近先前不会有人在此逗留。
他想:“两县交界之地,且地当赣江中游,说不定是水贼们藏匿的处所呢?”
他出林向右一折,穿过草高及肩的草坪,信步走向洲中心。蓦地,他心觉惊兆,突然扭头察看。身后鬼影俱无,水乌的鸣声在耳。
“晤!我分明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不会听错的。”他自语。
但事实俱在,不见有人,听错了?他提高警觉,再向前走。
前面是怪石错落的空评,野草与藤萝丛生,人在其中行走,不可能全无声息。他放轻脚步,尽量避免踏草发声。
“唰唰!”右前方似乎有野兽窜走,相距约在十丈外。
云洲的周围约十余里,洲上有小野兽不足为奇,但在耳中听来,这声音决不是小野兽狐狸山狗窜走发声。他心中一动,猛地展开轻功提纵术,吸口气一跃三丈,折向纵琼,三起落便进入了发声处的乱石堆。
蓦地,人影暴起,四名黑衣人同时在四面现身,一声低叱,暗器齐聚,寒星从四面向他集中横射,相距不足两丈,还是暗器威力最强的距离,危机到了。他一看到人影人目,便觉不妙,来不及分辨,火速向下一伏,向侧一滚,便贴身在石下,反应之快,骇人听闻。
暗器在预门呼啸而过,全部落空。他长身而起,勃然大怒。见面不同情由便下毒手,太不像话。只有北面有人,其他三人不见了。
他奋起狂追,一面叫:“阁下留步,你总不能打了就走。”
追了半里地,已追了个首届相连。黑衣人奋力狂奔,前面是疏落的金桔树,树高与人齐,结了不少青实。
“弟兄们出来,对头到了。”黑衣人狂叫。
他已接近至八尺内,距树丛还有三丈余。脚下一紧,他便欺近至黑衣人身后,不用手抓人,却伸脚一勾。
黑衣人向前一栽,“砰”一声摔倒在地向前滑。
“打!”树丛中有人沉喝。三校小袖箭从三处飞出,向他集中攒射。
六名大汉先后跟踪出林来,向前猛扑。
他冷笑一声,抓起黑衣人大汉向上提,挡在身前沉叱道:“住手!你们就会利用暗器献宝吗?”
三枝袖箭一枝落空,一枝被他接住,一枝射入黑衣大汉的左大腿,大汉痛的怪叫一声,呲牙咧嘴呻吟。
他顺手将大汉一把摔倒,以八寸长的袖箭作兵刃,立下门户待敌。
六名大汉三名带刀,一名带斧,两名带剑,将他围住了:带斧的人怪眼一翻,扬斧大吼道:“鹰爪子!并肩而上,毙了他。”
他冷哼,说:“大概你们是些小水贼,不该不问青红皂白用暗器下毒手。带着受伤的人滚蛋,在下不是鹰爪,饶你们一次。”
带斧的人一声低吼,举手一挥,六个人疯虎似的向前抢,刀剑齐施,居然有章有法,联手合攻配合得十分纯熟。他苦于手上没有兵刃,以一敌六未免失去了进攻的机会,只好以奇异的身法闪避,一声长笑,一闪之下,便脱出了四面乍合的刀光剑影,宛若劲夫离弦,射入桔林向里一钻大笑道:“未来来,咱们在林中玩玩,在下要一个个收拾你们。”
蓦地,他感到脑后风生,本能地不退反进,沉肩挫腰扭身旋至一株树后,险之又险地躲过一段树枝的袭击。
噗嗽嗽一阵怪响,袭来的树枝所经处,毁灭了不少枝叶,断了的树技如被刀削,发技袭击的人,劲道之猛实足惊人。
他不暇思索地向林外一窜,栗然疾退出林,距林三丈旋身沉喝道:“阁下,到外面来,在下领教。”
六名大汉本来不敢放胆追入林中,这时再次一拥而上。
他徐转身,虎目怒睁,沉喝道:“站住,你们如想以多为胜,在下可要下毒手了。把你们林中的党羽叫出来,在下要会会这位内力惊人的高手。”
林中踱出两个人,一道一俗。老道年约花甲。相貌清瘦,稀髯斑白,大有仙风道骨的气概,有一双锐利的鹰目,另一人年约半百,五短身材,长有一个今人难忘的大鹰钩鼻,嘴中缺了两颗大门牙。老道腰悬长剑,手持拂尘。缺门牙大汉佩了一把沉重的九环金背刀,腰带上并多了一把匕首。
“你们退。”老道挥动着拂尘叫。
六大汉应喏一声,退至一旁。
缺门牙大汉双手叉腰,用漏风的怪嗓门说:“好小子,能在仓狭间避开老夫以树枝一击,你可以在江湖称雄道霸了。通名,小子你到本洲探底,你打错主意了,管教你有来无去。”
他心中暗栗,知道今天碰上劲敌了,看两人神定气闲,举动沉凝稳定,决非无名之辈。
“在下是泊舟投宿的旅客,乘天色尚早,至洲上散步的,不意碰上阁下的人,不问情由突下毒手以暗器袭击,难道诸位在洲上有见不得人的事吗?在下姓艾,两位贵姓?不会连姓名也不敢透露吧?”
“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高名修。那位道长,名祝启,道号九全,绰名称赛伯阳。”缺门牙大汉傲然地说。
他又是一惊,讶然道:“原来是九全丹士。听说在玄门方士中,道长是唯一参透浙江上虞百楼山汉朝丹士所著炼丹术参同契三卷的人,而所炼的丹,却是害人的百毒,所以也叫九全毒王。久仰大名,不想今日有缘幸遇。高修兄是不是人称夺命神刀的河南黑道巨孽吗?”
“你既然知道咱们的名号,还等什么?”夺命神刀沉声问。
他冷哼一声,说:“等你们两个为祸江湖的成名邪道高手赐教。艾某如果能击败你们,岂不是扬名立万了?你们是一比一公平决斗呢?
抑或是以二比一联手进攻?”
他的话把两人激怒得肝火上升。九全毒王恶狠狠地重重地哼了一声,跨前一步。夺命神刀赶忙摇手,笑道:“割鸡焉用中刀?道长请在一旁看着小辈的下场,在下要好好收拾他。”说完,举步迫进,又问:“你用什么兵刃?”
“随便,你用刀,在下奉陪。”他沉着地答。
夺命神刀向两侧的大汉叫:“丢一把刀给他。”
一名大汉应喀一声,将单刀抛出。
他接过刀,行礼道:“谢谢,不愧成名大人物。”
“你准备好了没有?”夺命神刀问。
“请赐教。”他立下门户顿首回答。
夺命神刀出鞘。钢环响声震耳,金背刀映着晚霞金光耀目,钢刃晶亮如同一泓秋水,冷电四射,寒芒森森,傲然地叫:“小辈,没有什么可客气的,在下神刀不出鞘则已,出必伤人,再客气你也休想活命。阎王注定你三更死,决不留你到五更,明年今日,便是你小辈的忌辰,云洲荒野,便是你理骨之所。你上啦!前三招是你的,别客气。你必须好好利用这三招的机会。”
“咱们无仇无恨,似乎不必生死相搏……”
“呸!云洲乃是咱们的落脚处,你擅自闯入,已注定埋骨洲上,还有什么可说的?进招!”夺命神刀不耐地叱喝。
“真要生死相搏?”他定下神问。
“高某绰号称夺命,岂是假的?”
“艾某舍命陪君子,拼了。”
“你还没将名说出,说出来让九全道长替你招魂超度。”
他挺刀迫进,一字吐清地说:“艾文慈。”他不想再隐身份,这时骑虎难下,被人控制有毒在体,隐什么?
“嘿!”夺命神刀吼声似沉雷,突然直撞而人,迫他出招。
他不再客气,但也不想占对方的便宜,刀出“孟德献刀”,并不欺人,刀尖徐吐。
夺命神刀略向左闪,喝道:“掏出看家本领,不可自误坐失良机。一招。”
“在下不占你的便宜。”他豪放地叫,顺手攻第二招“云横秦岭”攻上盘。
夺命神刀举刀虚砍,环声一阵暴响,吼声如同枭啼。
他刀向下沉,攻出最后一招“青龙入海”。虚取下盘。
夺命神刀等他势尽,一声狂笑,力风骤发,凶猛地抢入。“狂龙拆窝”猛攻下盘,人刀合一疾卷而至。刀影彻地,像潮水般涌来。
他的单刀份量轻,不敢硬接,接必断刀,展开奇奥身法周旋,左右一闪,便脱出刀影的控制到了对方的身侧,立还颜色,刀攻对方的胁下。
“铃”一声暴响,夺命神刀反应奇快地震开他一刀,反手再出一刀回敬。他的刀收得快,但已缺了一颗指头大的缺口,却已试出恶贼的内力修为,并不比他高明多少,不由心中大定,一声沉喝,展开所学奋勇进击,尽量避免与沉重的九环刀正面接触,无畏无惧地发挥他敢斗敢拼的长处,配合奇奥的身法,展开了空前猛烈狂风暴雨似的抢攻,切入、贴近、刀出如电。发挥了拼命的威力,锐不可当。
“铮铮铮……”双方刀锋相触的震鸣不时爆发,配合着震耳的刀环清鸣,令人闻之毛发直竖。
恶斗三十余合,夺命神刀的身法慢下来了,大汗如雨,先前发出的叱喝和狂笑声,已经再也听不到了,而且喘息声隐约可闻,沉重的九环刀反而成了累赘,反而没有单刀轻快灵活,逐渐形势逆转,只有招架之功,还手乏力,难以支持了。“喇”一声响,单刀一闪,刀锋以半分之差,拂过夺命神刀的耳下,生死间不容发,这一刀确是凶险无比。
夺命神刀吓出一身冷汗,火速暴退。艾文慈如影附形跟进,刀光一闪,攻向对方的腰肋。夺命神刀狂乱地挥刀急架,再向后退。
“着!”艾文慈冷叱,半途撒把变招,刀尖一顺,闪电似的拂过对方的有大腿侧,击破护身真气的啸声隐约可闻。
刀过裤裂血出,夺命神刀心中发冷,暴退十尺情急大叫:“道长助我!”
“铮”一声暴响,艾文慈拨开他的刀,刀尖突入直迫胸口,这一刀躲不掉了。
生死须臾,这瞬间,九全毒王到了,拂尘一挥,猛攻艾文慈的胁腹,攻其所必救,釜底抽薪迫艾文慈撤招自保。
艾文慈当然不肯两败俱伤,撤招顺势挥刀急挡拂尘,并倏然右跃。
“喇”一声响,刀拂相交,佛生断了一些拂毛,但大部份不受损伤,原来拂毛中夹有九合金丝,艾文慈刀上的内力居然劳而无功难伤拂尘。
艾文慈吃了一惊,感到刀上传来的反震力十分凶猛,震得虎口发热,真气一阵浮动,双脚着地竟难以立即站稳。
九全毒王也退了两步,脸色一栗。
暮色已临,晚霞余晖行将消失,红日西沉,夜幕将降。
九全毒王将拂尘交在左手,徐徐撤剑沉声道:“好小辈,难怪你狂,果然有些斤两,贫道慈悲你。”
夺命神刀退出丈外裹伤,看到老道的神色,心中栗然,显然也知道碰上硬对头了,刚才抬回老命,在刀锋下逃出,诚乃万幸,对方太高明了。
艾文慈一面调和呼吸,一面戒备着说:“老道,刚才你就该联手合攻的,一比一你们失去机会了,太骄傲倚者卖者的人,会自食其果。你上吧,在下也陪你玩玩。”
九全毒王桀桀笑,阴森森地说:“贫道已看清阁下的底细了,能在片刻时辰中以单刀击败高施主,江湖道上阁下大可去得,足以跻身于武林一流高手,怪的是贫道从未听说过你这号人物。你已经真力不继,贫道不想乘人之危,因此不打算和你动手相搏,以免让旁人说贫道不讲武林规矩,所以打算让你全尸。”
“说得真够风度。”他冷冷地说。
“贫道的剑中,可喷出三种毒物,三校牛毛针、一阵毒烟、和一阵毒液。这三种毒物虽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但沾身无救,片刻便毒人心室,只能走十步,所以叫十步断魂,没有贫道的独门解药,大罗夫仙亦无能为力。躲得掉贫道这三种毒物的袭击,贫道大发慈悲放你平安离开。”老道得意洋洋地说,长剑徐伸。
天色将黑,如果双方接近至丈内,再高明的高手,也万难避免牛毛外的碎然袭击,因为谁也无法猜测老道何时发射,假使在昼间,或许可从神色中料知,这时光线暗淡,势不可能。至于喷出毒烟和毒液,更难躲避,老道艺业了得,喷毒的机簧必定力道极强,不然便无法对付比老道高明的对手,歹毒的程度可想而知,要躲开烟液的强力喷射挥洒,太难太难了。艾文慈可不是逞强争气的人,为了活命,他不在乎什么名利,既不想在江湖扬名,也不想跟人争强斗胜,发觉风色不对,便断然权衡利害以定行止。
他向左绕走,预先已看好退路,冷笑道:“老道,你打错主意了。”
老道跟着他移动,不解地问:“什么主意打错?”
“在下不会与你斗剑中的下三滥毒物!”
“你别无抉择!”
“正相反,在下用接来的袖箭对付你。”
“少献宝。”
“在下不用远攻,石头树枝皆可作为暗器,你岂奈我何?”
“哈哈!你说得倒轻松,办得到吗?”
“呵呵!在下自信足可办到。目下你我相距丈五六,你瞧。”
瞧字刚落,他已飞跃两丈外,大笑道:“哈哈!咱们在洲上捉迷藏,如何?”
老道大出意外,愕然道:“阁下像成名人物,是不是怕死?”
“在下怕死,所以活得好好的。”
“你忘了贫道四周都有人埋伏。”
“在下不怕。”
“哼!只消有一个人将你缠住,你便死定了。现身!”
随着叫声四周又出现八名黑衣大汉。
“你走走看。”老道明森森地说,举步欺近又道:“他们先用暗器缠住你。”
正危急间,墓地林中长笑震耳,有人叫:“玩毒的,你何不将你的鬼画持破铜烂铁全掏出来让在下见识见识?哈哈!”
随着笑声,踱出两个人,赫然是轻舟上的两位神秘客,主人白袍飘飘,极有风度地缓步出林而来。两名黑衣大汉大喝一声,转身拔刀相阻。
白袍大人袖一抖,罡风下起,两名黑衣大汉的刀尚未完全出鞘,突然摔倒在地。
“咦!是你?”九全毒王骇然叫。
这瞬间,艾文慈突然一声低啸,人似怒鹰,猛扑西面的两名黑衣大汉,左手一扬;发出了袖箭,刀幻无数电虹,在刀风凛凛中凶猛进击,利用老道分神时突转脱身。
“啊……”左面的大汉有肩并挨了一箭,一蹦三尺,“砰”一声痛得捧跃出八尺外,滚动着狂叫。
同一刹那,“铃铃”两声暴响,接着是一声狂笑,另一名大汉左小臂齐肘而拆,飞退丈外。
人影似电,艾文慈已冲出三丈外,脱离重围,回身注视结果。
他心中大骇,九全毒王已逃出三丈外,见他的黑衣人也落荒而逃。
白袍人仰天狂笑,像在替老道送行。大名鼎鼎的九全毒王,居然不敢交手,望影而逃,这位白袍人的来历,定然骇人听闻的。
他怔立当地,不住打量着白袍人主仆的举动。
白袍人笑完,向已逃出十丈外的老道背影叫道:“九全毒王,慢慢走。别摔倒了,下次在下再发现你行凶,不会饶你了,你给我小心些,别让在下又遇上。”
说完,举步向艾文慈走去。
艾文慈丢掉刀,抱拳行礼道:“多承兄台鼎力援手,惊走贼老道,感激不尽。在下艾文慈请教兄台高姓大名。咱们同地泊舟,还不知兄台是武林俊杰呢!”
白衣人态度和蔼,回礼道:“老弟台客气,适逢其会,不必相谢,贼老道与在下已经在江湖三度交手,所以他有自知之明,见机遁走以免受辱。在下姓葛,名廷芳,台安府人氏,舍亲在赣州任赣州首富谢大员外的西席,在下经常到赣州与舍亲聚首相叙,也经常在江湖走动,不时管些人间不平事。艾老弟本地口音不纯,但不知是何方人氏,仙乡何处?”
“在下本籍淮安……”
“哦!属南京,大地方哩,老弟为何与那贼老道发生纠纷?是探出他在此建巢吧,所以来捣他的垛子窑吗?”
“那怎么会,在下根本不认识贼老道,一时兴起在洲上散步,碰上贼人的党羽,不明不自地被他们用暗器淬然袭击,如此而已。”
“哦!原来如此。天色不早,咱们回船。贼老道不学好,他不但专炼毒丹贩卖,也不时做些见不得人的贼勾当,兼卖一些下流药,无恶不作,这贼道为人阴险,眦目必报,日后遇上他,你得小心些才是。”
“多承关照,在下当小心就是。”
两人一面走,一面闲聊,倒还投机。仆人叫葛猛,走在后面亦步亦趋。返回码头,葛廷芳坚邀艾文慈过舟一叙,晚膳已备,说是希望做一次东道主,相见也是有缘,客中寂寞,既然彼此意气相投,正好把盏言欢,以解旅途寂寞。艾文慈盛情难却,也对葛廷芳甚有好感,只好答应,先返船交代江汉虬龙一声,方登上葛廷芳的轻舟。
江汉虬龙居然未加询问,也不查询葛廷芳的来历,这在黑道朋友来说,是超出常情以外的举动。
舱中窄小,但只有主客两人,便显得很宽敞了。两人盘膝落座,艾文慈心中暗惊。舱中的摆设极奢华。舱板上铺着厚厚的织绵毯,壁橱内放着整洁的续罗寝具,小案是檀木精雕的杰出家俱,案上的三脚香炉是赤金精缕奇货,炉中燃着数片檀香,异香满舱。舱四角,有四双出自是德镇御器厂的青花磁花盘,分别种了四种花:水仙、兰、百合、九层白菊,四种花一色白,白得娇媚极了。四种花中,除了温室培植的兰或许花期不定外,其他三种皆是冬、春开花的所谓季花,但七月盛暑,盆中的花竟然绽开花朵,岂不令人吃惊?
葛廷芳看出他的惊疑,笑道:“舍下设有极为巧妙的花房,而兄弟偏喜白花,因此专门培植几种作为案头清供,随行带上观赏聊解寂寞。”
“哦!葛兄雅兴不浅哩!”
“这是短短游玩,带来无妨,如果远游,便不能携带了。人生百岁,如白驹过隙,如不及时享受一些自己心爱的嗜好物,岂不辜负了大好人生?兄弟家道尚称富有,还能供兄弟挥霍,反正不伤大雅,料亦于人无损。”
“葛兄,这比声色犬马高雅多了。葛兄爱花,而且爱这些品流极高的白花,定是雅人名士,但不知葛兄对所谓文士清玩兴趣如何?”
“老弟是指琴棋书画吗?这似乎不算是清玩,而是………”
“葛兄认为是文上所长吗?”
“不错。”
“葛兄错了,读书人所具之长,该是经世之学,进可强国富民,退可改风易俗,陶冶身心,砥顾品德,琴棋书画何以强国富民?所以只算清玩而已。”
“喝!老弟似乎太明经世之道哩!”
“葛兄,难道认为经世之学便是做官之道吗?”
“哈哈!正相反,兄弟从来就没想到做官这回事,说真的,老弟的抱负……”
“葛兄笑话了,我哪有什么抱负?穷开心而已。”
“等会儿酒莱齐备,咱们谈谈老弟的过去与未来,呵呵!”
“不瞒葛兄说,兄弟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亡命天下,落魄江湖,有一天过一天,如此而已。三天前,兄弟还是合江镇的贩蜜饯贱民。”
“难道老弟平生没有一件得意事?人海滔滔没有一个知己?”
“过去是一杯苦酒,一坑污水,葛兄,兄弟不愿提及,还请恕罪。”
“哦!老弟是伤心别人有怀抱。唉!这年头,确也令人黯然伤神,天下滔滔,不谈也罢,老弟,看开些,兄弟建议你及时行乐。来人哪,酒菜好了吗?”
后舱门启开,仆人葛猛爬在舱门后说:“禀上主人,酒菜齐备。”
葛猛在葛廷芳举手之下,扭头叫:“上席!”
说完,进舱收拾檀木案摆设。不久,两名船夫打扮的人陆续将酒菜送上,七七八八摆了个异香满室。
“兄弟的船上,唯一欠缺的是女人,呵呵!”葛廷芳豪笑着说。
艾文慈呆住了,盯着菜看发呆。
所有的餐具杯盘等物,全是极品货色,精巧绝伦。水晶杯象牙筷似乎算不了什么,令他所呆的是那些菜肴,和仆人上菜时叫唤的特殊名称,在他来说,那是闻所未闻的怪名称,不由他不发呆了。
仆人送上第一个菜,口中在叫:“嘉兴府海盐县盐爆秋鸟。”
接着,是一连串怪某名:
“湖广澧州重唇双磷香酥石卿。”
“延平府南平县凉拌接笋。”
“泉州府惠安县清拌江瑶柱。”
“本府安摄县蜜湖清蒸蜜卿。”
十味佳肴中,除了江瑶柱是沿海各县皆有出产之外,其他全是各地的特产,为别处所无。像澧州的重唇双鳞石纫,这种鱼游不越境。本府安福县蜜湖所产的蜜日,鲜芙而甜如蜜,天下间别无所产。延乎府的小接笋也叫折笋,大如指长四五寸,色白如雪,产于高山,置于洞泉中浸润一夕,其味特佳。
葛廷芳淡淡一笑,说:“兄弟邀游天下,喜尝天下异味,但不知老弟是否合口味呢?”
“叹为观止矣!”艾文慈无限感慨地说,接着,他心中疑云大起,问“葛兄每天都食这些山珍海味各地特产吗?”
“不常吃,数量毕竟有限,得来不易。”
“哦!葛兄似乎早就置筵相候……”
“不!兄弟明天到家,今晚将所带的菜肴加以处理,恰好遇上老弟而已,兄弟平时很少用这些绝品待客人,今晚可说与老弟幸遇,能与老弟把盏论英雄。酒来自浙江,酒名女儿红,虽甘而醇,来,今晚有缘把哈,足慰平生,我敬你三杯。”葛廷芳含笑接口分辨,亲自替艾文慈斟上一杯酒。
水晶杯中斟上女儿红,色如琉璃,奇香扑鼻,未入口已经令人陶醉了。文文慈不再怀疑,两人开怀畅饮。两人先谈些江湖见闻,然后说些平生得意事。葛廷芳豪气干云,说起行侠江湖的故事,不住暗示自己对手贪官除恶霸的事特别有兴,少不了痛诉时事,义形于色。
文文慈并不因酒佳菜珍而大意,自己的事有所保留,只说自己一度加入山东响马,用意是向边军报仇,致落得孑然一身,天涯亡命。至于自己行侠仗义的事,谨慎地一字不提,他认为这些事不足为外人道,算不了什么。葛廷芳对武林动态和江湖秘闻,见闻极为广蹲,说来如数家珍,对目下各门各派的绝学,无不通晓,令艾文慈肃然起敬。
一顿酒直至三更方行撤席,然后品着来自武夷山强的云雾茶,促膝清谈。艾文慈巧妙地将话题引上琴棋书画,避免提及自己的抱负。
葛廷芳也是行家,对琴棋书画颇具火候,最后两人用一局和棋,结来了萍水相逢最愉快的一晚。一个亡命者需要友情,却不敢独得友情,对任何事物,皆怀有三分戒心。艾文慈巧遇葛廷芳先前确是怀有强烈的戒心,以为是追捕他的人。但一夕畅谈,看到葛廷芳那穷极奢侈的排场,戒心便悄去大半。追捕他的人,目下该有两种,一是像岳家兄弟一般的官府鹰爪,一是黄龙埠汪太监的爪牙。不论是那一种人,都不可能有如此高级的,胜似皇亲国戚的享受,自然不是这两种人了。
至于大风山庄的人,并未列入他的危险名单,既未踏人大风山庄的势力范围,又不会与大风山庄的人照面,何用顾忌?
因此,他忽略了潜在危险,加以与葛廷芳意气相投,对方又是游戏风尘行侠仗义的英雄人物,艺业深不可测,有友如此,夫复何求?所以他戒心尽除,将葛廷芳看成难得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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