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有人倒地,是厉魄。左手被卓天威扣住,来一记干净利落的凌空大背摔。
怨鬼恰好到达,惊骇中无法收势,双手伸张,已经近身了。
上盘手崩开双爪,起右脚来一记二合一的魁星踢差斗,卓天威接招反击漂亮极了,从容不迫,有章法,看似不快,但却一气哈成,似乎双方不是在拼斗,而是在喂招,配合得很周密,无衣无缝。
内家高手以内力打击,凶狠沉重自不待言,这一脚踢在怨鬼的小腹近命根处,功臻化境的高手也支持不住。
“砰”!怨鬼仰面跌出亭外去了。
“哎……哟……”厉魄的痛苦叫声令人恻然,在地下挣扎蜷缩,似乎左手已软绵绵失去活动能力,也像全身骨头快被摔散了。
怨鬼也好不了多少,双手掩住小腹揉动,蜷缩成堆,脸色泛发,吟呻之声若断若续。
远处的倪夫人主婢三人,吃惊地驻足向这一面注视。
地下,南宫凤鸣与裴宣文两人,躺在短草中声息全无。
“在下抱歉!”卓天威向怨鬼说:“不是在下心狠,而你们动了杀机。手下留情不杀死你们,在下已够仁慈了!”
倪夫人和两侍女已到了亭口,三双水汪汪的秀目,毫不客气地打量着他,也不时扫向分两方倒地的两凶魔。
“天下间能在眨眼间,击倒厉魄和怨鬼的人,还没有听说过。”倪夫人用古怪的目光注视着他:“怎么江湖道上,从未听人提及你这位绝世高手?你是谁?”
“不必盘根究底。”卓天威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这两个老家伙偌大的年纪了,却如此冒失,毫无理由地冲上来下毒手,在下不得不反击自保。他们如果是你的朋友,最好把他们扶下山去找郎中。”
这里的小桥,形式与四川的滑竿相去不远。
但这里的轿夫是女人,轿仅抬到山下的范氏义庄,从不往山上抬。
四川的滑竿是专走山路,这里想找轿上山来抬人,办不到,必须用扶,或者找人用木板抬下山。
“你不像是不敢亮名号的人。”倪夫人说:“大丈夫敢做敢当,对不对?”
“目前在下还没有兴趣作什么事。”他不理会对方的激将法:“请勿打扰在下的游兴,你们走吧!”
“举目江湖,没有几个人敢在本夫人面前,说话如此无礼。”倪夫人怒火渐升。
“哦!你又是什么呢?王母娘娘吗?”他也冒火了,年轻人毕竟修养有限:“以你们倚众群殴,以老欺少,明攻暗袭齐施的情景看来,你们根本不像是什么有脸的人物,你又何必说这种大话!”
“你找死!”倪夫人暴怒地叫,戟指便点。
他左手一拂,异啸声刺耳。
“你的九阴指火候有限得很,突袭的威力有限。”他屹立如山,毫不在意对方的突袭道:“大嫂,赶快走吧!我不容许有人再三向我下毒手,你已经下过一次了,不能有下次,知道吗?”
倪夫人还不知趣,还没看出危机,还没了解他眼中焕发的异芒有何用意。
“我必定杀你这藐视本夫人的狂妄之徒。”倪夫人咬牙切齿,右手伸出袖口,手中有三把细小的梭子镖:“过去有些不自量力的狂徒藐视本夫人,但他们都死了,你现在是不是也想要……”
“不要寄望在那几把小银梭上。”他仍然保持泰然屹立的无备姿态:“除非你发梭的劲道,比你的九阳指力强十倍。我不信小银校的准头和速度,比你的九阴指强。小银棱出手,作等于是宣判你自己的死刑,你将下地狱,你只能活这么大岁数。”
在他那泰然自若,信心十足的无畏精神压力下,倪夫人感到自己反常的虚弱,握小银棱的手出现颤抖现象,手心在冒汗,心跳加速。
而他那双又黑又亮的虎目,更是威力无穷,似可像利箭般深入人心深处,似冷电般震撼人心,那种诡异的光芒,具有无穷的魔力。
倪夫人打了一冷战,回避他慑人的目光,情不自禁退了两步,信心和勇气,正以很快的速度消失、沉落。
“你的杀机,将会引起我更强烈、更凶猛的杀机。”他的语气充满危险的气息:“当你想杀我时,你必须计得,你也在冒被杀死的凶险,你绝不可能把我看成可以任你宰割的羔羊。而是可以向你作无情反击的强敌,因为事实上你不是我的对手,你绝不可能比两个老凶魔强十倍。”
“你……”倪夫人颤抖着。
“走吧!还来得及。”
怨鬼莫真虚弱地挣扎而起,脸色灰败。咬牙忍受痛楚,好不容易才站稳了。
“倪……夫人……”怨鬼的话有气无力,鬼眼中有凶毒的光芒:“这……这小子艺业深不可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倪夫人死死地瞪了卓夫威一眼,恨恨地收起了小银梭,带了两位侍女,极不情愿地出事走了。
怨鬼活动手脚片刻,也扶了被摔得半死的厉魄,狼狈地下山。
卓天威按住南宫凤鸣的背部,仔细地探索片刻。
“右心已被封闭。”他放手:“指力波及督脉的神道。这两穴都不能用封穴震穴术疏解,必须用推拿八法。我可以替你疏解。你那位同窗,被掌力去中背部,内腑受伤不轻,昏厥了。即使不昏厥,他也无法救你。”
“替……请你替……我疏解……”南宫凤鸣虚弱地说,脸趴伏在草中,说话含含糊糊的。
“你还有亲人在附近吗?”他皱着眉问。
“没……没有”
“这……你知道,你是一位姑娘……”
“你……”
“你知道疏解是很不便的,我不是郎中。
“你不能权充郎中吗?”
“这个……”
“你能打跑这几个宇内凶魔,怎么却像一个腐儒?”
“腐儒有时也怪可爱的,至少你不必担心腐儒拿刀子杀人。”卓天威微笑着说。
南宫凤鸣低低呻吟一声。
卓天威将她的躯体翻正,又道:“在这里,你必须时刻担心有人要你的命,那面林子里有一个人,也许能帮得上忙。”
他向四五十步外的枫林举步,背着手似乎在观赏风景,刚才的打打杀杀,丝毫不影响他的情绪。
一位穿黛绿衫裙的少妇,突然出现在林前。
“你怎么知道我能帮忙?”少妇一面向他接近,一面笑问,笑涡出现在嘴角,美丽的面庞极为出色。
“就算是预感吧!”他止步,也露出笑容“哦?”
“你和那两个凶魔是同伙,奇怪的是你却隐身不出,有何用意就令人难以估料了,你能帮得上忙吗?”
“我的估计是,你先一步看出两位书生的身份,所以机警地躲在林中不出面,你仍然留下来,我猜你与两个假书生,很可能互相认识,你如果你不想见两个假书生,早就走了,对不对?”
“你所料不差。”少妇向两个假书生躺倒处举步:“可是,你却估计错误……”
话未完,倏然转身,翠袖一挥,罡风乍起,满天星芒破空飞射。
“咦!”少妇讶然惊呼。
身后鬼影俱无,怎么可能?
“拍拍拍……”两个假书生躺倒的方向,传来清脆的鼓掌声。
少妇倏然转身,粉脸变色。
原以为卓天威跟在她的后面,所以突然转身以飞针袭击,可是青天白日之下,身后的人却平白失了踪。
“好!了不起。”站在南宫凤鸣旁边的卓天威鼓掌喝彩,像是早就站在那儿并未离开:
“天女散花的手法已臻化境,你下过苦功。”
相距远在二十步外,这是说,就在她转身发针的刹那间,卓天威已化不可能为可能,神奇地回到南宫凤鸣的身边了,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你……你是人还是鬼?”萧衣少妇骇然叫道:“你……分明跟在我……我后面……”
“我不可能跟在你后面。”他停止鼓掌:“女人不论任何地方,都应该跟在男人后面,是不是?”
“你……”
“你过来。”他收敛了笑容:“怨鬼所练的掌功,好像是可损伤经脉的什么毒掌。你是怨鬼的同伴,一定有解这种毒掌的解药,如果你不肯交出来……”
“我没有…”
“你最好是有,否则,我保证你一定非常的难过。”
少妇一跃三丈,如飞而遁,只要逃入枫林,不难摆脱追赶的人。
可惜,她入不了林。
距林还有两文左右,只要纵落时身形再起,必定可纵落林中了。
人影乍现,卓天威恰好出现在她最后纵落处。
情急拼命,人之常情。
一声急叱,她双手齐扬,针影漫天,人继续纵落。
卓天威一双大袖一抖一拂,身形半转侧面向敌,迎面数枚飞针全部失踪,身形渐近,伸脚一蹬。
“砰”!少妇被摔倒在地。
她急滚而出,一跃而起,伸手拔腰带上的匕首。
“劈啪……啪……”四记正反阴阳耳光着颊。
“哎……”她尖叫,右手抓向卓天威的胸口。
发髻被揪住了,巨大的拉压劲道传来,不由她不低头下挫,眼前星斗满天,不知人间何世。
“噗!”下颚挨了一膝,力道恰好处。
她仰面上升,砰一声摔跃出丈外。
“救命……啊……”她狂叫,双手拼命推扭踏在胸前的巨靴。
“我说过你一定非常难过,你不信。”踏住她的卓天威冷冷地说:“你再不信,我会让你一定信。”“我信……我信……”她崩溃了:“我把解……解药给……给你……”
“我先谢啦!”卓天威挪开脚:“你的手最好安份些,不要乱摸乱掏。万一我心情紧张误会你要掏缝衣针什么的,先下手为强,你不死也得脱层皮。”
“我……我不会忘记的……”少妇爬起来怨恨地说。她从百宝囊中找出一颗丹丸抛过:
“除非你死了,我……”
“你提醒了我,该在你脸上留下记号,以便日后碰上你,及早提防……”
少妇拔腿飞奔,有如脱兔。
卓天威摇摇头,懒得追赶,抱着南宫凤鸣进入枫林,再出来将斐宣文抱入。
不久三人出现在望湖亭中。
南宫凤鸣并未受伤,但斐宣文却气色未复原状。
“你……你真的姓卓?”南宫凤鸣问,脸上红云泛涌。
“没有隐姓埋名的必要。”他笑笑:“而且我根本不认识你们这些江湖高手名宿。”
“你痛打厉鬼和怨鬼,吓走庐山竹林山庄的倪夫人,折辱神针玉女花五姑。”南宫凤鸣苦笑:“都是江湖上声威远播,罕逢敌手的可怕人物,消息传出之后,老天爷,固然有不少人为你喝采,同样地,有不少人将会向你挑战……”
“我不需有人喝采,也不希望有人挑战。”他抢着说:“我自己的事忙着呢!哪有闲功夫理睬分人的事。”
“你不理睬也不行,人家会找你的,赶快改名……”
“废话!天色不早,该下山了,回城还有三十里呢!”
“真该动身了。”南宫凤鸣站起望望天色:“那神针玉女花五姑,嫁夫大力神汤显祖,是个愣头愣脑的糊涂蛋,因此这鬼女人在江湖上流连忘返,乱七八糟,臭名远播。”
“奇怪!你不是江湖人,怎知她与怨鬼有一手?怨鬼又老又丑,怪的是江湖上有几个极美的荡妇,就喜欢跟着他鬼混,委实令人迷惑。”
“两凶魔和那个什么玉女,是在你们击伤两大汉的时候到达的。”卓天威一面举步一面解释:“我亲眼看到玉女依偎在怨鬼怀中,一同隐身在两株枫树后,亲呢极了,两凶魔现身,玉女本来也跟着出来的,后来大概认出你们的本来面目,所以又退回隐藏。”
“那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南宫凤鸣羞红着脸:“我也是男装,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我故意勾引她,教训了她一次,所以……”
“所以,她想乘机报复,没想到反而又受到一次折辱。南宫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女人扮男人,俊美自然是意料中事,有许多姑娘们是禁不起引诱的。”
“这个……”
“我不配授经传道,但能分辨是非,休怪直言。”他不愿再话江湖事:“赶上两步,咱们到下面的钵盂庵吃一桌应应急。”
天昌客栈虽算不了本城第一家高级旅舍,但坐四望三,乃是公认的豪华客栈,仅上房就占了三间院落,另外还有独院。
该店的伙计,能干也是有口皆碑的,不管是游山、玩水、宴会。召妓……一句话,就可以办得要妥当当,有钱可使鬼推磨,半点不假。
可是,卓天成要雇璇宫画妨游湖三天的事,却碰了钉子。
璇宫画肪所订的约会,已远排到半月后。
明天某某贵官宴客,后天是某某巨贾游湖,大后无居然是某某学政宴请某某前来讲学的大儒……
他不能等半月之后,他必须尽早见一见那位千娇百媚的娼国名花,小桃红。
他买了一艘小乌篷船,这种小船不需雇舟照料,也不必雇,他自己是驾舟的行家。
他在等,等了三天。
这三天中,璇宫画访并未驶离城郊,灯火明亮,人多嘴杂,码头上车水马龙,保镖健仆往来不绝,不是贵宾休想登船。
这天午后不久,小乌篷驶入灵岩山湖面。
灵岩山在天平山南面。
这里不是真正的名胜区,昔年吴王的华丽馆娃官就建在此地。山西北绝顶的琴台,据说是西施抚琴的地方。
馆娃宫已成了灰烬,绝代美人西施而今安在?但灵岩山仍是灵岩山,馆娃官变成灵岩寺了。
据他所知,璇宫画肪今晚将在附近下碇,明日将西驶东洞庭山,来回计五日游程,包船的大爷据说是南京来的某大员。
他的小船太小,禁受不起太湖的风浪,画肪如果驶向洞庭东山,他就无法跟上去了。时间必须算得十分准确,每一步行动皆不能出差错。
但他毕竟经验不够,而且没有可用的人手。
他忘了本城的地头龙:吴中一龙宗政子秀。
他不认识吴中一龙,但他在天平山,管了吴中一龙的闲事。
在与南宫姑娘同行期间,由于他不过问江湖事,并不了解两位姑娘与人结怨的经过。
湖面星罗棋布着不少大型游船和几艘画访,天一黑,船上的灯笼有如天上的繁星,笙歌弦声在湖面飘扬,一片太平气象。
二十里外的寒山寺,夜间其实听不到旅人思乡的钟声。
晚钟是僧人夜课的时间,夜课时间为期甚暂,夜半不会有钟声,夜半也不会有客船来,因为运河不时断航,断航的原因是闹盗匪,敢冒险夜航的客船实在不多。
璇宫画肪好热闹,官舱中灯火辉煌,船内船外足有上百盏各式大小五彩灯笼。
夜宴期间,该是放浪形骸的时候了,白天道貌岸然观赏湖光山色,天一黑,道学面孔该撕下来,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
宴开两席,十余位有身份有地位的大爷们,一个个坐在织锦蒲团上,每个人身旁,依偎着一位千娇百媚的粉头。
近后舱处,八个年约十二三至二十余岁的美丽歌姬乐伎,正在演奏一曲优美的平湖秋月,虽然这里不是西湖。
没有大风浪,但船仍然被轻涛激荡不住地摇晃。
在笑语喧哗中,一位剑眉虎目,留了短须,相貌威猛的中年人,悄然从前舱钻入官舱之中。
所有的人中,这位爷恐怕是最庄重的一个。
锐利的目光,在所有的人身上逐一扫过,包括所有的云鬓散乱,罗衫半解的粉头在内,像一头猎狗,在留心搜索猎物。
“人都在?”这人向舱门旁一位青衣仆人低声问。
“回大爷的话,都在。”青衣仆人也低声警觉地答。
“没有多出人来?”
“没有。十四位爷,不多不少。”
“晤!小心,任何陌生面孔出现,先擒下再说。”
“好的,里里外外都有人,误不了事,大爷请放心。”青衣人指指后舱:“倒是里面,小的委实不放心,酒宴一散,大爷们都带了相好的进去…”
“里面的事不用你们这里的人担心。”
“是的,大爷。”
同一期间,后舱的一间鸟笼似的窄小内舱,那位正在收拾寝具的仆妇,听到身后有室门轻微滑动的声音,本能在转头回顾。
“哎!”仆妇仅叫了半声,便被一个穿了青油绸水靠的人压住。手已控制住咽喉。
“不要叫。”穿水靠的不速之客低声说:“我不会伤害你,但你得听话。”
“你……你”
“你用不着害怕。”不速之客温言安抚,但右手却突然拔出一把锋利的六寸小刀扬了扬说:“听话,我会重赏你,不然,我不得不杀死你。”
“老……老爷……”
陌生人取出两锭金元宝,往仆妇身边一放。
“你到官舱去,设法把小桃红骗来,金子就是你的。”陌生人脸孔一沉:“如果你不小心,或者声张起来,我一定会先杀掉你,再杀船上所有的人。我要向小桃红问一件事,绝不会伤害她。如果不成功,我会杀掉所有的人,烧掉这艘璇宫画防,你知道后果吗?”
“老爷……你……你真的不……不伤害她。她是个可怜的姑娘……”
“我绝对不会伤害她。”陌生人郑重地说。
“好……好吧!我……我去叫。”
“你走吧!记住我的警告。”陌生人放了仆妇,将两镀金元宝纳人仆妇怀中:“要镇定些,没有什么好怕的,对不对?”
“我……我知道我镇定……”
不久,仆妇回来了,拉开室门,却发现室内空荡荡的。
后面跟人的小桃红一面掩襟,一面打着酒呃。
“咦!人呢?”仆妇讶然自语,目光落在明窗上,以为陌生人已经跳窗走了呢?
又响了舱门的拉动声。
“钱嫂,怎么一……一回事?”小桃红含糊地说:“有事你快说呀……”
“你头上这支三珠风钗。”身后传来陌生的语音:“请告诉我,从何处得来的?”
小桃红居然没感到震惊,大概酒意已有七八成,对眼前这位陌生人看不真切,反正这地方人人可以来。
“三珠凤钗?”小桃红摸摸髻上的金钗:“是……是三元坊郝……郝四爷给……给我的呀!”
“郝什么?”
“四爷叫郝明山。”仆妇在旁接口:“三元坊郝家是很有名的,就在沧浪亭附近。”
“他是干什么的?”
“咚咚咚……”外面有人叩门,叩得甚急。
“小桃红,快回席上去,怎么把门扣上了?好不懂规矩。”外面的人大声叫。
“你们可以走了。”陌生人匆匆说。
“砰嘭!”室门和明窗同时被击毁撞开。
这瞬间,陌生人的反应委实值得自豪,双手一分,一盏小灯笼和妆台的明烛同时熄灭。
“快掌火把!”有人大叫。
室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门与窗皆有人冲入,吃喝声与仆妇、小桃红的尖叫声齐扬,乱成一团。
窗外是舷板走道,是男性般伙计的通路,舷板上拥挤着提刀弄剑的打手,火把点燃了,可是,窗内已失去陌生人的踪影。
百步外的小乌篷船悄然向南面驶走了。
而闻警从四面驶来的四艘快舟,却晚来了一步。
快舟上有八支长桨,但却追不上有两支桨的小乌篷船,在星光下,眼睁睁目送小乌篷缓缓远去,恍若凌空飞逝。
从此,再不曾有人见过这艘船了。
近午时分,卓天威在店堂中结帐,取回寄柜的包裹,离店。
两名大汉一前一后,神态悠闲地在后面跟踪。
他总算心生机警,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转出一条小巷,不久便到了一条小河旁。
府城本来建在沼泽地里,城周四十五里,可算是天下第四大城(京师。南京、中都、苏州),城内有桥三百九十座,有大半的街道沿河而筑,居民往来多数利用小船。所有的桥,几乎全是圆拱式的,便于行船。
他招来一艘小舟,提着包裹往船一钻。
“出盘门,到百花洲。”他向那位年已半百的船夫说。
出城是远程,舟子当然高兴。
通常在城内往来,可雇女性的船娘,出城到百花洲,来回得大半天,女性船娘就不太能胜任了。
船在弯弯曲曲的小河中行驶,小河有如蛛网,四通八达,在街巷中划行,即使是本城的人也不易完全熟悉去向。
后面,果然跟来了两艘船。
河道一折,前面有一条街,一条美观的拱桥上面,行人往来不绝。
“钱给你,继续向前划。”他将十两银子递给船夫:“再划两条街,你就可以从另一条河回去了。”
“客官……”
他提着包裹,轻灵地跃登两丈高的桥面。
船夫吃了一惊。
大概是见过世面,经过风险,长桨一紧,船疾冲过桥,在前面百十步,折入另一条小河,急急驶入市区最忙碌的市河。
跟踪的船折入这段河道时,卓天威已经在一些惊讶的行人注视下,向街南匆匆走了。
他住进市河旁一座小客栈,栈名江东老店。
沧浪亭虽是府城的名胜,但目前是韩家的产业,所以附近也称韩王(韩世忠)园,有小山有数十亩的大池。
北面就是府学舍,迤南一带便是三元坊,三元坊的郝家,四爷郝明山原来是以河商起家的暴发户。
他在三元访附近走了一圈,看到郝家改建了的大宅院,树小墙新,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名门宅第。
河商,指利用运河做大宗生意的富商,拥有自己的栈号和船只,拥有自己的人手和地盘等。
他孤家寡人一个,又不太熟悉江湖门槛,办起事来难免缚手缚脚。
但他不急,有的是时间,他有猫一样的耐性,隐藏着的利爪绝不轻易伸张。
他心中雪亮,郝家正在紧锣密鼓提防意外,小桃红必定受到行家的严厉盘法,那根三珠凤钗可能已回到郝四爷手中了。
终于,被侵犯的一方失去了耐心。
江东老店是一座毫不引人注意的小客栈,最大容量也只能容纳三四十位旅客,这种小旅舍在府城内外为数甚多,龙蛇混杂不够高级,但好处是往来自由,要什么就有什么,包括供应女人而不会引人注意,从外面带女人回来也没人理会。
一早,刚洗漱完毕,虚掩的房门被人推开了,接二连三进来了四个青衣大汉,和一个瘦竹竿似的青袍人。
他一面整上袍带,一面含笑向这些不速之客颔首示意打招呼,似乎对这些粗胳膊大拳头的人出现,早就在意料之中,不以为怪。
“诸位随便坐。”他离开座口:“凳只有两张,不妨床口坐,客居狭隘,休怪简慢。”
“卓公于从高尚的天昌客栈,迁来江东老店这种肮脏旅邸落脚,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佩服佩服!”瘦竹竿在小圆桌的对面坐下,语气倒是怪温和的道:“这也好,毕竟可以逃避一些麻烦。”
“呵呵!好说好说!”他在最后一张小圆凳落座:“在下做事从不逃避,过来这里只为了方便而已。在贵地,我卓天威是外地人,人地生疏,只有一双拳两条腿,逃避不了的,想逃避就不要来。客店的流水簿中,留有在下的底细,诸位想必早已调查清楚了。请教,你阁下是……”
“区区姓陈,陈振德。”
“好名字,振兴武德呢?抑或是道德?”
“陈某确练了几年武,振兴武德还谈不上,卓公子这几天把郝四家都摸得清清楚楚了吧?”
“差不多,大概情形可说相当了解。还需要进一步了解的是郝四爷的行踪,这可不是三天两天便可以了解清楚的,得花不少工夫。”
“卓公了,为何不投刺往见?”
“不可能的。”他摇头:“名刺上没有什么大名衔可具,贵长上不会接见的,贯长上交往的人,都是达官巨贾名贤富绅。而且,贵长上何时在家,在下还没调查清楚呢!白跑几次岂不自讨没趣。”
“区区不才,为公子于敝上前先容,为公子引见,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陈老兄的好意,似乎在下不宜拒绝呢?”
“对。敝上今天恰好在家,卓公子何不随在下一同前往一晤?敝上必定倒履相迎!”
“不急不急。”他笑笑:“这可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在下今天另有约会,不能失约于人,改日再具贴往拜,当然是确知贵上在家才前往拜会,贵上是个大忙人。”
“恕在下冒昧,公子要见敝上,但不知所为何事,能否见告?在下虽是郝府一位师爷,但蒙敝上抬爱委以重任,凡事皆可酌情作主。”
“原来陈兄教武兼师爷,失敬失敬。呵呵!陈师父是不是明知故问了?”
“卓公子之意……”
“那支三株凤钗。”
“哦!对,小桃红的三珠凤钗。”
双方表面上客客气气;不带丝毫火气怒容,骨子里有讽有刺,外柔内刚。
“我卓天威很年轻,不敢自以为是好人,但相当讲理。”他正色道:“我要知道的事,那支珠钗的来源。从现在开始。在下已经表明了来意。郝四爷这支珠钗,如果来清去白,那就免去一切的麻烦,甚至没有麻烦,如果他不愿意说,他瞧着办好了,反正下不达目的,绝不会罢手。陈师爷,在下说得够明白了吧?有何疑问,在下洗耳恭听,我说过我是一个相当讲理的人。”
“好,我请教,这支珠钗是你的?”
“不错。
“你怎能证明是你的?”
“每颗珠皆由名匠以毫刻了一只凤凰,细小如粟,但栩栩如生,位于珠孔的侧方,如不细心观察,不易发觉。金钗本身,凤嘴的吊环是所谓含环珠转球式的,可以任意八方旋转,这种雕刻术天下无双,天下名匠会刻的找不出第二位。那是我卓家的传家至宝,天下间绝对没有第二支。陈师父还有什么疑问?”
“被盗了?
“可以这么说。”
“如果钗归原主,公子就不追究了!”
“很抱歉,在下必须追查来源。天下任何奇珍异宝,都是身外之物。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支钗算不了什么,在下本来就无意拥有,它的价值已经消失了。我说过我是相当讲理的人,我要和取走这支钗的人讲理。”
“好,在下认为你卓老弟很明事理,这就回去向敝上禀报。”
“在下静候回音。”他站起送客:“在下不希望在贵地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所以也希望回音是好消息。”
“但愿如此,告辞了!”
这次会谈可说双方都极有风度,气氛友好,任何人都会想到事情并不严重,双方皆有和平解决的诚意。
卓天成的要求是合理的,并不要求钗归原主,郝四爷没有拒绝说出来源的理由,除非郝四爷是盗钗的人。
他希望郝四爷拒绝,拒绝等于是承认盗钗人,以后不必浪费时日,跑遍了天下寻找线索了。
树小墙新,暴发户正是找寻对象。
一等三等,郝家毫无动静。
陈师爷不再见面,而客店中却多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出现。
气氛渐紧,暴风雨欲来。
采取主动的人,并不一定是最强的一方,而往往是心虚理亏的一方。
早餐时光,客店的食厅中人声喧哗,要离店的人显得急躁些,吃过了好结帐离店。
卓天威是长住的旅客,不需匆匆进食,因此食客已走了一大半,他还在慢条斯理进食,神色从容风度极佳。
两个青衣中年人到了他的食桌旁,在左右拖出长凳落坐,目光灼灼地狠盯着他,像是伺羊的狼。
“两位是传口信的?”他放下碗筷:“陈师爷好像没有来。”
“传口信是不错!”右首那位有一张债主面孔的人说:“与陈师父无关。”“哦!与谁有关?”他颇感意外。
“吴中一龙,阁下不陌生吧?”
“不错,一点也不陌生;江南数英雄,吴中一龙可说是英雄中的英雄。似乎,在下并不曾与吴中一龙有什么瓜葛,我卓天威不认识他吴中一龙,好像并不犯法吧!对不对?”
“在天平山,阁下打了宗政老太爷的朋友。”
“原来如此!有这么一回事。”他恍然大悟,郝四爷不给回音,八成儿与吴中一龙有关的:“可是,阁下似乎说错了,应该说宗政老太爷的朋友,无缘无故向在下挑衅,下毒手想要我的命,所以被打了,对不对?”
“对不对已无追根究底的必要。”
“呵呵!谁强谁有理,是吗?这是人之常情,你老兄的话毫不足怪,吴中一龙的作法也不足为怪。现在,阁下可以将回信说出来了。”
“请阁下在日落之前离境,有一份薄礼请笑纳。”
另一青衣人从怀中掏出一只匾匣,往他桌前一推,顺手打开匣盖。
是四格小礼盒,里面是四色礼物:枣(早)梨子(离)姜(疆)芥子(界)。中间,有一把八寸小刀。
这是说,如不早离疆界,就用刀子对付。
“宗政老太爷真够宽宏大量的,他居然隐忍着等了好几天才送这份礼。请转告宗政老太爷,在下深领盛情,容后图报。”他含笑收下了礼物:“这是回帖。”
他将四色礼物倒在脚下,明白地拒绝离境。将小刀一折两段,放回到盒中,淡淡一笑将匣递回。
两大汉脸色一变,愤然推凳而起。
“好不识抬举,阁下。”债主面孔大声沉声说。
“你最好乖乖回去禀报,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他冷冷地说:“在下以绝对不信你两位有厉魄怨鬼高明,更没有竹林山庄倪夫人厉害。你如果想在嘴皮子上逞英雄,在下一定打掉你满口牙齿,凭你,还不配在卓某面前撒野。”
“在下却不信……”
“啪”一声怪响,电芒倏现。
袖箭,最霸道、最可耻的暗算利器。袖箭其实不能算箭,算弩,该称袖弩,面对面发射,发则必中,太近了,无法闪避,即使是内家气功到家的人,也禁不起一击,近距离可能击破内家气功。
“啪”袖管射入墙壁,几乎尽羽而没。
没射中卓天威,不可思议地落了空,似乎是从卓天威的上腹部透过的。但如果透入人体,绝不可能没入青砖墙壁,劲道早该消失了。
“啪啪!”耳光声同时暴起。
“呃……呃……”债主面孔大汉踉跄后退,双颊裂开,唇破齿落,满口全是血,摇摇欲倒,幸好被同伴抢出扶住了。
果然打掉了满口牙齿,从容开始进食。
另一大汉扶了满口流血即将痛昏的同伴,仓煌而逃。
角落一桌那位中年食客,离座走近墙壁,伸手夹住了弩矢,手一抖,弩矢带出一堆砖未,好强劲的指力。
矢长六寸,有三分小羽,粗如筷子,锋利且有倒矢,拔出来真不是易事,用大铁钳也不一定能拔出来。
中年人到他桌旁,将弩矢向他面前一丢。
“你的躲闪,直是匪夷所思。”中年人在侧方坐下苦笑:“这是勾魂箭毕子期的霸道袖箭,横行天下二十年。从来就没失手过,箭下的冤魂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近身暗算,他比厉魄要狠一百倍,毒一千倍。没想到你却目中无人,居然敢面对面的和他比手画脚讲理。”
“他由于心虚,真才实学其实比不上厉魄和怨鬼,所以一而再迟疑,坐失发射的良机。”他注视着中年人的微笑:“我早就发觉他的心念,暗中提防他的暗箭,所以激他作孤注一掷,哦!你还没离开?”
“我?你是说……”
“呵呵!我承认你的化装易容术很高明,但你瞒不了我。南宫姑娘。”
“奇怪,我的易容术真的那么糟吗?”
“不是你的易容术糟,而是我的洞察力高明,除非你是瞎子,不然你的眼神心意。很难瞒得了我。”
“你的眼光真厉害。”南宫凤鸣笑说。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有人带路。”
“有人带路?谁?”卓大威问。
“吴中一龙的人。”
“哦!你还不肯罢手。”
“不是我不肯罢手,而是他不肯放手,他在计算你,我岂能袖手旁观?我弄到他们几个人,所以知道情势的发展。卓兄,你怎么跑到璇宫画肪那种地方去鬼混?”
“我到璇宫画肪……”
“去找小桃红。”南宫凤鸣回避他的目光:“是随波逐流呢?抑或是自命风流?”
“不谈这些事好不好?”
“要谈的。”
“谈了你才知道危险。那天晚上,吴中一龙出动了大批人手,在画肪等你,没料到你却能来去自如,所以他发了狠,飞柬召请高手前来对付你。”
“怪事,那晚在璇宫画肪对付我的人,怎么可能是吴中一龙?”他大感意外:“晤!是有一点不对,船上的保镖不会那么机警,不可能立即发现警兆,便同时破门窗论入房中,可能真是吴中一龙,他早就派人监视我的举动,知道我请店伙设法雇璇宫画舫……”
“卓兄,我希望你赶快离开苏州花花世界。”
“我会离开的,但不是现在。南宫姑娘,谢谢你的忠告,但我离开,你的处境,似乎我更凶险,天平山之事,他们不会过我,当然不会放过你。”
“我不怕他们,我的人手足,实力……”
“强龙不斗地头蛇,姑娘,俗语说,得放手时须放手,犯不着和地头蛇拼命。而且吴中一龙不是地头蛇,是龙,是江右第一条好汉,他的手下都是江东子弟兵。”
“你呢?你不怕?”
“我?我另有事……”他苦笑了笑。
“你不走,我也不走。”南宫凤鸣坚决地说。
“傻丫头,不要把天平山的事放在心上。”他笑说:“江湖人挑得起放得下,小思小惠如果放在心上,什么事都不用于啦!拜托拜托,不要干预我的事好不好?”
“你……”
“真的,我孤身闯荡,用意就是一身恩怨一肩挑,不想牵连任何局外人。真要人手,相信我可以找得到的,但我不能找,自己的事自己了断,凭什么我要找不相干的朋友玩命?”
他注视着她说。
“你也不要管我的事。”南宫凤鸣几乎在尖叫。
她站起身,气呼呼地加重脚步走了。
卓天盛摇摇头,心说:这任性的丫头!
他才懒得去管他人的闲事,他自己的事已经够多了。
本来是他与郝四爷之间的纠纷,没料到天平山无意中卷入漩涡,牵出有强大潜势力的吴中一龙插手,追查珍宝的事越来越麻烦复杂了。
他立即结帐离店。
放暗我明,情势不利,必须克服地利的劣势,才以掌握多变的局面。
大白天离店,不可能摆脱地头蛇们的跟踪。
府城四面有两条运河,真正航运频繁的一条叫新开河,河水由阊门运河转流西北,入枫桥运河。
枫桥夜泊,指的就是这条运河的船只停泊在枫桥。这一带码头栈埠林立,一天到晚喧闹声不绝于耳。
郝四爷有栈房在枫桥,这里距阊门已在十里左右,原来叫封桥。只因为唐朝诗人张继写了一首脍炙人口的枫桥夜泊诗,以后,这里便成了枫桥,人因诗而传,地因诗而改,也算是艺林佳话。
卓天威住进了镇上的枫桥客栈。
这条街的西邻,是码头大街。
郝四爷的兴隆栈,有三间门面五座仓房,枫桥客栈的右前方不远处,就是兴隆栈的后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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