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老大是个手长脚长的中年人,布满风霜遗痕的褐色脸盘不起眼,但那双虽布满红丝,却依然锐利的三角眼,颇具威严足以号令十八名船夫。
船分三舱,前舱住了一些略为富裕的旅客。
中舱也叫官舱,旅客当然是些有身份地位的体面人。
后舱则是想省几文旅费的旅客,与船伙计邻舱而居难分被此。
在铁背苍龙小心的安排下,永旭毫无困难地上了船。
当晚,他便摸清了船上旅客的底细。
前后舱的旅客告看不出异状,中船的旅客却引起他的疑心和好奇。
据船伙计说,中舱是南昌龙沙熊家的内眷,包下了中舱,六名旅客只有一位老仆是男客,五位女客都是年轻的姑娘。
从池州登船的那一双老夫妇,也是熊家的人,至于为何从池州上船,船伙计就无从知悉了,大概只有船老大清楚,但没有人敢过问。
船老大也就是船长,姓敖,伙计们皆称他为灵鳖敖老大,三十年水上生涯,经历过无数风险,但从来没出过大纰漏.是三江船行有名的福将。为人慷慨豪迈,就是脾气古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伙计们虽然尊敬他,也怕他。
南昌龙沙熊家,是南昌的望族,族大人丁多,其中有地方的仁绅,也有做工糊口的破落户;有在外地任三四品官的方面大员,也有混迹风尘做花子团头的败家子。
至于中舱的这几位内眷,是那一支熊家的亲属就无法查证了,船伙计谁也懒得费神去打听。
一早,船准备启航,课税局与巡检照例登船查验旅客的文凭,对船伙计却不闻不问。就这样,他平安无事悄然离开了池州。
而在水陆两途追查周姓书生与活阎王的眼线,眼巴巴地加紧追查,望穿秋水。
宁王府设在码头附近的急报站高手齐出,也白忙了一场。
次日船抵安庆府停泊,一宿无事,这段江面在知府张文锦的铁腕治理下,盗贼敛迹宵小远遁,连宁王府的急报站也无法立足,过境的江湖大豪无不小心翼翼悄然远走。
熊家那双老夫妇在船泊妥之后登岸,次晨启旋前方匆匆返船。
又是三天,船进入江西地境,小孤山在望。
后面,一艘有八支长浆的梭形快艇,正以全速跟来,在里外便挥舞着大红旗,吹起了牛角号。
敖老大站在舵楼前,粗眉攒得紧紧地,注视着追来的快艇,显得心事重重。
永旭穿了短袖青直缀,青帕包头赤脚短裤,手握长篙站在后艄的舷板上,不时留意船的动向。
江流湍急,双帆已经张满,刚经过马当危险水道,舟子们余悸犹在,谁也不敢放下活计休息。
“下半帆!”敖老大的大嗓门压下了风声水响。
船伙计下了舱头,熟练地降下半帆。
“慢慢往左靠岸,转半舵。”敖老大向舵工发令。
老舵工默默地操作,船速渐减。
“老大,船会失速的。”老舵工一面控帆一面掌舵,木无表情地说;“往左靠,风险甚大……”
“不要紧,不久便会退至湾口,降下主帆就可以稳住了,这一带没有矶石。”
“老大,是为了后面那些人?”
“是的。”
“他们不是水师营的哨船,何必听他们的”
“那是马当江神的逻船。”
“哦!他们为何而来?”“谁知道呢?咱们已别无抉择,是吗?”
老舵工哼了一声,不再多说。
江面宽阔约十里左右,船只往来不绝,上行的水道在江北,往左靠是相当危险的,驶入下行航道,随时皆有与下行航船相撞的危险。
但这一带江北有浮沙暗滩,要泊舟下旋只好冒险靠南面的湾流,不管敖老大是否愿意,他都得这样做,因为快艇打出的旗号要船往左靠。
江北不属江西地境,那一带仍是张知府的势力范围,马当江神不无顾忌。
降下帆下了碇、快艇已经靠上右舷,六名大汉皆穿了水靠背紧兵刃,熟练地登上客船。
敖老大率领两名伙计,站在舱面相迎,神色有点不豫,向领先的中年丑陋大汉抱拳说;“江爷在急流中勒令泊舟,不知有何见教?
船到江心不自由,江爷未免不体谅咱们的困难了。”丑大汉满脸横肉,凶睛冷电四射,干咳了两声,皮笑肉不笑地说:“敖老大多包涵,事非得已,休怪休怪。”
“江爷有何……,,“兄弟得到急报,要查缉几个人。”
“哦!这几个人……”
“也许敖老大听说过碧落山庄。兄弟所获的指示,是要查在池州府上船的旅客,其中有名的共有四个。年轻英俊的李家驹李家骅兄弟俩,他们是千幻剑李玉堂的两个儿子。李玉堂的好友飞天大圣靳大海。还有一个年轻书生姓周名利。从池州上船的人,可否先将他们唤出来看看?”
“从地州上船的共有六个人,在下这就把他们请出来。”敖老大无可奈何地说,立即吩咐伙计传话下去。
两位住在前舱的中年绅士出来了。两个住后舱的乡巴佬也到了舱面,最后出来的是熊家那一双老夫妇。
老汉的神色显得不耐烦,但并未说话,老太婆却唠叨得很,敦着手中的罗汉竹权,亮着沙嘎的嗓门向敖老大发火冒烟:“船家,你碰到鬼了是不是?在风急浪险船放中流的关头,竟要停泊下来查旅客,这是哪一座衙门订下来的规矩?查,你们查什么?”
“这老泼妇可恶!”马当江神怒叫。
老头子也冒火了,老眼怒睁,叱道:“你这混帐东西斗胆;你知道你在对谁说话?没有教养的东西!’”
骂得恶毒,神色也不友好,态度恶劣,不但敖老大吃了一惊,连凶暴的马当江神也愣住了。
“我认识你。”老头子的粗老手指,几乎点在马当江神的鼻子上:“你是下面马当山下专做伤天害理买卖的恶霸马当江神江豪,居然胆大包天,改行做起抢劫船舶的水寇来了,你何不投人鄱阳做水贼?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混帐东西!”
这一顿臭骂,把马当江神骂得暴跳如雷,跳起来怒吼:“反了反了,你这个老狗……。”
“啪!”耳光声清脆。
马当江神被打得退了两步,口角溢血,愤怒地伸手拔背上的分水刀。
老太婆的罗汉竹杖一伸,便搭住了马当江神的右肘,冷笑道:“混帐东西!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马当江神脸色灰败,僵在当地浑身在发抖,像被小小的竹杖压垮了,凶焰尽消泄了气。
其他五名大汉大骇,两面一分急拔兵刃。
老头子哼了一声,不怒而威抗声说:“你们谁敢不自爱动爪子行凶,老夫要你们生死两难,不信的人不妨试试看。”
老太婆杖一振,马当江神砰一声摔倒在舱面上,晕头转向爬起来狼狈地问:“你们是谁?竟在江某的地面撒野,你……”
“老夫龙浩然.你好好记住了。”
马当江神吓了一大跳,毛骨悚然地说:“老龙神龙老前辈?你……你们……”
“老夫护送朋友的家眷返南昌,你还查不查?”
“这……这……”
“不查就给我滚!你已经耽误了半天行程了。”老龙神毫不客气地说:“这条船如果在到达九江之前出了任何意外,老夫唯你是问,你给我小心了。”
人的名,树的影,这就是所有的人皆拼命争名夺利出人头地的原因所在。
老龙神龙浩然,天下水性高明的三大超人之一。
另两位一是黄河神蛟,一是东海骑鲸客。
至于鄱阳水寇死鬼毒龙柳絮,比起这三位前辈来,不啻小巫见不巫:马当江神的水性,比毒龙又差上一段,见了老龙神不啻如鼠见猫,水下陆上的能耐相去天壤,一听老人家报出名号,吓了个屁滚尿流。
“是……是的……”马当江神语不成声。急急忙忙带了五名手下,跳下快舟狼狈而遁。
敖老大眼中布满疑云,惑然问:“老前辈真是老龙神龙老前辈?
小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恕罪恕罪。”
“呵呵!老朽说过我是老龙神吗?”老人家怪腔怪调反问。
“这……这……”
“老夫姓龙却是真的。”
“可是……”
“天下间姓龙的成千上万,名叫浩然的也不计其数,不错吧?”
“可是,老龙神龙浩然却只有一个。”
“呵呵!多一个又何妨?”
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永旭,放下了一桩心事,至少,李家驹兄弟已经远走高飞,大概一次上当一次乖,他们不会再在江湖闯荡了。
宁王府的爪牙要提书生周貂,目下他是船夫周永。超字念敞音,如果不写出来,不会有人将利与永联想在一起,希望这身份能掩护他平安到达南昌。
唯一令他担心的事,是这位冒充老龙神的老前辈,可能会带来麻烦,这艘船也必定吸引有心人的注意。
马当江神当然不会保持缄默,不久消息便会传出,急报站的急报,一天可传四百里。
他必命离开是非之地,这艘船已经不安全了。
船不在九江靠埠,泊舟大姑塘女儿港,至九江的旅客在此地下船。
虽然天色尚早,未牌正末之间,但仍得在女儿港过宿,要多等几艘船一同南下,船多可以壮胆,鄱阳的水寇还不敢公然洗劫庞大的船队。
大姑塘只是一个小镇市,设有一个巡检司和一个课税的抽分厂,有两三百户人家,倒有一大半是渔民,九江大半鱼鲜皆由此地供应,距府城约三十余里。
泊舟的地方叫女儿港市,对面湖心就是大孤山。大姑塘、大姑(孤)山、女儿港,这一带的地名似已女性化,但这里的人却粗扩强悍,鄱阳的水寇大大的有名,历史悠久,吃水上饭的朋友对湖寇十分头痛。
自从匪首毒龙柳絮、飞天夜叉杨清、凌十一、吴十三、闽二十四等等巨酋投效宁王府之后,更是肆无忌惮,大白天成群结队抢劫船舶,甚至连官府的船也无法幸免,而且多次登陆洗劫湖滨各州县,变本加厉为所欲为。
南湖营本来驻有一营水军,是专门对付湖寇的劲旅,却被宁王府以令旨调走了,调到南京龙江关守天后店去啦;船上有了一个冒充老龙神的人,敖老大忧心仲忡,简直食不甘味。
客人下船毕,敖老大立即集合十八名船夫在码头偏僻处计议,永旭也是其中之一。
“这两天可能无法启航,得等十艘以上的船方能动身。”敖老大神色肃穆,语音僵硬;“这两天也未必能够太平无事,很可能有人找上船来,因此,诸位必须有所准备。一句话,不管发生了任何变故,任何人也要置身事外,风色不对,得立即离船,凡事由我全权处理。”
“老大,会不会有湖寇在江上找麻烦?”一名船伙问,脸上有惧容。
“很难说。反正不管湖寇也好,宁王府的人也好,大概不会对咱们三江船行有所不利,只要大家忍耐逆来顺受,必可逢凶化吉。
祈贵!”
“小的在。”叫祈贵的人欠身答。
“你立即动身,去九江分行将变故禀知翻江鲤刘爷,如何处理听由刘爷吩咐,明早须火速赶回。”
“是,小的这就走。”
“从现在起,不论昼夜皆派人轮值守望,你们不能再偷懒了。
须注意的是,发现有人出面,不可意气用事与来人冲突,弄不好会遭殃。”
“唉!江西地境不论水陆两途,皆愈来愈难走了。”一名伙计在发牢骚:“老天,这次不论是否能平安到达地头,回去后干脆给东主说明,这条航线停了也罢,整天担惊受怕真不是滋味哪!”
“那是东主的事,咱们拿一分钱干一分活,吃了这门饭,由不了咱们作主。上船去吧,各自留心些。”
码头泊了十余艘船,只有这艘船最大,相当引人注意,其他都是行驶湖滨各市镇的小型单枪小客货船。
申牌初,港市街口出现了监视的眼线,连船伙计都可以看出不寻常的气氛了。
夜来了,码头附近的眼线增加了三倍,大有风雨欲来之概,敏感的敖老大已看出危机,不安的神色暴露无遗,弄不清对方为何至今仍然按兵不动?
按常情论,马当江神的消息应该早一天到达,船一靠岸便会有人登船问难了,为何仅派人监视而没有其他举动?
永旭倚坐在舵楼附近的舱面,手中有一只酒葫芦,舱板上摆了一大包花生豆子一类下酒素菜,自得其乐状极悠闲,半葫芦酒下肚,俊脸红得像关公。
敖老大背着手踱近,瞥了他一眼信口问:“周兄弟,你知道他们为何迄今仍然按兵不动吗?”
“也许我们都料错了。”他慎重地答。
“你的意思是……”
“有两种可能。”他从容分析;“其一,他们已在东流湖口一带,发现了要找的人。其二,他们要等认识老龙神的人到来。但这两种猜测,皆以常情估计而获得的结果。”
“如果不依常情估计……”
“小可根据老龙神的为人猜想,马当江神的急报,恐怕并没有引起宁王府主脑人物的重视。老龙神龙浩然水上能耐超尘拔俗,号称字内三超人之一,颇负盛名。但他是个性喜独来独往的人,人缘并不佳,朋友没几个,仇人却是不少,想扬名上万找机会压倒他的人多的是。这种人,在江湖上并无多少号召力,不是有雄心壮志的人网罗的目标,即使能将他罗致到手,也是弊多于利。因此.小可猜想宁王府的人对他并不感兴趣,他与碧落山庄的人的重要性,是不能相比的。宁王府目下主事的人,文是刘养正狗头军师,武是妖道李自然。妖道热衷的是罗致江湖的霸才,对那些独来独往孤家寡人一个,朋友少仇家多的人不感兴趣,不会在老龙神身上浪费工夫,除非老龙神公然与宁王府为敌。”
“你的意思,岸上那些眼线……”
“他们可能是水寇派来的人,八成儿是要找老龙神的晦气,等机会屠这条老龙,以证明鄱阳有压倒老龙神的高手。如果是宁王府派来的人,早该在湖口税厂大捡查时出面打交道了,何用等到此地再派人监视?”
“哦!周兄弟,你的猜想不无道理。”
“如果小可不幸料中,船一入鄱阳……”
“老天爷!这不是急死人吗?这……”
“唯一自救之道,是把熊家的人从陆路打发走……”
蓦地。
中舱顶的桅杆下,传来老龙神清晰的语音:“女眷起早赶路,辛苦得很。敖老大你赶不走老夫的,除非你想自毁三江船行的金字招牌,不然就得及早打消这馊主意。”
敖老大干咳了两声,苦笑道:“老前辈是明白人,何苦替咱们这些苦哈哈惹祸招灾?再说,老前辈真能保得住这么多内眷的安全?
船一人鄱阳,水连天风涛险恶,千百名水贼虽比不上蛟龙……”
老龙神从暗中踱出去,接口道:“老朽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当然也了解贵船行的苦衷。
你那位伙计的猜测的确甚有见地,可是仍然料错了一着,一步错可能全盘皆输。”
“老前辈的意思是……”
“不错,妖道对老龙神毫无兴趣,他的目标是碧落山庄和书生周和。九华山阴谋失败了一半也成功了一半,他把未竟全功的会任,完全归咎于书生周朝身上,必欲得之而甘心。”
说着清了一下喉咙。
“说无关嘛,却又不无牵连。监视老朽的人,是防止老朽与碧落山庄的人通声气,目下他们抽不出人手来对付老朽,也不愿在这紧要关头因老朽的事而分心,因为千幻剑已经秘密抵达九江。千幻剑既然来了,书生周貂还能不来吗?他与李家驹昆仲兄弟相称,妖道料想他会偕李家驹兄弟,一同逃来九江与乃父千幻剑会合。
目下九江高手云集,天罗地网已经布就,千幻剑恐怕已成了笼中之鸟。因此,目下咱们是安全的。老朽如果会舟就陆,他们必定心中生疑,以为老朽有帮助千幻剑之嫌,很可能先发制人群起而攻。敖老大,最安全的办法,就是立即开船。”
“老前辈,你不是开玩笑吧?”敖老大苦着脸说:“以全船的生命来冒险,任谁也担当不起。”
“风险当然有,而以你的操舟技术和熟悉鄱阳航道的经验,不难逃过水贼的封锁线。”
“抱歉,小可不能冒此风险。”
“如果老朽强迫你呢?”
“你逼死我也没有用,船是不能开的。”敖老大断然拒绝。“船非开不可,老朽准备有效的强迫你。”老龙神一面说,一面逼近。
“老前辈,不要小看了我们这种小人物。”敖老大从容地说:“行船走马三分险,咱们这些吃水上饭的人,谁不把生死看得透彻,便该早日改行了。水贼晚上以灯号传讯,快舟多如过江之鲫,谁也休想逃得过封锁线。开船是死,不开也是死,我宁可选择死在此地。
不要威胁我,那不会有好处的,大家同归于尽,对你和熊家的内眷是最划不来的事。”
“晤!你不错,有你这几句话,老朽就可以放心走了。你记牢刚才所说的话,因为妖道会要你重说一遍的,呵呵!”
笑声中,中舱门开处,黑影连闪,七条人影疾逾奔马上了码头。
老龙神也身形暴起,跃上码头。
八个人三五起落,便到了港市的街口。
一声暴叱,接着狂叫声刺耳,显然拦截的人被放倒了,八个人影已经隐役在黑暗的街市中。
“咦!这位老前辈在弄什么玄虚?”敖老大不胜骇异地说。
“他所保护的那些内眷,都是了不起的武林高手。”永旭说,丝毫不感惊讶,喝他的酒:“他在探你的口气,知迫你可以自全,这才放心地走了。”
“哦!他不是说走陆路凶险吗?”
“两害相权取其轻,可能他们的水中能耐并不怎么高明。不过。他们并不想到南昌。”
“你的音思是……”
“小可曾经留了心,船一到埠,岸上有人迎接下船的客人,从池州上船的两个乡巴佬,从迎接的人手中接一束书函,再返船取行囊,书函便到了龙老前辈的手中了。小可认为。沿途皆设有他们接应的人,这里情势急迫,不得不下船了。如果小可所料不差,妖道可能已查出他们的底细,马当江神仅是最后试探的走狗而已。”
“兄弟,你的身份……”
“这得问那两位中年体面绅士。看他们看出了多少端倪,不过这大概用不着咱们耽心了。”
“你是说……”
“他们可能已经到枉死城报到啦!”
“什么!这……”
“他们是从池州上船的,负责侦查船上的可疑人物,包括查船伙计的底,尤其注意从池州上船的人。
池州上船的六个人中,四个是老前辈的人,不可能毫无破绽被有心人发现可疑征候,两个走狗也难免会露出狗尾巴,因此,我猜想他俩已被灭口了。”
敖老大撒腿便跑,气急败坏奔向前舱。
永旭的目光,落在黑暗的女儿港市街,哺哺自语:“糟透了,千幻剑如果真的来了,那么,家驹兄弟便不会听我的劝告远走高飞,势必前来与乃父会合,碰上了妖道岂不万事皆休吗?我该怎么办?”
船因老龙神的离去而获得安全,他应该可以平安到达南昌。
对家驹兄弟,他已尽了道义上的责任,如果留下来,他便会失去至南昌追查顺天王的大好机会了。
如果碧落山庄的人落在妖道手中,武林局面将有巨大的改变,这种改变将令白道人物卷入漩涡,可见的将来必定是狂风暴雨的局面。
他心中天人交战,不知如何决定去留。
敖老大回来了,气色败坏拉住他说:“周兄弟,怎……怎办?”
“他们死了?”
“死了,尸体尚温。”
“先不必声张,”他镇定地说:“等会儿丢下湖去。”
“这……”
“我去替你办,不可令其他的人知道这件事。走狗们追老龙神去了,如果失败,便会回来查问的,不处理掉你就脱不了身啦!”
“那……那就有劳你了。”
“不客气。”他放下酒葫芦走了。
“午夜刚过不久,全船受到大批高手严密的包围搜查,旅客们受到严厉的盘洁,但谁也说不出那两位绅士的下落。
十八名船夫包括敖老大在内,背受到程度不等的刑讯。
永旭挨了几耳光,抽了一二十记皮鞭,当然他没有什么可招的。
船被扣留了四天。
从被扣的第二天开始,他便病倒了,发烧、吃语、叫闹、口干舌燥……看守船只的爪牙说他是惊吓过度,神魂仅失,即使病好了,也是废人一个。
敖老大不得已,恳求看守的人放他上岸请医治疗,但第四天方获先将人抬至女儿港市就医。
旅客们等得不耐烦了,纷纷另雇客船赶赴南昌。
第五天,爪牙们带来释放船只的手今。船已经没有旅客,敖老大垂头丧气,空船下放回南京去了。
永旭留在女儿港市就医,当天傍晚他突然发疯,冲破了郎中的大门奔向湖滨,在街坊们群起救助他,却又无法拦阻的紧要关头,跳下湖从此失踪。
在上百名市民的目睹下,这位可怜的船夫消失在湖底深处,打捞无着永沉湖底,不久便被人所淡忘。
搜擒书生周貌的高手眼线,仍在湖口以东一带活跃。
九江沿江一带。陆上水面皆有人昼夜巡逻,任何从下游来的大小船只,皆受到彻底的检查。
九江的知府大人汪颖,被妖道以宁王府的令旨逼得整天带了兵马民壮,遍搜沿江各偏僻处所,焦头烂额疲于奔命。
这种吓阻的举措,的确对那些想来江西看风色的江湖群豪,发生了不敢入境的作用,等于是断绝了碧落山庄与书生周朝的外援,可以瓮中捉鳖啦!
永旭已借水道脱身,悄然抵达九江府城。
九江,江西的门户,最繁荣的大埠。
出西门不远便是龙开河口,约两里地就是九江钞关。这一带是泊舟区,桅墙林立,商旅云集。
向西沿海天堤西行,可到海船窝。
从西门外伸出的市街,延伸至龙开河浮桥,这一带正是卧虎藏龙,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的问题地带,到了晚间更是热闹,夜市可延至三更后。
夜禁在这里事实上行不通,因为夜航的船只不知何时方能靠岸,船一到便有得忙了。
永旭在入暮时分,提了包裹在钞关东面的津阳老店投宿。
店左便是颇有名气的津阳楼,这里的酒菜鱼鲜有口皆碑。
楼面对大江,后面可远眺溢浦夜市。
他落店用了真名:周永旭。职业是往来武昌南京的水客行商。
洗漱毕,已是掌灯时分。
他穿了一袭青袍,头上换了一个道主会,人才一表,高大伟岸,腰带上挂了一只生意人最流行的钱袋。
右面也挂了一个绣得十分精致的荷包,绣的图案是只如意金银,里面鼓鼓地大概盛了一二十两碎银。
一般来说,钱袋是布制的大袋,挂在腰间当腰带使用,可盛一二十吊制钱,也可盛装杂物;而荷包是专用来盛金银的,也作为装饰品。
登上津阳楼的二楼食厅,人声嘈杂酒菜香扑鼻,十六张食桌皆坐满了食客。
跟上来的店伙不住陪笑,恭敬地说:“客官如果只有一个人,可否到外厢小候?小的替你沏杯茶,等有空位腾出,小的再来侍候好不好?”
外厢是厅外的走廊,是食客品茗的地方,找不到食桌的人,在这里喝杯茶等候。
“该有厢座吧?”
“二楼共有福禄寿喜四间厢房,抱歉的是厢厢客满……”
“好吧,在下就在外厢等一等,有了座位,再来招呼一声。”
“好,客官清。”
外厢也就是走廊,其实要比厅内清静得多,一排小方桌椅壁而设。每两桌中间壁间挂了一盏光亮的灯笼,倒也相当雅致。
踏入外厢,第二副座头坐着一位丰神绝世的少年书生,春山眉漆黑,一双晶亮的大眼眸子更黑,玉面朱唇俊极了,冲他朗然一笑,玉骨折扇轻摇,用清亮悦耳略带本地土腔的官话说:“兄台,这里坐,要等座位,早着呢。”
他心中一跳,心说:这人有点面善。
他的记忆力相当惊人,而且是化装易容的专家,过目不忘学有专精,心里一嘀咕,灵光乍现。
他坐下了,店伙沏来一壶茶,告罪走了。
“公子爷不是府学生吧?”他含笑问:“府学生头悬梁锥刺股苦得要死,哪有闲工夫出城来津阳楼快活?”
‘嘻嘻!穿一袭青儒衫,不见得就是读书士子。”少年书生半嘲弄他说:“正如兄台一般,腰中挂了钱囊,不一定是经商的下等人。”
那年头经商的算是下等人,虽则商人有钱有势。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比工人都不如。
“呵呵!那么,阁下是……”
“自抬身价,如此而已。”
“好说好说。公子爷眉似春山青带秀,樱桃小口一点红,明艳照人,仪态万千……”
“什么你……”
“呵呵!别恼别恼。”他柑膝大笑:“开玩笑的。只因为公子爷人如临风玉树,俊秀绝伦,一时兴起,形容错误不伤大雅,在下告罪。哦!公子爷可有兴一游甘棠湖?”
“游甘棠湖?”
“是的,甘棠夜宴比在此设筵雅多了。在下熟悉此地的秦楼楚馆,酒国名花,沿江一带教坊乐户无不捻熟……”他的巨灵之掌,轻狂地揽住了对方的肩膀:“呵呵!在下作东,陪公子作竟夜游,如何?”
书生玉面飞红,惊讶地挣扎,却徒劳无功,摆不脱他的巨灵之掌,星目一瞪正待发作,接着怒容消失,不再挣扎,明媚地一笑。
露出一排贝齿,颊旁隐现笑涡,说:“好啊!良宵苦短,正直放浪形骸,江州歌妓,享誉千载,如君有兴,不妨……”
他一把将对方拖近,似笑非笑地低问:“你把我的名号,透露给那些人了?”
“什么?你……”
“穷儒知道,大魔知道,还有谁?”
“你……”
“你不说,我要剥掉你这身遮羞儒衫,当堂出彩。”
书生真笑了,挺挺胸膛说:“你剥呀!你敢做,我就不怕羞,谁不知我香海宫主号称大胆?”
“你……”轮到他受窘了。
“嘻嘻!”香海宫主笑得更轻狂,更媚:“天下间的英雄豪杰,谁不想剥我的衫裙?只有你这小冤家,凶神恶煞似的,把我整得好惨,我等这机会等得太久了……”
“去你的!愈说愈不像话了。”他将香海宫主往他身上挤的娇躯推开,俊面红得像是喝了五十斤酒:“说真的,我得有所准备,大魔手下有妖道的卧底奸细,不得不防。”
他不是一个真正的风流人物,碰上一个真正的情海艳姬,便败下阵来啦正与好汉怕赖汉的道理相同。
“只告诉了三个人。”香海宫主不再逗他:“最后一个是绿衣仙子路凝青,她对你真是又爱又恨,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佩服得想投怀送抱……”
“小合我撕了你的嘴,你……”
“怎么,认为我造谣?”
“好了好了,我服了你好不好?跟你们女人斗嘴,大概我从没赢过。”
“你曾经与多少女人斗过嘴?嗯?”
“废话!哦,你胆子可不小,居然敢在九江亮相,你知道妖道发誓要将大魔和你们这些人,弄去共享荣华富贵吗?”
“同样地,我们也发誓将妖道理葬掉。”香海宫主星目中杀机怒涌:“万里追风与那些奸细,尸体已经喂了蛆虫,妖道兵解升天的劫期也快到了。”
“凭你们这些人,想要置妖道于死地,难难难。”他率直地说:“看了他布置在九华山的实力,和在九江驱策官府供役的情势,你们的处境很危险。他挟了宁王府的令旨,名正言顺堂而皇之以捕拿奸究的名义,百无禁忌大张挞伐,你们毫无还手之力,你们这样做不啻飞蛾扑火……”
“什么?你把我们看得那么没用?”
“啊!宫主,生气了?”他轻拍对方桌上的手:“我是出于善意的,用意是希望你们小心谨慎,当然你们都是老江湖,隐身有术,潜势力也相当雄厚,我怎敢小看你们?”
“毛手毛脚。”香海宫主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猫,逗恼了顺毛安抚就驯服了;嘴上不饶人,嘴坏人更坏,我看出你没安好心。”
“冤枉,我怎么没安好心”
“你这条死龙,在打利用我们的坏主意。”香海宫主的纤纤玉指,几乎点在他的印堂上,笑得好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环心眼?你那两个称兄道弟的李家纨绔子弟,目下有了天大的困难,你独木不成林,所以对我表示亲近,再多说几句,你可能就恶形恶相挑逗我了,是也不是?”
“你……”
“好了好了,当然你不至于恶形恶相,你不是一个风流人物,脸皮虽厚,还不配使用调情手段引诱本宫主上钩。说吧,你要我们怎么办?”
“妖道出动了宁王府的全部高手,把千幻剑逼进了庐山。至于李家驹兄弟是否也在内,我就不知道了。”
“不但他兄弟俩在内,碧落山庄的男女老少全过去了,这消息绝对可靠。”香海宫主肯定地说。
“没有千万大军,休想封锁偌大的山区,碧落山庄的人如果不存心拼命,目前不会有应付不了的困难。问题是我希望把妖道埋葬在内,必须先要将他的人引散。”
“哦!你要我们……”
“在山区外大肆活动,逼他分散人手应付你们。”
“你找对人了,小滑头。”香海宫主亲呢地拧了他一把,媚笑如花;“我们正准备这样做,宰一个算一个。大魔目前正在调兵遣将,欢迎你参加。”
“不,我要进庐山。”
“什么?”你一个人进去?老天爷,你知道山里面有多少人?
宁王府的把势、挹秀山庄的高手、大邪那群可怜虫,大小罗天的无敌刺客……你……”
“挹秀山任姬家的人也在内?”
“你不信我们的消息?”
“我又不是疯子,怎能不信你们黑道群豪的脚。”
“你还是要进去?”
“是的,晚上就走。”他的语气十分坚决。
“你……永旭,不要鲁莽。”香海宫主捉住他的手,诚恳地说:“我知道你很了不起,但敌势过强,千万不可冒险做这种愚蠢的事。
你知道,你我一度曾是生死对头,但我是尊敬你的,不希望你遭受任何意外。我不否认我恨碧落山庄的人,但决不是为了恨他们而阻止你去救他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你对我的一番好意,万分感激你对我的关怀、但你知道如果碧落山庄的人被妖道弄到手之后,对你们的威胁是如何可怕吗?”
“这……”
“也许你不知道,李家驹兄弟曾被妖道的迷魂大法所制,只要一碰到妖道,他们便会六亲不认,千幻剑岂能幸免?于幻剑固然艺臻化境,剑术天下无双,但在妖术的摆布下,英雄无用武之地。那时,由千幻剑号召天下白道群雄,全力对付你们这些黑道大豪,后果如何?”
“可是你……”
“请放心,我会小心照顾自己的。”
“看来,我是无法劝阻你前往赴汤蹈火的了。”
“是的,我非去不可,为我祝福吧。”
香海宫主感情地紧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紧接在脸颊上,喃喃加出“我……我祝福你,我不阻止你,你……你是个非常人,一个可敬的人……”
身旁传来了脚步声,有人恶声恶气地说:“这是什么话?两个大男人在这里卿卿我我起来了,岂有此理!”
“那是一个龙阳公子。”另一个老公鸭嗓子说。
香海宫主放下他的手,眼中有令人寒栗的火花,向他淡淡一笑说:“你既然要在今晚动身,我们也就配合着你抢先一步动手以制造混乱,怎样?”
“求之不得,不敢请耳。”他又讪讪地答。
“就从这两个眼线开始。”
“很好很好。”
香海宫主玉手一挥,一杯茶全泼在一名大汉身上,身形随起,折扇闪电似的点出,正中对方的眉心。
同一瞬间,永旭同时发动,一把揪住另一名大汉的衣领向前带,按在茶桌上问:“阁下,谁派你来查访的?招……”
“砰!”被香海宫主点穿印堂的大汉倒了,手脚猛烈地抽搐。
“你……”按在桌上的大汉挣扎着叫。
香海宫主扣住大汉的后颈,低声说:“走,交给我,我要制造更大的混乱。”
廊上并无其他候席的食客,没有人怎能制造混乱?
永旭不再逗留,一溜烟走了。
香海宫主名列第二丽,岂会是善男信女,插好折扇,猛地揪住大汉的右耳轮一拉,硬将右耳撕下,厉声说:“如果不招,本公子撕裂了你。”
“哎……啊……”大汉狂叫,叫嚷声惊心动魄。
厅内的嘈杂声焕止,脚步声大乱,有人挤出厢门看究竟,有人将头伸出明窗向外瞧。
最先到达的两名店伙大惊失色,狂叫道:“公子爷住手,要出人命啦!”
已经出了人命啦!脚下就躺着一具尸体。
香海宫主将撕下的耳朵向店伙脚下一丢,抓住大汉的另一只耳朵问:一招!谁派你来的?要查什么?”
两店伙大骇,跌跌撞撞扭头狂奔。
“饶命!”大汉屈服了:“毒手天尊派我们来的,他负责清查西门外厢的可疑人物。”
“他目下在何处?”
“在……在花桥东首的溢浦雅室。”
“你们查出些什么线索了?”
“听人说有一个俊美的书生上了楼,所以起来查看是不是书生周挺。”
“你们的消息果然灵通。”
“你……”
“我就是书生周貂。”香海宫主的嗓音甚大:“饶你们这些宁王府把势不得,你死吧!”
宁王府网罗天下具有奇技异能的人,招纳水旱绿林巨寇,向外称这些人为护卫,对内则称为把势。
把势分为三等九级。南昌人提起这些把势.无不切齿痛恨。
书生周和在津阳楼现身,杀了两个王府把势的消息,以奇快的速度向外轰传,血案吸引了大批鹰犬爪牙,齐向西门外集中,展开了大规模的搜缉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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