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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李兰去了上海以后,文化大革命来到了我们刘镇,宋凡平早出晚归整天在学校里,李光头和宋钢也是早出晚归,他们整天在大街上。刘镇的大街上开始人山人海,每天都有游行的队伍在来来去去,越来越多的人手臂上带上了红袖套,胸前戴上了毛主席的红像章,手上举起了毛主席的红语录。越来越多的人走到大街上大狗小狗似的喊叫和唱歌,他们喊着革命的口号,唱着革命的歌曲;越来越多的大字报让墙壁越来越厚,风吹过去时墙壁发出了树叶的响声。开始有人头上戴了纸糊的高帽子,有人胸前挂上了大木牌,还有人敲着破锅破碗高喊着打倒自己的口号走过来;李光头和宋钢知道这些戴着高帽子、挂着大木牌、敲着破锅盖的人,就是大家所说的阶级敌人。大家可以挥手抽他们的脸,抬腿踢他们的肚子,擤一把鼻涕甩进他们的脖子里,掏出屌来撒一泡尿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受理欺负还不敢言语,还不敢斜眼看别人,别人嘻嘻哈哈笑着还要他们伸手抽自己的脸,还要他们喊着口号骂自己,骂完了自己还要骂祖宗……这就是李光头和宋钢童年时最难忘的夏天,他们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来了,不知道世界变了,他们只知道刘镇每天都像过年一样热闹。

  李光头和宋钢就像两条野狗一样在我们刘镇到处乱窜,他们跟随着一支又一支游行的队伍在大街上走得汗流浃背,他们跟随着“万岁”的口号喊叫了一遍又一遍,跟随着“打倒”的口号喊叫了也是一遍又一遍,他们喊叫的口干舌燥,喊叫的嗓子眼像猴子屁股似的又红又肿。李光头在游行的途中,见缝插针地把我们刘镇的所有木头电线杆都强暴了几遍,这个刚满八岁的男孩抱住了木头电线杆就理所当然地上下摩擦起来。李光头一边把自己擦得满面红光,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街上的游行队伍,他身体摩擦的时候,他的小拳头也是上上下下,跟随着喊叫“万岁”的口号,喊叫“打倒”的口号。街上走过的人见到李光头抱着木头电线杆的模样,个个挤眉弄眼掩嘴而笑,他们知道他是在干什么,他们嘴上什么都不说,心里偷偷笑个不停。也有不知道的,有一个在长途车站旁边开了一家点心店的女人走过时,看到李光头正在激动地擦着自己,惊奇地问他:

  “你这小孩在干什么?”

  李光头看了一眼这个名叫苏妈的女人,没有搭理她。他又要摩擦,又要喊口号,他忙不过来。刚好那三个中学生走了过来,他们不再说李光头是发育,他们指指李光头和他抱着的电线杆,又指指上面的电线,对苏妈说:

  “这小孩是在发电。”

  街上听到的人放声大笑,站在一旁的宋钢也咯咯笑个不停,虽然宋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李光头很不高信自己被人误解了,他停止了摩擦,抹着脸上的汗水,不屑地对三个中学生说:

  “你们不懂。”

  然后李光头得意地对苏妈说:“我性欲上来啦。”

  苏妈听后大惊失色,她连连摇头,连声说:“作孽啊……”

  这时候我们刘镇有史以来最长的游行队伍过来了,从街头一直到街尾,多如牛毛的红旗迎风招展,大旗像床单一样大,小旗像手帕一样小,旗杆和旗杆撞击在一起,旗帜和旗帜抽打到一起,在风里面东倒西歪。

  我们刘镇打铁的童铁匠高举铁锤,喊叫着要做一个见义勇为的革命铁匠,把阶级地人的狗头狗腿砸扁砸烂,砸扁了像镰刀锄头,砸烂了像废铜烂铁。

  我们刘镇的余拔牙高举拔牙钳子,喊叫着要做一个爱憎分明的革命牙医,要拔掉阶级敌人的好牙,拔掉阶级兄弟的坏牙。

  我们刘镇做衣服的张裁缝脖子上挂着皮尺,喊叫着要做一个心明眼亮的革命裁缝,见到阶级兄弟阶级姐妹要做出世界上最新最美的衣服,见到阶级敌人要做出世界上最破最烂的寿衣,不!错啦!是最破最烂的裹尸布。

  我们刘镇卖冰棍的王冰棍背着冰棍箱子,喊叫着要做一个永不融化的革命冰棍,他喊叫着口号,喊叫着卖冰棍啦,冰棍只卖给阶级兄弟阶级姐妹,不卖给阶级敌人。王冰棍生意红火,他卖出一根冰棍就是发出一张革命证书,他喊叫着:快来买呀,买我冰棍的都是阶级兄弟阶级姐妹;不买我冰棍的都是阶级敌人。

  我们刘镇磨剪刀的父子两个关剪刀,手举两把剪刀喊叫着要做两个锋芒毕露的革命剪刀,见到阶级敌人就要剪掉他们的屌,老关剪刀话音刚落,小关剪刀憋不住尿了,嘴里念念有词地“剪剪剪”“屌屌屌”,冲出游行的队伍,贴着墙角解裤子撒尿了。

  高大强壮的宋凡平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伸直了双手举着一面巨大的红旗,这红旗像两张床单那么大,可能还不够,再加上两条枕巾可能差不多。宋凡平的红旗在风中行驶,抖动的旗帜像是涌动的波涛,宋凡平仿佛是举着一块汹涌的水面在走过来。他白色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浸透,他的肌肉像小松鼠似的在他的肩膀和手臂上跳动,他通红的脸上连汗水都在激动地流,他的眼睛亮的就像天边的闪电,他看到了李光头和宋钢,他对着他们大声喊叫:

  “儿子,过来!”

  那时候两广头抱着电线杆正在好奇地向旁人打听:苏妈为什么要喊叫“作孽啊”?听到宋凡平的叫声后,他立刻抛弃了电线杆,和宋钢一起扑了过去。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拉住了宋凡平的白背心,宋凡平将手里的旗杆往下伸了伸,让两个孩子的手也握住旗杆。李光头和宋钢的手握住了我们刘镇最大一面红旗的旗杆,走在我们刘镇最长的游行队伍前面。宋凡平大步向前走着,俩个孩子小跑着紧贴在他身旁,很多孩子流着羡慕的口水也跟着他们一起跑,他们只能在街边挤成一堆地跑;那三个神气活现的中学生此刻傻笑着也跟着跑,他们也只能在街边的人堆里跑。李光头和宋钢跟随着宋凡平,就像两只小狗跟随着大象的脚步,俩个还子跑得气急败坏,跑得嗓子眼里火烧一样,跑到一座桥上时,宋凡平终于站住了脚,然后整个游行队伍都站住了。

  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桥下面的大街小巷,所有的人都看着桥上的宋凡平,所有的大旗小旗都在向桥上招展,宋凡平双手将那面巨大的红旗举过了头顶,风把我们刘镇最大的红旗吹的像爆竹似的噼里啪啦响。接下去宋凡平左右挥舞起了他的红旗,李光头和宋钢仰脸看着这巨大的旗面如何开始它的飞翔,它从他们左边斜飞到了右边,一个翻转之后又飞回到了左边,它在桥上飞来飞去,红旗挥舞出来的风吹乱了很多人的头发,他们的头发也开始左右飞翔了。宋凡平挥舞着红旗的时候,人群开始山呼海啸了。李光头和宋钢看到拳头一片片举起来一片片掉下去,喊叫出来的口号就像炮声一样在周围隆隆地响。

  李光头开始哇哇喊叫,就像他抱着木头电线杆时的喊叫,他激动地脸红脖子粗,他对宋钢说:

  “我性欲上来啦。”

  他看到宋钢满脸通红,伸长了脖子闭着眼睛在使劲喊叫,他惊喜万分,伸手推着宋刚说:

  “你也有性欲啦?”

  这是宋凡平最辉煌的一天,游行结束以后人们各自回家,宋凡平拉着李光头和宋钢的手仍然走在大街上,很多人在街上叫着宋凡平的名字,宋凡平嘴里嗯嗯的回答他们,有些人还走上来和宋凡平握一下手。李光头和宋钢走在宋凡平的身旁,两个孩子开始趾高气昂了,他们觉得城里所有的人都认识宋凡平。他们兴致勃勃,不断地向宋凡平打听,叫着他名字的那个人是谁?和他握手的那个人是谁?他们一直向前走,两个孩子觉得离家越来越远了,就问宋凡平去什么地方?宋凡平响亮地说:

  “去馆子吃饭。”

  他们来到了人民饭店,饭店里开票的、跑堂的、吃着的都笑着向他们招手,宋凡平也向这些人挥动着自己的大手,就像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手。他们在窗前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开票的和跑堂的就围了上来,那些正在吃着的端着饭菜坐了过来,里面炒菜的也闻声出来,满身油腻地站在李光头和宋钢的身后。那些人七嘴八舌问了很多问题,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从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和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一直问到夫妻吵嘴和孩子生病。宋凡平也就是挥了一下刘镇有史以来最大的一面红旗,就成了刘镇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人物。他端坐在那里,一双大手铺在桌上,他每一次回答时都先说上一句:

  “毛主席教导我们……”

  他的回答里全是毛主席的话,没有一句自己的话。他的回答让那些人的头象是啄木鸟一样点个没完没了,让那些人的嘴巴像是牙疼是的哎呀哎呀赞叹不已。那时候李光头和宋钢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放出来的屁都是空的,两个孩子依然一声不吭,仍然崇敬地看着宋凡平,他们觉得宋凡平的喉舌就是毛主席的喉舌,宋凡平喷出来的唾沫就是毛主席的唾沫。

  李光头和宋钢不知道在人民饭店里坐了有多久,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时候落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了灯亮了,然后两个孩子才吃到了热气蒸腾的阳春面,那个满身油腻的厨师低下头问他们:

  “面汤好喝吧?”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好喝极了。”

  油腻的厨师得意洋洋,他说:“这是肉汤……给别人的都是煮开的水,给你们的是肉汤。”

  这天晚上回家后,宋凡平带着李光头和宋钢站在了井旁,用井水冲澡。他们三个人都只穿着短裤,湿淋淋地往身上擦着肥皂,然后宋凡平从井里提起来一桶一桶的水,冲洗了两个孩子,也冲洗了自己。那些坐在门口纳凉的邻居们摇着扇子和宋凡平没完没了地说话,他们说着游行队伍的壮观,说着宋凡平挥舞红旗时的威风,说得已经疲惫不堪的宋凡平又红光满面和声音响亮了。回到了屋子里,李光头和宋刚上床睡觉,宋凡平坐在灯光下红光满面地给李兰写信,李光头入睡前看了宋凡平一眼,他咯咯笑着告诉宋钢,他爸把脖子都写红了。宋凡平写了很长时间,他把这一天的经历都写进信里了。

  李光头和宋钢第二天醒来时,宋凡平站在床前,满面的红光还在他脸上,他的俩只手上闪闪发亮,他的两只手伸向两个孩子,两枚毛主席的红像章就在他手上闪闪发亮,他说这是给他们的,要戴在胸前心脏跳动的地方。然后他将另外一枚毛主席的红像章戴在了胸前,将毛主席的红语录拿在手里,脸蛋像语录和像章一样红彤彤地跨出屋门,他的脚步走去时咚咚直响,李光头和宋钢听到邻居有人在问他:

  “今天还挥舞红旗吗?”

  宋凡平响亮地说:“挥!”

  李光头和宋钢用耳朵互相贴着对方的胸口,瞄准了心脏跳动的地方,给对方带上了毛主席的红像章。宋钢像章里的毛主席是在天安门的上面,李光头的毛主席是自一片大海的上面。两个孩子吃过早饭后,迎着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来到了大街上,床单似的大旗和手帕似的小旗仍然飘满了我们刘镇的大街。

  昨天来游行的人今天又嘻嘻哈哈地来了;昨天来贴大字报的人今天又在往墙上刷着浆糊;昨天高举铁锤的童铁匠今天还是高踞铁锤,又在喊叫着要再砸烂砸扁阶级敌人的狗头狗腿;昨天高举钳子的余拔牙今天还是高举钳子,又在喊叫着要拔掉阶级敌人的好牙;昨天叫卖冰棍的王冰棍今天还是背着冰棍箱子,跟着游行队伍敲敲打打,喊叫着要把冰棍卖给阶级兄弟阶级姐妹;昨天脖子上挂着皮尺游行的张裁缝今天的脖子上还挂着皮尺,喊叫着要给阶级敌人做出最破最烂的寿衣,他又喊错啦,又急忙改成了裹尸布;昨天手举剪刀的老关剪刀今天还是手举剪刀,在空中咔嚓咔嚓地剪着阶级敌人虚幻的屌,昨天贴墙跟撒尿的小关剪刀今天又站在那里解裤子了;昨天唾沫横飞的、咳嗽的、打喷嚏的、放屁的、吐痰的和吵架的,今天一个不少全在大街上。

  孙伟、赵胜利和刘成功,这三个中学生也走过来了。他们看着李光头和宋钢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像是抗战电影里的三个汉奸一样嘿嘿地笑,笑得李光头和宋钢心里七上八下。长头发的孙伟指指街边的一根电线杆,对李光头说:

  “喂,小子,你的性欲呢?”

  李光头觉得他们不怀好意,他拉着宋钢往旁边躲,他摇晃着脑袋说:

  “没有,现在没有。”

  长头发的孙伟一把揪住了李光头,把他往电线杆推过去,孙伟嘿嘿笑着说:

  “你弄点性欲出来吧。”

  李光头挣扎着喊叫:“我现在没有性欲。”

  赵胜利和刘成功哈哈笑着揪住了宋钢,也把宋钢往电线杆那边推,他们对宋钢说:

  “你也去弄点性欲出来。”

  宋钢一脸无奈的表情,他一边挣扎,一边向他们解释:

  “我没有性欲,真的,我从来就没有性欲。”

  三个中学生把李光头和宋钢推到了木头电线杆前,六只手捏着李光头和宋钢的鼻子,捏着他们脸上的肉,就像是捏着馒头似的,捏的李光头和宋钢嗷嗷乱叫。最后三个中学生的手一挥,把李光头和宋钢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抢走了。

  三个中学生扬长而去,宋刚站在那里张开了嘴巴哇哇地哭,哭的眼泪鼻涕都流进了嘴里,又把眼泪鼻涕吞进了肚子里。他对着所有走过的人哭诉,说他和李光头胸前的毛主席被三个人抢走了。宋钢指着他们的背景,当他们消失以后宋钢就指着他们走去的方向。宋钢一遍遍地说着毛主席像章,他说:

  “毛主席的脸是红颜色的,一个红脸蛋在天安门城楼上,还有一个红脸蛋在大海的浪尖上……”

  李光头没有哭,他也指着三个中学生消失的方向,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他向走过的人控诉三个中学生,他说:

  “我现在没有性欲,他们非要我弄出一点性欲来……”

  走过的人都嘻嘻哈哈笑个不停,李光头看到宋钢哭的像是打嗝似的抖动着脑袋,他也伤心起来,他抹着眼泪,想起来自己的毛主席像章被三个中学生抢走了。宋钢指着自己的胸口说:

  “毛主席像章是今天早晨才刚刚戴上的……”

  两个孩子在大街上孤立无援,他们想起了宋凡平,那个高大强壮的父亲,他一条腿能扫倒几个人。他们相信宋凡平会去教训三个中学生,会取回他们的毛主席;宋凡平会揪住三个中学生的衣领,像是提小鸡似的把他们提到半空中,让他们吓得哇哇乱叫,让他们的腿在半空中瑟瑟乱抖。

  宋钢对李光头说:“走,找我爸去。”

  这时候是中午了,两个孩子肚子里空空荡荡,手拉着手沿着街道走去。他们的手一直拉在一起,有人从他们中间过去时把他们分开了一下,他们马上又手拉手。他们去找游行的队伍,去看看领头挥舞着红旗的人是不是宋凡平?他们又去集会的地方,看看站在高处演说的人会不会是宋凡平?他们走了很多地方,问了很多人,叫了很多叔叔阿姨爷爷奶奶,还是没有找到宋凡平。两个孩子来到了桥上,昨天的时候宋凡平就在这里挥舞着红旗,让整个小城嗷嗷大叫。今天的桥上没有了红旗,有几个人低头站在那里,头戴高帽子胸前挂着大木牌。两个孩子知道这是几个阶级敌人。他们站在这几个阶级敌人的面前,看着几个戴着红袖章的造反派在桥上走来走去,宋刚问道:

  “你们看见我爸爸了吗?”

  一个戴红袖章的人问:“你爸爸是谁?”

  “我爸爸是宋凡平,”宋钢说,“就是昨天在这里挥红旗的宋凡平……”

  李光头补充道:“他是很有名的人,他去吃面条人家都给肉汤。”

  这时候宋凡平的声音在两个孩子的身后响了起来:“儿子,我在这里。”

  两个孩子转身看到了宋凡平,他头戴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着一块大木牌,木牌上写着“地主宋凡平”五个字,他们不认识上面的字,他们只认识字上面打了红色的五个x。宋凡平的身体就像是一块门板一样挡住了阳光,两个孩子站在他的阴影里,仰脸看着他,他的眼睛被人揍肿了,嘴角被人揍破了,他微笑地看着李光头和宋钢,他的笑容硬梆梆的。两个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昨天的时候他还在这桥上威风凛凛,今天他突然成了这副模样。宋钢怯生生地问:

  “爸爸,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啊?”

  宋凡平低声说:“儿子,饿了吧?”

  两个孩子同时点了点头,宋凡平从他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两毛钱,让他们去买吃的。刚才那个戴红袖章的人对着宋凡平喊叫:

  “不准说话,低下你的狗头。”

  宋凡平低下了他的头,李光头和宋钢吓的倒退几步,戴红袖章的人在桥上大声斥骂着,宋凡平在他的骂声里斜眼看了看两个孩子,他们看到他在微笑,他们的勇气又上来了,重新走到宋凡平的身前,告诉他,他们的毛主席像章被那三个王八蛋中学生抢走了,宋刚问他:

  “你能去拿回来吗?”

  宋凡平点点头说:“能。”

  李光头问他:“你能揍他们?”

  宋凡平还是点点头:“能。”

  两个孩子咯咯笑了起来。这时候戴红袖章的人走上来扇了宋凡平两个耳光,他高声骂道:

  “叫你不准说话,你他妈的还要说。”

  宋凡平的嘴角流出了鲜血,他催促两个孩子:“快去吧。”

  李光头和宋钢一溜烟地走到了桥下,他们浑身哆嗦越走越快,他们不断回头看一眼桥上的宋凡平,宋凡平的头低垂着,他的头像是挂在脖子上似的。两个孩子走上了熙熙攘攘的街道,走进了一家点心店,买了两个包子后,他们站在店外一口一口地将包子吃了下去。他们看到远处桥上的宋凡平连腰都弯下去了,他们知道今天的宋凡平已经不是昨天那个了。宋钢低下了头,没有声音地哭了起来。宋钢的双手卷起来举到了眼睛上,像是举着望远镜似的擦起了眼泪。李光头没有哭,他想着那枚毛主席在大海上的像章,他心想可能那不回来了。宋钢哭泣的时候,李光头走到一根木头电线杆前,抱住电线杆摩擦了几下,又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他对宋钢说:

  “我没有性欲了。”

  宋凡平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的脚步沉甸甸的像是两条假腿,他一声不吭地走进了里面的房间,他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两个小时。在外面屋子的李光头和宋钢连个翻身的声响都没有听到,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地照进来,两个孩子开始感到害怕,就走到了里面的房间,宋刚先爬到了床上,李光头也爬上了上去,他们在宋凡平的脚旁坐了下来。不知道又过去了多少时间,宋凡平突然坐了起来,他说:

  “嘿,我睡着了。”

  然后灯亮了,笑声也起来了。宋凡平在煤油炉上做起了晚饭,李光头和宋钢站在他身旁,开始学习如何做饭。在炒菜的时候,宋凡平让李光头往锅里倒上油,让宋钢往菜里撒上盐,又握着他们的手,让他们每人轮流炒三下,他们每人炒了九下以后,一碗青菜就出锅了。三个人围坐在桌前吃起了晚饭,虽然只有一碗青菜,也让他们吃得满头大汗。宋凡平吃过晚饭以后,对李光头和宋钢说,自从他们的母亲去上海治病以后,他还没有带他们去海边玩。他说要是明天不刮风不下大雨的话,就带他们去海边,去看大海的波涛,去看大海上面的天空,去看大海和天空之间飞翔的海鸟。

  李光头和宋钢激动得尖声喊叫,宋凡平吓得伸手捂住了他们的嘴,他惊恐的脸色把他们也吓住了。看到两个孩子害怕的模样,宋凡平立刻松开了手,他笑着指了指上面说:

  “你们的叫声快把屋顶掀掉了。”

  李光头和宋钢觉得他这话说得有趣极了,这一次他们自己捂住了嘴,咯咯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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