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侍女将裹了伤的纯纯送人石室。
怡平却浑身发僵像死人一样躺在壁根下。
“庄哥哥……”纯纯的尖厉狂叫声令人酸鼻,她整个人似乎突然崩溃了,伏在怡平身上,哭了个哀哀欲绝。
她的伤不算重,制钱被胛骨挡住,而且制钱切人的角度偏了些,仅留下钱宽半寸深的创口,伤她受得了,怡平的僵死形状却令她痛断肝肠。
“你们把他怎样了?”她跳起来抓住巨大的铁栅,泪痕满面尖叫。
同来的高谷主也弄糊涂了,目光严厉地狠盯着两个看守,不怒而威。
“上禀谷主,”为首的看守战栗着说:“自从谷主与公孙堡主走后,这姓庄的就一直这样动也不动地躺着。属下以为他穴道初解,精力未复,也就不曾留意,所以连脚环也没有扣上。”
“他像是死了?”高谷主问,语气冷厉。
“不,还可以看出他在呼吸。”
“那他……”
“上禀谷主,会不会是公孙堡主弄了手脚?”看守用狐疑的口吻说。
高谷主的粗眉攒得紧紧地,冷冷地盯视着寂然不动的怡平。
“公孙堡主没有将他置之死地的理由。”高谷主像是说给自己听。
“那可不一定哦!”看守苦笑。
“你说呢?”高谷主问。
“公孙堡主不希望谷主与拔山举鼎谈判妥协,这就是理由。”
“这个……”
“如果拔山举鼎要回姓庄的,勾消小姐在岳州的帐,那么,公孙堡主这次岂不是自来?
还有……”
“还有什么?”
“姓庄的显然志在小姐,所以一直追随在小姐左右,他将是公孙少堡主的劲敌,姓庄的人才和武功都不比公孙少堡主差。他如果恢复自由,对公孙少堡主将是最大的威胁,所以……”
“不要说了。”
“谷主要否检查……”
“不必了。公孙堡主如果真的下了毒手,没有人能解得了他的断脉封经独门手法。反正这两个人,不能让他们活着出去胡说八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属下明白。”看守欠身答。
要做一个英雄,太难太难了,英雄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的。
要做一个豪霸,却比做英雄容易得多,有钱、有势、有人、有机谋有威仪、有铁血冰心,就可以称豪道霸,出人头地。
高谷主就是四霸天之一,而且排名第二。
他如果是英雄,庄子里怎会有囚人的石室?而且石室有可以对付功臻化境高手的设备,进来了就休想脱逃。
他,喜怒无常,神情可以瞬息百变,态度令人难测,说的话与做的事并不完全吻合,机谋与心计变幻无常,只有最了解他的人,才能揣摸出他的真正心意与希望,和他真正要做的作法。
他是相当机警的,明时势知兴衰。
他之所以拒绝与公孙堡主合作,是早已看出合作对他毫无好处,他不同意公孙堡主的作法,认为这种作法对万花山庄有百害而无一利。
公孙堡主那些人,根本撼动不了拔山举鼎的地位,他犯不着跟在后面摇旗呐喊。
如果由位高辈尊的常北岳出面领导,他必定是常北岳手下的大将,名位就超过了公孙堡主。
而跟在公孙堡主身后摇旗呐喊,他永远没有机会领袖群伦,永远成为公孙堡主的附庸,他当然不肯合作。
女儿高嫣兰不争气,他势必与公孙堡主结为亲家。
但豪霸们的看法,是与英雄有所不同的,结亲并不影响他既定的目标,结亲并不能左右他与任何人合作的策略,结亲并不能诱使他投向公孙堡主。
身为豪霸,他必须有豪霸的机谋和手段,他不能让深知内情的怡平和纯纯,活着走出万花山庄胡说八道,他有充裕的时间,来应付拔山举鼎和韦南衡。
迄今为止,他仍然认为怡平是拔山举鼎的密探,因为他不知道岳州风波的情形,对怡平的看法,皆是从女儿与公孙堡主那方面得来的印象,先入为主,注定怡平的命运。
公孙堡主除了获得两家结亲的承诺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两人都是豪霸,都是机谋超人一等的风云人物,同样有不达目的不肯罢手的霸才。
现在,他们之间有了利害冲突,而且是相当严重的冲突。
公孙堡主此来,目的并不单纯为了结亲,而在于结亲之后的两家联手合作大业。仅结亲而不联手合作,根本就没有结亲的必要。
他的儿子公孙云长号称武林一公子,人才武功都是第一流的,还怕讨不到比高嫣兰才貌更佳的媳妇?何况那高嫣兰已经是败柳残花,这件事如果传出江湖,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呢!
因利害而结合的婚姻,必定会因情势的转变而稳固或破裂。
天色不早,石室已经挂起一盏灯笼。
高谷主已不再浪费工夫检查怡平的情况,低声交代看守一些话便走了。
两个看守进入住宿的小房间,不久,一个出室走了,一个出房坐在对面的监视位置,留意栅内的动静。
纯纯泪流满面,利用栅外微弱的灯光,仔细地检查怡平的身躯。
她从高谷主与看守的对话中,知道怡平是受到公孙堡主的暗算,受到断脉封经的歹毒手法所制。
她顾不了男女之嫌,忘了自己创口的痛楚,解开怡平的上衣,逐条经脉找寻穴道检查。
可是,她从来就不曾真正检查过真人的经穴,所有的知识皆来自父母的讲授。
她这一辈子,还真没有接触过成年的异性身躯,现在要从大男人身上检查经穴的异状,可说与瞎子摸象相差不远,既然没有了解男性身躯的知识,更没有临床的经验,浪费工夫是必然的事。
“庄哥哥,你……你醒一醒呀……”她酸楚地呼唤,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找出被制的经穴,必须靠怡平自己说出来。
即使怡平说出被制的经穴,她也不知该如何施救。
公孙堡主不会用普通手法暗算人,必定使用歹毒的独门手法,她怎能解得了?
怡平毫无感觉,像个死人。
“庄哥哥……”她哭倒在怡平健壮的胸膛上。
蓦地,她听到熟悉的,令她兴奋的语音:“不要哭,不要移动。纯纯,仔细听我说。”
是一种奇怪的声音,细、轻、小,但神韵不变,入耳清晰。
是怡平用传音入密神技,正向她说话。
她几乎兴奋激动得要跳起来,但总算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静静地伏在怡平的胸膛上凝神倾听。
感觉中,她的心已经跳出了口腔,血液的流速加快了三倍。
“我知道你受了伤。”怡平说:“如果伤得不重,可以行走,就捏我三把,否则捏我一把。”
她捏了三把。
石室仅丈六宽,两丈六长。前面有看守住的小房间。铁栅宽有八尺,囚室内大半空间可受到看守的监视。
看守坐的地方,相距仅丈五六,任何人低声谈话,也难逃看守的耳目。
她不会传音入密,所以得用信号表达。
“你的髻环是金制的,捏我一把;铜制的,捏我两把。”
她捏了两把。
未嫁闺女通常梳三丫髻,就有三只髻环作饰,外面缠以丝线或花边,颇为美观。有钱人家当然用金银打制,但通常用铜,丝线一缠,谁知道是铜是金?
“他们要下毒手,不是今晚就是明晚。灭口越早越好,这是江湖道的金科玉律。现在的困难是两个看守,必须将他们无声无息地击毙。你找机会给我三只发环,两个用来杀看守,一个用来开锁。我的任脉受损,但仍可一拼,所以必须装出受制的模样,以避免他们再下毒手制经脉。现在,你把我搬上小床,你我好好养精蓄锐,晚膳后不久便得等候机会了。”
看守仍可看到床的一半。
所谓床,只是两张小长凳加上几块木板,无衾无枕也无席。仅比躺在地上好一点而已,对囚犯已算仁慈的了。
锁在手环脚环上,就得坐在石壁下睡觉,无法上床。
晚膳并没送来。
“他们不让我们做饱死鬼。”怡平在纯纯耳畔咬牙切齿说:“看来,他们要在今晚结果我们。”
“我们有拼的机会吗?”纯纯附耳问。
“没有。唯一的希望,是他们进栅来动手。但依我的估计,由于你受伤并不重,他们犯不着进来冒险,必定用暗器先将我们击毙。”
“这些天杀的……”
“咒骂没有用,天杀不了他们。如果我能出去,我杀。”
“天!我们能出去吗?”
“也许。”
“这……”
“等他们走近栅发射暗器,我就可以用发环换他们三条人命。”
“庄哥哥……”纯纯凄然哀唤,突然抱住他,冰凉的粉颊贴在他的脸上厮磨,泪水湿透了他俩的脸颊。
“冷静些,纯纯,不要失去信心。”他用稳定的嗓音在纯纯耳畔说。
“我……我不甘心啊!庄哥哥。”纯纯饮泣着:“我……我以为我可以帮助你追求高嫣兰,没料到她竟然这样对待你……”
“傻小妹!这不关高嫣兰的事……”
“是她,是她!”纯纯几乎要高叫:“我见到她了,她和公孙云长……”
“不要说了,纯纯。”
“我……我好恨。”纯纯咬着银牙说。
先前出室的看守回来了,将食盒交给原来的看守提入房间进食自己坐在凳上换班监视。
“等下一班,换班时设法把他们两个都引过来。”怡平悄悄地说:“越早逃走越好,这也是江湖道的金科玉律,不能等他们先动手杀我们。现在,好好养神。”
同一期间,几个黑影到了庄左山峰的高崖上,利用缒绳下降,慢慢地降下百丈高的陡崖,逐渐接近了谷底。
宏大的食厅中,筵开八桌。
这场宴会从天黑开始,二更正盛宴尚未结束,主客双方一面喝酒,一面畅谈江湖大局,谈话的时候比吃喝的时间还多。
其实,谈来谈去,公孙堡主始终盯紧主题不放,主要仍是劝高谷主合作,而高谷主却始终不肯联手。
万花山庄的子弟如果出山,合作的对象是常北岳而非公孙堡主。双方分析利害,唇枪舌剑各逞口舌之能。
石室在东庄的崖根下,倚崖壁而筑,与最近的房舍相距不足百步,呼应十分方便。除了石室内每天派两名看守之外,外面则由另一批人担任室外的警戒。
如果室中没有人囚禁,内外警戒都不派。
两个警哨把守在紧闭的石室铁叶门外,一左一右监视着三方,后方是陡崖不用顾虑,要接近真不容易。
不容易,并非不可能。
万花山庄有石室囚入,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地处山崖下,室前花圃连着东庄的房舍。
要到石室,须经过那一座座经常有人活动与警戒的房屋,外人进入山庄已经十分困难,接近石室更是免谈。
而且,知道有石室的人不多。
由于顾虑纯纯真有朋友在谷外等候消息,因此石室的警戒加强了。
但派出搜索的人,根本不曾发现陌生人的踪迹。
府城方面返庄的人,也肯定地表示府城没有岔眼人物出现,猜想纯纯必定是在唬人的。
警戒虽然表面上是加强了,其实谁也知道不可能有人敢大胆入侵。
更没有人想到,会有熟悉万花山庄内外地形情势的人,利用危崖从不可能接近的方向接近。
共有六个黑影,在用崖间生长的树木石角,以一段段粗绳,逐段缒下那些无法攀援的危险地段,悄然降下百丈绝崖,无声无息地降落在石室左方的山崖下,距石室不足百步。
石室中不知时辰,但从那盏小灯笼中火焰沉落的高度,概略可以估计过了多少时光。
“我们必须在他们三更天派人下毒手之前,设法逃出去。”怡平附耳向纯纯说:“二更天快过了,准备动手,迟恐不及。”
“哥,能射得中那看守吗?”纯纯问。她把惯常称呼中的庄字去掉了,去得十分自然,因此显得极为亲昵而不牵强。
“他的坐姿对我不利,不易射到咽喉要害,必须把他诱过来。”怡平说:“我耽心的不是两个看守,而是外面的人,不知外面的警戒情形如何。外面的人听到声息进入,我们就完了。”
“他们送我来,我看到外面有两个警卫。”
“不必管外面的人了,反正我们非出去不可。记得引诱的步骤吗?可别心一慌就乱了。”
“你要我用美人计诱毒僧,不比现在危险百倍?我可曾慌乱了?”纯纯居然脸红红地说。
“我知道你静得下心。”
“对你我……”
“纯纯我……”
“哥,准备。”纯纯毅然说,她知道怡平想说些什么,心里面在转什么念头:高嫣兰!
怡平突然叫了一声,手脚一阵痉挛,接着痛苦地呻吟,砰一声滚落在床下。
“哎呀!庄哥哥,不要……不要……”纯纯拼命地阻止怡平挣扎。
两人都倒了,缠在一起滚到室中心。
坐着的看守一怔,本能地走近,站在栅外讶然注视两人在地上挣扎。
“这小子经脉快崩裂了。韦姑娘,不要管他。”看守好意地说:“断脉崩裂死得很惨的,他会先撕裂了你,你……嗯……”
扳直了的发环长有六寸四分,从结喉上方贯穿喉头卡在口中,斜穿入颅内部,人扭曲着摔倒。
纯纯虎跳而起,伸手出栅要将尸体拖入。
“钥匙不在他身上,他也没有兵器,拖来何用?”怡平一面说,一面用发环改制的开锁器,探手外出开始定下心拨锁。
纯纯不管,将仍在抽搐的尸体拖近。
在生死关头,她变得出奇的勇敢,先在尸体的头部劈了两掌,震死脑部让尸体加速死亡,方拔出尸体喉下的发环。
“我也可以赚回一个。”她咬牙说:“这些天杀的狗东西!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六寸四的钢技,在她手中真可以成为杀人的利器。
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小房的门口。
里面还有一个睡觉的看守,很可能是牢头,只要那家伙一出房门,她就会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同时,她也紧张地等候怡平将锁拨开,如果开不了,那……她不敢想象。
怡平如果没有把握,就不会用发环制钥匙他早已看清钥匙的形状,对这种将军型半月大锁构造也熟悉。
铜枝性软,手扳牙咬与床缝夹扭,便制成一枝代用钥匙。
喀嚓两声,大锁被拨开了。
他们渡过了第一重险阻,还有第二重,第三重……
两人将看守的尸体拖入,放在小床上,锁上铁栅,小心地到了室门。
铁叶门有两道闩,粗如门柱。
拔闩试推,怡平暗暗叫苦,大事不妙。
“哥,怎么啦?”纯纯看到他懔然的脸色。
“门内外都有管制。”他叹口气说:“内用闩,外用锁,双重管制。没有万斤神力,休想将门拉开。”
“哎呀……”
“找那个看守设法。”怡平向小房间一指。
小门没上闩,应手缓缓而开。
真是无巧不成书,应该正在沉睡的看守,鬼使神差恰好午夜梦回,大概是作恶梦,突然怪叫一声,狂乱地急急挺身而起。
不能让叫喊声惊动外面的人。
两人不约而同,不假思索地射出铜枝。
怡平的反应更是敏捷,随铜枝飞扑入室。
两根铜枝已经要了看守大半条命了。
怡平的掌接着如巨斧下劈,重重地光临脑门。
“没救了。”怡平抓住重新躺下的看守,就灯下瞥了一眼,颓然放手。”
“哥,怎……怎办?”纯纯显得六神无主。
“还有希望,纯纯,沉住气。”
“怎么希望?”
“派来杀我们火口的人,应该快到了;”
“但……双重管制……”
“这两个看守的嗓音,我都可以模仿,至少可以有七成酷似。”
“骗他们?”
“是的,快找兵刃。”
两个看守的剑,都藏在枕下,一找便着。
现在,他们出了囚牢,手中有了剑。
怡平剥下尸体的上衣穿上。
万花山庄设有囚人的石室,可惜负责人经验不够。对付怡平,知道搜光他身上的物品,甚至除掉他的上衣,撕开他快靴的内皮。
但对付韦纯纯,却没有搜除她的发环。
谁知道发环可以拉直来作致命武器?甚至可以用来造钥匙?
准备停当,现在只有一件事好做了:等待、等待派来灭口的人前来。
怡平刚踏出小房门,突然愣住了。
“哎呀!卓姐姐……”他后面的纯纯欣然叫:“是卓大姐……”
铁叶门不知何时推开了,迎门站着一脸惊讶的卓梅英,穿一身曲线玲珑的墨绿色夜行衣,狭锋刀握在手中。
“你……你们出来了?”卓梅英讶然叫。
“卓姑娘。谢谢你。”怡平欣然说:“我们在等,正为了出不去而焦急,外面加了锁,出不去。”
“走,离开再说。”卓梅英苦笑:“我们也在外面焦急,里面闩死进不去,破门又怕他们对你们下毒手,真的谢谢上苍,走!”
外面有四位穿虎纹衣,握快活刀的人,还有两具尸体。是警哨。
当他们利用预先垂下系妥的纪绳,升至半崖附近,下面的万花山庄警钟狂鸣,灯笼火把越来越多。
派来灭口的人,发现囚室的变故了。
怡平的任脉受制,用不上全劲。
纯纯背部受伤,也不敢用全劲。
因此,必须小心照料,由先上的人,助一臂之力把他们拉上去,所以速度不够快。
上面的人正在将纯纯拉上一段峭壁,在下面等候的怡平大感焦急,悚然说:“糟了,他们会追上来。”
“你可以放一万个心。”陪伴他的卓梅英说:“他们做梦也没料到人从这里出入上下。
这时即使发现了,也来不及追啦!”
“如果他们用弓箭……”
“他们没有弓箭。”卓梅英向崖上一指:“我上面却有二十张强弓。”
“哦!你对万花山庄很熟悉?”
“邻居嘛!”卓梅英注视着他微笑:“万花山庄建立,比我家的巫山太虚幻境晚十年。
当初高庄主的老爹建立这座山庄,家祖本来想赶走他们的。后来家祖慈悲认为有万花山庄阻绝西面的道路,反而对太虚幻境有利,从此没有人从西面到太虚幻境打扰,所以才让他们在此地生根,我当然熟悉这里的形势。”
“谢谢你来救我。”怡平感激地握住卓梅英的手臂:“我是个大傻瓜,糊涂虫,笨驴……”
“庄……大哥,不要自责。”卓梅英反握住他的手背幽幽地说:“爱过方知情重。大哥,忘了她。”
“我忘不了。”他怆然说:“我闯过十年江湖,我看过人间百态,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但却是第一次碰上这么忘恩负义的人。”
“她爹是江湖四霸天,称雄道霸的人是与众不同的,他们对权势、利害、物欲、甚至爱情,看法都与常人有异的。像我爹、我娘、我三姨,甚至刀下不留情的三姨爹,就不配在江湖成为风云人物。我们只配秘密地来去,秘密地盗取贪官污吏、为富不仁的大户、真正为非作歹凶徒的金银财宝,而不重视虚名浮誉,永远不会成为江湖的豪霸,所以不需要机心。”
“恕我冒昧,你们快乐吗?”
“当然快乐,多傻的问题!”
“那就够了。哦!卓姑娘……”
“你不能叫我梅英吗?”
“这……梅英,有关那十二色珍宝……”
“庄大哥,你实在很笨。”卓梅英打趣他。
“我笨?我……”
“韦姐姐不是回到你身边了吗?我家才不稀罕那些珍宝,只想藉机打击走狗们而已。”
“那些珍宝,是我和……”
“和神箫客梁老爷盗走的,你们比我们早一步。”
“咦!你怎么知道的?”
“就是知道……绳子放下来了,你先上。来,我帮你弄妥当。”
卓梅英自然而亲昵地替他把防险的小绳,在腰间系妥,以免半途失手往下掉。
“不要太用劲……让他们把你拉上去好了,别忘了你是经脉受制的人。”卓梅英关切地叮咛。
百丈高崖,中间有些地方可以停留,生长着一些坚实的树木,所以他们是分段往上攀的,第一次下降时带了充足的攀缒长绳,分段往下垂挂。上去时把绳子拉上,下面的人无法向上追。
下面的人,根本不知有人从崖上撤走,在庄内外穷搜,乱得一塌糊涂。
好不容易登上崖顶,怡平果然看到不少守在崖口的人,穿了虎纹衣,手中有搭上箭的大弓。
如果往下射,仍然具有可怕的威力。
“梅英,好像下面还有你们的人,他们能撤上来吗?”怡平眉心紧锁,甚感不安:“为了我……”
“有人,但不是我的人。”卓梅英挽住他的臂膀,向在不远处调息的纯纯走去:“你不必为我的人耽心,也不要替留在下面的人挂念,万花山庄那些人算不了什么。如果你不被制了经脉,你也可以出入自如。韦姐姐,你的庄哥哥需要有人帮助,需要找地方静养,到我家去好不好?百十里路半天可到。”
“谢谢你啦!哦!二哥、二妹、三妹呢?”
“他们奉到急召,去与家父家母会合。”
“哦!有事故……”
“从庄大哥踏入锦绣谷口的第一步开始,事故就发生了。所以他一走,我就取走了他藏在树洞里的包裹,立即准备召集人手应变。我是旁观者清,高谷主如果不囚禁你们,他就不配称四霸天的二霸天。庄大哥,能赶路吗?”
“可不要把我看成快进棺材的人,多傻的问题。”怡平学卓梅英的嗓音和语气说话,居然神似,可知他的心情相当愉快:“这就走。”
二十余位穿虎纹衣的人已全部撤回,立即动身。
“你们将是太虚幻境近年来的唯一……唯二客人,也是最受欢迎的贵宾。”卓梅英挽了纯纯并肩而行:“韦姐姐,有一天,我会到回雁峰拜望你……”
“哎呀!你……这可是你说的。”纯纯欣然雀跃:“可不许黄牛哦!我每天都会盼望你来。”
“傻姐姐,哪能每天都等人的?”
“我会把庄哥哥请回家乡,我和他等你。”纯纯拉住梅英附耳说:“庄哥哥有心病,帮我,好不好?我知道,你也很喜欢他是不是?”
“他的心病,一定要在这里彻底医治解决。”卓梅英郑重地说:“要把他的心病连根拔掉。”
“卓姐姐……”
“乾坤一剑近期不会离开,他们要紧锣密鼓进行结亲的事,而且在等候机会。”
“等什么机会?”
“等狂风暴雨。”
“狂风暴雨?卓姐姐,我听不懂。”
“狂风暴雨的大小,决定于高谷主的态度。如果高谷主因结亲而与乾坤一剑联手,风雨就会小得像朦朦烟雨;如果不,那就是惊天动地的暴风雨。”
“我还是听不懂。”
“傻姐姐,你不配闯江湖。庄哥哥可能懂,但他不愿去懂。有件事他猜对了。”
“什么事?”
“拔山举鼎以为我家把十二色珍宝盗走了,他不甘心,被他查出我家可能隐藏在巫山附近,恰好顺路,顺便先去搜巫山,再来解决高谷主的事……”卓梅英将偕同怡平入山,碰上霸剑西道的经过说了。最后说:“庄哥哥便猜想九幽客前往借道,目的并非抄万花山庄的后路,而是志在巫山搜我家的踪迹。”
拔山举鼎有奸细混在万家生佛的身边,万家生佛身边有一位叫何方的人,曾经听说有穿虎纹衣的人在夔州一带现踪。消息传到拔山举鼎耳中;这家伙一到武昌,便从朋友口中证实巫山有神秘的人物出没,这就是他向西道借路的目的。”
“他们借道成功了?”
“没有,所以改从巫山县城落脚,准备了大量爬山用具,要冒险往里搜。如果西道肯借路,从巫山后面往前搜要容易得多。巫山数十座峰峦,山势都是往东伸的,从县城一面往里搜十分困难而危险。我家的进出路就不敢设在县城,舍近求远是有原因的。”
“他们找得到你家的太虚幻境吗?”
“很难说,他的人手多,全是些高手中的高手,我们不敢忽视他们,所以我二哥必须赶回去应变。”卓梅英捏了纯纯一把:“二哥好喜欢你,可惜的是落花有意……”
“嗯!卓姐姐,你……”纯纯认真地说:“你知道,我……”
“你心中只有一个庄哥哥,容纳不下第二个人。二哥是个明智的人,他可不像你庄哥哥一样又笨又傻,穷盯着高嫣兰不放,明知落花无意,仍然……”
“他已经完全看穿了高嫣兰这个人。”纯纯打断了卓梅英的话:“我想,他会忘掉那段情。”
“会吗?”
“会的。”纯纯答得十分肯定:“我愿意等待,等待他完全遗忘高嫣兰,你呢?愿不愿意等待?”
“什么?你……你说我?”
“有什么不对吗?”
“你……你在防备我……”
“不,卓姐姐,我是真心的。”纯纯挽住了卓梅英的肩膀:“我们不要竞争,好吗?”
“你是说……”
“傻姐姐,我要郑重地告诉你,我不是为了酬恩,也不是为了怜悯。如果是高嫣兰,从前,我会让她;现在,当仁不让。男人嘛,有三妻四妾算不了什么。我们来好好策划,让他觉得爱我们是值得的,你反对吗?”
“哦!纯纯……”
“告诉我,你不反对,好吗?”
“纯纯,你好厉害。”卓梅英在纯纯的耳畔羞笑着说:“我原想和你争,这可下不好意思争啦!”
“你……”
“我不反对。现在,问题出在庄哥哥身上。”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喂!你多大了?”
“十六岁,正月初九;哦!你可不能乱报哦!”
“这……糟糕……”
“哈哈!快叫姐姐。”卓梅英开心地笑。
走在前面的怡平,一心只在跟着前面的人赶路,分枝拔草怕失足掉落山崖,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哪有工夫听两女在后面说悄悄话?
“你们在笑什么?”他被笑声惊动,扭头问:“说出来让我也开心地笑一笑好不好?”
“笑大傻瓜。”纯纯忍住笑:“没你的事。”
“咦!纯纯会作怪了,准是被梅英带坏……”
“什么?我好欺负是不是?”卓梅英故意凶霸霸地说。
“唔!不对,可能是山区里气候不正常的缘故,我还是乖乖闭嘴的好。”他扭头大笑,继续赶路。
日上三竿,进入一处晨雾未散的山谷。
“太虚幻境到了。”卓梅英欣然说。
“难怪我什么都没看到,只除了无尽的山林莽野。”怡平说:“巫山在哪里?”
“南东一带。十二峰在这里看不到。”
“这里有路吗?”
“傻大哥,没有路怎能走?离开锦绣谷的二十里左右,本来没有路,我们故意踏出一条路来。”
“故意踏出一条路?”
“是啊,要不,乾坤一剑和高谷主怎会跟来?”……
“什么?他们会跟来?”怡平吃了一惊。
“他们要不跟来,就看不到群魔乱舞啦!”
“哦!你是说……”
“不久你就明白了。”卓梅英神秘地一笑:“要看虎斗,就得把两头老虎引到一处,而且要让它们不期而遇,窄路相逢,不斗才有鬼。我们是第一批引虎的人,后面还有捉虎的人呢!请等一等,让他们先走。”
二十余位穿虎纹衣的人,默默地向前走了。
怡平发觉所立处,是在一条三四丈宽的急湍溪流旁,四周群峰四起,满山满谷全是参天古林,峭壁上藤萝悬挂。高崖上古松盘虬,山谷像一条巷道,向四面八方伸展,通向不可测的远古丛莽。
二十余个穿虎纹衣的人,走出百步外便消失了。
卓梅英高举右手,左右连挥三次。
溪对面怪崖下的草木丛中,突然撑出一只五根竹制成的竹筏,一位穿草绿对襟短装的大汉竹篱一点。
竹筏像是破空激射而出,穿越溪流水花四溅,仅撑了两篙,竹筏便冲上这面的溪岸。
“上!”卓梅英首先登上竹筏,向跳上岸的大汉问:“我爹回来了?”
“是的,小姐。”大汉微笑着回答。
“怎样了?”
“还在巫山十二峰穷找。”
“这里……”
“未现敌踪,但快了。”
三人上了筏,大汉奋神力猛地将筏推出,随势跃上筏,竹篙连点,筏眨眼间便到了对岸。
竹筏撑入怪崖下满垂藤萝的崖洞中,眼前一暗,片刻眼前重放光明。
原来是一条天然石硖,抬头不见天日,两崖峭如刀劈,小溪一线,眼看前路已尽,筏到时才可看到另有去向,果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简直就是一处小三峡,也像是桃花源。”怡平脱口喝彩:“谁知道这里面别有洞天呢?”
“再进去又是一番面目,家祖取名为天外天。”卓梅英说:“是太虚幻境的胜境之一。
用善意的眼光看,那是世外桃源;用恶意的眼光看,处处不测寸寸凶险。”
片刻,竹筏进入平静的水道。
这是一座约十里长,宽窄不等的山中小湖,也是一座巨大的深潭,最宽处约有三里,窄处不足一里,四周绝崖峭壁,飞瀑处处,流泉四溢,水色碧蓝,深不可测,沿岸怪木丛生矗立,奇岩猿蹲虎踞气势迫人。
竹筏在一处谷口的平坡靠岸,大汉向登岸的两位客人善意地挥手含笑打招呼,将竹筏撑走了。
小径穿崖越林,卓梅英一面走一面说:“天外天的瑶池中,有无数可口的白鳝、娃娃鱼、鼋勰,有空我们来玩来捉,刚才那大潭我们叫瑶池。”
“潭景很美呢。”纯纯说:“你就是瑶池的仙子罗?”
“美?山风一起,或者云雾迷天,可就又险又恶了。据山民说,这里是龙窟,变化多端,今天贵宾光临,所以显得特别平静美丽而已,这是胜境之一,再往前就是太虚仙府了。”
这是一座比锦绣谷范围更大的绝谷,中间有溪流,有盆地、有田。所谓仙府,是不合实际的。
几处散落的,垒石而建的房屋,外表显得原始古朴,一点也没有天上宫阙的瑰丽外貌。
但内部的设备,却是富丽堂皇的,与卓家的神秘舟船一样,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这里住有十二姓人家,以卓家为名义上的领导人。
谷口,已有一群男女列队欢迎他们了。
十二姓人家,男女老少有两百余丁口,但一部份人不在家,在巫山附近监视各地的动静。
至于在夷陵管理船只,留意江湖动静的人,是谷中各姓选派的优秀子弟,他们的家不在谷中,仅不时返谷与亲友团聚。
太虚幻境由卓梅英的祖父所创建,带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把这一带蛮荒绝域,辟成世外桃源。
三代以来,人丁渐旺,假使他们有野心不甘寂寞,率领谷内谷外三百余位男女高手君临江湖,必定可以左右江湖情势,目下的江湖四霸天决不会有今天的风云局面。
卓梅英偕怡平、纯纯回到自己的家,那是建在小溪旁的六座格局不同的房屋,垒石为基形如城堡,内部却明窗净几堆金砌玉。
卓家老一辈的有祖父卓宏毅、老祖母。
上一辈是卓文俊、景玉卿夫妇。
小一辈的有梅英的大哥欣华、二哥欣玮、二妹兰英、三妹菡英。大哥欣华已经成家,二哥欣玮仍在找对象。
一家老少对怡平、纯纯十分亲切。
老祖父、老祖母似乎对怡平一见便生好感,倚老卖老叫他一声哥儿,倍感亲切,问家世问文才、问武功,唠唠叨叨没完设了。
怡平收起了怪脾气,应对自然倍加小心,总算让老人家感到满意,老人家挑不出毛病,他总算平安过关。
怡平被安顿在客室,纯纯则被梅英邀请作伴。
不等他们去拜会谷中的各家子弟,有头有脸的人都来卓家,看看在岳州把走狗作弄得乌烟瘴气的年青人。
快活刀与白莲花也来了。
快活刀叫甘嘉棠,谷中十二姓子弟之一。
白莲花是梅英的三姨,叫景玉珊。
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卓文俊夫妇问起经脉受制的,清形。
“据愚叔所知,拔山举鼎对乾坤一剑颇怀戒心,原因之一是乾坤一剑的一气指功,可杀人于丈外,防不胜防。用一气指施展断脉封经奇学制人,大下间无人能解他的独门手法。贤侄被他制了任脉,目下感到怎样了?”
“小侄知道那恶贼的底细,见面便怀有戒心。”怡平平静地说:“可是,却没料到他那么阴毒,会突然向一个被锁在囚室中的人下毒手,因此被他第一指击中七坎,护体气功未能及时护体,而致任脉受损。
“这恶贼的一气指固然霸道,但在丈外想要小侄的命,他还没有这般能耐,虽则小侄护体气功发晚了一刹那,只须花两三次行功十二周天工夫,经脉便可复原。”
“贤侄正好利用这两天工夫疗伤,可以赶得上看群魔乱舞。如果你不能参加,必定深感遗憾。这两天,愚叔不许其他的人打扰你,你可以安心静养。愚叔必须外出指挥,不能常来看你,休怪。”
“大叔有事请自便。请问大叔,高家的人真会来?”
“正在途中。愚叔已断绝了他们东西两方的信息,他们目前像是盲人瞎马往中间会合;当然是愚叔促成他们会合的。”
“哦!看来……”
“看来,这是一场绝地相逢的盛会,他们之间的恩怨是非,该大白于天下了。呵呵!贤侄好好养息啦!或许你可以参加这场狩猎。”
怡平不是在养伤,而是在享福。
梅英带了一位侍女照料她,陪他谈笑,饮食起居照料得无微不至。
现在,她已经不是提刀杀人的女英雄,而是温柔似水,兰心蕙质的小主妇,文静的微笑,娇柔的谈吐……这些,才是女人真正能征服男人的武器。
邻房也在养伤的纯纯,走动并无妨碍,也由梅英亲切地照料,不时与梅英一同前来陪伴怡平。
纯纯与梅英在气质上,似乎更娇柔些,在怡平面前更显得爱娇,本来从小就跟在怡平身后撒娇嘛!
经过两天一夜的多次行功疗伤打通任脉,怡平不但已经元气尽复,而且练气的火候更为精纯,更为进步,连他自己也可以明显地感觉出进境相当惊人。
自从离家之后,一直就在奔波,出生入死,时时防险,处处小心真没有工夫定下心来苦参上乘。
这两天不们心境平静,而且不必担惊受怕,为期虽短,但已可让他专心求进,进步神速自是意料中事。
午后不久,两位姑娘陪他在花架下品茗聊天。
“怡平哥,”梅英娇唤,越叫越亲昵:“天气太好,等会儿我们去瑶池捉鱼鳖,好不好?纯纯妹妹,你的水性不错吧?”
“会一点。”纯纯脸一红:“小时候,记得大家到河边玩水,我们一群女孩子不好意思往水里跳,在河边提小鱼小虾,有一次我不小心……”
“我记起来了,你失足掉下水,被冲下窝底潭。”怡平哈哈大笑:“哈哈!是我把你拖起来的,潭边全是烂泥,你成了一个……哈哈!一条泥鳅。”
“啐!”纯纯羞红着脸白了他一眼,接着脸色暗下来了;“就是那一年,你突然不见了,我……”
“纯纯妹妹,你哭得好伤心是不是?”梅英抓住机会打趣纯纯:“啧啧!六岁的女娃娃能有多大?居然为男孩子掉眼泪……”
“要死啦!这是做姐姐的该说的话?”纯纯拧了梅英一把:“你呢?要不要说些儿时趣事来听听,大概有许多男孩子跟在你后面吧?我好可怜,不但没有男孩子跟着我,我还得跟在怡平哥后面做他的累赘。”
“这才叫做青梅竹马呀!喂!你们到底要不要去?”
“我赞成。”纯纯向怡平微笑:“怡平哥,去嘛!好不好?”
“我想,我们来这里已经三天了,对不对?”怡平向纯纯说。
“是呀!我的伤口已经结疤,梅英姐姐家里的金创妙药真好。”
“搜山的歹徒们,该已接近太虚幻境了,谷中所有的人都已经派出,我们能去玩?是不是该出去……”
“早着呢!”梅英说:“搜巫山十二峰,就够他们苦三五天了。今早信息传来,他们还在那一带爬上爬下,辛苦得很。”
“会不会有些绝顶高手远出搜寻?说不定真有人找到这一带呢。”怡平仍然不放心:
“那些人都是寻踪觅迹的行家。”
“不会的,情势完全在家父的控制中,已经觅妥龙争虎斗的地方,正按预定计划,逐步将他们往该处引。”梅英信心十足地说:“等他们累得筋疲力尽,就是生死一拼的时候了。
怡平哥,目前还用不着我们出动。”
“好吧!那就走。”怡平终于同意了。
“下水的话,别忘了带衣裤去换。”梅英说:“我去准备渔具,钓竿,鱼叉,鱼篓,都得带,走。”
他们就在来时竹筏靠岸的地方,三人并坐在树下准备放钓。
梅英的计划是先钓鱼,然后下水用鱼叉,去抓下游半里外山崖下的大白鳝。
白鳝就是鳗鱼,这里有些白鳝长有五六尺,色如淡金,已经不是青灰色了。
午后不是钓鱼时光,但在这里,肉食的鱼类白天黑夜皆活动频繁,那些巨大的七星鱼夜间反而少活动。
刚放下钓,怡平突然挺身站起,举目向下游眺望,眼中出现警戒的神色。
“怡平哥,怎么啦?”梅英讶然问。
“梅英,下游是不是有人玩水?”他指指下游。
下游有座高崖,下面是怪石起伏,有些升出水面的潭湾,在该处戏水相当危险,白鳝特多。
“没有呀,那一带平时有人去叉鱼,但这时敢去的人都派出去了,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梅英向下游不住眺望:“怡平哥,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到涟漪。”
潭水流速缓慢,阳光普照,天气晴和,水波不兴,有涟漪就表示水面有物移动。
“是水禽。”梅英说:“有时候,这里还可以看到天鹅呢,水凫鸳鸯多的是,你看,天空上不是有许多水鸟飞翔吗?瞧,那是苍鹭,那是鹤,那是……”
“水禽的涟漪……好吧!就算是水禽……哎呀!有鱼上钩了,好大……”
“不要拼命拉!会把钓丝拉断。”梅英叫:“那是大鲶鱼,比老虎还凶。怡平哥,你麻烦大了。我们这里的鲶鱼没有泥腥味,但没有人要吃,把它拖上来得费不少工夫。”
大江的鲶鱼,有些长到七八十斤,六七尺长的鲶鱼并不稀罕,但在三峡一带却不多见。
两个头上顶着草枝的人,正从下游贴岸向上游,有时潜入水中,好半天不浮上来,浮上来只为了要察看岸上的动静,原来他们利用芦管呼吸,所以不需浮升水面。
三斤重的鲶鱼就不容易拉上来了,这条鱼大概不少于五斤,拉力出奇地凶猛,用力拉必定断线。
怡平对钓鱼不算外行,一收一放有章有法。
纯纯兴奋地跟在他旁边,不时叫着替他助威,两人沿岸向上游移动,不久便离开原处三二十步了。
鱼仍然没拉上来。
梅英微笑着坐在原地,扭头注视兴高采烈的一双爱侣,脸上有动人的笑意,眼中有异样的神彩。
这三天相处,她进入少女最神奇最兴奋的动情期。
她发觉怡平对她和对纯纯同样温柔,同样关切,与在山区对她时时警戒,时时保持距离的情形完全不同。
怡平的一投注一微笑,对她都是难以言宣的兴奋,令她心潮汹涌的感觉与时俱增,她觉得生命是那么可爱,世间充满了温情。
她甚至不再多想有关走狗们搜山的事,不再想到往昔行道江湖的剑影刀光。总之,她十分满足,十分兴奋,少女的情怀处处表露无遗。
她的目光在怡平身上,心也在怡平身上,神意也在怡平身上,因此浑忘身外的一切而失去往常的警觉,沉醉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
“那条鱼是高嫣兰。”她出神地想:“他仍在尽心尽力捕捉她。”
她不自觉地笑了,笑自己怎会有这种古怪的念头?怎会将人比鱼?情势也不一样呀!这怎能比?
也许,我是他,他才是那条鱼,我和纯纯正在用尽心力捕捉他。”她的思路又变了。
她又笑了,笑自己怎又有这种可笑的想法。
蓦地,一声水响,打碎了水面的如镜平静,打碎了她的幻想。然后,眼角余光看到巨型物体从水中破水跃起,快速绝伦。
不是大鱼;不是水怪;不是龙;是人!
发现是人,已经反应得太晚了。
二十步外正与鱼作生死斗的怡平,听到了怪异的水声。本能的扭头一看,大吃一惊。
“该死的!”他怒吼,丢掉鱼竿一跃四丈。
可是,也来晚了。
梅英甚至来不及站起,她就坐在水边。水中有人跃上,眨眼即至,连转念都来不及。
鸩尾穴挨了一击,她立即失去活动能力。
来人顺势将她扑倒,抱住她奋身一滚,一声水响,滚落水中去了。
她神智仍清,来人下手有分寸,僵而不昏,劲道控制自如。
她本能地屏住呼吸,以避免喝水。梅英水性本来就高明、经验丰富,滚落水之前,她已深深吸满一口气。
对方水性之高明,令她大吃一惊,带着她向下沉,然后像大鱼般向下游潜泳,好快。
不止一个人,那第二个人影已到达她身侧,帮着带她的人,将她往前推送。
终于,她昏厥了。
纯纯在怡平咒骂着纵起时,也看到梅英被带下水的情景,尖叫一声,随后狂追。
怡平到了,已看不见水下的人。
他沿岸飞奔,但奔出百十步,已到了崖旁,无法通行了。
他脱掉短靴,将靴塞人腰带,毫不迟疑地向后面狂奔而来的纯纯叫;“快回去报警!”
一声水响,他飞跃入水。
敢到东海黑水洋擒龙捕鲨,可知他的水性造诣定不等闲,这点山间长潭算得了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附近的水势地形,乘筏前来时,他已经暗中留了心。
下游三里余,左岸有一段古木参天的山坡,有些地段是起伏不大的野地。
一个穿灰蓝色水靠的人,爬上坡度不大的潭岸,先抱起昏了的梅英,另一个穿蓝色水靠曲线玲珑的人也上了岸,进入茂密的树林。
女的背了梅英,男的在后面警戒,两人沿潭岸的树林内缘,向下游狂奔。
“好像没有人追来,不必跑得太急,留些精力应付意外。”男的一面说,一面不断向后监视。
“要不要将人先救醒?”女的一面奔跑一面问。
“不必,到前面再说,必须远离现场以策安全,越远越好,这小女人死不了。”
“哎呀……”女的惊叫。
男的扭头一看,大惊失色,脱口狂叫:“用兵刃……”
女的丢下梅英,狂冲而上,伸手拔系在背上的分水钩。为了游泳方便,长兵刃负在背上比较不挡水。
从树后闪出拦截的人是怡平,浑身水淋淋,短靴已经穿妥。
双方对进,其快可知。
女的兵刃尚未拨出,怡平已经抢先进攻,劈面就是一记云龙现爪。
女的来不及拔分水钓,兵刃在背上仓卒间不易拔出,只好本能地用金丝缠腕擒人,急扣怡平的腕门。
怡平不收招,让对方搭实,腕一沉,五指反而刁住了对方的手腕一沉一带。
“哎……”女的尖叫,向下挫。
怡平出左手向下一勾,便勒住了女的咽喉向上拖,右手也将对方的右手扭转向上提。
女的相当凶悍,左肘发狂般后攻自救。
可是,一连三肘,不但没撞断怡平的肋骨,手肘却像是撞在皮鼓上,震得左臂又酸又麻,最后终于失去力道,咽喉被勒得受不了啦!舌头开始外伸。
男的反应相当快,可惜来不及救应女的。
女的一照面便被制住了,男的只好退而求其次,抓住昏厥的梅英拖退丈外,先争取安全距离。
“原来是你,难怪水性如此高明。”怡平咬牙说。
“你……”男的脸色大变,但强定心神保持镇静。
“五湖钓叟侯洞庭,拔山举鼎立即便派你父女立功了。这位是你的女儿,武林三女杰之一,凌波仙子侯翠华吧?她陆上的功夫差劲得很。”
“你是……”
“孤魂野鬼庄怡平。我认识你,那天走狗们逼你父女入伙,公孙云长、高嫣兰都在场,我也在,但并未露面,所以你不认识我,但应该知道我。”
“你……”
“你来做什么?”
“探道,老朽父女负责在有水的地方寻踪觅迹,几天来毫无发现,今天总算看到有人,不得不擒作人质,以便让主事的人问口供。”
“把人放下。”怡平沉声说。
“不行,老朽交不了差……”
“你不放?”
“该你放人,姓庄的。”
“你不管你女儿的死活了?”
“交不了差,我女儿同样会遭殃,所以……”
“你不想交换你女儿的性命?”
“父女连心,看来,你阁下占了上风。”五湖钓叟泄气地说。
“差不多,换不换?”
五湖钓叟冷冷一笑,将梅英拍醒。
这位水性超尘拔俗的老钓叟,并非将姑娘淹昏了,而是将人拍昏插芦管入口呼吸,因此水喝得并不多。
“现在,老夫要先问问看,是不是值得交换。”五湖钓叟狞笑着说。
“好,你这老卑鄙能做得出任何见不得人的事,你做好了,在下也不会闲着。哈!老狗,你女儿还是大闺女吗?”怡平怪腔怪调地问。
“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五湖钓叟沉声问。
“小意思。如果是大闺女,以后她要嫁人,可能麻烦大了。”
“你……”
“现在,我要把她剥光。你这个做老爹的人,最好避远些,你总不会厚着脸皮在旁看热闹吧?”
五湖钓叟气得脸色铁青,伸手抓住梅英。
“小畜生你敢?你……”
“我孤魂野鬼不是什么大仁大义的英雄,没有什么不敢的。你舍得女儿,我也舍得我的女伴,而你,不但失去女儿,还得丢掉老命。”
“你……”
“你如果真舍得任何东西,就不会在暴力下低头,甘心被迫做走狗。你到底换不换?”
最后一句话说得声色俱厉,真把五湖钓叟吓了一跳。
“你先放我的女儿。”五湖钓叟不得不认输:“可别在我女儿身上弄鬼。”
“你女儿还不值得在下弄鬼。”怡平说,放了侯翠华,将人向前一推。
“女儿,怎么了?”五湖钓叟向冲来的女儿关切地问,似乎还不肯相信怡平真的放人。
“这人的臂力好可怕。”侯翠华揉动着喉部,似乎余痛犹在:“不要紧,女儿还挺得住。”
五湖钓叟阴阴一笑,抓起梅英扛上肩。
“哦!老匹夫,你打算食言不放人?”怡平淡淡一笑,似乎毫不在乎。
“老夫何时食言了?”五湖钓叟狞笑,得意已极:“老夫从来就没答应释放你的女伴,只说你先放人,没错吧?阁下。”
“哈哈哈……”怡平敞声大笑:“你当走狗没有几天,却把走狗们无耻的坏点子作风很快就学会了。”
“你还敢笑?”
“我笑,你就得哭。”怡平的笑容未敛。
“能笑,你就多笑几声吧,等一会你就笑不出来了。阁下,老夫找地方问完口供,再决定如何释放你的女伴。老夫会放人的,但不是现在,千万不要追踪,你不希望你的女件受到伤害吧?”
“能走,你就请便啦!不送。”
“你最好不送。女儿,走……咦……”
侯翠华一双本来明亮清澈的双目,这时瞪得大大的,眼中似乎放射出兽性的光芒,眼神阴森可怖,龇着咬得死紧的牙,鼻子耸皱而起像正在发威的狼。接着,双手提起了,十指如钩不住抓合、伸张、用劲的线条十分明显。然后,呼吸一阵紧,喉间发出怪异的咆哮,身躯挫低,摆出兽类即将向同类猛兽攻击的姿态,一步步向五湖钓叟欺进,作势扑上攻击。
“女儿……”五湖钓叟厉叫,一步步向后退:“女儿,你……你怎么了?你……”
一声咆哮,侯翠华飞扑而上,手脚齐出,连抓带踢凶猛无比,像猛兽股扑向侵入地盘的同类。
五湖钓叟大骇,丢下梅英闪避。
咆哮声阵阵,侯翠华发疯似地紧跟着其父扑击,一次比一次凶猛,三下五下,把五湖钓叟逼得四处躲闪。手忙脚乱,一面狂叫:“女儿,清醒清醒……”
回答他的是一声咆哮,有尖利指甲的手爪,几乎抓住他的肩膀,逼得他飞退丈外,惊出一身冷汗。
接着,他看到不远处的怡平,正解了梅英被制的鸠尾穴,扶起梅英活动手脚。
“姓庄的!你把我女儿怎么了?”他一面躲闪,一面焦灼地狂叫。
“哈哈哈……”怡平狂笑:“你不是说我笑不出来吗?我说你要哭,当然哭不哭在你。
我孤魂野鬼说话不一定正确,信不信由你,你一定会哭的。”
“你在她身上果然弄了鬼!”
“在下并没有保证不在你女儿身上弄鬼,只说不值得弄鬼,没错吧?”
“你……”
“老匹夫老狗杀才你给我听清了?”怡平语气转厉:“你当了几天走狗,就把在下对你的大仁大义当作你达到目的、表功邀赏的本钱,完全忘了你往昔的侠义雄风。你这种人,永远是世间的祸害。你的女儿不久就会变成一头发疯的兽,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不如硬下心肠,杀了她,这比看她发疯发狂要仁慈些。再见,老匹夫。”
怡平说完,与梅英携手而行。
五湖钓叟摆脱爱女的紧迫追逐,飞掠而至,情急狂叫:“姓庄的……”
怡平挽着梅英,脚下一紧,一面说:“老狗,拔你的分水刺呀!你的女儿也一定跟着你拔,你就可以刺死她了。”
“庄老弟……”五湖钓叟惨然叫。
“你也可以跳水,你的女儿也会跟着跳,她一发疯,就会淹死在水里,你就一身轻松了!”
“庄老弟,求求你……”
“你这时求我,太晚了。”
怡平并不急于离开,挽着梅英折向而走。
两人脚下如行云流水,轻盈飘逸神态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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