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江青草塥一年一度的迎神赛会,像七月的秋阳,照耀在青草塥的每一个地方,到处都洋溢着一股狂热。
迎赛会照例地要酬神演戏,而且一演戏就是半个月二十天,丝竹锣鼓把青草塥的人,生活和情感都敲走了常轨。只要晚饭一吃,太阳一偏西,再没有比看戏更重要的事了。
这是安庆有名的丁家班来青草塥演出的第五天。
这天,是个阴霾的天气,天黑的比较早,有着近来罕有的凉爽。戏台上,迎着台口挂着四盏气死风灯,照着台下黑压压的人,也照着台上汗流浃背的敲的、打的、拉的、唱的。
台上正唱着“过五关”,穿黑衣紧靠的马僮,一路斤斗翻出来,快得像是劲风吹出一朵乌云,来到台口,只见他霍地一个倒翻,骨碌碌接连又是好几个“鲤鱼打跌”,这才扑地而起,“一鹤冲天”,落在台口一亮相。台下顿时暴起一阵雷样的掌声,夹杂着粗吼的喝彩。
正在这个时候,台下人丛里有人一扬手,唰、唰、唰,飞起三点寒星,在气死风灯的照耀之下,闪着光芒,直向台口亮相的马僮身上飞来。
扮马僮的这人,显然不是一般唱戏跑码头的身手,这突如其来的三点寒星,闪电扑向面门的时候,就势在台上一式“卧看巧云”,斜地里躲过。那三点寒星却正好扎在台上检场子人的身上。红光一冒,噗咚倒地,连“哎呀”都不曾有过一声,顿时气绝身亡。
检场人一倒,武场打得正热闹的锣鼓,倏然停住,大家都惊得呆了。站在后台出场处的老板丁老六,他是从布帘里面看着前台每一出戏的,前台的一切,他比谁都看得清楚。检场子的刚一倒地,丁老六心里一沉,满脸大黑麻子顿时热气腾腾,汗珠滚滚,知道这一下问题大了。刚一掀布帘子,迎面寒星又现,一连六点分取台口的马僮,和正在掀门帘子的丁老六。
丁老六能够带着戏班子跑码头,手底下也不含糊,一见寒星迎着自己而来,一抖手中的布帘子,带起一阵劲风,迎着那飞来的三点寒星荡去,人却顿足穿身,窜到台口,刚叫得一声:“柳老板!有人暗算咱们,小心!……”
话犹未了,扮演马僮的那位柳老板,人在台口一伸双臂,一吸气,猛地长身,腾空而起,霍地一折身,扑向台下。丁老六一见不由地急得高叫一声:“柳老板!”
随着也一拧身,扑到台下。
这时候,台上乱作一团,台下也知道是出了人命,更是惊惶万状,呼爹叫娘,携儿带女,乱成一片。
丁老六刚一扑到柳老板身边,不觉心里又是一个哆嗦。麻脸变成了紫酱,指着地上躺着的一个人,颤声问道:“柳老板!柳湘!你……你出手干的?”
柳湘冷哼一声,没有理会丁老六的惊惶,一双眼睛只顾打量地上躺着的那人。此刻正是仰面朝天的躺着,脸上发紫,耳鼻七窍,也都汨汨地流着紫血。左手伸在腰际,右手掌心还扣着三张柳叶飞刀。从他一身衣着来说,这人在青草塥还是个颇有地位的人物。柳湘正待回过头来和丁老六说话,只见人丛里挤过来两个人,大马金刀地在丁老六面前一站,粗声粗气说道:“丁老板!这是怎么回事?好好地酬神唱戏,怎么闹出人命来了?这样一闹,叫我们这些主事人,如何向三乡六镇的人交代?”
丁老六此时显然被这突然间两条人命,弄得有些慌张失措,来人这样一讲话,一时张口结舌半晌答不上话来。
站在一旁的柳湘突然一摘头上那顶武生巾,一拧吊客眉,一瞪丧门眼,冷冷地说道:“二位来得正是时候,在下不明正要请教。丁家班远从安庆府应聘来到贵地,设有不周之处,尽管当面指教,如何暗箭伤人是何道理?丁家班敢跑码头吃开口饭,也就不怕无事生非的捣乱。……”
丁老六想是此时已经定过神来,一听柳湘出语顶撞,唯恐再生枝节,连忙上前一步,拦住柳湘,说道:“柳老板!你就少说一句吧!两条人命摆在眼前,大家要心平气和的来商量。”
说着话转身向两个来人拱拱手,说道:“两位明人,毋须我丁老六饶舌。丁家班来到贵地,人疏地不熟,招呼不到的地方,在所难免。如今这位……”
丁老六用手一指倒在地上的尸体,正待讲话,忽然有人叱喝着叫道:“洪大爷来了!”
先前来的两人,一听洪大爷三个字,顿时那种盛气凌人的气势,一变而为奴颜卑膝,抢步迎上去,哈腰打躬,说道:“大爷您来得正好,少爷被这小子给打死了。”
这话一出口,那位迈步而来的洪大爷,和站在一旁的丁老六都惊得“嘎”了一声。丁老六惊的是没想到倒在面前的尸首。竟是青草塥独霸一方的洪士来的儿子,而洪士来更惊诧的居然有人敢打死自己的独子。
就在两人这一楞之间,柳湘站在一旁打量这位名震青草塥的洪大爷。瘦小的身材,颏下蓄着花白胡子,削瘦见骨的脸,一双湛湛有神的眼睛,此刻满脸神情,充满了悲恸激愤。
先来的那两个人,又抢忙哈腰指着柳湘,说道:“大爷!事发的时候,这小子从台上跳到台下,小的赶到这里,少爷他已经……”
洪士来突然颏下胡须飘动,瞠目大喝道:“住嘴!站到一边去!”
继而一转脸向柳湘打量一阵,问道:“尊驾想是丁家班的看家武生,武功不弱,身手不凡,只是尊驾与小儿有何仇恨?遽然下此毒手,杀人偿命,尊驾有何话说?”
柳湘一翻那丧门眼,冷然答道:“在下正要请教,令郎与在下有何仇恨?乘人无备,连发飞刀。若不是在下眼快,早就横尸台口,现在台上已有人中刀毙命,杀人偿命之说,出自你洪大爷之口,请教洪大爷将何以教我?”
洪士来一听勃然,上前一步,厉声说道:“小儿出手伤人,自有国律在,尊驾妄自制人于死,老朽要尊驾还个公道。”
长袍一掠,左手箕张,筋骨格格一阵作响,突然一伸,闪电疾扣柳湘脉门。
这脉门是人身三十六大要穴之一,一经被人拿住,全身劲道俱失,血气立即倒流,柳湘如何不识得厉害?只见他错步偏身,让开两步。
洪士来惨笑一声说道:“果然身手不凡,怪不得小儿惨死手下,看招!”
一声“看招”,但见他长衫飘拂,人随声进,双手一分,交叉疾出,直取“肩井”、“曲池”,人快手更快,闪电之间,劲道沾衣而到。
柳湘霍然一惊,顿足倒纵,飘身数尺,喝道:“洪老头!你好不明是非,不究情理就遽然出手,柳湘并非怕你,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儿子究是死在何人之手。你要再一味逼人,休怪柳湘无礼了。”
洪士来一见自己一招“洞出双龙”擒拿法,居然被一个不知名的戏子轻易让过,已经惊诧不已,再一听柳湘侃侃而言,更是不由地一怔。双手一收,转身走到尸体面前,低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浑身止不住一阵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柳湘也缓步上前说道:“令郎惨中金沙掌,与我何干?”
洪士来突然若有所悟地猛一抬头,问柳湘道:“你尊姓柳?”
柳湘被这突然一问,也不觉愕然,点点头说道:“在下正是姓柳。”
洪士来接着问道:“江湖上人称八臂神龙柳月上与柳老板怎么称呼?”
柳湘突然惨然色变,肃立答道:“正是先父!”
洪士来闻言惊呼,叫道:“那你就是失踪廿五年的柳湘柳少庄主了。老朽洪……哎唷!……”
噗通一声,洪士来刚说到一个“洪”字,突然身体向前一栽,顿时气绝身亡。
柳湘大惊,抢步上前一把抓住,只见洪士来背上两个窟窿直冒着黑血,分明中了人家歹毒暗器。柳湘把手一松,丧门眼圆睁,向四周打量。可是,除了戏台上还在忙乱一团之外,看戏的人一见连出两条人命,洪大爷又亲自出面,大家早就走个精光。戏台周围只是一片静悄悄,没有半个人影。
柳湘心里顿时若有所感,低头看时,只见洪士来背上两个窟窿兀自汨汨地流着紫血。柳湘一弯腰,从腿肚子里抽出一把手插子,迅速地在洪士来背上创口里挑了两下,只听得叮噃落地有声,两个紫铜色染有血渍的铜指套,落在地上。
柳湘从洪士来身上撕下一块衣襟,擦干铜指套上的淤血,揣在怀里,转身只见丁老六仍旧呆立在那里,便上前拱手说道:“丁老板!无妄之灾,飞来之祸,洪士来一死,你我青草塥已经无法停留,丁老板尚不作善后的打算?”
丁老六这时候似乎才顿然觉醒,上前一步,伸出肥厚的手掌。一把抓住柳湘,低声说道:“柳老板!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说出来你可别见怪。常言道得好,三十六着走为上策。柳老板!你走吧!只要你离开了这里,青草塥的人我丁老六有办法来对付。”
柳湘微微地冷哼一声,沉吟了一会,说道:“洪士来是青草塥的一霸,如今惨遭横死,只怕难得善罢干休。丁老板一班之主,对全班生命财产,自应负起全责,柳湘一身在外,毁誉自不足论。我走是为上策,就此再见了。”
丁老六抓住柳湘的手,仍然没有放松,轻轻地问道:“柳老板肯为全班弟兄着想,丁老六终生感激,只是丁老六还有一句话要说,柳老板三个月以前,加入丁家班之时,我就看出你柳老板不是像我等江湖卖艺之流,而是一位落拓江湖的英雄,或者心中藏有隐衷,才隐身粉墨。丁老六也不敢多作请教,好在你我日后青山不改,柳老板!后会有期!”
柳湘一听丁老六指出自己是别有隐衷,才隐身粉墨,吊客眉一扬,眉宇之间,杀机顿现。俄顷才冷笑一声,说道:“丁老板真不愧是老江湖,柳湘领教了。但愿你我后会有期!”
说声:“再见!”倏地长身振臂,人像一头大鸟,掠地腾空数丈,人影子在黑暗中一闪,瞬息不见。
丁老六眼看着柳湘临去的身手,吓得目瞪口呆,自己在江湖上跑码头二三十年了,何曾见过这等身手?原来知道他是一个落魄江湖的好汉,没料到竟是一位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丁老六禁不住自我惭愧,闯荡江湖二三十年,阅人多矣,今天算是走了眼,可是,丁老六也止不住心里一阵奇怪:“柳湘以一个身怀绝技的好手,为什么要隐身粉墨?”
望着那苍茫的夜色,那早经逝去的人影,丁老六感到一阵茫然。
其实,感到奇怪与茫然的,何止是丁老六?方才一跃而逝的柳湘,此刻的心情,才是更感到奇怪和茫然呢!
柳湘振臂一跃之后,并没有离去,人在半空中吸气翻身,轻轻地落在一棵高达丈余,浓荫密盖的大树上,注视着现场的情形。
等了半晌,除了丁老六在大声叱喝着,指使人在收拾戏台上衣箱行头之外,周围竟有一种令人难堪的寂静。躺在空场子中间的两具尸首,洪士来和他的儿子,依然是一横一竖的摆在那里,夜风掀起死人的衣襟,像是一双无主的孤魂。
柳湘不由地心里起了疑惧,暗自想道:“洪士来是青草塥独霸一方的名人,如今父子惨遭横死,半晌竟没有人来问信,这中间定有原故。”
柳湘想到这里,突然浑身一阵寒栗。禁不住暗自骂道:“柳湘!柳湘!枉自恩师廿年的教道培育,连这点事理都分不清,还讲什么快意恩仇,仗剑武林?这洪士来的儿子与自己毫无相识,飞刀制命,事出无因。九刀未中,旋即被人重手法致死,这分明是受人胁迫,然后杀以灭口。洪士来可能与自己往事有关,故此被人暗施毒手。哎呀!寻访五年,毫无珠丝马迹,今天稍有线索可寻,又被人先下手灭迹。”
柳湘一阵自我艾怨,忽又心头一震,暗想道:“洪士来一死,他还有家,我何不循着这条线索,追寻一趟。”
转身对戏台上一瞥,已经是人去台空,空地上仍旧是两具尸首,没有人理会。柳湘正待拧身扑下,转而一念:“青草塥对此事至今无人闻问,只怕不是好兆头,而是暗中另有行动,此地不容多留,早走为妙。”
柳湘心动形移,从树荫里单手一吊,弹然而出,远落树底两丈,稍一认定方向,提气点足一跃,蜻蜓点水,飞燕掠波,向青草塥市镇奔去。
一路疾行不到数十丈远,忽然看见来路上人影晃动,人声嘈杂,直向戏台方向奔去。柳湘心知有异,转身一扑,远离官塘大道,田野平畴间,正好有一幢楼房矗立,柳湘靠近墙根,不敢提功凌空上跃,当下一贴风火沿墙,施展“壁虎游墙功”,游揉而上。
柳湘刚一伏上墙头,留神看去,突然间只听得一阵锣鸣,响澈这寂静的夜空,金锣声中人声发喊,火把齐明,人潮汹涌,一齐扑向戏台,而且四周包围。
柳湘心里暗自叹道:“丁家班今晚之事,有口难辩。不知丁老六一行能否安然脱走,否则,只怕……”
正想到这里,忽然脑后一丝劲风,破空有声,嘶嘶作响直袭柳湘背后。
柳湘虽然眼看前面,耳神却是闻声辨警,当时心里一惊,就从墙头一个滚翻,落进院内。发暗器这人,显然有心制柳湘于死命,柳湘刚才滚身下落,嘶嘶又是两缕劲风卷至。
柳湘人在空中,急切间那能躲闪。突然一伸右掌,“嚓”地一声,右掌插进土墙,直没手腕。下落的身形,借劲停在空中,左手却顺势一捞,两枚暗器落进手中,右手使劲一送,嗖地一下身形平飞五尺,立即沉气下坠,悄声喝道:“何方朋友无故下此毒手,有胆的现身一见!”
柳湘发话出声,眼神四下打量,那里有半个人影?四周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停了半晌,依然毫无动静。柳湘一伸左掌,借微光一看,手掌里赫然两枚紫铜指套,心里止不住一阵发毛,暗想道:“方才洪士来就是死于这一对指套之下,如今又来算计于我,而且转瞬踪迹不见,此人武功极为不弱,究竟何人?难道……”
刚一想到这里,屋里灯光倏然熄灭。柳湘心里一动,拧身点足,凌空人起两丈,落足屋顶,忽又一个翻身,脚步勾住屋檐,垂身一看,屋内灯光虽灭,室外微光却能看得清清楚楚。柳湘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几乎惊呼出声。赶忙一式“倒卷珠帘”,回到屋上,伏在瓦楞间,定了一会神,四下仍然是寂静无声。
柳湘这回飘身落地,先奔后进从厨房里寻出火种,点亮灯火,掌灯到前进厅房。在未进厅房之前,柳湘稍一沉吟,将灯交与左手,右手抓空作势,吐劲出掌,“哗啦”一声,两扇镂花板门,应手而倒,柳湘乘着门倒地之际,晃肩进步,穿身进入。
借着手中的灯光,柳湘这次比刚才看得更清楚,不由地汗毛发竖,掩目不忍细看,原来厅房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尸首,每个人都像是中了重手法,口鼻流血,死状极惨,而且口鼻之间,紫血依然汨汨不止,分明死去不久。
柳湘顿时想到刚才自己伏身围墙,突遭暗算之事。想是此人行凶灭门在先,暗算自己在后,只是柳湘奇怪,今晚一连串的人命,死法都是如同一辙,此人行凶目的为何?而且。以此人武功来看,不在自己之下,如何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遽下毒手?
柳湘廿岁出山,五年闯荡江湖,曾经做过跑江湖卖解的二把手,干过镖行的伙计,当过跑码头的戏班子武生……他似乎喜欢干这些到处为家穿江过湖的行当。可是,每等别人发觉他是一个武林行家,他便不辞而别。五年岁月如斯逝去,廿五岁的柳湘看过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领略过多少人间冷暖辛酸,把他磨练成一个冷酷近乎无情的人,可是,像今天晚上这样满门惨死的惨状,柳湘依然是满心不忍,觉得此人心肠过毒,若是遇上自己,定要为死者报仇。想到这里,柳湘不觉轻笑一声,失声自语,说道:“自己一身血债尚无法讨清,那里还有闲情去管别人的生死。”
放下台灯,正待穿出厅房,离此充满血腥之地,忽然听到隔壁厢房里传来一阵轻微宪宪宰宰之声,接着有人低低的一声喘息。柳湘心里一动,抬腿起身,一脚踹飞虚掩着的房门,闪身进去。刚一站稳身形,耳后物动风生,直袭脑门。柳湘挫腰前扑,右臂反抡“饿虎剪尾”,随着眼神一扫,扑迎过去,觑得近处,右手箕张,一把抓住袭来的一枝拐杖,随着劲贯右臂,一声断喝:“撒手!”
那根份量很沉的拐杖,竟轻易地被柳湘夺过手中。柳湘不由地“咦”了一声,就在这同时,咕咚一声响有人倒在地上。
柳湘先用拐杖封住面门,定神看去。只见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婆婆倒在地上,嘴角流着紫血。喘息已经十分微弱,分明是受了重伤。
柳湘放下拐杖,走过去问道:“老婆婆你还能讲话吗?”
柳湘的意思是问明行凶灭门的人,究竟是谁?日后遇见也好代他报仇,何况这行凶之人也曾暗袭过自己?
老婆婆慢慢睁开眼睛,一见柳湘,眼神遽然放亮,半晌颤抖着嘴唇,问道:“你……你是……”
柳湘点点头说道:“我是路过此地才发现有人行凶灭门,可惜来迟一步,那人已经逸去。老婆婆既然与来人过招,想必记得来人是谁?是什么容貌?”
老婆婆一直盯着柳湘在看,嘴里喃喃地在说着什么,似乎没有听清楚柳湘的话,眼神的光彩,逐渐地黯淡下去,生命的火似乎已经尽了,最后。还轻微地,连声说出:“你……你是……柳……”
熬不过来一口气,鼻孔里涌出一滩紫血,就倚着墙壁死去。
这老婆婆最后一个“柳”字,给柳湘极大的惊诧,心里不禁愕然想道:“这老婆婆如何知道我姓柳?随师习艺二十年,流落江湖五年,不仅自己的事毫无眉目,连知道自己姓柳的人都不多。据师父说是自己一岁进山,二十载不曾出山一步,难道这老婆婆以前是……”
柳湘摇摇头,自己也不敢相信,面对着这位伤重而死的老婆婆,再回想到方才在厅房里横七竖八的尸首,一向冷峻无情的柳湘,也止不住一阵曦嘘。想到自己这趟青草塥,不但没有一点收获,反而招致一场人命纷争,更是懊恼不已。信步走出厢房,站在天井里,仰望苍穹,也不知道今后何去何从,二十几年以前的血债。如今直如大海捞针,不知如何下手。
柳湘茫然的站了一会,正待越过围墙,再作打算。忽然围墙外面人声发喊,锣声震耳,柳湘一惊顿足跃上围墙,向四周一看,只见房屋四周,火炬通明,人潮汹涌,刀枪剑戟在火光下,闪着刺目的光芒,在喊声中约莫听得清楚两句:“不要放走杀人贼呀!”“捉住杀人贼与洪大爷报仇呀!”
柳湘感到一阵莫名其妙,青草塥的人方才不是奔向戏台场地去的吗?为何这会又回到这里喊捉杀人贼?难道他们已经知道这里出了灭门血案?
柳湘站在围墙上微一发怔,外面喊声嘎然停止,从人丛里走出来两个人,都是精壮的中年汉子,一个手提雪也似的镔铁双刀,右胁下佩着镖囊,另一个手持一双护手钩,双双走到围墙脚下约莫五尺的地方站住。
使双刀的右手持刀一指,厉声喝道:“姓柳的!洪大爷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趁人不备暗下毒手,暗刺洪大爷毙命,已是罪该万死,竟然你又深夜滥杀妇孺,造成灭门血案。有道是人死不计仇,纵使洪大爷与你有仇恨,洪大爷一死也就该从此了账,滥杀手无搏鸡之力的妇孺,犯了武林大忌,今日你难逃公道。”
使护手钩的早在一旁不耐,接口喝道:“老二!和这种没有理性的人,讲什么道理。拿他下来抵命不就完了!”
柳湘听在心里一惊,这被人灭门的,竟是洪士来的一家?这人如何这般毒手?前后连杀洪士来父子,还要杀戮全家?……
使双刀的一见柳湘站在墙颈沉吟不语,便高声叫道:“姓柳的!你休生逃走之念,这幢房子的周围三四百人围住,只要你一起步,就射你一个满身刺猬。只要你下来,我兄弟让你一个公平受缚。”
柳湘正盘想着洪士来的横死,与全家被杀,与自己身世的关连,正想着中间可疑之处,一听墙下如此一叫,柳湘一回神,向四周看了一眼,果然弓箭手遍布,而且个个都引弓待发。柳湘略一犹豫,立即从墙上飘身而下,站在两人之前,冷静无比地问道:“二位何以断定洪士来全家是我杀死?”
使双刀的冷笑一声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使双钩的一声暴喝,双钩盘旋,人走偏门,迳取柳湘。柳湘点足腾身,借一拔之势,闪过双钩,落在身后,面对使双刀的人喝道:“如果洪士来全家不是我所杀,二位不分青红皂白率众仗势欺人,也合于武林公道否?”
使双钩的一招落空,正自气恼,一听柳湘兀自强词相问,不由跺脚骂道:“有人亲眼看见,难道是假?事实俱在,何容狡辩。”
柳湘听说有人亲眼看见,倒是一怔,继而心里一动,忙问道:“是谁看见,如此血口喷人?”
使双钩的冷笑一声说道:“别耍图赖吧!人家道爷出家人,不会无端撒谎。不然的话,你无端深夜逗留在洪大爷屋子里何干?”
使双刀的在一旁说道:“老大!拿住他以后再说。”
双刀略一盘旋,左刀“拨草寻蛇”,右刀“玉带围腰”,分取柳湘中盘下盘,使双钩的也是一声暴喝,连扎带削,卷地而进。
柳湘一见两人合击,身法灵活,出手快速,自己也不敢大意,朗喝一声:“来得好!”
人随声起,一个倒纵,后退五尺,身子刚一停顿,猛又躬腰振臂,拔起一丈多高,人在空中双脚一分,左脚“魁星踢斗”,右脚“力踹华山”,凌空踢向两人。
这两人合击不中,正自微微一怔之际,不防柳湘竟自凌空扑来,挟风踢来两脚,这种凌空发招,用脚攻人,下盘门户大开,为递招时之大忌。两人一见大喜,心里想道:“合该你小子要死,先废去你两只脚再说。”
两人稳立不动,左手持兵器护住身体,右手各自挥动刀钩,猛削柳湘足踝。
柳湘原式不变,闪电下扑,只一闪眼之间,“呛啷啷”一阵兵刃坠地之声,两人手中刀钩,平飞数尺,还没有来得及惊诧,两人身上各自一麻,顿时委然倒地。
周围的人群一见两人倒地,齐声发喊,纷纷一拥上前,刀枪并举,把柳湘团团围住。
柳湘长笑一声,双手就地一抓,一手一个举起两人,厉声喝道:“谁敢动一动,我就把这两个人摔成肉饼。”
这一着果然立即生效,围上来的人,都呆在那里不敢动。投鼠忌器,生恐两人丧命。
柳湘回视一下周围的人,冷笑一声,把两人向胁下一挟,大踏步地走向圈外,约莫走了十几步,胁下一松,两人坠地。柳湘也随之振臂腾身,立即人起两丈,长笑声中,人影没于夜幕之中。
柳湘摆脱了那一群围攻的人,一路施展轻功,向前疾奔。约莫跑了五六里地,此时天际浓云渐散,微月从云层里透出清光,大地一片死寂。柳湘料定后面的人,一时追赶不及,收住身形,停在路旁一座土地祠的石阶上,坐着小憩。心情却似潮水起伏,汹涌潮湃,无法抑止。
仰望苍穹,想起今晚遭遇,至今犹似身坠五里雾中,柳湘是一个冷峻而有机智的人,当他渐渐冷静下来以后,细细体会今天晚上的情形,立即得到三点疑问。
第一,洪士来的儿子与自己无仇无怨,突然飞刀制命,何故?
第二,洪士来竟能指出自己死去廿多年父亲的名号,正待说明关系,又惨中暗器而死,何故?
第三,洪士来一死未了,全家继被灭门,自己无意碰上,居然就有人前去报讯,招人前来围攻,此人何人?
柳湘俯首沉思的结果,心里豁然而悟,不由击掌自语道:“洪士来之死与他全家被杀,全部由于他与自己相识,杀他的人旨在灭口。如此说来,只要追得此人,廿几载的沉冤,大白有日了。”
说到此地,霍然起身,正待向青草塥市镇奔去,忽然身后嘶嘶两声。柳湘心里一惊,扑地旋身,人化“山鸡出林”,循着暗器飞来的方向,贴地游走,向前疾进八尺,然后闪电腾身向前扑去。
柳湘闻声知警,扑地进身,都是一闪眼间的事。可是等他长身抬头之际,也只见一条人影在丈余远处一晃而逝。
柳湘那能再错过这个机会,起身急追。一面大声喝道:“朋友!三番两次无耻偷袭,算那门子好汉?你要取柳湘的性命,就该站住,咱们手底下见个真章。”
那人身手显然不在柳湘之下,一晃身之间,早从远远数丈,没人黑暗影中,留下一声冷笑。柳湘那里肯放松,放开脚步,一路急追而下。
前面的黑影时隐时现,两人始终保持着七八丈的距离,柳湘一面紧紧盯住追赶,一面心里骇然想道:“此人身手不在我之下,为何坚不露面?难道怕我认出真面目?”
心里一觉得奇怪,越发提足功力猛扑。一前一后追逐了将近一盏热茶辰光,前面忽然有一丛黑影,拦住去路,那人刚刚扑进黑影里,就失去踪迹。柳湘赶到近前,原来是一座道观,黑越越地一大遍房屋。
柳湘停住身形,打量这座道观建筑得壮丽堂皇,此时却是沉静寂然无声,也没有一丝灯光。柳湘心里想道:“前面那人来到这道观里面,就隐然不见,准是观里的道人。”
刚一想到这里,顿时就隐然心里一动,拍着额角骂着自己说道:“方才在洪士来住宅前与我动手的两人,其中一人不是分明说是一位道爷报讯?我如何这等糊涂?”
愈想愈对,顿时雄心奋起,也不管这座道观如何,即使是龙潭虎穴,也要深闯一番。意念一决,人在墙脚下一矮身,突然伸臂点足,嗖地拔起两丈多高,扑上两丈高的风火沿墙,刚一停足,立即身化“白云出岫”,悠然离墙平飞三丈,越过跨院,落在第一进的屋脊之上。
柳湘此刻心里虽无所惧,但是却也深具戒心。方才追赶那人,既然具有如此身手,这道观内必是好手如云,自己这种深夜暗探,为武林之大忌,只要稍不小心,自己就难免来时有路,去时无门。
戒心一具,伏在屋脊上,不敢轻举妄动,运用目力向四周看去,此时居高一望,才发觉这座道观果然巍峨壮观,屋脊鳞比,在黑暗中不见边际。
柳湘伏在屋脊上,心里禁不住感到茫然,想道:“如此大的一座道观,我到那里去寻找这人?何况面都未见,即使找到,也认不出来呀!”
继而转念想道:“管他呢!慢慢逐屋寻找再说!”
想罢左手一按瓦楞,平身吸气,越过一进房屋,飘身落地,掩身于一个荷池旁边。荷池中绿盖迎风,清香扑鼻,柳湘借着荷叶阴影,长身向厢房里看去,但见扉窗半掩,房内漆黑一片,看不清房里有任何动静。
柳湘此时胆气顿生,雄心复炽,晃身滑步,闪电来到窗前,双手一搭窗槛,正待腾身人内。忽然背后一声低喧:“无量寿佛!”
柳湘大吃一惊,倏地转身,双掌交胸一错,护住面门,定睛看去。微月清光之下,但见一位须发俱白的老道,站在跨院当中,面对自己而立。微光迷蒙,看不清楚老道的面容,但觉得他俨然而立,无形中有着一股凌人的威仪。
老道一见柳湘转过身来,便低声说道:“玄天观道家清修之地,施主夤夜来此,有何贵干?”
柳湘一见自己形藏已被发觉,便也不再隐瞒,便昂然答道:“青草塥连出命案,祸及灭门,凶手隐人此地,在下特来寻查!”
老道显然微微地一震,随即低声说道:“玄天观安份守纪,百年来从无恶人敢来滋事,青草塥命案凶手,不敢轻率进入敝观,施主毋乃眼误?”
柳湘冷笑说道:“老道爷!在下从青草塥追踪到此,亲眼看见他隐入贵观,这眼误之事,尚不至发生。”
老道闻言说道:“如今施主意欲何为?”
柳湘昂声答道:“我要搜查凶手,治以杀人偿命之罪。”
老道喧了一声:“无量佛”,说道:“此事关系敝观清誉,贫道不敢擅主,请施主待贫道天明时禀过掌门人,再作定夺。”
柳湘冷笑连声说道:“好个不敢擅主,推托得天衣无缝。在下却无此耐性等待时刻,老道爷你请吧!在下可要失陪了!”
说着迈步起身,就要离去。老道伸手一拦,说道:“施主要到那里去?”
柳湘停步瞠目答道:“在下要去搜查凶手!”
老道退后一步,稽首说道:“玄天观清修之地,不容施主如此胡为,施主执意如此,贫道职责所在,就要得罪了。”
柳湘闻言双掌立即功行劲达,慨然说道:“玄天观十方香火之地,十方人等都可来得,老道爷既要拦阻在下,在下不揣冒昧,倒要领教玄天观的绝技,请吧!老道爷!”
老道一看柳湘气势昂然,毫无惧色,不由均暗暗点头,沉吟了半晌,说道:“贫道年近八十,四十年来从未与人交手,施主与贫道无冤无仇,何苦破颜相对?施主执意要以武相见,这样吧……”
长袖一拂,从荷池里摘下一枝荷叶,去叶留茎,擎在手中向柳湘说道:“动手过招,拚命之为,施主与贫道何至于此?且借荷叶嫩茎,印证一下即可。施主自信能借荷茎之力,抵退贫道,玄天观任凭施主搜查,如果施主不幸败于贫道这一茎之力,贫道斗胆,就请施主退出玄天观如何?”
说着话,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夹住荷茎,送到柳湘面前。柳湘站在那里,一时被这种未曾见闻的比武方式怔住了。心里想道:“荷茎脆弱,稍一用力即折,分明他是凭借物传力的功夫,来与我一较高低。”
老道一见柳湘踌躇不前,微微一笑说道:“施主如不愿时,贫道愿听施主高见!”
柳湘顿然豪气横生,说道:“老道爷想法高极,在下甘愿一试,如果不敌,在下撒手就走,如果老道爷不幸让在下侥幸占先,老道爷幸勿食言。”
老道微微一笑,点头说道:“施主如果能胜过贫道,贫道以这颗白发苍苍的大阳之首保证,玄天观让施主尽情搜个痛快就是?”
柳湘不再言语,一伸右手,也用拇指和食指,夹住荷茎,足下沉气稳桩,身形微蹲,道声:“老道爷请留神,在下这就施为了!”
老道纹风不动,神情飘逸地站在那里,左手一拂颏下银须,大袖飘拂,含笑颔首,说道:“施主请施为!”
柳湘突然一种敬意油然而生,一反平常那种冷峻无情的傲物凌人的态度,恭谨地答道:“如此请恕在下放肆了!”
立即气沉丹田,功行右臂,逼聚九成功力,从两个指头源源而出。但见荷茎微微一颤,借物传劲,隔空透力,明眼的行家一眼就会看出,柳湘此时功力已透过荷茎,正不断地冲向老道。
老道此时双目渐渐阖下,神态依然,神情一变而为严肃,稳如泰山地站在那里,柳湘知道这老道人功力不比寻常,所以一上手,便提足九成功力,全神贯注以赴。没想到老道人竟若无其事的站在那里,毫不以为意。柳湘不觉骇然,心里不禁暗想道:“昔日追随恩师习艺九华,对这借物传力隔空伤人的功夫,曾经下过一番功夫,摘叶飞花虽不能利如刀剑,却也力道沉猛,可贯层韧,如今提足九成功力,老道人毫不为意,这……”
柳湘心里一想,心神微分,突然觉得一股潜力,透过荷茎,直如波涛澎湃而来。柳湘大惊,赶忙收敛心神,沉气稳桩,那里还能稳得下来,腾、腾、腾,一连退后好几步,才勉力稳住身形。柳湘此时羞愧无比,才知道自己这身武功,与人家相差不啻天壤之别,闯荡江湖五年,如今才知道天外有天。连忙暗中一拱手,赧颜说道:“老道爷武功无敌,在下衷心敬佩,玄天观无颜多留一刻,就此告辞!”
一拱转身,头也不回,拧身就走。就在这一回身之际,突然身旁一阵衣袂飒然,人影一闪,白发老道竟落身在柳湘面前,拦住去路。
柳湘一见勃然退后一步,昂首问道:“老道爷此系何意?”
老道微笑一下说道:“施主功力不弱,必是出自名门,但是,以施主功力而言,玄天观二代弟子尚能一胜,如此只怕今夜难闯出玄天观去。”
柳湘一皱吊客眉,恶声说道:“闯不出玄天观,怨在下习艺不精,横尸溅血,绝不皱眉,老道爷如无别事,在下要走了。”
老道微一沉吟,然后说道:“是否有缘,但看施主造化。施主此去定遭阻挠,如果不敌时,请沿荷池前进,遇月牙门便钻,进入一座黄墙高耸的院落,便可安然无恙,切记!切记!”
柳湘再欲问时,老道一闪身,倏然人去无踪。柳湘自问自己轻功不弱,可是方才这老道一晃身之间便失去了踪影,柳湘只有自叹不如。可是,柳湘亦复奇怪,听老道言下之意,对自己极有好感,缘由何在?
柳湘知道此地不可久留,转身一跃,扑上屋脊,刚一打量方向,嗖、嗖一左一右突然穿身而出两条人影,拦住去路,两人手里执着一式长剑,月下耀眼,喝声问道:“施主胆大探玄天观,触犯观律,请随小道拜谒前院真人论处!”
柳湘霍然哈哈大笑,说道:“玄天观的观律,竟然管到我这俗家人头上来了。玄天观十方香火之地,人人都可来去自如,谁也无法拦阻。”
两位执剑的年青道士一见柳湘毫无惧意,便一摆手中宝剑,错步平身,长剑一挽剑花,说道:“施主不遵观律,小道们就要得罪了!”
说着双剑交挥,各踏偏宫,长剑霍然刺到,柳湘手无寸铁,不能硬接硬迎,旋腰一拧,让过左边一剑,右手箕张直向右伸,一招“乌龙探爪”,迳抓右边一人脉门。
右边这人显然吃惊于柳湘这种捷如电闪的身手,脚下一慢,刚一闪身,已被柳湘手指拂中,“呛啷啷”长剑出手,落在瓦楞之上。柳湘右脚趁势一挑,右手一探,长剑已自落在手中。正待向前扑去,脑后金铁破风,柳湘连头也不回。反手“秦王背剑”,横演“廉颇负荆”,一招两式,背击而出,只听得一阵龙吟虎啸,金铁交鸣。柳湘再回过头看去,后面来袭的道人,显然是震伤了虎口,早就退在一旁,不敢上前。
柳湘一见玄天观中的弟子也不过如此,心情一宽,右手长剑一掉,左手遥指退在一旁的两个道人,说道:“就凭你们这点伎俩,也配拦人?哼!”
一声冷哼,长剑一划飞弧,躬身伏腰,人从屋脊上,疾起两丈,身化“雁落平沙”向前进跨院中跃去。没料到脚还没有站稳,霍地周围人影一闪,齐声高喧“无量佛!”当中一位中年道人,左手持剑,右手单掌一打稽首,说道:“请施主随贫道进见前院真人。”
柳湘此时早就不把他们放在心上,毫不理睬,丧门眼一翻,唰地一声,剑化“万里长虹”,人作扑地旋风,闪电一击,分袭四人,出手之快,劲道之足,确是令人咋舌,四位中年道人也都了得,柳湘剑光一动,四人霍地一分,各自舞剑化成一道剑幕护住要害,柳湘一招“万里长虹”刚刚使尽,四人同时进身,长剑疾指,同演“投鞭断流”,横取中盘。柳湘一招使老,原意击退四人,便可腾身而走。没想到四个道人,进退快极,而且每招出手都合击分攻,同是一样招式,在四个人合力之下,威力凭增数倍。
柳湘一时大意,差点着了道儿。眼见长剑四周攻来,立即挫肩吸胸,险避右面和前面的两支剑,左手急伸,对准左边来人推出一掌,右手长剑反削,硬迎一招“饿虎剪鞭”。柳湘果然不愧是受过名师栽培,临危不乱,胆大而心细,连让带封,抽空还攻出一掌,把一气攻来的四剑,一一化去。
这四个中年道人合击一招,虽然被柳湘闪过,毫不惊奇,倏地收招错步,疾走一周,突然两剑绕空,同演“梅开二度”,两剑低回,合成“铁牛耕地”,四人分取上下盘,而且招式都不用老,剑出即变,点到就走。四个人始终有如行云流水,环走不停,手中长剑,演来恰似万点流星,银花朵朵,把柳湘包围个水泄不透。
柳湘避过第一招以后,心知这四个中年道人功力绝非方才那两个道人可比,而且合击威力惊人,赶紧心定神敛,意动剑行,人似败絮随风,脚下悠悠荡荡,随着周围的劲道,摇晃不定。手中宝剑出手成双,封、磕、挑、刺、扎,周旋在四支长剑之间,从容应接,得空还招。
五个人在跨院中上手不到十五招,优劣情势顿见。柳湘以一敌四,而且四个都是身具上乘武功的好手,尤其又具合击的威势,柳湘渐渐相形见绌,还招时机,愈来愈少。柳湘心里止不住暗暗想道:“如此托延下去,迟早会束手就擒,我再不走更待何时?”意念一决,突然舌绽春雷,挺身长剑疾出,一招“遥指落日”狠刺正面之人前胸,长剑刚出,左手扣足劲道十成,虚空疾推,劈向左边之人面门。柳湘这一亡命之击,果然生效。前面和左边两人,不敢硬接,刚一虚让半步,柳湘长剑一挽,斗大剑花在眼前一晃,人随剑起,冲出四剑包围。足下使劲一顿,冷笑说道:“四位道爷!在下没有兴致奉陪……”
柳湘收剑腾身,还没有到达院墙上,突然墙头上一声:“无量佛!”一阵劲道绵绵而至,夹着一声苍老的声音,说道:“施主!请到前院真人处听候发落。”
柳湘无暇听到他说些什么!人在空中仓忙中双掌齐翻,向上托出一掌。顿时觉得上面压下来的力道何止千钧,自己真气一泄,噗通一下,跌在地上。
柳湘一落到地上,心想:“这下可真是束手就擒了!”
人在急难之中,往往能作困兽之斗。柳湘刚一落地,毫不思考,反手一掷,长剑从背后脱手而出,只听铮地一声,不再有第二个动静。柳湘一愕,回头看时,方才围攻自己的四个中年道人,站在屋脊上遥望着自己,并没有前来追赶,自己那支长剑,插在背后门扉上,直没于剑把。
柳湘再向前看时,站在院墙上的一位长须老道人,也没有趁势追击。再一运气行功,只觉得百脉畅通,内腑毫无受伤模样,柳湘意外地一怔,立即挺身而立,转身向后奔去。刚一起步,前面又是人影一闪,有人发话说道:“施主兵刃已经脱手,还是随贫道去吧!”
柳湘一听,愕然站住,心想道:“敢情四面都已经围住,如今长剑已经脱手,如何是好?”
到这时候,柳湘才知道这玄天观果然不比寻常,只怕今天晚上难能出险。正思忖间,前面道人已经逼近一步,再次发话,说道:“施主不必执迷不悟,进入玄天观,要想擅自闯出去,却不是易事。”
这道人说的倒是事实,只是柳湘听起来觉得刺耳,转脸一看右前方,有一个盛生荷叶的荷池,顿时使他想起方才那位白须老道的话:“沿荷池前进,逢月牙门就钻”,一时脱走之心大起,暗中行功提气,突然双掌吐劲疾翻,一阵狂飙向前撞去。掌力刚发,立即借劲横进,闪身纵至荷池旁边,回顾四周,没有一个人追上来,柳湘也不敢稍停,眼望前面约四五丈处又有一个荷池,便起身疾跃,奔向前面。谁知道刚伸出头,唰、唰两道剑风从两旁劈至,柳湘此时一心脱走,无意还手,突然前身下伏,人似游蛇入洞,两脚尖一用力,“嗖”地一声,竟从剑刀下面,一溜而过。气都不曾喘过一口,二次腾身,已经到达另一个荷池。
如此一路奔腾,先后越过了七八个荷池,而且所遇到的阻力,一次比一次强。常言道是:“病急乱投医”,柳湘被困在玄天观内,四面楚歌,逃脱无方,只有按照白须老道之言,沿着荷池前进,究竟是到达何处,柳湘也是茫然。方才在第八个荷池被人迎头抢攻两剑之后,柳湘差点横尸池畔,只觉得来人剑气逼人,劲道凌厉,剑刃虽未到,一股檩人栗股的寒气,逼得人站立不住。柳湘手无寸铁。躲闪无及,只好当时一咬牙,右手疾出,骈指直敲右边这人脉门,人随手进,一侧身,倒向右边。
这样以攻代躲,以躲进招,只以一线之差,在右边这人长剑稍一停顿之际,柳湘穿身而过,只听得“嘶啦”一声,柳湘身上一件玄色紧身排扣的武生戏装,被剑锋微微扫及,撕破一个大口子。
柳湘跃进前面一个荷池荫影,惊魂甫定。奇怪的。只要柳湘一进入荷池荫影。即无人追击,好像是有意让柳湘有一个喘息的机会。
一连穿过九个荷池,柳湘已经是精疲力尽,而且是勇气全消。人在极端疲乏之际,往往便失去挣扎的勇气。柳湘连闯九关,屡经惊险,每次都是间不容发,生死边缘,知道前途,更是艰险重重,脱走无望。他站起身来,准备束手随人前往,听候发落。
柳湘刚一站起身来,只见荷池对面有一堵红墙,红墙当中有一个月牙门。柳湘一见这个月牙门,心念一动,勇气顿生,脱走之心又起,立即掩身荷池荫影里,定神盘坐,根据方才的经验,知道只要处身在荷池的荫影里,就会平安无事,无人攻击。柳湘就在这四面楚歌声中,垂帘内视,调息行功。
一个冷峻而孤傲的人,往往也有他的好处,像柳湘这样,换任何人也不致如此大胆,在四面都是敌人,随时都会束手遭擒的时候,而敢毫无顾忌地调息行功垂帘内视。柳湘九历荷池,虽然不明其中奥妙,但是他深深相信,这荷池一定是含有某种禁忌的所在。只要一入荷池,玄天观的人就不敢冒然出手。所以当他看到月牙门时,求生之念大炽,他知道从荷池到月牙门这一段不到八丈的路程,一定要经过一场惨烈的拚斗。而自己此时精力疲蔽,元气已伤,极需调息,乃不顾一切地就地静坐行功。
柳湘的内功极具基础。坐下来敛神忘我,寻气周行,浑然不知过去多久时间。待功行一大周天,睁开眼睛一看,微月已坠,疏星数点,东方晨曦渐见,黎明将至,此时院中似乎没有一点动静,玄天观各处,依然黑漆一片。晨风起处,但闻荷叶嚓嚓,凭添不少寂静的意味。
柳湘深深了解,这正是暴风雨将来临之前的片刻宁静,只要自己一现身,立即就是一场生死流血的拚斗。但是时光不停,转眼天亮在即,更难逃脱。当下稍一行功提气,但觉疲乏全失,功力恢复。柳湘暗暗说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顿时双掌托地,两脚着力,嗖地一声,一式“云龙三现”,霍然人起空中,直扑月牙门方向而去。柳湘如此猛一起身之际,早就听到“呛啷啷”一阵长剑出鞘的响声,飒飒衣袂飘动,数人眼踪而上。
柳湘心里早就有了打算,身形刚一凌空拔起,双掌疾从胁下猛向后推,一招“翅底风雷”,正好迎着后面追来的人,掌风一接,追赶的人连忙一撤宝剑,落地停身。柳湘就借这一掌反弹之力,飘身四五丈远,月牙门已经举足一跃即到,柳湘心中大喜,两臂一夹,缩肩吸气,正待飘身而进,突然由旁边撞来一阵劲风,堵住柳湘前进之路,劲道一逼,柳湘差一点稳不住身形。随着闪出一人当前而立,高喧无量佛,说道:“施主那里去!无故深夜扰闹玄天观,于理于法,皆有不合,施主回去领罚去吧!”
柳湘眼见月牙门已到,偏又被人拦住。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这月牙门内到底是什么所在。但是这已经成为他唯一脱走的希望,如今一经有人拦住,柳湘如何不急?留神一看,侧门而立的一位黑髯拂胸的道人,神采奕奕。气宇不凡,背上双插一对长剑,杏黄色的绺子,在背上颤巍巍的晃动。有方才一掌经验在先,柳湘知道这位道人功力一定不凡,但是,情势危急,若是后面人赶来,自己断无幸理。情急之际,那里还顾得其他,陡然一声大喝:“挡我者死!”
双掌交胸,极力推出,只听得前面道人轻微的一声冷笑,接着蓬地一声,柳湘身子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飞起数尺,然后噗通落在地上。
没有想到这一掌倒是救了柳湘,原来掌风一接,柳湘立即发现不对,自己与别人相差太远,赶忙撤招滑步,但是那里还来得及?当时只觉得被一股劲道一撞,自己血气翻腾,眼冒金星,身子震荡起数尺,柳湘人在空中,已经昏晕过去,等到落到地上,又是一震,这一震柳湘嘴角流血,人却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自己正好落在月牙门旁边。人愈是在死亡边缘,愈是求生之念炽烈,这个月牙门也不知给予柳湘多大希望,当时竭尽最后的一点力量,手肘点地,一个翻身,爬到月牙门上。
柳湘这样拚命一爬,显然使这位长髯道人吃了一惊,顿时大喝说道:“施主快停下来,擅闯禁地,越发无命可活。”
柳湘此时已是充耳不闻,只顾咬牙拚命,艰难万分地爬向月牙门里,长髯道人刚抢上来一步,柳湘已经爬进了月牙门,但是,柳湘也因为耗尽了最后的一点精力,顿时昏死过去。
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一阵枯竭难忘的干渴,使柳湘从昏迷中醒来。他勉力地睁开枯涩的眼睛,只觉得一阵刺眼的阳光,像针孔一样,眼睛欲睁无力,刚一准备翻动,突然五腑六脏一阵翻腾,人又昏了过去。
再度醒过来的时候,但觉凉风习习,细雨蒙蒙。柳湘躺在地上,动也不动,慢慢地用舌舐吮着雨水湿润的嘴唇,让雨水淋着脸。这样过了一会,人才渐渐地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这是一个极大的院落,有几株苍劲的古松,和几株挺拔的翠柏,还有几丛修竹,地上一片绿草如茵,夹种了些不知名的花卉,两边还有浅浅池塘,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泉水,淙淙流人池塘,此时细雨如丝,苍松、翠柏、修竹、名花,都被雨水冲洗得清绿欲滴,新鲜如画。柳湘没想到这月牙门里面,竟是这样一个如诗如画的所在,美景悦目,心情随之一宽,忘记了自己现在是身在虎口,也忘记了自己已经被人一掌震伤了内腑。只是静静地躺在地上,让雨水轻轻地淋着,享受着这不受纷扰浑然忘我的一刻。
俄而慢慢转过头来,向身后看去,赫然一堵高达两丈多的黄墙,矗立在一排修竹之后。柳湘突然止不住心里一震,立即想起白须老道人的话:“是否有缘,但看造化……钻进月牙门,便安然无恙,再越过堵黄墙……”如今月牙门已进来了,玄天观竟无人追进,此处已见奥妙,这黄墙里面,不知道究竟又有何种情景。意念一动,立即就要翻身起来,刚一翻身,立即觉得血气翻腾,忍不住“哇”地一声,一口淤血喷然而出,柳湘此时,这才觉得自己受伤过重,五腑六脏都震移了位置,顿时心灰意懒,颓然倒下。仰望着迷蒙的苍穹,心里有说不出的一种凄凉的意味,想到自己忍辱含垢流落江湖五年,廿载血仇毫无所得,今天竟葬身在玄天观内,令人死不瞑目。想到悲切处,神智一阵昏迷,人又迷糊过去。
如此昏沉沉知是又过去多久,突然感到一阵沁澈心脾的冷意,浑身为之一颤,柳湘又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微微睁开眼睛一看,自己仍旧是仰地而卧,迷蒙细雨早经停歇,一弯弦月在碧空中吐着清光,庭院中,顿成一个清凉世界。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在耳畔:“施主此刻已服下大还丹,但需静心调息,一个对时之后才能恢复元气,切忌妄动。”
柳湘急忙引颈看时,但听到一阵飒然衣袂飘动,庭院寂静如旧,人声俱杳。柳湘躺在地上暗自调息行功,果然觉得内腑不再翻腾,知是灵药发生效力,便依言闭目敛神,静心调息,然后慢慢酣然睡去。
这一觉与先前那种昏沉完全不同,睡得香甜无比,柳湘一觉醒来,又已是弦月当空,清光四泄之时。柳湘觉得头脑神智都清新无比,再试行伸臂舒腿,觉得精力犹胜寻常。心里止不住一阵欣喜,雀然翻身而起,刚一抬头时,只见迎面站着一位白须雪发的老道人,两只湛湛的眼光,正望着自己。
柳湘顿时觉悟到这老道人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饶是柳湘平时做人如何冷峻寡情,面对着救命恩人,也禁不住两滴清泪沿着脸颊滚下,立即起身上前跪伏于地,说道:“老道爷指点迷津于前,再赐灵药于后,晚辈蒙恩再三,终生铭感不忘。”
老道人闻言若无所闻,默然半晌,然后说道:“八臂神龙柳月上可是令尊?”
柳湘闻听老道人突然提起父亲名号,心里蓦然一惊,接着又止不住一阵悲愤填膺,凄然答道:“正是后辈先父!”
老道人微微叹喟一声,说道:“你眉目活脱你父亲模样,又是姓柳,我就料定你是柳月上的后裔。”
柳湘惊问道:“老道爷想是先父旧交,后辈不知,多有得罪之处。后辈愚蒙,敢请问老道爷法讳是……”
老道人凄然一笑说道:“看我走路,你应该知道几十年前江湖曾有这么一个人物!”
说着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柳湘一见欢然出声,叫道:“老道爷你是金雕双钩曲老前辈。”
老道人点头说道:“破道人的名号更容易记些。我与你父亲有忘年之交,廿五年前令尊被仇家所害,竟而祸及全家,惨遭灭门。我一步来迟,遗恨终生。那时你才一岁,不知被那位高人见义不平,携走深山。没想到廿五年后,竟在此地相见。”
破道人提起当年往事,越发引起柳湘悲恸不已,柳湘重新见过礼,突然想起问道:“老道爷当年曾参与三龙帮在太湖灵岩山所举行群雄大会,天下英雄各宗各派齐聚一堂,老道爷都有认识之人,不知已否知道后辈灭门仇人是谁?”
破道人摇摇头,说道:“当时情景至今犹是历历如绘,令人不忍回忆。我明明记得令尊以及你全家,都只是遭害于一般兵刃,毫无特殊迹象,而且,令尊在世,为人慷慨仗义,挥金济急,八臂神龙年青英名传播江浙一带,并无知名的仇家。”
柳湘闻言黯然低头,又是无限失望,连江湖高人老一辈的如破道人,而且又是父亲忘年之交,都不知道仇家为谁,这人海茫茫,自己又往何处追寻。
柳湘接着便把混迹丁家班跑码头,暗访仇人,青草塥连出血案,而自己也迭遭危险暗算,又如何追踪来到玄天观,一一说明,破道人忽然眼睛一亮,说道:“洪士来想是昔日令尊手下庄客,侥幸免于死难,对当年情景,定然有所目睹,可惜一句话都没有说明,刚一认出你是柳家后代,便惨遭暗算……”
破道人突然侧耳留神一听,肃然说道:“本观高手巡察至此,我系客位不能触犯观律。此地除掌门人之外,任何人不准擅进,掌门人恰好外出,数日内无归……”
破道人话未说完,便一提道袍,临去之前,留下一话:“玄天观是武当分支一派,观内人清修自律,毋庸置疑!”
话音一落,人去无踪,柳湘目送破道人逸去,心里又是一阵茫然。在危急中得遇父执故交,诚令人可喜,但是,久困此地,仍无脱离之法,不是长久之计,一旦玄天观掌门人回观,又将如何?
柳湘想到此地内心一阵烦躁,仰天长嘘一口闷气,忽然想到对面一堵黄墙,不知道黄墙之内究竟是什么情景。意念一动,立即拔身上跃。此时柳湘内伤已经痊愈,借一拔之势,两丈高黄墙飘然而过。
柳湘落进这堵两丈多高的黄墙,不由地失望之至。黄墙内一个小小的神殿,神龛里供着一个神位,黄幔高悬,看不清神龛里的一切。除此之外,殿内空荡荡地找不出一点东西。
神殿正面矗立着一座高不盈尺的石碑,上面刻着朱红篆字:神殿禁地,擅人者死。
柳湘站在石碑之前,发了一阵呆,面对着这座小小神殿由失望而感到奇怪,感到神秘,柳湘是一个聪颖机警的人,他首先感到如此区区小殿,空无一物,如何玄天观奉如神明不敢冒渎,除了掌门人之外,一律不许擅进?而且小殿院落周围环列如许高手拱卫,其中定有奥妙之处。
柳湘此时站在殿口,定神打量殿内,空荡荡地别无一点异样,迈步到神龛前,正待伸手掀开黄幔,忽然心里无由地一阵紧张,直冒冷汗,直觉得有一股窒人气息的压力,使人吐气不出。
柳湘暗自摇摇头,心里说道:“为何变得胆小如是?”
当下调息呼吸,提神行功,伸手一掀神龛黄幔,但见神龛里面供奉着一个神位。柳湘还没有来得及细看神位上写的字,突然脑后一丝劲风袭至。柳湘此时正是全神警惕,闻风知警,立即一式“凤点头”,低头旋腰,双手护住脸门。闪开背后一袭。
柳湘回过身来抬头一看,霎时间吓得自己卜卜心跳,原来从神龛旁边正伸着一只大手,长逾五尺,手掌箕张,大如蒲扇,指甲上黑黝黝的发光。柳湘心里想道:“这只手想是安置防护神龛的禁制,方才我一掀黄幔想是触发禁制,引出这只大手的袭击。如此看来。这神龛里面一定有何神奇物事。”
好奇之心一起,柳湘勇气又增,提神行功,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向神龛,刚一迈动脚步,只听得“咔嚓”一声,神龛旁边那只大手,突然暴长两尺,闪电一伸,迳抓柳湘左肩。而且这一抓之势,快如疾风,柳湘一时闪避不及,立即一沉桩步,一挫身腰,右手疾出,一把抓住这只大手脉门位置。大喝吐气出声,向右边一带。
柳湘这样抓住脉门一带,换过任何武林高手,都难免要一个跄踉,摔出去多远。因为脉门被扣,劲道全失,何况柳湘又是全力而为。
可是这只大手丝毫不为所动,反而一震一抖,柳湘顿时觉得虎口发热,左臂发麻。心里暗道:“不妙!”刚要松手,大手突然一摆,柳湘脚下桩步不稳,腾、腾连退两步,勉强稳住身形,脑后又是劲风袭至,此时柳湘神魂甫定,那里还敢硬接?滑步偏身,左手一按神龛前的香案,正待飘身殿外,突然觉得情形不对,左手一按,香案疾速下沉,柳湘一时收势不住,竟随着香案,下坠数尺霍然停住,抬头一看,顶上神龛轧轧转动有声,眼前遽然一亮,一条宽达两尺的地道,在一盏斗大油灯的照耀下,毕直地通往前面。
柳湘此时坐在香案上,呆呆地望着这条地下甬道,心里止不住一阵胡思乱想:“怪不得玄天观把这个院落视为禁地,原来其中有这么多的神妙,据破道爷说,玄天观是真正清修之地,自毋庸向坏处设想。然则,这条甬地前面又是甚么所在呢?”
柳湘呆坐在香案上,望着漫长的甬道,半晌没有主意。转而一念:“既然误打误撞到了此地,是祸也已经闯下来了,不管如何?也得去看一下再说。”
他飘身下了香案,打量这甬道都是缕花的青砖铺砌而成,只要微微一触,即嗡然发出铜罄般的回声,柳湘料定自己即使是全神戒备,也难防突如其来的机关禁制的突袭,索性把心一豁,昂然迈步向前走去。一时间脚步隆隆,回声不绝,有如万马奔腾,千军对阵,真是撼人心弦。
如此前进数十步,一盏斗大油灯照耀下,一个窄小紧闭的圆门,堵住去路。柳湘来到近前一看,门上挂着一面朱红漆牌,写着两行墨字:“武当秘传神功,历代掌门人习武之处。”
下款一行小字,书写着:“武当分支玄天派开山神师第一代掌门人大千真人。”
柳湘一看这面朱红漆牌,止不住“呀”然一惊,瞠然不知所措。
柳湘误撞玄天观禁地,停在历代掌门人习武秘室门前,一时惊喜失措,站在门前楞立半晌。这掌门人习武之地,所学都是不传之秘。这房内定有许多秘笈拳经,柳湘何幸能误人此地,若能进去学得绝技一两种,尔后不仅报仇举手可得,即在武林道上也可以威慑群雄。
柳湘面临这突来的良机,一时还蹰躇不前,面对着这个圆门是欲推还休。柳湘心里想道:“从上面神殿进门开始,处处设有禁制,动辄得咎,为的就是护卫这个习武室。这座圆门里更是禁制重重,当在意中,万一进去受制于禁地,在此呼天不应,岂不是从此休矣?”
柳湘转而一想,如果不进去,岂不是如入宝山空手回,而要懊丧终生?大凡习武之人,只要能求得某种秘传武功,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柳湘稍一犹豫之后,毅然立即行功提气,全神贯注,左掌护住面门咽喉,右掌缓缓推出,吐劲一推圆门,“呀”地一声,圆门应手而开,别无任何一点异样。只是霎时间,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幽幽扑鼻。
柳湘在门外稍一打量门里,但见中间供着一个神龛之外,余徒四壁。香烟袅袅,正从神龛前一个斗大的香炉里飘渺上升。柳湘仍旧是提神戒备,进得门后环绕神龛一周,毫无动静,这才把心放下,可是,随着也顿感失望万分,满以为这秘室里,堆了不少秘笈拳经之类的不传之秘,谁知道里面空徒四壁。
柳湘此时真是泄气万分,走到神龛旁边,想再掀起黄幔看看能否触动其他禁制,以图再有新发现。刚一出手要掀黄幔,一眼蹩见神龛前面的香案上,又有两行小字:“在此习武三日,各取一样绝技,毋许贪心,切记!圆门开启一次,全部禁制停止发动三日。三日后禁制再度发动,则欲出无门,各代掌门人只准于第一次进入时习练武后,不许任各随时进入。不得有违。”
柳湘看完这两行小字,心里又重新升起希望,明明说到这习武室内有多种绝技,只是时日限制,只能留此三日。可是,目前却一样都没有看见,难道这室内还有机关?另有别室?
柳湘心有未甘,沿着室的四周,慢慢仔细勘察寻找,首先发现异样的,周围的墙壁上隐隐约约的画着许多人像,好像是由于年深月久,笔迹模糊。再仔细辨认,每个人像都表现着不同的姿态,虽然画像的人画得技术不高,可是可以很明显的看出,每一个姿态都是一种掌法上的招式。
柳湘恍然大悟,顿时如获至宝,这玄天观武当分支的一派不传之秘,原来都是画在墙壁上。开山祖师用心良苦,知道如果录成拳经秘笈,必然日久流落于外,引起武林高手的窥伺,如今这样一招一式画在墙壁上,不啻是万全之策。
柳湘此时无暇细想,挨着画的人像,一个一个看下去。看到第十八个人像,后面注着一行小字:“降龙十八掌”。柳湘贪婪无止,再看下去,仍然是人像,这回画的是持剑姿势,一直看到卅六个人像后面,又注了一行小字:“天罡剑卅六式”。
柳湘此时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眼花撩乱,应接不暇,满壁上都是人像,分别注明了“伏虎神拳一百另八式”,“武当擒拿手十二式”,“玄天分水鞭七十二式”……。
整个墙壁柳湘都慢慢走过一圈以后。大约已经过去半天光景。柳湘突然想起神龛香案上明明写着限期三天,学习一样绝技,而今剩下不过仅有两天半的时间,柳湘却无主的踌躇起来。
面前摆的都是一些武林未曾一见的绝技,真不知道,何舍何取。
有道是“山中无甲子,岁月逐云飞”,但是在地室里,隔离天日,晨昏不分,三天只是转眼间的事,容不得柳湘犹豫,柳湘负手徘徊在墙壁之前,踌躇不定,愁眉不展。越是着急越是拿不定主意。
突然灵机一动,击掌自语说道:“如能学得一掌一剑,当能独步武林。先学降龙十八掌,然后再学天罡剑法。如果时间不够,按图描下形式,再自行觅地苦练,有何不可?”
转而一念。此地空徒四壁,那来纸笔描绘图形?柳湘略一思索,猛一咬牙,吊客眉一皱,叫声:“有了!”
立即放宽心情,按着降龙十八掌的图式,细心揣摹,凝神演练。柳湘天份极高,个性冷峻,却是一个习武的好材料。如今按图索骥,一招一式,分毫不差地演练起来,进步神速。
其实柳湘自追踪进入玄天观,已经不知几经昼夜,早就应该饿得毫无气力。可是此刻却是神清气足,毫无倦意。一则可能是心情一直紧张,无暇思及,一则是由于大还丹之力。等他演练到降龙十八掌的第十一式,突然一阵饥火中烧,饥肠辘辘。柳湘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粒米未进,倦意一生,立即举手乏力,还讲什么演练招式?
柳湘明知道这地室之内,空徒四壁,绝无饮食之物,可是人在绝望之时,求生欲愈发旺盛。回顾四下,别无一物可以充饥。忽然心里一动,神龛里尚未察看,也许藏有可以充饥之物,难道玄天观掌门人来习艺时,都是三天不食?福至心灵,果如此说。立即走到神龛前面,一掀黄幔。赫然一个白玉瓷瓶端端正正的放在神位之前。柳湘如获至宝,赶忙打开瓷瓶一看,一阵清香扑鼻,里面卷放着一条白绢,下面十几颗白色丸药。
柳湘急不可待的打开白绢一看,上面蝇头小楷,端端正正的写了一行字:“白霜丸一颗,可得三日不饥。”
柳湘止不住欢呼出声,不管好歹,一气吞下三粒白霜丸,放下瓷瓶,连一刻也不稍待,立即回到降龙十八掌的墙边,继续演练。
剩下的七式,每一式都是奥妙无穷,柳湘反复揣摩,仍然难能神似。越是如此,柳湘越是着意演练,他知道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精髓,那能放松?
此时柳湘如中魔一般。全神贯注,心中毫无旁鹜。等到他把降龙十八掌一一演练纯熟之后。室内悬挂的油灯,已经火花爆炸,屡次示警。柳湘那里理会得这是三天期限已到的禁制发动的信号。仍旧一心一意按照原来主意,霍然脱下外面穿的玄色武生戏装。再脱下里面的月白内衣,伸手一咬右手食指,鲜血淋漓,疼痛不已,柳湘也顾不得手痛,就以手代笔,以血为墨,以衣为纸,伏在地上,一笔一笔描绘“天罡剑卅六式”的人像。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天罡剑三十六式这一笔一笔描绘而成。等到柳湘描完最后一笔,心里如释重担,长嘘一口气,挺身而起,心里的快慰与轻松,真是无可言喻。可是当柳湘回头一看时,顿时心向下沉,差点惊叫出声,原来那两扇圆门,早就紧紧地闭得不透一丝缝隙。柳湘微一惊愕之后,立即一点双足,飞跃到圆门前,但见圆门光滑无比,别要说把手的地方,连一点缝都没有。
柳湘站在那里,心里一阵阵地向下沉,估计神龛里白玉瓷瓶所剩的白霜丸,每颗可保三天不饥,至少还可维持半月以上,只是半月以后又待如何?转而一念玄天观掌门人一旦回来,必定要到这习武秘室里来,不管来了以后,是祸是福。重见天日脱离秘室,事为必然。继而一想,设若玄天观掌门人再过月余不归,自己岂不要陈尸秘室?
想到这里,柳湘也止不住晒然失笑,世事变化无常,谁又能料到在这十天半月之内,将有如何变动?
事到如此,柳湘倒反而安下心来,先自把降龙十八掌从头到尾演练一遍,已经是中规中矩,丝毫不差。在这次演练当中,柳湘已经发觉这掌法果是威力不同凡响,每出一掌都是变化莫测,诡谲异常,而且每一掌都暗蕴擒拿手法,是徒手对招中最令人难防的掌式。演练完降龙十八掌,柳湘兀自闭上眼睛,把招式默念一遍,他自信只要稍假时日,这降龙十八掌便可以练到意动招发的程度。
正当柳湘拾起地上画好人像的内衣,穿在身上,准备端坐调息一回,忽然秘室外传来一阵轻微隆隆的声音。柳湘心里一惊,倏地睁开眼睛,凝神听去,这隆隆之声愈来愈近,声音也愈来愈响。柳湘顿时想到,这是有人经过甬道来到秘室的响声。
玄天观内除了掌门人,没有人能知道这秘室的禁制,也没有人敢乱闯到这里来。玄天观掌门人到此,将以何言相对?
柳湘正在思潮如涌,情绪丛生之际,对面圆门“呀”然而开,灯光一亮,照清楚了站在门外的人。柳湘一见,竟脱口惊呼起来。原来门外站的竟是一位年纪不过三十岁。面目清秀,颏下无须,神情飘逸,脸色严谨的年轻道人。身穿一件宝蓝色的道袍,背插一柄长剑,右手拿着一柄拂尘,站在圆门口,凛然一股英气逼人。
柳湘惊惶稍定,沉住声音问道:“你是何人?敢闯玄天观禁地?如果你是玄天观弟子,难道不知道只有掌门人才能到达此地么?”
道人微微一笑,反问柳湘说道:“你是何人?既然知道这是玄天观的禁地,你又为何擅自闯进来?”
柳湘一听这道人说话口气沉着,声音锵锵有力,分明是具有深厚内家功力,一时也摸不清楚他的身份底细。便摇摇头说道:“我不同!第一,我不是本观里的人;第二,我是误撞进来。”
那道人忽然含笑对柳湘浑身端详半晌,柳湘低头一看,自己穿着一件月白内衣,上面遍是血迹,下身满是泥土,狼狈万状,不由脸上一红,顺手抓起地上的那件玄色外套,披在身上。
道人一直和平微笑地看着柳湘,等他穿好了上衣,才开口说道:“你在此五日,收获不少,算你有缘,但愿日后好自为之,毋负今日之奇遇。此处不宜久留,快随我出去。”
柳湘惊呼叫道:“你是……”
道人微笑不理,转身向甬道前面走去。柳湘知道“此地不可久留”这话是千真万确,再留下去,将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了。立即起身正待走出圆门,霍然心里一动,转回到神龛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然后点足穿身,越过圆门,落在甬道尽头。
道人微笑的脸,一直没有平复,此刻眼神里似乎更有着一些赞许的意味。
柳湘此刻心情,却有一些纷乱,心里在想道:“这道人将要把我带到何处?将有什么结果?我如果不去又将如何?……”
他心里估计着量也无甚大害,如果要想擅自脱逃,万一脱逃不了,还空留给人家卑视,不管如何道人来引导他脱离秘室,这总是千真万确的事。就凭这一点,自己也要随他前去,看个究竟。
香案轧轧上升,停到神龛前面,神殿里灯光通明,反映着院落里已经是黑夜了。
道人首先走下香案,面对着柳湘说道:“秘室五日,学会那一种绝技?”
柳湘感觉到这道人有一种令人不能抗拒的威势,慢慢地答道:“降龙十八掌。”
道人脸容似乎微微地一动,眼睛里顿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看着柳湘半晌,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降龙十八掌!已经好几代都没有人敢冒然尝试,那是最难学成的一种绝技,怪不得你在秘室逗留五天,看来是天赐的缘份。”
接着面色一正,说道:“玄天观开山落业一百几十年以来,从无人敢撞进祖师爷所设的禁地。你今以一个派外之人,能误进禁室,而且习得绝技,想来也是天意。如今面对祖师爷神位,由你自己任意选择一条路走,其一,答应祖师爷,一俟现任七代掌门人羽化,你即日皈依三清,接掌玄天观,光大宗派。其二,你可凭借本身武功,闯出玄天观。两条任择其一。”
柳湘没想到这道人会说出这两个条件,而这两个条件,都是费人思量,关系重大。答应前者,自己就得随时准备皈依三清,出家修道。但是血仇未报,鸿图未展,便飘然出家,岂不令自己心有未甘。答应后者,降龙十八掌招式未熟,不知是否能以用来应敌,仅凭自己本身武功,已有前车之鉴,差一点在一掌之下,震断心脉,震伤五脏。
柳湘心里一迟疑沉吟,道人却又微笑说道:“时间不许尊驾久作考虑,如果认为第一项牵连太广,不妨先试第二项。不过……”
道人突然眼睛神光顿射,沉声说道:“私闯禁地,盗学绝技,不是玄天观中人,绝难容许走出玄天观一步,否则,玄天观自此永别武林,无颜立足。”
道人这两句话无异是说,若不答应前者,不是柳湘溅血玄天观,就是玄天观永绝武林。如此不两立的情势,突然激起柳湘豪气顿生,朗声说道:“第一项歉难从命,在下不自量力,愿试第二项。”
道人微微一顿,点头说道:“难能有此胆气!”
说着旋身走到神龛旁边,向柳湘说道:“你就先从这神殿闯起!”
用手指着柳湘脚下的方砖,说道:“这神殿之上,每一块方砖都是活动的,都牵制着一种机关,只要一经发动,每一块青砖,都是一触即发。从你脚下那块青砖开始,你能点足不停,越过六块青砖,到达神殿门口,算你闯出玄天观。”
柳湘一听之下,愕然不敢置信。足下方砖虽然较平常为大,也不过是一尺见方,六块方砖区区六尺距离,纵有千军万马也不能阻拦我作六尺之进。如果不是这道人另有阴谋诡计,便是他故意危言耸听。略一迟疑,立即朗声豪然答道:“出家人不能打诳语,请道长发动禁制,在下谨此敬待。”
道人微微一笑,移步到神龛右侧,伸手到黄幔里面,转面向柳湘说道:“注意脚下!”
说着右手微微一抖,柳湘顿时觉得脚下一松,身形下坠。此时柳湘已经是全神贯注,微有感觉立即提气上拔,向第二块青砖上落去。刚一点足落地,而且用力极微,可是,足下青砖却因此微微一震,还没有等到柳湘吸气提身,只听得“咔嚓”一声,只觉得一阵劲风,闪电迎头罩到。
柳湘此时一则是全神贯注,再则竭尽全身功力,来越过这六块青砖。当第二块青砖刚一晃动之同时,柳湘已猛提一口气,足下已用“登萍渡水”的功夫,几乎微不借力地飘向第三块青砖。就在这一瞬间的同时,哗啦一震,一套带钩铜网,严密无缝的罩住第二块青砖。饶是柳湘身法如何快速,右腿裤脚仍被铜网倒刺钩住,撕去半截裤脚。
柳湘刚一脱过这一网之危,真气已泄,身形落到第三块青砖上,落脚轻重。心里明知道落脚一重,危险愈大。可是自己功力毕究与“驭气凌空”的程度,相差太远。全凭一口真气拔跃身形,真气一泄,安能不沉然下坠?
果如所料,柳湘双脚落到第三块青砖的一刹,青砖遽然一沉,连带着两旁两块青砖一翻,柳湘心里刚叫得一声:“不好!”
只听得嗖地一声,从两旁青砖露出的地洞里,伸出两根圆叉,霍地一斜,便向柳湘对正叉来。柳湘此时正随着当中青砖突然下沉,脚下虚空着不上力,一见圆叉袭来,心里闪电一转,立即双手左右一分,一把抓住圆叉,借力上升,准备飘向第四块青砖。没想到这两把圆叉的力量大得出奇。柳湘双手抓住圆叉。全力一分,再借力飘身,可是圆叉相对叉来之势,力道何止千钧?等到柳湘发觉力不从心之时,已经为时已晚,铮然一声,两把圆叉已经紧紧扣在一起,恰恰锁住柳湘的腰部,悬空吊住。
柳湘仍不死心,双手兀自紧握住圆叉,竭力去分。可是两根圆叉像是生铁铸在一起,分毫不动。这才长叹一声,废然罢手。回头看时,道人站在神龛旁边,神色沉重,面容严肃,两眼神光锋利,看着柳湘。半晌,突然一伸右手,掀动黄幔,只听得一阵轧轧有声,两根圆叉迳自收回,落地铜网也已缓缓上升,地上青砖又回到原状。
道人站在那里,指点着柳湘,说道:“尊驾临危不变初衷,这份骨气,确属难能。玄天观最尊重骨气凌然的人,尊驾不能承诺接掌玄天观,我也不再勉强。但是,尊驾既已获益玄天观绝技,就当守我玄天观戒律,一切败德伤行之事,均在严禁之列,一旦触犯,绝不宽贷。请吧!玄天观已是畅行无阻,但愿好自为之。”
道人说罢一挥手,命柳湘即时离去。
柳湘听着道人这一席话,大感意外,愕然站在那里半晌无言,突然心念一动,昂然举手抱拳。说道:“道长盛意,柳湘没齿不忘。只是柳湘并非忘恩负义之辈,玄天观祖师爷授艺之德,铭刻五内。只待柳湘血仇得报,纵使千里关山,也赶来玄天观皈依三清。掌门之责虽不敢领,但愿毋违玄天观之规律。柳湘就此告别。”
言罢一躬到地,起步腾身,掠出神殿,越过高墙,直奔玄天观外。
柳湘一口气奔出玄天观,果然一路均无阻拦。柳湘也不敢稍待,全力疾奔,转眼远离玄天观五六里之遥。迎面一个黑压压的树林,柳湘一收身形,缓步走到树林边缘,找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心里却为这几天以来的奇遇,引起思潮起伏不止。
算是自己无边幸运,误闯玄天观,习得降龙十八掌,并抄绘了天罡剑卅六式图样。只要稍等时日,凭借这两种绝技,闯荡江湖,相信无人敢敌,但是,仇家的消息却依然毫无蛛丝马迹,纵然习得绝技在身,又有何用?想到这里,柳湘也止不住长叹出声,自语说道:“若不是血仇无着,冤恨在身,我真愿意从此跳出红尘……”
刚一说到此地,柳湘霍然身动,双掌交胸,厉喝一声:“林内何方朋友?有何见教,何不请出相见?”
话声甫毕,但见林里人影一闪,飘然一人落在柳湘面前,呵呵说道:“老侄台心分神驰之际,依然能够耳目聪颖若是,诚属难得。只要老侄台存心向上,玄天观算是后继有人了。”
柳湘见是破道人,上前行礼拜道:“老道爷为何也来到此地?后辈多承老道爷指点,因祸得福,感恩不尽。只因玄天观人地俱疏,也不便久留。未向老道爷面谢,尚望不罪。”
破道人笑呵呵地扶起柳湘,说道:“天意如此,不关老道人之事。只是老侄台习得绝技在身,千祈好自为之,毋负祖师爷与掌门人之盛意。”
柳湘闻言心里大惊,急忙问道:“在祖师爷神殿之中,与后辈约定两条,以及发动禁制的年轻道人,竟是……”
破道人笑呵呵说道:“有道是,有志不在年高,玄天观第七代掌门人年纪最青,功力却为历代掌门人中所仅见,而且仁心无比。……”
说着伸手从胁下拿出一个小包裹,递给柳湘,继续说道:“老道人指点你到玄天观的禁地,瞒不了掌门人的明眼。好在我是客位,与上一辈的还算有点交情,也就免予追究。当然,主要还是掌门人慧眼独具,鉴赏老侄台资质与秉赋,否则,纵使掌门人宽贷于我,也不能对你惠泽如是。”
柳湘接过包裹,觉得里面甚为沉重。破道人点头说道:“打开来看看!”
柳湘依言打开包裹,里面包了两套颇为讲究的衣裳,几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另外一卷黑黝黝圆饼,露着一个把柄。柳湘拿在手里瞠然不识,正待请问时,破道人伸手接过拇指一按机簧,右手一抽,只见“嗖”地一泓秋水,耀于眼前。柳湘禁不住顿时“呀”然出声,原来是一把闪亮的长剑,正巅巍巍地握在破道人手里。
破道人感慨万千的说道:“掌门人器重老侄台之心,由这柄灵蛇软剑可以显见。灵蛇软剑碧玉鞭,同为玄天观历代相传的镇观之宝。掌门人能以灵蛇宝剑相赠,老侄台就不能不以玄天观第八代掌门人自居了。记住!老侄台好自为之,前途无量。老道人任务已了,但愿他年后会有期。”说着转身顿足,飘然就去!
柳湘刚一接过破道人凌空掷来的灵蛇软剑,一见破道人掉头就走,急得拔步就追,连声叫道:“老道爷,请稍留法驾,后辈尚有事请教。”
但是,功逊一着,步迟一分,破道人已经去得无影无踪,顺风只飘来一句:“潜江一带熟人多,老侄台细心访察,定有所获。”
顿时人声俱杳,只留下寂寞空林,一片寂静。
柳湘凝目而望,林前一片朦胧,细嚼着方才破道人临去之时的两句话,使他踌躇不定。“潜江一带熟人多。”分明是指在潜江一带可以寻得仇人线索,在此细心访察,希望无穷。转而一念:“降龙十八掌,虽然自己已经熟记无差,但是不知能否用来御敌。天罡剑卅六式却是一招未试,如今灵蛇软剑在手,不若趁早觅地苦练,一旦招熟功成,再来潜江,何愁复仇线索无着?廿五载都已经悠悠而过,何必急于一时?”
意念一决,立即拾起地上包里的衣裳,换下身上的戏装,只留贴身绘有天罡剑图解的内衣。再把灵蛇软剑一掖衣底,收拾起包裹,认定与青草塥相反的方向,打算走到天明时再说。
柳湘这里人还尚未上路,突然背后嘿嘿一声冷笑。在如此深夜,如此冷静无边的丛林,突来如此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不怀善意之处,已是非常明显。柳湘闻声知警,霍然撤步旋身,尚未立稳身形,但见左右人影一阵飒飒风响,顿时周围被人团团围住。
柳湘定神一看,但见四个中年道人,仗剑而立,围住自己,从来人的功力以及来路方向看来,分明是玄天观的门下弟子,不知为了何故,深夜赶来而又如此气势汹汹。柳湘故作不理,转身下步向前走去,迎面一个道人伸手一拦,喝声:“那里走!”
柳湘本来准备问明来由,再作定夺,一见道人凶狠无情,显然恶意成份居多,一时他话也懒得答,左手一翻,疾推一掌,凌厉掌风,直向道人前胸“七坎”、“玄机”撞去。
拦住他的道人没料到有这突然的一记狠着,仓忙中撤步换位闪在一旁。柳湘连头都不回,点足腾身,一落两丈,这四个道人功力极为不弱,一见柳湘越围而去,立即一声叱咤,随声起步疾追,柳湘刚一落步,四个道人又一围而上,其中一人长剑一挽,指着柳湘说道:“如果今天让你逃出了玄天观四剑之手,算你运高命大,来吧!亮家伙!”
柳湘吊客眉一拧,沉声问道:“是谁叫你们来的?”
柳湘如此理直气壮的一问,倒使这四个道人为之一怔。站在迎面的那个,喉咙里打了一个哈哈,说道:“你触犯了玄天观的禁例,有死无生,擅自逃出,玄天观弟子人人得而诛之,何况我们四剑?是汉子随我等回去,活罪虽然难免,死罪却可宽贷。”
柳湘一听话风,知道不是掌门人授意而来。顿时心头一松,同时,也不由地感慨不已。玄天观门下弟子如此良莠不齐,如何能在武林中自成一派?念一及此,杀机遽生,从衣底下取出灵蛇软剑,一按机簧,嗖的一声,寒光顿现,还没等到对方讲话,出手连攻四剑,“灵山问讯”、“樵子指路”、“割袍断义”、“太公垂钓”,这一连四招,虽然不是惊人的剑法。但是,柳湘发动于突然,抢尽机先,出手又极快速,而且四个道人一见灵蛇软剑出鞘,先自惊愕分神,等到柳湘唰唰攻到,才逼得手忙脚乱的,连闪带躲,好不容易才躲开四招。
柳湘灵蛇软剑一收,冷哼一声,说道:“如此身手还配出来生事,不怕为玄天观丢人。”
四个道人被灵蛇软剑逼开之后,稍分即合,仍然把柳湘围住。四个人几乎是齐声骂道:“触犯禁律,偷盗宝物,该当何罪?”
骂声未了,四剑同时而上,人走交叉方位,剑化流星闪电,向柳湘急攻。柳湘使开灵蛇软剑,左遮右挡,前封后锁,晃眼十招过去,暂时还保住不败。
论功力剑法,这四个道人都是玄天观“镇”字辈中的高手。“玄、法、静、自、得、天、行、镇、八、荒”。“镇”字辈已是目前玄天观中的二代弟子,都有卅年以上的功力修为,四个人围住柳湘,按理不出五招,柳湘就得弃剑被擒。一则四人懔于灵蛇软剑的威势,内心怯意自然而生,灵蛇软剑削金断玉,锋利无比,使他们发剑攻招之时,多少有些顾忌。再则柳湘满脸傲然不在乎的神气,一时难知究底。如此柳湘才能勉力周旋十招。
十招一过,情势顿时分明。灵蛇软剑虽然锋利无比,但是较之一般宝剑柔软许多,柳湘使来极不顺手,威力为之大减。这四个道人既然都是玄天观中高手,交换十招之后,已经把柳湘看清楚了究竟。突然一声厉叱,四支长剑一紧,剑气纵横,剑光暴涨,柳湘顿时还手无力,落败就在呼吸之间。
柳湘此时把心一横,遽然改守为攻,自己门户大开,毫不封闭,一味挥动灵蛇软剑猛攻四人要害。柳湘如此亡命打法,可是玄天观四个道人毫不为意,四支剑仍像急风骤雨样地,源源攻至。
眼见柳湘难逃三招之外,忽然林中一声清叱,接着一道白光有如满天星斗,临空罩下,四个道人急切间没有想到会有人突然临空凌厉攻来一剑,赶紧个个撤步退身,举剑护顶。
柳湘四周压力一松,刚缓得一口气,但见面前人影一晃,在自己面前。已背向而立着一位身裁修长,柔发披肩,素裳飘拂的姑娘。
未见人面,先闻鹂音,只见她左手叉腰,右手执剑,长剑拄地,娇声叱道:“你们四个还是出家人,好意思以众欺寡,也不怕羞?”
四个道人被人一剑震退,正自惊愕不置之际,没料到现身的。竟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听她讲话的口吻,分明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看不清楚薄纱后面的面貌。
四个道人老羞成怒,自己在玄天观内,也是数得出的脚色,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一招击退,话传出去,今后怎么做人。毁誉相关,杀心顿起,也顾不了玄天观的规律戒条,四人一交眼色,决定一举把这个小姑娘和盗剑的人一并击毙,免留后患。四个人竟不答话,中间一人弹剑二响,剑作龙吟,忽然嘬嘴长啸,声如裂帛,啸声未歇,四个人四支剑,卷起千层剑幕,力道千钧,分从四方闪电攻至。
白衣素裳的姑娘,忽然一声银铃样的轻笑,对四个道人凶如波涛汹涌的攻势,简直视若无物,连柳湘在身后连声叫着:“姑娘闪开”也都充耳不闻,霍地长剑一探,一道长光挟着一条白色人影,平地凌空,拔起两丈多高。人在空中一声清叱,青光突化满天星斗,一如刚才一模一样,迎头罩下,四个道人原先攻势凶猛,可是一见姑娘如此来势,顿时反攻为守,长剑盘旋,护住顶门。正待退下,只听到“呛啷啷”一阵金铁交响,霎时青光一收。素裳姑娘仍然俏立当地,四个道人的手中长剑,一个个都只剩下半截。
这一下突然之变,连站在姑娘身后的柳湘,也为之惊愕不置,四个道人此时看着手上半截断剑,何止是惊诧,更是充满了羞愧激愤,但是眼看彼此功力相差太远,连人家一招都招架不住,还有何话可说?
一道丢掉手中断剑,拱手说道:“姑娘天人,神功无敌,贫道等甘拜下风,敢问姑娘芳名,日后也好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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