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东西两边彩台上轰起一阵彩声,接着又是一阵惊讶的叹息,连坐在场子当中高台上的海龙王俞化龙,都不觉从座位上站起来。
原来就在方才那样双方一触之瞬间,祁连一狼撒手丢剑,倒在当场,而且看他躺在地上胸头起伏的情形,分明没有丧命,只是被那位蒙面人制服住了而已。
祁连一狼在边塞好手中,虽然不是顶尖儿人物,但是四尺二寸丧门剑也是极有名望的,如今竟在见面一招不到的情形下,糊里糊涂倒在地上,如何不叫周围看的人感到惊奇?
那蒙面人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沉声说道:“还有哪位下场赐教?”
夏心宁此时一直在搜索枯肠,他在猜想这位蒙面人究竟是谁?尤其听他那故意做作的说话音调,使他怀疑万分,而且方才对祁连一狼的那一招,夏心宁看得清楚,他虽然没有出剑,却是使用的击剑手法出指点穴,所以才有那么快,那么准!因此,使得夏心宁忍不住要如此推想:“如果要我下场,我能稳操胜算么?”
夏心宁心头沉重下来。
这时候场子里又下来一个人,一个满脸虬髯,身穿黑色道袍的道人。
这道人背上交叉斜插着一对宝剑,七八寸长的黑色流苏,在肩头上晃着,步履稳健,神色诡谲,站在蒙面人对面约一丈左右的地方。
他微微打了个稽首,嘴角撇着一丝笑容说道:“贫道北岳玄坛青阳观天弘……”
蒙面人似乎对天弘老道这样矫揉做作的样子看不顺眼,没等他说完,便冷冰冰地截住说道:“我不管你是谁,只要你能将我打败,你便可以在此地叫阵。只要你能连胜三场,你就是今天毁剑大会的要人,那柄闻名于世的银剑,便先要落到你手里。”
天弘老道对于蒙面人这一阵奚落,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他仍然是那样含着微笑,等待蒙面人把话说完之后,才缓缓地说道:“朋友!话可不是这样说,今天毁剑大会的主要意义,是借毁剑之事,来选出一位四塞八荒的杰出剑手,将来要重新掀起泰山剑会,横扫中原,威镇武林,如果参加的人连姓名都不知道,那毁剑大会的用意何在?”
这一番话,不仅天弘老道说得头头是道,而且慢条斯理,越发显得铿锵有声,在场中台子上的海龙王仿佛出了一口闷气,呵呵地笑道:“道长说得有理!说得有理。”
蒙面人想必也觉得语塞,当时恼羞成怒,厉声说道:“老道!你是下场比武夺魁,还是巧弄口舌前来辩论?要是比武,请你马上出剑;要是辩论,就请你出去,我没有兴趣。”
天弘老道翘起他那长满虬髯的下巴,纵声笑道:“下场前来,自然是比武,但是也要请你先通姓名报告师承。”
蒙面人刚刚沉声满带不屑地“哼”了一下,天弘老道忽然收敛起笑容,微微向前欠着身子说道:“既然不肯说出姓名,请你将真面目露出来给大家看看如何?”
这“如何”二字刚一出口,只见他身形一扑,向前冲去直如一阵旋风,既快且猛,扑向蒙面人,而且右臂疾舒,其快无比地使出一招“巧摘蟠桃”,抓向蒙面人的那一顶黑面罩。
这是非常意外的一招,而且天弘老道的身法功力,显然都是第一流的,快速、凌厉,使人无法防范,眼看得这一顶黑面罩,就要被天弘老道攫走。
果然,呼地一声,那顶黑面罩应手而起,黑画罩里面露出一团红蓬蓬,但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没有等到周围的人看清楚蒙面人的面貌,他已经一个滚翻,滚起一阵黄尘飞扬,等他再站起身来的时候,头上又戴上了一顶头巾,也是连脸都蒙起来的,只露出两只眼睛。
天弘老道正手持着黑面罩,得意扬扬地呵呵大笑,没有想到蒙面人站在对面两丈开外,怒叱一声:“卑劣!”
言犹未了,只见他右手一扬,“嗖!”一线黑色细影,快得如同闪电,射向天弘老道。
一则天弘老道正是洋洋得意,再则也没有料到蒙面人会在两丈开外出手,他见形知警,脱口狂呼:“不好!”
已经迟了,他背上的双剑刚刚拔出一半,人已经向后一倒,随着人影一闪,蒙面人一掠而回,站在那里,看不出有何两样,可是天弘老道已经血流一地,胸口一个洞,人已经气绝了。
不识货的人,惊讶天弘老道这位北岳玄坛有名的怪物,为何如此不经一击?这个蒙面人又为何如此的厉害?
识货的行家更是惊得喃喃自语:“天啦!这是驭剑术!驭剑术!”
夏心宁显然也被这一着震动了,他立即想起两个人,一个是冷三公,一个是胜黛云,因为这两个人都会驭剑术,前者他只听闻,未曾见过;后者他虽然见过,但是功力决不如目前这人。
他的心更沉重了,驭剑术是击剑的最深境界,这是一个最大的劲敌,有这个劲敌出现,夏心宁已经觉得辣手佳人段又青不是严重的问题了。
他咬紧了牙根,捏紧了拳头,按下心情,等待场子里进一步的变化。
蒙面人仿佛根本没有理会周围人们的那种惊讶和赞佩,他只是从容地回过身来,向台上的海龙王问道:“请问主人,这算不算一场?”
海龙王俞化龙此时突然变得非常客气地说道:“天弘老道是北岳玄坛一怪,一双宝剑赫赫有名,你赢了他,自然算是一场。”
蒙面人接着问道:“三场已过其二,如果再有一场,我再得胜,我就有权利可以拿下那柄银剑了?”
海龙王笑容满面地说道:“对极了!你就可以拿下这柄银剑,当着这些四塞八荒的击剑高手的面,将它毁掉,你就成为八荒第一剑手,你就可以拿‘八荒第一剑’的名义,向中原武林邀约比剑,为四塞八荒的武林朋友,扬眉吐气。”
蒙面人仿佛没有重视海龙王后面那些话,只昂然地回过身来,沉着声音说道:“天弘老道卑劣无耻,所以我才手下不留情。如果正当比剑较量高低,自然是以点到为止。还有哪位下场赐教?”
他站在那里,向四周巡视,但是,东西两边彩台,只有一片寂静。
蒙面人耐心地等了半晌,他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场内场外,还有极多功盖一时的高人,只是这时候不愿出脸罢了。相信等一会儿我拿下这柄银剑的时候,我一定可以会见四塞八荒真正的高手。”
蒙面人说完这番话,他转身向台上说道:“既然如此,这柄银剑少不得先要由我摘下了。”
海龙王笑呵呵地说道:“银剑交给你,当众毁去之后,老夫要大排海宴,庆贺你荣膺‘八荒第一剑’,从长计议今后的行动。”
他转身一伸手,身形悠悠而起,摘下那柄银剑,送给台下的蒙面人。
海龙王这一手轻功,显然是有心露给这位神秘的蒙面人看的,而且这位蒙面怪客也显然地对海龙王露了这一手,有些意外的感觉,他一拧身拔起来,接过这柄银剑,刚刚转过身来,就听到一声冷笑。
蒙面人心里一动,他双手抓住银剑正待回身看去,就听海龙王呵呵笑道:“段家大妹子今天是海心山的嘉宾,不在比剑之列,你对于‘八荒第一剑’的名义,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蒙面人这时候才缓缓地转过身来,向西边看台上看过去,只见西边彩台上,有一位绝色的美人,嘴角上正挂着一丝冷笑,真可以当得上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一双美丽动人的凤眼,冷峻无比地注视着蒙面人。
蒙面人没有说话,也只冷冷地看了一眼,便转过身去,双手捧起银剑,刚刚叫得一声:“各位朋友!……”
突然听到东边彩台上有人朗朗地说道:“这位蒙面的朋友!请你暂停毁剑,在下不揣冒昧,要来领教一番。”
此言一出,东西两边彩台上,立即引起一阵骚动,大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向东边台上看去,只见一位年轻英俊,潇洒飘逸,身穿蓝衫,腰悬长剑的年轻人,缓缓地从台上走下来。
这位年轻人刚刚一出现场内,蒙面人乍一看到,只见他浑身一震,脚下一个跄踉,几乎站立不住,晃晃然要栽倒在当场。
蒙面人显然努力在镇静自己的心情,站在那里停了半晌,他等那位青年人走近自己面前停下来,他才沉声问道:“请问阁下……”
那年轻人拱拱手说道:“在下夏心宁……”
他言犹未了,对面蒙面人的身体又是一个晃动,从他的黑色面罩那两个窟窿看进去,那一双晶莹的眼睛,亮晶晶的有了泪光。
夏心宁心里奇怪,连忙拱手问道:“请问尊驾尊姓。大名?”
蒙面人浑身起了一阵颤抖,站在那里,半晌没有回答。
突然在这个时候,海龙王俞化龙在台上叫道:“蒙面的朋友!请你稍等一下,老夫先有话说。”
他掀袍一迈步,人从台上悠然没有一丝声息,落到蒙面人的身边,向夏心宁说道:“这位夏朋友!你有请柬么?”
夏心宁摇头说道:“没有!不过,我是按照贵处规矩,连闯三道考验,进入此地。”
海龙王呵呵地笑道:“夏朋友!你错了!老夫这次毁剑大会,主要是挑选一位边塞八荒的高手,所以,凡是边塞之区的武林高手,莫不都在邀请之列,尊驾未被邀请,只有两个原因,其一,夏朋友出身中原门派,不在老夫邀请之列,其二,就像那些朋友一样……”
他说着话,朝着正面一指,正对场子中间,远约七八丈的地方,也有一个小台,台上坐着许多武林人物。
他接着说道:“他们只能参观,却没有入场争剑的地位。”
夏心宁点点头问道:“我知道!他们是被认为没有实力参加较量,所以被指定为参观的人。不过在下倒有一点疑问,这位蒙面朋友他既没有请柬,又不肯出示真面目,为何又能入场争夺银剑?他是例外?或者另有其他原因?”
海龙王还没有答话,就听到一阵蹄声震地,车声辘辘,一匹雪白的川马,拖着一辆小车,车上坐着一位头梳丫髻,身穿绿衫的使女,飞快地驶进场内来。
海龙王不由地一皱眉,那辆小马车,已经飞快驶到身边,嘎然而停。
那位眉目如画,玲珑剔透的小侍女,灵活无比,眼睛从夏心宁身上一打转,立即又附到海龙王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海龙王当时连声呵呵大笑,手捋着胡须,点头说道:“知道了!知道了!”
那小侍女飞快地福了一福,跳到马车上,矫健无比地挥动皮鞭,带着缰绳,驾着那辆小马车,驶出场去。
海龙王伸手向夏心宁笑呵呵地说道:“夏小朋友!你也是例外,你是海心山的嘉宾,请坐到西边彩台的包厢,老夫将这边事先作了结以后,我们要好好地长谈一番。请!请!”
夏心宁对于海龙王这样突然前倨后恭,感到十分奇怪,但是,他仍然站在那里没有移动,拱着双手说道:“多谢老庄主的盛意,在下感激莫名,只是晚辈要在此地先较量一阵高下,决定银剑谁属之后,再向老庄主敬聆教言。”
海龙王呵呵地笑道:“小朋友!你真是年轻人气盛,你既然身为海心山的嘉宾,又何必争夺这份毁剑的光荣?”
夏心宁摇头说道:“如果这柄银剑不能夺到手,任何光荣对于我都是过眼云烟,我不会理睬!更不会重视。”
海龙王闻言一惊,他立即觉察到这个年轻人,有些来历不寻常,他当时沉声问道:“小朋友!你如此重视这柄银剑,莫非与这柄银剑有关连?你可知道这柄银剑,任何人得到它,都要毁在当场么?”
夏心宁此时退后一步,抱拳当胸说道:“老庄主……”
他刚刚叫出一声,突然那边蒙面人旋身一掠,掩到夏心宁的身边,双手捧着银剑,送给夏心宁,沉重地说道:“夏兄!银剑在此,请你迅速冲到海边,我与你断后。”
这一个举动,大出夏心宁的意外,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接过银剑,口中问道:“请问兄台!你是……”
蒙面人厉声叫道:“事急矣!休要客套!一切日后自知。海边有船,夺得一只,尽快……”
言犹未了,只听得一声冷笑,人影闪处,卷起一阵香风,辣手佳人段又青盈盈地站在当前,伸出水葱般的手指,指着夏心宁,笑吟吟地说道:“哎哟!小兄弟!你来到此地还想走得了么?咱们那笔风流账还没有算清哩!”
夏心宁此时正是弄得心分神驰,主要他是想不透这位蒙面人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将银剑争夺到手,又为什么要将银剑白白地送给他呢?这中间一定有个很大的原因,这个原因不弄清楚,夏心宁如何能这样一走了之?所以,他压根儿没有注意到段又青的话。
夏心宁仍然是拱手对蒙面人说道:“既然事急,兄台何不与小弟同行。”
蒙面人忽然变得冷峻起来,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你不走,是因为跟人家账没有算清!”
辣手佳人段又青却在旁边接着说道:“对了!还有一笔风流账没有算清!怎么?你要吃干醋是不是?”
蒙面人呸了一声,一句话不说,探手腰际拔出一柄通体墨黑的短剑,呼地一招硬劈,砍向辣手佳人。
辣手佳人本是含着冷笑,没有将他放在心上,此时一见蒙面人如此一剑劈来,突然一惊,闪身向后一退,厉声问道:“你是谁?快点说明来历!”
蒙面人根本没有理会,抖擞精神,剑花一挽,黑剑仿佛化为两柄,只见两道黑影式走“二龙戏珠”,分袭辣手佳人的两侧偏宫。
辣手佳人柳腰一拧,人似一缕轻烟冲天拔起,从那两重剑幕之中闪电而过,但是,她倏又飘身下落,“唰”地一声,手上突然多了一柄短剑,也是通体墨黑,没有一点光泽。
辣手佳人足尖刚一触地,短剑立即向前一探,喝声:“你看我这是什么?”
蒙面人此时手中短剑已起杀着,一招“毒蜂戏蕊”,短剑就像流星一点,指向辣手佳人面门,但是,他突然看见辣手佳人如此挺剑前伸,不觉大吃一惊,连忙长吸一口气,猛煞前冲之力,短剑收回胸前,两只眼睛紧瞪着辣手佳人,也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辣手佳人说道:“你应该听说过辣手佳人段又青的字号。”
蒙面人说道:“我问的是你过去的名号。”
辣手佳人点头说道:“这才对了!你应该问我过去的名号。”
她缓缓地垂下手中的短剑,神情一变而为无限凄凉悲寂,仰望着天空说道:“过去的名号!真的已经成为过去了!数十年来,我已经忘记了我自己的本来面目。我……”
蒙面人也垂下短剑,缓着语气问道:“峨嵋三小之一,你是……”
辣手佳人突然将头—始,断喝一声:“你不要说下去!”
但是,她立即又垂下头来,有无限痛苦的说道:“你是牟天嵩什么人?”
蒙面人垂手答道:“是先师!”
辣手佳人惊呼凄厉,她伸手蒙住脸说道:“什么?先师?先……”
泪水从指缝里汨汨地流下来,但是她平静得很快,片刻之间,她擦干了跟泪,沉重地说道:“告诉我你姓甚名谁?你甚么时候拜到他的门下?他一直隐居在何处?他可有什么遗言?他现在葬在何处?”
蒙面人点点头说道:“你所问的这些,我都会告诉你!但是,此时非时,此地非地!”
辣手佳人段又青说道:“我们立即就走!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好在你银剑已经交出,一切危险都不会加诸到你身上。我们渡过青梅,我随你去找……”
蒙面人仿佛没有听到辣手佳人的话,他只是转过脸去看着夏心宁。只见四周已经围上许多人,海龙王手中拿着一柄带钩的长剑,脸色凝重,眼神迸射着杀气,慢慢地向夏心宁逼将过去。
夏心宁也拔出腰中悬挂的“雪镂”宝剑,平静地站在那里,眼见得就是一场石破天惊的拼斗。
蒙面人不觉转过身去,手握住了短剑的柄,显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辣手佳人在一旁说道:“你用不着帮他,他的功力看来不比你差,单凭他手里那柄‘雪镂’剑,在场的人,难能有人一敌。”
蒙面人摇头说道:“双拳难敌四手。”
辣手佳人突然微微笑将起来说道:“我早已经瞧出你们是旧识好友,你既然不肯以真面目见他,想必一定有难言的苦衷。走吧!你用不着再担心他的安全!眼见得他就是海心山海龙王的乘龙快婿了,你想他还有危险么?”
蒙面人一惊,人向后一退,问道:“你说什么?”
辣手佳人段又青说道:“方才小婢驾车来时,我就已经看出其中的奥妙。俞化龙是我的好朋友,我很了解他,他对于那唯一的女儿,简直是唯命是从。这位夏心宁既然是俞化龙女儿的心上人,俞化龙就是有天大的火气,也会烟消云散。”
她说到此处,忽然长叹一口气说道:“我昔日以一念之忿,坠落罪孽,如今我以一念之悔,孽海回头,我再也不愿意看到这些是是非非、七情六欲,我们走吧!你已经尽到朋友的心意了!”
蒙面人显然有些激动,他微有颤意地问了一句:“俞化龙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辣手佳人说道:“千手玉女俞良蕙。”
突然她又一指说道:“你看!那不是俞良蕙来了么?”
蒙面人立即抬头看去,只见一辆小马车,风驰电掣地冲过来,车上站着一位年轻的少女,长发披肩,秀丽妩媚兼而有之。只见她眉头微蹙,满脸娇嗔,老远就叫道:“爹!你老人家方才怎么答应我的嘛!”
蒙面人此时一声长叹之余,低声喃喃地说道:“宁哥哥!祝福你啊!”
辣手佳人惊讶问道:“你怎么哭了?”
蒙面人摇摇头说道:“我们走吧!”
两人飞快地展开身形,直向海边奔去。
四周围的人围得很多,而且每个人都是紧张奇怪兼而有之,因为大家都被方才夏心宁的两句话吓得怔住了。大家几乎都瞪大着眼睛,望着场子当中的海龙王俞化龙和这位自称蓝衫客的后代门人夏心宁,究竟如何了断这一场争论。
毁剑大会演变到如今这样结果,倒是大家所料想不到的。
由于这个情形的突转直下,使得大家都将注意力集中到夏心宁的身上,辣手佳人和蒙面人的匆匆而去,倒是没有人多看一眼。
尽管场子外面没有人讲话,大家心里都是充满了疑问:“海龙王的功力,我们是见过的!在边塞群雄之中,算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要不然,像海心山这样好地方,能够让他这样自由自在经管这么多年么?早就应该有人下手了。今天碰上这位姓夏的,是不是顶得住?”
“蓝衫客我们虽然久闻其名,不过像这个姓夏的,这样年纪轻轻,能有多大功力?他能接得了海龙王的几招?”
“海龙王今天要是输了,这海心山也就站不住脚了!”
“姓夏的这小子也真是初生之犊,不过常言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今天这场好看了!”
“……”
大家心里都在这样胡乱猜疑,都急不可待的期望着场内这一场拼斗开始。
这时候,一辆小马车,风驰电掣而至,老远就娇嗔薄怒,皮鞭在半空中响个不停。
俞化龙一见女儿来了,立即就像慌了手脚一样,满脸堆下笑容,放下手中的钩剑,迎上前去拉住马辔,笑着问道:“惠儿!你怎么跑来了?”
这千手玉女俞良蕙脸上一红,从马车上跳下来,上前抓住海龙王的手,微有撒娇之意地笑道:“我要不来,这一场打得可就热闹了。爹爹!你老人家怎么又这么大的火气呀!”
海龙王俞化龙呵呵大笑说道:“蕙儿!你怎么一来就尽编排爹的不是啊!你怎么不先问人家,究竟是怎么回事再说。”
千手玉女俞良蕙红着脸叫了一声:“爹!……”
但是,她立即又大方地走过来,向夏心宁点头微笑说道:“夏兄!还认识我否?”
其实,这位千手玉女俞良蕙一现身,夏心宁就感到纳闷,及至她来到自己面前,他立即恍然大悟,但是,他怎么好意思先说明呢?只好拱拱手说道:“请问俞姑娘……”
千手玉女抢着笑道:“夏兄真的不认识小弟俞良么?”
夏心宁这才涨红着脸,拱拱手说道:“原来昨天在老鸦驿,就是姑娘易钗为弁,在下眼拙,真是不敢冒认。昨天晚上,多承俞姑娘暗中相助,使夏心宁得免于危,感激不尽。”
千手玉女红着脸笑道:“这些小事也如此感激,岂不是叫我无以自容么?昨天承蒙萍水相逢,折节相交,今天当不致于因为我恢复了本来面目就变成陌生路人吧?”
夏心宁连连拱手说道:“不敢!不敢!俞姑娘如此说话,夏心宁倒真要无地自容了。”
千手玉女立即说道:“既然如此,夏兄何不请到庄上,容我稍尽地主之谊,何必在此地为着这柄银剑,彼此剑拔弩张?”
夏心宁说道:“多谢姑娘盛意!只是这柄银剑是我们师门相传之宝,夏心宁惭愧的是被宵小所算,将这柄剑盗送到此间,我千里追踪,总算上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找到这柄银剑,所以,这柄银剑问题不解决,夏心宁如何能安心作客海心山?”
千手玉女俞良蕙当时既惊且喜,睁着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夏心宁说道:“原来夏兄是宇内闻名的蓝衫客老前辈的后代门人,怪不得夏兄武功如此精湛?说的自是有理,师门至宝,如何能够轻自遗失?换过我也会拼命找回来的啊!”
她说得非常认真,对夏心宁深深地点点头,表示出她的同情,而且她当时就转过身去,对海龙王说道:“爹!要向中原武林争个高下,也用不着拿这柄银剑作为彩头。人家千里寻宝,好不容易找到此地,我们易地而处,心同此理啊!”
海龙王皱着眉锋说道:“蕙儿!你的意思应该怎么办?”
千手玉女俞良蕙说道:“这柄银剑既然是夏兄师门相传之物,自然应该物归原主,这个毁剑大会本来的初衷就不甚光明,如今自然就此了结,岂不是功德圆满么?”
海龙王皱着眉头说道:“蕙儿!这次毁剑大会,为父柬邀四塞八荒各地高人驾临此间,如果就这样结束,如何能使得大家心悦诚服?”
千手玉女说道:“各路高人亲临,爹爹吩咐大摆海宴,款待嘉宾也就是了!既称高人,必明事理,相信他们一定不会怪爹爹的。”
海龙王的一双眉头,始终没有展开,他对于自己这位爱女,实在是束手无策,而且最令他为难的,女儿所说的又不是骄横不讲理,所以他越发呐呐无言。可是,这些话由女儿对他说来,固然是有理,若是用来对付在场的各路高人,海龙王却是无法启口。
正是海龙王作难无法启口之际,夏心宁在一旁看得清楚。他将“雪镂”剑入鞘,双手抱拳说道:“俞姑娘的一番盛意,夏心宁深为感动,但正如姑娘方才所说的,任何事情,要设身处地去想别人。我想老庄主目前的情形,的确是十分为难,夏心宁不揣冒昧,愿意向在场的各位高人说明原委,并郑重告罪,如果能获各位高人的谅解,岂不是免去老庄主这番作难么?”
夏心宁言犹未了,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道:“如果我们不谅解你呢?”
这句话刚刚出口,就猛然听到俞良蕙娇叱道:“恶贼!无耻!”
夏心宁闻声知警,立即扑地大旋风,电闪回旋。他刚刚回转过身来,就看到三点黑星,疾如飞蝗,已经来到眼前,如果不是夏心宁落地盘旋,恐怕已经正好打中夏心宁的身上,虽然如此,这三点黑星依然紧逼着飞到。
夏心宁暗叫一声:“不好!”
他正待吐袖扬拂,抵挡一阵,说时迟,那时快,几乎与他拂袖的同时,一条人影以电光火石的身法,穿身而至,挡住夏心宁的面前,当时就听到“哎唷”一声,人向后一倒,夏心宁真没有料到,在这样的谈话中间,居然有人突施暗袭,他更没有料到在这样千钧一发危机一瞬的时候,会有人横身抢救,以身代他受创。
夏心宁也顾不得吐袖遮挡,匆忙里双手一伸,将前面倒下来的人,一把抱住。
他没有先看看自己怀里抱的是什么人,一双眼睛先向对面扫过去,只见站在对面的许多人当中,只有一个精瘦的汉子,露着一丝阴阴的冷笑。
夏心宁朗声说道:“是哪位高人如此暗中下手?难道就不敢公然露面么?”
这时候才听到自己怀中的人低沉乏力地说道:“夏兄!此人是子母阴阳梭翟滨,毒梭中人万无生理。”
夏心宁闻言大惊,他这才看清楚自己怀里所抱的,竟是千手玉女俞良蕙姑娘,一时间他慌了手脚,没了主意,紧张地叫道:“俞姑娘!你怎么……”
言犹未了,海龙王俞化龙悲恸万分跑过来,飞快地运动双手,点住俞姑娘手臂通往心脉的穴道。然后伸手抱过姑娘,只见他此刻老泪纵横,不尽悲怆,与方才站在台上那个威风凛凛的海龙王,有天渊之别。
夏心宁这时候忽然有无限的同情,也有无比的歉疚,他低沉地叫道:“俞老前辈!令爱不妨事吧?我真抱歉!”
海龙王突然双眼圆睁,厉声叫道:“都是你!把我的女儿……”
他说不下去了,嘴唇颤抖了半晌,忽然抽出一只手,照着夏心宁打了一耳光。
夏心宁一点也没有闪让,只听得“叭”地一声,他那俊秀的脸上,留下血红的五个指印,顿时半边脸肿将起来。
俞良蕙姑娘躺在爹爹怀里,惊得叫起来,她随即流泪哭道:“爹!你老人家怎么动手打他,这件事与他无关,一切都是女儿心愿这么做。”
海龙王流泪说道:“蕙儿!子母阴阳梭剧毒无救,你万一不测,叫爹爹何以为生?”
这一对父女伤心人语,动人心弦!夏心宁站在一旁,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慨,他沉声说道:“俞老前辈!请不要悲伤!俞姑娘的仇,我要负责报复,俞姑娘的伤,我负责找人治疗。俞姑娘这份舍身相救的深情,我更是终生难忘,如果俞姑娘有三长两短,夏心宁只要将一身血仇了却,便来海心山凭老前辈处置。”
他如此铿锵琅琅说完这一段话,拱拱手转过身去,向前走了几步,他眼神向四下里一搜,突然一声厉叱:“是好汉子敢暗箭伤人就不敢挺身相认么?海心山四周是水,没有俞老前辈的交待,你想逃到哪里去?”
夏心宁此时心中也有一种难言的悲愤,如此一声厉叱,何异是半空中顿响一声炸雷?震得附近的人,耳鼓里都嗡嗡作响。
果然,这一声厉叱之下,从人群中,挤出那位精瘦的汉子,脸上还是挂着那份冷峻的淡笑,嘴角上挂着那份不屑之意,慢慢地走到夏心宁面前两丈多远的地方站下来,冷冷地说道:“孤陋寡闻的后生小辈,你以为我会逃么?”
夏心宁点点头说道:“你就是子母阴阳梭翟滨么?你能不逃很好!”
他身后的俞良蕙姑娘忍不住叫道:“夏兄!这厮的子母阴阳梭确是厉害,夏兄要小心他弄鬼!”
夏心宁哈哈笑道:“姓翟的!你以为有剧毒的暗器,暗袭一个与你毫无干系的人,如果你有一点良心,你就应该自动拿出解药来,为海龙王的掌珠俞姑娘解除剧毒,向她表示歉意,然后你再冲着我来,夏心宁一定陪你打个高低强弱。”
子母阴阳梭翟滨嘿嘿地笑了一阵,撇着嘴说道:“俞化龙柬邀边塞高人,举行毁剑大会,如今剑没有毁掉,又听从女儿的话,大会就此了结,简直视我们如无物,就凭这一点,俞化龙就应该身中万梭,毒死当场,才对得起边塞八荒的各家高人,如今他女儿以身代过,也不过是稍减大家心头怒火而已,至于你……”
他嘿嘿地一阵纵声狂笑,指着夏心宁说道:“本来此事与你无涉,但是,你既然是昔日蓝衫客的后代门人,倒是来得适逢其时。毁剑大会既然不能毁剑,将人留在此地,岂不是更好。”
夏心宁听他这一阵狂妄之言,倒是将怒火抑压下去了,他微微笑了一笑说道:“姑不论你的话对与不对,我倒先要领教领教你这位以子母阴阳梭横行边塞的剑手,究竟有几分能耐!如果你能将我折服,我自然无话可说,如果你名不符实,输在这万目睽睽之下,我倒有两句话要奉劝于你。”
夏心宁这份沉稳与平静,却不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可以做到的,翟滨是识货的,他已经知道这位蓝衫客的后辈门人,不是轻易相与的人物!
但是,他心里还有一个打算,他今天要赢了这场较量,从此边塞八荒,子母阴阳梭的名号,将是如日中天,更为响亮。万一他输了这场较量,相信对方不敢对他有所为难,因为,俞化龙的女儿的性命,还操持在他手中,他不给解药,俞良蕙除了一死别无生路。
翟滨就凭了这个条件,昂然抬起头来,对夏心宁嗤了一下说道:“夏心宁小朋友!你要怎样较量?内外功力,兵刃暗器,任你先选择。”
夏心宁毫不在意地说道:“你是以子母阴阳梭闻名于当前,我少不得先要在这暗器上领教一二,倒要看看子母阴阳梭,到底有什么样的厉害,也好让我这个中原末学后辈,开开眼界。”
夏心宁指名先挑子母阴阳梭,倒是大出翟滨的意料之外,他“噢”了一声,点点头说道:“小朋友!瞧不出你倒是很够种嘛!我如果不抖两手给你看看,岂不是辜负了你这番盛意么?”
夏心宁索性大方地双手向身后一背,朗声喝道:“你先请!”
这个动作使得身后受伤的俞良蕙姑娘大为着急,不禁大声叫道:“夏兄!你要小心!千万不能大意。”
夏心宁心里一震,他对于俞姑娘这样一再表现真挚的关切,突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转过身来,对海龙王怀里抱着的俞姑娘,深深地注视着,沉声说道:“俞姑娘!谢谢你!谢谢你的关怀!”
几乎是与他这一转身的同时,突然一阵厉声长笑,随着一声断喝:“小子!你接着吧!”
话未说完,夏心宁身后嘶、嘶、嘶一连几缕劲风,飞将过来。
夏心宁没有料到翟滨会这样卑劣,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而且是堂堂皇皇的正式较量,实施偷袭!
这个意外使夏心宁怒火遽然上升,杀心顿起。他双手一摔,闪电一个回旋,顺势大袖一挥,顿时卷起一股强劲的罡风,对面飞来的七点黑星,受此劲道一激,来势立即为之一缓,夏心宁更不待时,左手一抬,呼地一声,劈出一掌劈空掌力。提足七成内劲,照准那七点黑星劈去。
这样一掌之下,七点黑星就如同落叶随风一样,卷到三丈开外,飞向西边彩台而去。西边彩台的观众,早已经让到一边,眼见得那七点黑星刚刚一触彩台,哗哔叭叭,一连七声乱响,七点黑星炸得粉碎,化作一大蓬牛毛烟雨,把那些红红绿绿的彩带,钉得黑黑的一片。
夏心宁看在眼里,也有一份心惊,怪不得叫“子母阴阳梭”,一个母梭,包藏着无数细小的子梭,一炸之下,周围数丈都在范围之内,稍一不小心中了一枚,问题就严重了。
他心里提高了警觉,仍然毫不为意地说道:“子母阴阳梭想必还有厉害之处尚未露出,我若不让你全力施为,空留借口,再请吧!”
翟滨这一着偷袭未中,心里已经慌了一半,此时他左右双手各扣着七枚子母阴阳梭,存心要做孤注一掷,他强作镇静地说道:“你休要高兴过度,再看这个。”
说着话右手一抖,嘶、嘶、嘶,一连三点鱼贯而来,这正是翟滨厉害的地方。他方才看到夏心宁的掌力雄浑,真气充沛,如果就以“满天星”的手法,打出所有的子母阴阳梭,说不定只消他双掌齐挥,便将几十枚子母阴阳梭扫数震飞,徒劳无功,于是他毒念一动,他双手扣足十四枚,鱼贯发来,任凭夏心宁有多深厚的内力,只怕如此连番施为,也要将他的内力耗尽,在这时候如果有一枚逼近他身旁,就不怕他不应梭倒地。
翟滨的如意算盘,打得不能不算精细。无奈技高一筹,就动辄得咎。
夏心宁一见翟滨将子母阴阳梭一连鱼贯发来三枚,他心里一动,立即从蓝衫里面,解下一根丝带,提在手中,足下忽然一送,人立即一飘而起,迎着那三枚子母阴阳梭而去。
翟滨一见夏心宁拔身凌空,心中大喜,暗自忖道:“小子!这才叫做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立即他双手齐抬,剩下来的十一枚子母阴阳梭,连分三拨,分从上中下三路连续向夏心宁飞来。
说时迟,那时快,十四枚子母阴阳梭,纷禽迎着夏心宁的身形飞来的时候,突然夏心宁手中丝带一抽,人在空中猛吸一口气,但见他蓝衫飘拂,就像是一朵悠悠的云彩,在那里飘动。
这一手“凌虚身法”,轻功中的极上乘功夫,把在场的人都震慑住了,大家都看得呆了。
但是,片刻时间过去,夏心宁身形飘然而落,他的脚步刚一站定,四周立即响起一阵惊叹,紧接着又是一阵春雷样的彩声。
原来夏心宁右手的丝带子上,就像是一串钥匙一样,挂了整整十三枚子母阴阳梭,左手拇指和食指,还轻巧地捏着一枚。
这个事实一出现,任凭翟滨是如何的阴沉老练,此时人也变得羞愧惊惶,不可言状,站在那里,呆呆地说不上话来。
夏心宁提着那一串子母阴阳梭,含着微笑向翟滨说道:“暗器已过,在下还要在尊驾兵刃上领教!”
翟滨突然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展开轻功向场外奔去。
夏心宁立即在身后叫道:“翟滨!你我的事情未了,你如此摔手一走,绝人太甚,岂是你这位自称是边塞高人所应有的行为?”
翟滨头也不回,脚下加快,去势宛如流星疾矢!
夏心宁拧身一跃,抢上前四丈,厉声叱道:“翟滨!你如此不顾信誉,休怪我手下无情!”
那翟滨哪里还理会这些?只顾一个劲全力展开脚力,向前狂奔。
此时两个人相隔已有十七八丈之遥,夏心宁突然接连几个挺身跃纵,陆地飞腾术中的“八步赶蟾”,转眼追上翟滨,只剩下三丈左右的距离。
夏心宁当时身形一落,右手一扬,那一串子母阴阳梭便带着一阵呼啸,向翟滨身后飞去。
啸声不同平常,翟滨他自己听得清楚,心中暗叫:“不好!”
赶紧一伏身,双脚一点,双臂一划,人向前一冲,贴着地面,掠过去一丈多远。他心里在想:“只要躲过着一关,相信就可以跑到海边,到了海边,船只不怕没有。”
他正是如此想得顺理成章,突然听到夏心宁在身后遥呼一声:“着!”
随着叭叭连声,十三枚子母阴阳梭炸成一片烟雨,任凭翟滨如何狡猾,也逃不过这样一阵烟雨之危,哎唷一声,人立即跌倒在地上。
夏心宁缓缓地走过来,说道:“翟滨!作法自毙,自食其果,不过你还有一线生机,只要你将解药拿出来,我立即纵你从容离开海心山。”
翟滨偏偏此时一双手臂,都中了子梭,动弹不得,而且中的为数极多,两只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一片,毒气早已内侵,动弹不得。
他自己心里明白,这时候就是拿出解药,及时服用,也难望救活自己的性命,纵然能够活命,这一双手臂,也要成为残废。
他心里一股怨愤都贯注到夏心宁身上,他只觉得如果不是夏心宁,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当时,他又痛恨海龙王俞化龙父女,如果不是这个毁剑大会,他为何会到海心山来。
有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是,也有执迷不悟到死不悔的恶人。这位子母阴阳梭翟滨,就是属于后者一类的人,他不反省自己的错误,一味责怪别人,落个至死不悟。
这都是闲话,按下不表。
且说翟滨满心怨愤,心里暗自忖道:“小子!你休要想在我身上得到一点解药,咱们落个同归于尽!”
他伏在地上不动,等到夏心宁来到自己面前不远,他突然一挺身,紧挨着地上一擦一滚,随着叭叭两声,从他身上衣服里面,射出来一股牛毛细雨样的暗器,正好朝着夏心宁射来。
这时任凭夏心宁是如何身手了得,胸腰以下,立即罩在这一蓬暗器之中,夏心宁当时一惊,脚下向后一滑,倒退了三步,低头再看身上,蓝衫下摆,钉满了一片乌黑细小的梭形铁片,他在一惊之余,挥袖拂去,他心里明白,如果不是蓝衫护体,这一蓬牛毛细雨般的暗器,情形就难说了。
再看翟滨,已经仰在那里,只剩下奄奄一息,满脸乌紫,口不能言。敢情方才他是拼着一命,将身上所剩的两枚子母阴阳梭,用力压炸,来与夏心宁同归于尽。
夏心宁一看到这种情形,忽然有一个想法,顿现心头,当时他脸色大变,飞快地抢上前去,撕开翟滨的衣服,在他身上衣袋中搜查一遍,果然,不出他所料,在衣袋中找到两个瓶子,可是已经是一堆碎片,里面的药水,已经流得干干净净。
夏心宁拿着那两个碎瓶子,站在那里发呆,心中真有说不出来的后悔:“早知道这种情形,我为什么不抢先一步制住他,这两瓶解药不就应手而得么?那样不但可以救了俞姑娘,而且也可以免除翟滨这样最后一着的同归于尽。可是如今一切都晚了!晚了……”
他呆在那里,心里就如同海边的浪花一样,不停地翻腾,不住的起伏。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夏兄!是解药已经被他毁掉了么?”
夏心宁急忙转过身来,只见海龙王俞化龙抱着俞良蕙站在对面。
俞良蕙姑娘的一双手,已经变成乌黑色,伤口正在双手的虎口上,此刻正流着黑色的血水。她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但是,她的嘴角仍然是那么倔强的挂着一丝笑容。两只眼睛,仍然是那么有光彩,紧紧地瞪着夏心宁。
可是抱着她的海龙王,仿佛突然间一下老了!是那样的衰弱老迈,再也从他身上找不到一点昔日海龙王的雄风,一双老眼看着怀中的爱女,眼睛里流露着泪光。
夏心宁此刻对这父女俩,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是无限的歉疚?是无尽的后悔?是无比的同情?是无法弥补的憾事!
他站在那里低低地说道:“我惭愧极了!迟了一步,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压碎解药的瓶子。不过……”
他终于让自己恢复了豪迈之气,抬起头来说道:“俞老前辈!俞姑娘!我身边还有几粒药,是当今名医所赠,虽然不一定能解除子母阴阳梭的剧毒,至少可以维持住不让伤口恶化下去。我要走遍天涯海角,找到解毒的圣晶,为姑娘解去中毒的痛苦。”
俞良蕙含着笑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你一点也用不着为我而感到心中不安!我的伤与你毫无关系!你身上的药能够解毒,当然最好,如果不能,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夏兄!我做了我愿意做的事,我一点也不痛苦,相反地我很快乐。”
海龙王几乎是以一种呻吟的声音叫道:“蕙儿!孩子!”
俞良蕙说道:“爹!毁剑大会到现在还没有结束,四塞八荒各路高人都停留在海心山。爹!你是毁剑大会的发起人,你不能没有一个交待,是留他们在海心山盘桓几天,稍尽地主之谊;或是任听他们自便,备好舟楫,送客出山,我们不能让客人说我们无礼!”
海龙王低沉地说道:“蕙儿!此刻不怕他们说我俞化龙无礼,就是说我该下阿鼻地狱,我也顾不得了!我的女儿落到这种田地,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使我关心?”
俞良蕙笑吟吟地说道:“爹!你怎么尽说丧气话,女儿不是得了不治之症,夏兄身畔有药,立即就要为我治疗,你还着急怎的?你快去和客人说明致歉,请夏兄带女儿回庄。”
她说得那样自然,那样毫不痛苦,海龙王倒真的被她说得高兴起来了!他双手将俞良蕙交给夏心宁,抬起手来擦去眼角上的泪光,苍老地笑道:“蕙儿!爹把事情料理完了以后,就回来看你!”
俞良蕙笑意盈盈地点点头,是一等到海龙王转过身去,走向那一堆客人时,姑娘的笑意立即消失在嘴角,眼眶里涌出成串的泪珠,她低低地叫道:“可怜的爹爹!”
这父女俩的天伦情深,把抱着俞良蕙的夏心宁看得呆了,他也不期而然地流下眼泪,泪珠跌碎在俞姑娘的脸颊上。
俞姑娘意外地一惊,她睁开眼睛,呆望着夏心宁,半晌才低声问道:“夏兄!你……你为什么哭了!”
夏心宁这才一惊而觉,他低下头,将脸在肩上擦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我被你们这样父女情深所感动了!俞姑娘!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俞老前辈!”
俞良蕙摇头止住夏心宁的说话,她含着眼泪,反倒安慰着他说道:“夏兄!我方才不是说过么?这是我愿意这么做,如果别人勉强我这样做,我会怨愤。但是,只要是自己愿意的,会有什么怨尤?夏兄!你明白‘我愿意’这句的意思么?”
夏心宁浑身一震,没有说出话来。
俞姑娘叹了一口气说道:“夏兄!劳你的驾将我送到车上,送我回庄上吧!”
夏心宁“啊”了一声,立即说道:“我真该死!忘了要为姑娘敷药。”
他抱着姑娘飞快地赶到马车旁边,马车上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位小侍女,夏心宁刚刚一踏上车,她立即抖动缰绳,催动马车,向庄上驰去。
夏心宁不敢将姑娘放下,只是紧紧地抱在怀里,虽然俞姑娘软绵绵的身体,让夏心宁温香软玉抱个满怀,但是夏心宁的心情,却没有一点绮情的念头,相反地,他沉重万分。
他心里一直是这样她想着:“万一俞姑娘中毒不治,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心何安?”
他心里反复地想着这件事,连路旁的景色,他都漠然无观,直到马车遽地一停,那小侍女说道:“请夏相公下车!”
夏心宁心神一振,他也没有想到这位小侍女怎么知道他姓夏?只是缓缓地下得车来,随着那小侍女向庄里走去。
这是一个很大的庄子,穿堂走院,越阁回廊,经过不少房屋,最后停在一间小小的竹楼前。
这间小楼建造得十分奇特,全部用斑竹编织而成,花纹极美,情调别致,楼前栽植着许多梅花,此时正当节令,红白相间,疏疏落落,开得极美。
小侍女引导夏心宁登楼,迎头挂了一个大竹子雕刻而成的匾额,上面写着古意盎然的“听涛楼”三个大字。
进得楼上,但见一床一几,四壁图书盈架,壁上挂着古筝,桌上放着瑶琴,后面还有一个小门,门外有一道走廊,廊下竟是一望无际的水,哗哗的涛声,从那里传将过来,怪不得楼口题作“听涛楼”。
那小侍女进得房来,第一句话便说道:“夏相公!这就是我们姑娘的卧房!”
夏心宁闻言一惊,他没有料到小侍女一直将他带进俞姑娘的卧房,他更没有想到俞姑娘的卧房,竟是这样一个别有情调的“听涛楼”。
他既惊且讶,站在门口趑趄不前,俞姑娘在他怀里微微仰起头来说道:“夏兄!嫂溺尚援之以手,何况我们是武林儿女?更何况我们早在老鸦驿有兄弟之谊?何必存这种世俗之见?”
夏心宁脸上一红,抱着姑娘走进去,轻轻地将俞姑娘放在床上,他才仔细地察看姑娘的毒创。
原来姑娘外号是千手玉女,是最擅长于接发暗器,今天因为情形意外,而且是一心抢救夏心宁,所以一丝之失,虽然接住了子母阴阳梭,却让梭刃划破一虎口。如今,虎口创伤已经溃烂,一双手已经黑肿到曲池以下,若不是闭住穴道,恐怕姑娘已经逆毒攻心,死在当场了。
夏心宁心情越发地沉重了,他默默地从身上拿出活华陀当初给他的三颗解毒丸药,他心里这样想:“既是解毒丸,总是可以解毒的!”
他将三颗丸药嚼碎,分成两份,敷在俞姑娘的两手伤口上,他轻轻地对姑娘说道:“俞姑娘!这三颗丸药是武林神医活华陀所赠,原来是防备苗疆毒物而准备的,如今用在此处,但不知可有神效。”
俞姑娘淡淡地笑道:“丸药有没有神效,我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有一句话,我倒是很希望听到你的答复!”
夏心宁心里动了一下,他低沉地说道:“姑娘有什么话,尽管问在当面,我决本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秉诚回答姑娘的问题。”
俞良蕙姑娘垂下眼帘,半晌没有说话,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一层红晕。夏心宁此时更是不敢说话,就是说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甚至于他此刻已经猜到俞姑娘要问的是什么,他也无法先启口。
这时候的听涛楼静极了,除了楼外那阵阵扑岸的涛声之外,在楼上几乎只剩下他们两人心跳的声音。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还没有上得楼来,就听到俞化龙在叫道:“蕙儿!蕙儿!你现在怎样了?”
夏心宁连忙站起身来,抢上前一步,打开房口的帘子,海龙王适时而至,刚一迈进房内,只见他脚步突然放松,唯恐惊动了俞良蕙,他站在床前,俞姑娘睁开一双大眼睛,低低地叫了一声:“爹!”
海龙王一眼瞥见女儿双手情形,忍不住老泪涟涟,黯然说道:“孩子!苦了你了。”
他又向夏心宁问道:“你的解药一点也不见效么?”
夏心宁有些失措的表情,他看着姑娘的一双手,默然地摇摇头。忽然,他又若有所悟的说道:“晚辈此时心神已乱,忘记一件大事。”
他说着话,隔空弹出几指,解开俞姑娘双臂通心的穴道,说也奇怪,立即觉察出俞姑娘脸上的颜色泛出红晕,不似方才那样苍白。
两只手的虎口毒创,大量地流出黑汁,而且,手臂“曲池”以下,逐渐褪去黑色,慢慢地恢复了原来的肤色。
夏心宁当时心头如释千斤重负,不由地有一股喜悦之意,涌上脸颊,他真差一点叫出:“阿弥陀佛!真不愧是活华陀!灵验如神。”
夏心宁不是那样流入浮浅的人,他也不曾那样将自己的喜怒哀乐,不保留地表露在外,但是,今天不同,俞姑娘和他萍水之交,竟然以身代受创,而且毫无怨尤,夏心宁的心头负担太重了,如果俞姑娘要因此殒命,夏心宁此生此世,永难心安,也就因为这样,如今一见俞姑娘着药见效,这一份喜悦自然难禁了。
但是,他看到站在旁边的海龙王,他立即又将那份喜悦,按捺下去。
因为海龙王俞化龙的脸色是沉重的,表情是紧张的,凝神敛气注视着俞姑娘的双手,几乎连大气也不敢出,显然,从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兴奋的痕迹。
在这种情形之下,夏心宁也只有将自己的喜悦,存在心底,他也留神看着俞姑娘的双手毒创,只见创口仍在不断地流着水,颜色已经由黑变褐,由褐变黄,由深黄变谈黄、淡黄、淡黄……
水渐渐地少了,但是,颜色却不再变,俞姑娘脸上那点红晕,也渐渐地消失了。
夏心宁正有一点诧异,突然,海龙王俞化龙一声断喝,出手闪电,立即又点住俞姑娘双臂通心的穴道,截住血脉。
夏心宁忍不住问道:“老前辈!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海龙王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分药倒是非常灵验,但是,子母阴阳梭的毒实在是太厉害了!药力已尽,而毒性未清。
据老夫所知道的,翟滨的子母阴阳梭之所以横行一时,就是由于他的毒不易清,一次解毒未除,再次用药便毫无效用。”
夏心宁急道:“那这创口怎么样?”
海龙王说道:“只有慢慢地溃烂,等到烂到全身,人才萎缩而死。”
夏心宁眼望着床上的俞姑娘,心里就像被人重重地捶了一下,人也不由地晃了一下,他几乎是呻吟地问道:“老前辈!如此说来翟滨配的毒方,就无人可以化解么?”
海龙王伸手摸着俞姑娘的手,沉痛地说道:“很难!很难!至少老夫尚不曾听说过中了子母阴阳梭的人,不用翟滨的解药而能活命。不过……”
他眼睛停到俞姑娘手上又说道:“按理说,方才药力已尽,解毒未清,创口应该立即又变成黑色才对,但是,如今依然流着丝丝黄水,这是说明你方才的药,还是很有效力。”
夏心宁吁了一口气说道:“那就好了!”
海龙王叹气说道:“但是,好不了的!老夫这里也有解毒的药,日常敷治,只能保持创口不再变化,可是蕙儿她可怜竟要一生如此双手受创,她似锦的年华,岂不就此……”
这位老海龙王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泪水不断地流下来。
躺在床上的俞姑娘,她的眼眶也涌出眼泪,但是,她倒是平静地叫道:“爹!……”
夏心宁此时失意已极,也悲愤已极,他不觉脱口叫道:“天下之大,宇宙之宽,难道就没有解除子母阴阳梭毒性的药物么?”
海龙王擦干眼泪,他抬起头来看看这位愤怒的年轻人,突然心里也有一份安慰,他觉得这年轻人还有一份难得的忠厚。
他接着说道:“子母阴阳梭并不是天下难解,因为他配药渗毒的种类太多,解药必须相生相克才行,所以外人就无法解开毒性,但是,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除,那就是得到一株灵芝草,两滴灵芝乳汁,任何剧毒都可以消除。但是,灵芝草是天生圣品,等闲难得一见,能到哪里去寻?”
夏心宁口中喃喃地说道:“灵芝草!灵芝草!”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几乎是跳起来说道:“有了!我想起一件东西,可以解除天下任何剧毒,效用决不逊于灵芝草。”
夏心宁这个喜极失常的举动,不但引起海龙王俞化龙的注意,而且也引起躺在床上的俞姑娘极大的注意。
他们父女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是什么东西能有这种灵验?还有比灵芝草更有效力的东西么?”
夏心宁也发觉自己失态了,他立即平静下来说道:“这东西虽然比不上灵芝草那样珍贵,但是,也是千载难逢的稀罕物品,而且,对于解毒的效能,说不定比灵芝草还要灵验。”
俞良蕙姑娘当然也有极大的兴奋,她睁着眼睛问道:“夏兄!你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出这东西的名称呐!”
夏心宁接着说道:“这东西名叫‘赤火链’,是一条通体红色长仅盈尺的小蛇。它解毒的功效,我已经亲自见过……”
海龙王迫不及待地说道:“现在这东西何处可以寻找?”
夏心宁说道:“原来晚辈身旁有这样一条‘赤火链’,但是很不巧的后来因为有一点挫折,晚辈和这位同伴失散,他携走了这条‘赤火链’,极有可能前往天山南麓,去寻找一位友人去了。晚辈准备即刻起程,前往天山追寻,务必要将这条‘赤火链’拿来,使俞姑娘起于沉疴。”
海龙王点点头,良久才说道:“不管你这些话是真是假,此时此地听起来,老夫还是有很大的安慰。”
俞姑娘在床上叫道:“爹!夏兄一片盛意,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如何能不相信是真?”
夏心宁恳切说道:“晚辈虽然入世未深,也知信义二字为做人立身的根本,如何敢轻易以虚言欺骗老前辈?况且,俞姑娘这双手的创伤,都是由于晚辈而起,我若再有一点假意,何以对自己的良心?”
海龙王说道:“夏小朋友!老夫一生仅得此女,若有三长两短,老夫这风烛残年尚有何意存留于人间?还望夏小朋友能将此事放在心头,如果能救老夫女儿的性命,就是老夫先室在九泉之下,也要感激不尽。”
说着话,他对夏心宁深深地一躬到地,吓得夏心宁闪到一边去,赶快还礼,口中连说道:“老前辈!你这是做什么?岂不折煞晚辈么?”
他站起身来,看看海龙王老泪纵横,满脸惶恐,似乎就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夏心宁身上,唯恐失望。夏心宁也着实有很大的感动,他不难想象海龙再一生何曾这样求过人?如今为了女儿,不惜卑躬恳求,这种伟大的亲情,令人感动!
再看床上的俞姑娘,苍白的脸上,平静得没有一点泪痕,但是,她那明亮的眸子,却也流露着惶恐之色!
夏心宁心里惑然不解:“他们父女为什么会有这种惶然不安之意?”
他心头一转,立即恍然大悟。本来也准备即刻起程了,但是,此刻!他按下行程,先将自己身上缠的银剑解下来,双手捧起,送给海龙王俞化龙。
俞化龙当时一怔,夏心宁恳切地说道:“老前辈!请你先收下这柄银剑。”
海龙王果然伸手接下银剑,放在书桌上,用手按住,问道:“夏小友!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心宁拱手说道:“晚辈此去天山,如果顺利找到了‘赤火链’,自然兼程赶回海心山,为俞姑娘治疗毒创,万一不幸,天山之行落空……”
俞姑娘忙接着说道:“你也要回到海心山来!”
夏心宁点点头说道:“是的!我要回到此地来!但是,不是立即回来,我要将几个可以寻找的地方,都跑遍了,万一天不顺人意,仍然落空……”
俞姑娘低垂下眼帘,低低地说道:“你也要回来哟!”
夏心宁说道:“我还有两位忘年之交,都是武林中名极一时的医道圣手,疑难百病,着手成春,请他们来看看可能解除这种剧毒。”
海龙王捋须点头,半晌不语。
夏心宁接着说道:“吉人天相,俞姑娘不致于没有一点机缘。万一……万一俞姑娘获不到这一份机缘,我已决定了,俟明年元宵泰山之会事毕之后,只要我能报却父母之仇,我将摒弃一切,回到海心山……”
俞姑娘啊了一声,接着低声自语,又像是问道:“会回到海心山来么?”
夏心宁此时朗声应道:“是的!我要回到海心山来!不但回到此地,而且我要今后的岁月,在病榻之前,侍候俞姑娘!”
俞姑娘此时像是受惊的小孩,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眼睛看着夏心宁。
海龙王一把抓住夏心宁的肩,大声喝道:“小子!你说的是真的?”
夏心宁正色地答道:“怎敢欺骗老前辈?只是晚辈说这句话的时候,自觉太过冒昧。同时,晚辈要将师门银剑,留置在此地,也算是一项保证。”
海龙王摇着夏心宁的肩,激动地说道:“孩子!亏你想得出……”
他说到此地,忽然又觉不妥,连忙转过头去,看着俞姑娘。
俞姑娘这时候也回过神来,流下两滴眼泪,颤抖地叫了一声:“爹!”
下面的话,就哽咽住了。
海龙王这才向夏心宁说道:“孩子!你的话我有两点纠正!”
夏心宁躬身说道:“老前辈!请指教!”
海龙王笑道:“第一、你还叫我老前辈么?你还叫‘俞姑娘’么?第二、你就是找到了‘赤火链’,回到海心山,难道你就不能永远住在海心山么?难道你就不能在这海心山做老夫的乘龙快婿么?”
俞姑娘那声“爹”还没有叫出来,便已经被海龙王那一阵呵呵的笑声掩盖下去。
他拍了一拍夏心宁的肩头说道:“孩子!人逢喜事精神爽,相信你这次到天山去,一定可以顺利寻到你那位友人,很快的将‘赤火链’拿到海心山来。你和蕙儿再谈一会儿,老夫为你准备渡海的船只。”
他说着话,便大踏步地走下听涛楼。
夏心宁送他下楼之后,对这位老人,分不清楚是敬爱还是同情。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有无限的感慨!
忽然,身后俞姑娘轻轻地叫道:“宁哥哥!”
夏心宁闻声一震,他仿佛听到胜黛云姑娘、厉昭仪姑娘的呼声,他的心向下一沉。他转过身去,只见俞良蕙姑娘正在呆呆地望着他,一见他转过身来,羞涩地伏下头去。
夏心宁站在床边,半晌没有讲话,他心里真有千头万绪,说不出的困扰!
俞姑娘又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夏心宁,忽然,流下眼泪,凄然地说道:“宁哥哥!我知道你完全为了可怜我,方才才会说出那些话。我爹爹哪里知道这种情形?宁哥哥!你不必为难,更不必为我而烦恼,如果找到‘赤火链’,你到海心山来,治好我的毒创,你随时可以离开海心山,即使你找不到‘赤火链’,你也不必为了可怜我,而到海心山来陪伴我一生,我也不能以一个残废的人,耽误你的锦绣前程!”
俞姑娘说到此地,人已经哭成泪人一般。
夏心宁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俞姑娘又接着说道:“不过,不管宁哥哥你怎样,就凭今天你这一句话,就凭今天我受伤之后,投怀入抱已经和你有肌肤之亲,我生是夏家人,死是夏家鬼……”
夏心宁也被姑娘这样情感激动,坦诚赤忱的话,引得流下泪来。他俯下身去,伸手轻轻抚着姑娘的双肩,低低叫一声:“蕙妹妹!”
俞姑娘抬起泪眼,望着夏心宁,泪痕满脸,惹人爱怜!
夏心宁又叫道:“蕙妹妹!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对你是爱,而不是可怜,如果仅仅是可怜,我不会拿自己的一生岁月,去可怜一个人。只是,我有一点无法说明,也无法心安。因此,使我始终耿耿于怀,不知道怎样对你说才好!”
俞姑娘说道:“宁哥哥!现在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可以说明的?”
夏心宁点点头,便坐在床沿上,低声娓娓地把自己的身世血仇,以及胜姑娘和厉姑娘两位在先的事,也说了明白。
夏心宁最后说道:“我当时所以说出愿意侍奉你的一生,那是准备在你一切治疗失望之余,我便抛弃一切,告别所有的人,来陪你一生,决没有委屈你的意思在内。可是现在……”
俞姑娘说道:“只要两位姐姐不嫌我,还有只要你不讨厌我……”
俞姑娘说不下去了,将脸伏在夏心宁怀里,说不出话来。
夏心宁也轻轻地拥着她,低低地在耳边说道:“蕙妹妹!你放心!像你这样可爱的姑娘,她们两人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你呢?再说她们也不是世俗女子,会闹个醋儿酱油什么的。只是,我觉得对蕙妹妹是一个委屈罢了!”
俞姑娘嗯了一声,意思是不让他再说下去。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温存着,只有楼外的涛声,远远地伴奏着他们的心跳。
许久,才听到楼下海龙王叫道:“孩子!你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夏心宁应了一声“即刻启程”,他便站起身来,转而将银剑拿来放在俞姑娘的床头,深深地看了姑娘一眼,说道:“蕙妹妹!但愿我此去天山,一切顺利,到时候我会和胜、厉两位妹妹一同来看你。”
俞姑娘躺在那里不能动弹,只将头不停地点着,流着泪说道:“宁哥哥!你要早些回来啊!你不要忘记在海心山还有一个人用整个心在盼望你归来。看见两位姐姐,代我问好!”
夏心宁一再应诺之余,忽然感觉到躺在听涛楼上的俞姑娘,才真正是一位寂寞的人,他觉得自己对她不仅有一份责任,而且他也希望胜黛云和厉昭仪两位姑娘,都能爱护这位小妹妹!
他匆匆地走下听涛楼,告别了海龙王俞化龙,随着庄上的人,登上渡海之舟,渡过青海,沿着青海边境,一直向西北走,取道天山。同时他心里也在默默地祝祷着,但愿胜黛云留在天山,没有离去。
但是,天下事哪里有那么顺从人意?又道是好事多磨,不如意的事情,是十常八九的。
夏心宁越过青海边境,很快地就进入了一望无垠的金沙大漠。
这金沙大漠与那“戈壁”不同,“戈壁”都是大小石头,崎岖坎坷,这金沙大漠却是一片黄沙,别无他物,放眼看去,只见天是黄的,地是黄的,一片黄色,不知道混沌初开,是不是这种模样。
夏心宁哪里见过这种情景?虽则有些好奇,却也有无限的心惊。幸好他在尚未进入大漠之前,请教过附近的牧人,他有了妥善的准备。
他挑选了两匹马,一匹骑乘,一匹背干粮清水,准备领略那风尘日色昏的大漠情调。
进入大漠之后,夏心宁被这一望无垠的黄沙吓倒了,他不敢纵骑驰骋,怕把坐骑累坏了,困在沙漠,坐以待毙。
很快地,一天过去,日色沉落,大漠上渐渐有了风声,而且气候有了极大的转变。与中午比较起来,一个是炎热的三伏,一个则是严寒三九。
夏心宁是因为日间热够了,他此刻倒不怕冷,反倒感到无比清凉,他索性下得马来,在沙地上坐下,将日间心里积压的沉闷,舒散了一下。
少时,月亮出来了!风居然渐渐小了下去。在沙漠上看月色,倒是夏心宁所未曾有过的经验,仿佛分外冷清清的。
他又上得马去,慢慢背着月色,向前走去。人影在地上拖得长长的,这时候使他想起一首古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首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倒是给夏心宁此时留下最好的心情写照。他虽然没有“怆然涕下”,但是,那一份孤单和寂寞,确实使夏心宁有无限凄清的感觉。
他想纵声长啸,他想放嗓高歌,他想有一个人这时候陪他侃侃而谈,甚而他想这时候有个人来和他作一场舍死忘生的拼斗,甚而他想……,总而言之,他此刻想的是打破这寂寞的气氛,解开心灵上的枷锁。
他如此绵绵不断地想着、想着……
不觉走了一夜,东方的阳光,又渐渐赶走了他心头的寂寞。
突然,一阵嚓、嚓、嚓……马蹄声从远地传来,夏心宁心头一振,想不到在这大漠深夜,果然有人来了。
夏心宁很兴奋地从马鞍上站起来,凝神向前看去,只见对面月下一骑滚滚而来。
来人的骑术真高明,马跑得像射箭一样,人却是站在马背上,丝毫不动。就凭这一手骑术,夏心宁不禁脱口高呼:“好精湛的骑术!”
他这样喝声未了,突然前面那人一个滚翻,从马背上滚到马头上,人从马头又滚到地上,夏心宁又不觉失惊大叫,以为那人由于他方才那一声大呼,惊掉到地上摔坏了。
可是等他再定睛看时,只见那人站在马头下,拉着缰绳,那匹奔马此刻也稳稳当当地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夏心宁哪里见过这种骑得超神入化的骑术?他连忙催马过去,及至走到近前,他不禁啊呀一声,惊呼失声,坐在马上说不出话来。
原来站在马头下面那个人,竟是一个年纪不到十岁的小孩,头上戴着一顶小帽子,白胖白胖圆圆的脸,一双眼睛,就像是夜明珠一样,闪闪发光,鲜红的小嘴,就像是涂了胭脂的少女嘴唇,浑身上下,只系了一个花肚兜,一条短牛犊裤,光着两只膀子,赤着脚,在这样冷的大漠里,他丝毫没有冷的样子。一双圆眼睛骨碌碌的瞪在夏心宁身上,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是干什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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