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尚宫脸色虽平静,可我知道,她的呼吸几乎都屏住了,眼神之中有急切之色。尚宫手记这样东西,历经了十几代尚宫的心血而成,全是宫内制物的窍门。其实宫里的手艺人和民间的一样,都不愿意自己的独门秘方外传,传下去的唯一办法,只有记在手记之上,等自己终于不在这个位置了,没有人能威胁到自己的时候,才留给下任尚宫。
如果没有这本手记,等于尚宫没有独立于人前的资本,孔尚宫的位置随时能被人代替。倘若下面哪一位得了宫里贵人的赏识,把她赶下了马,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我既成了皇上的女人,尚宫之位便与我无缘,这就让孔尚宫心中有了希望。只要她心中有了希望,就能任我予求!
我一笑问她:“听说孔尚宫这几次派尚膳房特地制了宁气养神的汤药去长信宫,我这里倒有几方手记上记着的好方子,不如我写了出来,助孔尚宫一臂之力?”
孔尚宫神情难测地望着我,继而一笑,“娘娘真是好心,尚记得旧人。”
我叹道:“她原也帮过我的,帮过我的人我总是铭记于心的。”
屋内飘着茶叶的香味,孔尚宫在茶香之中沉默良久,轻声道:“那奴婢就帮娘娘完成这个心愿?”
我一笑,将茶杯盖上,清脆悦耳的撞击声在小小的空间回响,“本妃自然会记着你这份恩情的。”
孔尚宫起身恭敬地向我行礼,告辞。
看来今晚又是一轮好月。宫里头的那位旧人听说整日在宫内拜佛理禅,不知道佛声唱喏能否平息她的心境。
夜晚,果然有一轮好月,如银盘般向皇宫内琉璃瓦遍洒清辉。我穿了一套宫女服,手里提了尚膳房专为太后准备的药汤,走在长信宫的雕凤石板阶梯上。由于持了尚宫局的腰牌,而每到这个时候,都有尚宫局的人给太后送汤水,所以,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别人也不会想到,这个时候旁人躲避唯恐不及的长信宫,居然还有人敢来。
而来的,还是以凉薄闻名的前任尚宫宁雨柔。
借着这煲汤水有特别的饮法为名,才请得前来领路的宫女让我面见太后。
长信宫还是老样子,红墙碧瓦,红木雕窗,永远不见些微的残破露出来。各厅插的,永远是最新鲜的长枝玉兰,横栏之上依旧纤尘不染。宣和帝把他的母后照顾得很好。由于新帝生母已逝,太后并未被削夺封号。她依旧是太后,但权势却不可同日而语,她被折断了羽翼,成为后宫之中一位得享高位与荣华富贵的平凡妇人。
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禅堂,单调的木鱼声从禅堂里传了出来。领路的宫女弯腰退了下去。
香烛的味道从门缝间传了出来,浓郁不散,却不攻眼鼻,熏之让人衣染浓香,闻之让人有通体舒适之感。尚宫局按照宣和帝的吩咐,并不因政变而有丝毫的怠慢,连檀香都是用最好的提供给长信宫。
我推门步入佛堂,迎面站立的观音娘娘含笑拈一枝柳枝。
头发半白的老妇背对着我,穿着锦绣绫罗,盘坐在蒲团之上,轻轻地敲打着面前的木鱼,仿佛不闻身外之事。我吃了一惊。太后不过半百,几日之前还是满头青丝,如今已经老成这个样子了吗?
都说宫内寂寞,红颜转瞬老,失败了,便会荣华转瞬空。
我把食盒放在地上,轻声道:“太后娘娘,该饮了。”
太后听见人声,止了木鱼,道:“又到了饮汤的时间了吗?你们司膳房的宁神汤配得倒越来越好了,哀家每晚如不饮此汤,倒无法入眠了。”
我轻声恭敬地道:“太后娘娘,这次送的是孔尚宫特地为您配制的治疗心悸的汤。”
她听了缓缓地从蒲团上站起。
我快走几步,将她扶了起身。她忽然抬起眼皮,双目如电地扫了我一眼,道:“怎么敢劳烦娘娘前来侍候?”
听了此话,我心中暗喜。她终没有磨灭斗志,一个丧失斗志的老妇不会如此警觉。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轻呼一声,面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太后娘娘,奴婢……”
她松了我的手腕,不经意地朝手腕红肿之处望了一下,道:“既然来了,哀家这里多备了一个碗,不如陪哀家饮一碗宁神汤?”
我口称不敢,慢慢地把她扶到檀桌前坐下。
我把食盒拿起,揭开盒子,放到檀桌之上,又从食盒里取出汤盅放在桌上,再从食柜里拿出青瓷花碗,慢慢地舀出清汤,呈上。
我知道太后对我心存疑惑。在宫中她身边参与政变的人全都被新帝屠戮干净,她的母族虽势力庞大,却因被新帝斩断了宫内外的消息,远水解救不了近火。她需要我。但又因为新帝留下的只有我,却让她不得不对我产生怀疑。
我先饮了一口试过了,她才慢慢地自己用银勺舀了汤,放之入口。她微闭了双眼品了品汤味,才道:“你今儿既来了,必是有求于哀家。哀家自身尚且难保,难得还有旧人记得哀家,说罢,你想求什么?”
我面容微凄,跪下道:“太后娘娘以前一向对奴婢照拂有加。奴婢记得太后一向有心悸的毛病,奴婢尚是尚宫之时,记得有一个方子,是专治心悸的,原本那时就要呈给太后的,但诸事突发,奴婢来不及把方子给太后娘娘。奴婢近日想起,每年这个季节太后的心悸之病必然频发,所以冒险换了身衣服,带了煲好的汤药,来看望太后。”
那瓦罐装好的药汤放在紫檀制成的食案之上,汤用足了材料,也花了我不少的心思。在尚宫局已多年,我养成了一种习惯:不管所制物品送给谁,也不管我与之有多大的仇怨,所制的东西务求尽善尽美,不留一丝瑕疵。因为我知道,在这里我所凭借的,只不过是自己的这身手艺罢了,不能让人寻出半点儿错处。相互争斗的是宫里的人,而不是物件儿。
太后轻叹道:“这些天,尚宫局没有你做出来的物件儿,哀家没了你的服侍,倒的确有些不习惯了。你最紧要的是一双手,可千万别让人把这双手给废了。”
她说完,又用羹匙舀起一勺汤饮了下去。她脸上虽不表现出任何表情,但我知道,她很满意这罐药汤,而且她也注意到了我手腕有伤。但这些不可能打动得了她,她雌居后宫多年,无数妃嫔用尽了手段想巴结上她,她什么没见过?
我不敢露出些微不平之色,只勉强地道:“太后娘娘,奴婢命贱,就算这双手被人废了,也只因为天命难违。”
当的一声,羹匙被扔进了青花瓷碗里,金黄色的药汤被溅出碗外。她随手把药汤丢到了案几之上,冷冷地道:“既是天命,你来做何?”
我急忙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顾不得膝盖撞在硬木地板上阵阵发痛,磕头道:“太后娘娘,奴婢愚钝,奴婢说错了话,太后您的身子金贵,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头贴在冰冷的地板上,檀香的余味从我的鼻端冉冉飘过,眼角余光到处,我望见了她的锦缎山形斜纹长袍的一角。太后娘娘出身娇贵,从小没用过棉布做的东西。在我任尚宫期间,推求出新,研究出了这种素织蚕丝锦缎,用未染色的蚕丝织就出天然的花纹,或明或暗,曾让太后喜不自禁。我知道,宫里的人见的稀罕物多,一旦有了新的物件,这种东西便会丢到脑后,但太后至今依旧穿了它,不但因为它柔软舒适不起皱,也因为我明白贵不在多的道理,叫人织出一匹布之后,独为太后制成两套衣衫,便把千辛万苦叫人做出来的织机砸了,从此尚宫局不再织此素纹织锦。太后穿上这样的衣服,心中怎么会不高兴,旁的妃嫔又怎么会不心生羡慕?
高高在上只是一种感觉而已,而我,则迎合了这种感觉。
而所有的制作方法,都在那本尚宫手记之上,都在我的脑里,只有我,才能让它重现天日。
所以,孔文珍才对它思之若狂。
而我,只望太后能些微记得我的好。
青玉云纹灯的倒影映在地板之上,被烛火摇曳得来回晃动。太后微叹了一口气,道:“起来吧!”
我忙起了身,不敢去揉撞得生疼的膝盖,紧走几步,来到太后身边,“太后娘娘,奴婢再帮您添点儿?”
她微微点了点头。我缓缓地再给她盛上一碗。因为今日假扮成尚宫局宫女,我梳了一个式样简单的垂螺髻,脑后特意插上点翠玉钗,后有浅绿流苏垂了下来,刚好挡住脑后的伤处。我盛汤之时扯动了头皮,因撞破之处未好,让我的头抽痛了一下,手一抖,那药汤便洒了一些出来。我微皱了一下眉头,却仿若无事般稳定了手,给太后盛上了药汤。
太后端了药汤,轻饮一口,望了一眼我的头饰,随口道:“你做尚宫之时,对自身也好,对所制物品也好,皆一丝不苟。今儿虽装扮成宫女来见我,也不该胡乱打扮,惹人注意。梳的既是垂螺髻,就不该插了点翠,免得遭人话柄。”
我微弯了腰,道:“只因夜深人静,又惦记着赶了时辰来见太后,因而拿错了玉钗,想不到太后娘娘目光如注……”
太后微微一笑,便再没有说什么。
当我走出长信宫时,更漏刚刚好响了三次,回头而望,蹲在檐角上的吉兽映着半边明月,宁致静雅。
我拔下头顶的玉钗,微微地笑了。她既已察觉了我头上的异样,那么,自会派人去调查为何我会这样。她将会知道,新帝对我并不好,他的每一样折磨侮辱,都会辗转被她知道。那么,她会利用这一点吗?我能再一次取得她的信任吗?
新帝能斩断太后娘娘宫内外的消息,但我相信,他斩不断她在宫内的关系网,因为他只愿意小规模地清洗长信宫,其他宫内太后隐藏的宫人,还能继续为她效命。我太清楚太后的手段了。凡为她效命者,又何尝没有一两样把柄被她捏在手里,让人不得不誓死而忠?新帝一时慈仁,留下的将是无穷的隐患。
他又哪里知道,我连他带给我的折磨侮辱都能善加利用?
希望这支插得并不合适的玉钗,能带给我好运。
悄悄地回到兰若轩,正要从角门走入,却见素洁送一名小太监出来。我看得清楚,正是康大为身边的传唤小太监。我吃了一惊,忙缩到墙角,等他走远了,才悄悄地走进角门。一进院子,却见素洁急得来回踱步,“娘娘去了哪里,如果让皇上知道……”
素环却不理她,只冷冷地道:“娘娘去了哪里,岂是我们应该理的。”
素洁气道:“我知道,你早就塞了银子给总管,想调去昭纯宫了,难为娘娘……”
素环淡淡地道:“宫内的人哪一位不想往高处走?我若到了昭纯宫,说不定娘娘更喜欢!”
我心中暗暗称赞。素环深知在宫中生存的道理。她说得不错,人往高处走,只有到了高处,才能尽可能地提高自己的利用价值。也许,我该想办法让她完成这个心愿?
我弄出些微声响,走进了院子,只作不知道她们的争吵,道:“今儿晚上没人来过吧?”
素洁走过来扶住我,道:“娘娘,急死奴婢了。刚刚康总管身边的小顺子送了伤药过来,说是皇上吩咐的,叫娘娘洗了头用热水调了,涂在伤处,很快就好。”
想起前几天师媛媛在花园摘花,被花刺伤了手指,刚好让皇上看见,就叫了御医前去相看,闹得几乎人尽皆知,而我,却只能叫一个小太监偷偷地拿了药来。他是怕我死在兰若轩,失去了潜在价值吧?
药膏透明芳香,装在一个小小的兰花景泰蓝的圆铁盒子里。铁盒子不知是前面哪一任尚宫制出来的,手工精致,式样我倒从未见过,想来就算曾身为尚宫,皇宫里的好东西也有我不尽知道的。
素洁素环帮我洗了头,又洗出不少血水,看得素洁眼中有泪,而素环则神色淡淡的,仿若未见。用药膏涂上之后,血倒马上止住了。
用了这种清清凉凉的药膏,自受伤之后那一阵阵抽风似的头痛倒止住了,让我睡了一个好觉。
接下来的日子,我常常半夜拜访在长信宫吃斋礼佛的太后娘娘。在孔文珍的配合下,给她带一些适用的好东西过去。孔文珍见我不论制衫还是配汤的点子层出不穷,心中越发地艳羡,更不敢驳我的要求,尽心尽力地办了给我,让我给太后娘娘带了过去。我与太后都没有提起我在新帝那里受的委屈,但她对我的态度却略有和缓。我想,这就是一个极大的进步。
本朝自很久以前就废止了妃嫔每日向皇后请安的制度,改为一个月宫内妃嫔相聚一次。其他的妃嫔见时皇后掌控后宫,权势日盛,便时不时地在她那里走动走动,我却一次都没去过,除非传召又或是例行的请安,我才会出现在时皇后的昭纯宫。
我想,我做的一切,想必皆已传到太后的耳内吧。
新帝登基后,二皇子虽被封为信王遣往封地,但依旧得到各藩王的支持。新帝并未采取行动,想来一是为求个好名声,二是朝政被太后一党把持多年,一时之间,他没有办法下手惩治吧。
看似平静的朝廷,并未像前朝武帝初登帝位之时大开杀戒,但暗地里的风起云涌只怕是更为剧烈。
这几日风轻云淡,头上的伤口也渐渐地好了。想到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近,我难免心情大好。自上次侍寝之后,夏侯辰便没有再传唤我,想来他把心中的怒气宣泄了之后,便不再把我记在心上。我自是乐见其成。按照计划的发展,最多一两个月,我便会找到另外一条出路。
我懒懒地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云锦青帐。玉色帐钩被晨风一吹,下垂的翡翠珠子便叮当作响,有如玉珠落盘。
窗外尚有明月西斜。
素洁脚步轻缓地走了进来,弯了腰,在帐前轻声唤道:“娘娘,起来吧。”
我缓缓地坐起了身,问道:“今日是向皇后请安的日子?”
素洁点了点头,“娘娘每到这个日子便从四更天就开始打扮了,今儿个可有些晚了。”
我揭了青帐懒懒起身,道:“不晚,我总归落不成最后一个。”
每次宫内妃嫔在昭纯宫相聚,师媛媛总是最后一位,早惹得众妃嫔不满,她却依然故我,着实让我佩服。
“娘娘,今日梳个反绾髻罢。衬上尚宫局送来的紫玉攒金凤钗,再穿上那件荷花渐次而开的百罗绣裙,既显了娘娘的美态,又不会太过突出。”
素洁最近会察言观色很多,我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就依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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