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名作家余光中教授原籍福建永春,生于六朝古都南京,但他却与湖南有缘,云梦泽的楚云自小就氤氲在他的心头,屈灵均的湘雨也早就滂沱在他的心上。还是在意气飞扬的青年时代,他就说过“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要“做屈原和李白的传人”,他写过多首歌颂屈原的诗篇,新近出版的
本评论集,即题名为《蓝墨水的下游》。70年代之末他在香港中文人学任教之时,常常缅怀故国,北望中原,曾向晚年流落湖湘的杜甫遥献过一首长诗,以《湘逝——杜甫殁前舟中独白》为题,而湖南青年诗人匡国泰的组诗《一天》,也曾夺得他主编的《蓝星》诗刊90年代之初所设“屈原杯”的冠军,他在为台湾出版的《新诗三百首》所作的序言中说,“要是沈从文能读到匡国泰的《一天》,也会承认湘西并未被他写尽。”
不久之前,余光中应邀越过“一湾浅浅的海峡”访湘,一了他心中藏之何日忘之的夙愿。1982年,我在山西北岳文艺出版社《名作欣赏》撰文,介绍他现在于神州已众口交诵的《乡愁》与《乡愁四韵》,近年来,多次港台聚会,不断书信往还。香港中文大学黄维梁教授是他的忘年好友,也是余光中作品研究专家,余光中1985年离港返台之后给我的信中曾经说过:“海山阻隔,而两心相通。神州之有吾兄,犹沙田之有维梁也。”他此次乘大鹏而来,不是作徒于南溟的逍遥游,而是作讲学游览于三湘的文化旅,无论是出于公务或是私谊,我都只能全程陪同了。
约翰生是18世纪的英国文豪,其诗、散文、小说及评论均卓然成家,地位大约相当于中唐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他锦心而绣口,不仅笔花飞舞,而且出口成章,另一位苏格兰作家鲍斯威尔叨陪左右,随手记录,他的许多警言妙语才得以保留在其所著的《约翰生传》之中,不致随风而散。余光中湖湘之行的咳唾珠玉,我因为耳背而影响了收听率,实深遗憾,现谨就记忆所及,作此文暂时为他收藏。
绣口锦心
机智,是聪颖的果实,敏捷的骄子;幽默,更是思想的火花,智慧的女儿。
早在19对年,当神州大地还笼罩在“红色恐怖”与“黑色幽默”之中,余光中就写过笔调轻松妙趣横生的《朋友四型》一文。他认为朋友可分为“高级而有趣”、“高级而无趣”、“低级而有趣”、“低级而无趣”四种类型。这种四分法,虽然未必能将天下的朋友四网打尽,但四网恢恢,漏网的恐怕也为数不多。余光中推崇的当然是第一型,他说这种人少而又少,可遇而不可求,他们“使人敬而不畏,亲而不押,交接愈久,芬芳愈醇。譬如新鲜的水果,不但甘美可口,而且富于营养,可谓一举两得”。余光中没有现身说“型”,自我归类,但这位心仪苏东坡的学者作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心有七窍,冰雪聪明,自然应该高居于“高级而有趣”之列。他白雪满头,外表严肃,似乎是一座城峭堑深的城堡,外人不易人内探其虚实,其实他更像一条童心不老的江流,逸兴遍飞时便会浪花飞溅。相交近20年,我以亦师亦友待之,或萍水相逢于会场,或杯酒言欢于雅集,或联袂同游于江海,曾多次听他咳唾随风,语惊四座。此次陪他游长沙,吊汨罗,访巴陵,印证陶渊明的童话兼神话于桃花源,俯仰大湘西的奇山异水于张家界,除了在多所高等学府听他传经布道,舌灿莲花,也随手将他沿途机智幽默的警言妙语,一一收进我的行囊。
余光中访湘,虽系两家邀请,但主要却由湖南作协副主席水运宪大力经办促成。余光中公私两忙,分身乏术,加之水远山遥,确实来之不易,而此间的安排接待,也颇费踌躇。来而不往非礼也,余光中除了在作协举行的座谈会上对作协表示感谢,在会后夜宴上觥筹交错之时,复赠水运宪以“水师都督”的官衔,并连连致意:“此次能来湖南,真是‘水到渠成”’。我也戏言说:“是‘如鱼(余)得水,呵广乘快艇掠洞庭而游君山,我与余光中、范我存夫妇坐在舱内,水运宪与一道陪同的作协办公室负责人彭克炯坐于船头,湖风袭肘,乱发当风。余光中秀才人情纸半张,又不忘送去几句慰问:“水天一色,你们在外面说的是风凉话呵!”
作协在举行座谈会之后,没夜宴为余光中夫妇洗尘,宾主尽欢,气氛融洽。主方频频敬酒,余光中说他的酒量非常“迷你”(英语mi mi,小的意思),并以英文解释“迷你”之意及其由来。“迷你”之酒酒过三巡,曲将终而人将散,许多人都要和余光中合影,他含笑端坐如一帧名贵的风景,其侧一个座位上合影者则此去彼来,余光中颔首而笑道:“这是换汤不换药哦广次日上午去省博物馆,参观马王汉墓出上文物展览。他在薄如蝉翼的妙衣和重似磐石的棺椁前沉思,向我们说:“真是死有重于泰山,轻如鸿毛。一个人生时像开欢迎会,死时像开欢送会,欢送会总是隆重得多。不过,这位老太太倒像是作大规模的地下移民,临走时不仅要收拾细软,而且一应俱全,什么都带上了。”这个场所我不知陪同多少朋友来过了,感受已经迟钝而且生锈,乍听余光中一番议论,真惊为诗者新颖之言,智者深思之语,一派慧悟灵光。
余光中在岳麓书院演讲,讲题是《艺术经验的转化》,由湖南省经济电视台现场直播。时当夏日,风声却由簌簌而呼呼号号,雨势也由潇潇而滂滂沱沱。前不久余秋雨在此演讲,前来搅局的也是风声雨声。余光中在开场白中说道:“余秋雨先生名秋雨,下雨合情合理;我的名字是光中,今天只见镁光,不见阳光,未免有点冤枉,上大多少有点不配合。”接着,他化用其名作《民歌》中“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从青海到黄海/鱼也听见/龙也听见”的句式,说:“辛苦各位在下面听我演讲,真是风也听见,雨也听见。”台下数百位听众风雨不动安如山,余光中多次富于爱心又机智地向他们致以慰问。谈到朱熹“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观书有感X,他即兴发挥:“今天从天而降的活水太多了,已经供过于求。我希望老天爷少点诗兴,多点同情心。”当有听众问他对中西文化交流最大的感想是什么,他简要回答之后便王顾左右而言“雨”:“我现在最大的感想,就是希望雨下小一点。”余光中有诗集题名为《与永恒拔河》,演讲结束时有听众询其含意,他仍不忘回报风雨中济济一庭的热心听众:“今天与天气拔河,诸位是最大的胜者!”如此善祷善颂,台上与台下交流,引爆的当然是压过风声雨声的热烈掌声。
生活在现代的滚滚红尘之中,余光中更其酷爱大自然,一生好入名山游,并写了许多优美的山水诗与山水游记,如对台湾的阿里山和玉山的山神,他就分别有散文《山盟》与组诗《玉山七颂》祭献。张家界的大名,早已写在祖国大陆之外的水上和风中,余光中蹈海而来,慕名而至,奇绝的风光该会如何俘虏他的慧眼灵心?
我们首先去天子山,不是沿山道攀登而上,而是乘缆车平地飞升。仰望高峙在云天之上的山头,余光中对我窃窃私语:“我们今天上天子山,朝天子去,应该说是‘朝天阙’呵!”上出重霄,下临无地,铁面无情的狰狞石峰成群结队,向我们的缆车挤来压来扑来,我不禁有点气短心虚,唯恐不测,余光中曾坐缆车登临瑞士的阿尔卑斯山,曾经沧海,他笑着嘲谑我说:“这些山峰真是‘出尽风(峰)头’,现在你只好听天由命,懊悔也来不及了。”
好在山灵并没有恶作剧,而是让我们平安到达山巅,观赏它摊开在我们眼前的神奇狞厉的风景。脚下石峰林立,峰壁几乎寸草不生,峰头却有青绿的草木在砂岩上寄居,有如神迹。余光中指点那些峰头上未得寸土却仍然郁郁葱葱的奇松怪木,连连感叹:“真是无中生有,无中生有!”峰群在下,加之四周有巨大的如屏风的石壁围护,我就说它们像巨型的盆景,又像已经出上的秦涌,余光中便答道:“这些秦涌长了胡须。”余光中当年驾车横穿美利坚大陆时,曾作散文《咦呵西部》,其中写到科罗拉多州的连峰巨石,我问他与天子山比较又当如何,他说:“科罗拉多有成亿成兆吨的巨石,但却像印第安人酋长的额头,又红又皱,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朝拜过天子山的山神,我们又上黄狮寨游目四顾。石峰如剑如戟,如全身甲胄的壮士,但却听不见剑戟的交鸣,壮士的暗呜叱咤,石峰如润如浪,浪头一直拍向远方,但却听不见惊涛拍岸的声音。余光中注目凝神,叹为观止:“这样的杰作,不知大自然如何雕刻出来?”我们登上“摘星台”照相,台下乃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万丈深渊,台上白昼是蓝天丽日,晚上是夜空星斗,我触景生情,向余光中也向眼前的群山万壑背诵李白的《夜宿山寺》:“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余光中仍然报之他以一贯之的幽默,不过他这一回是调侃李白:“飞扬跋扈为谁雄的他,这一次倒是很谦虚,以凡人自居,没有说自己是天人。”说罢,我们不禁相视而笑,也顾不上李白听到后高兴不高兴了。
游宝丰湖时,遥见两峰之间的绝壁上,有庙宇隐隐,有人问余光中那楼阁是怎么建起来的,真是不可思议,余光中却赞不绝口:“妙,妙。妙不可言,‘庙’不可言!”一语双关,闻者绝倒。船游湖上,我建议余光中以手探水,以一亲此湖的芳泽,余光中欣然色喜,赞叹说:“这水好嫩呵广如果是诗,这“嫩”字就是“诗眼”,表现了他对景物与语言的艺术敏感,我不由想起他《碧潭》中写湖水的诗句:“十六辆挂桨敲碎青琉璃/几则罗曼史躲在阳伞下。”在水绕四门,从长沙远道赶来的湖南卫视台记者,以奇山异壑为背景,在一个其角翼然的小亭采访余光中夫妇,问及他游览张家界的感受,他说:“我在《乡愁》一诗中有‘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之句,而现在已不是这头那头了,而是在美丽的天堂的上头广如此隽言妙语,不仅是听众的我们为之动心,连四周旁听的群山大约也铭记心头了。
笔花飞舞
对华山夏水,对中国古典文学包括古典诗歌传统,对中华民族及其悠久博大的历史与文化,余光中数十年来无日或忘,怀有强烈而深沉的尊仰之情。他在近作《从母亲到外遇》中反复其言:“‘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我对朋友这么说过。大陆是母亲,不用多说。烧我成灰,我的汉魂唐魂仍然萦绕着那一片后土。那无穷无尽的故国,四海漂泊的龙族叫她做大陆,壮士登高叫她做九州,英雄落难叫她做江湖。还有那上面正走着的、那下面早歇下的,所有龙族。还有几千年下来还没有演完的历史,和用了几千年似乎要不够用了的文化。……这许多年来,我所以在诗中狂呼着、低吃着中国,无非是一念耿耿为自己喊魂。不然我真会魂飞魄散,被西潮淘空。”湖南,是一方具有深厚民族文化传统的土地,前后历时12天,余光中倘祥于楚山湘水之间,呼吸于当代现世,顶礼往哲先贤,他预约预告的诗歌散文虽然一时还来不及挥毫,但所到之处,应主人之请题辞留言,他也已经笔花飞舞。
岳麓书院是千年学府,乃世人瞩目遐迩闻名的全国“四大书院”之一。在现场演讲之前,他就先去朝拜,在古朴典雅的庭院与历时千年的书香中盘桓半日,他也毕恭毕敬地题下四个大字:“不胜低回。”余光中年轻时留学美国,多年来几度讲学于异域,历经美而欧风,但他对民族文化仍然如此低首归心,与那些未识洋文即数典忘祖的学子,或一经镀金便挟洋以自重的学人,真有霄壤之别。河南洛阳人氏的贾谊,年轻时即有远见卓识,对政治制度的改革多所建议,汉文帝刘恒既不能任用,复遭权臣攻讦,故被降职为长沙王太傅,后来死时年仅33岁。他的散文名作是《过秦论》三篇,贬职长沙期间,写有骚体抒情作品《吊屈原赋》与《囗鸟赋》,表现自己的怀才不遇与坚持理想的精神。他在长沙的故居,成了古长沙一处历史与人文的风景,自汉代而后,不少过客骚人都曾前来凭吊赋诗。余光中踏着前人的足迹而来,在濒临湘江的一条小街上寻寻觅觅,重温两千多年前的往事,也许是李商隐的《贾生》诗“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论。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重到心头吧,对纸挥毫,他“敬题”的是如下即兴自撰的一联:“过秦哀苍生,赋鹏惊鬼神。”
长沙与岳阳之间的汨罗江,在中国江河的家族里,远算不上波高浪阔,源远流长,但它却是一条名重古今的圣水,它温柔而温暖的臂弯,曾先后收留过中国诗歌史上两位走投无路的诗人,杜甫在上游,如今的平江县城,堆土为墓,屈原在下游,今日的汨罗县境,以水为坟,年年端午,竞渡的万千龙舟还在打捞他的魂魄。余光中远来湖湘,怎能不去他的蓝墨水的上游凭吊,去汨罗江边的屈子词朝圣呢?早在1951年,余光中在台湾就写有《淡水河边吊屈原》一诗,其中就有“悲苦时高歌一节离骚,千古的志士泪涌如潮2那浅浅的一湾汨罗江水,灌溉着天下诗人的骄傲!”1963年端午,他有《水仙操——吊屈原》诗,以水仙比屈原:“美从烈士的胎里带来/水劫之后,从回荡的波底升起/犹佩青青的叶长似剑/灿灿的花开如冕/钵小如舟,山长永远是湘江。”1978年在香港,复写《漂给屈原》一诗,余光中迎风而吟:“你流浪的诗族诗裔/涉沅济湘,渡更远的海峡/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想家/有岸的地方楚歌就四起/你就在歌里,风里,水里。”1980年端午又写有《竞渡》,开篇就是一片鼓声:“二十四桨正翻飞,鳞甲在鼓浪/彩绘的龙头看令旗飘扬/急鼓的节奏从龙尾/隔了两千个端阳/从远古的悲剧里隐隐传来/龙子龙孙列队在堤上/鼓声和喝彩声中/夭矫矫竞泳着四十条彩龙/追逐一个壮烈的昨天。”余光中有挥之不去结之不解的“屈原情结”,“为何在末日的前夕啊,偏偏,你坚决/要独力阻挡崩溃的岁月?直到你飞扬的衣袖变成/起伏的狂涛,你的乱发/变成逆流惊啸的水草”,在1993年所作的《凭我一哭》里,他又一次以诗来为屈原招魂。如今,数十年的梦寐神游变成了亲历壮游,余光中的心潮怎么不会像江潮一样澎湃?
在“天问坛”屈原双手高举问天的塑像前,余光中也作双手高举抬头而问之状,请人摄影留念,并说:“他问天,我问他广在“骚亭”登高眺望夕阳西下中的汨罗江,本来四周草木静谧,忽然一阵急风吹来,风萧萧兮洞水寒,余光中感慨道:“忽来一阵悲风,这是屈原的作品《悲回风》吧?”在屈子祠中的屈原像前,余光中献上鲜花一束,低首下心鞠躬良久,神情至为庄严肃穆,这该是他“朝圣”的仪式了。在休息室小坐,主人款之以本地的“姜盐茶”,常德人氏的水运宪由于爱乡情切,大谈常德德山山有德,水与茶也如何不同凡俗,余光中这时也顾不得此来的“水到渠成”和此行的“鱼(余)水之欢”了,他反唇相问说:“你再吹也没有用,屈原是在这里找水的啊!”主人请余光中题辞,余光中说:“我来汨罗江和屈子词,就是来到了中国诗歌的源头,找到了诗人与民族的归宿感。回台之后,我应该有好的诗文向屈原交卷。”沉思有顷,他以多年来一笔不苟的铁戟银钩,在宣纸上挥写了如下的断句:
烈士的终站就是诗人的起点?
昔日你问天,今日我问河
而河不答,只水面吹来悲风
悠悠西去依然是汨罗
汨罗江是中国诗歌史最早的源头,汨罗之北的岳阳,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重镇,且不说其他,仅凭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杜甫的《登岳阳楼》与李白咏岳阳的诗篇,岳阳就堪称千古名城,诗文胜地。余光中从香港直飞长沙,航班原定下午六时到达,却延误至子夜时分,但在他因初游而期盼至殷的心中,李白写于岳阳的诗句“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早已不请自来,由此可见他对巴陵故郡是何等心向往之。
在岳阳,我们陪他朗吟飞过洞庭湖,于君山上娥皇、女英的传说里穿行,白天在岳阳楼头登临纵目,将千里烟波万家忧乐收入眼底与心头,晚上荡舟于秀美的南湖秋水之上,满载李白的诗句与月光。有记者问他的“人生理想”,他即兴回答说:“‘人生理想’是一个大题目,至少‘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是我的一大愿望,今天已经实现,足慰平生。”这位记者复问他对湖湘文化的印象和感受,他的答复则是:“湖湘文化是最值得羡慕的,有那么多古代神话,还有那么多美丽的诗文。岳阳就是这样的胜地。览君山,临洞庭,当然是赏心乐事,但也是一大挑战,今人如何来题咏,就是一个考验。”余光中也面临这样的挑战与考验,我们期待他吟咏岳阳的佳诗妙文,但如同先期而至的最早的潮头,报道的是高潮即将来临的消息,他在岳阳楼为人题句,就有“秋晴尽一日之乐,烟水怀千古之忧”之语,而题赠岳阳楼的则是: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依然三层,却高过唐宋的日月
在透明的秋晴里,排开楚云湘雨
容我尽一日之乐,后古人而乐
怀千古之忧,老杜与范公之忧
与岳阳挥手告别,我们便前去沅水之滨的常德,参观长达6华里的诗墙,这诗墙因在防洪堤上镌刻古今诗歌名篇而闻名,其上就有余光中的名作《乡愁》。我和余光中各立于《乡愁》诗碑之一侧,举手紧握,余光中说:“原来我人在那头,诗刻在这头,现在不是这头那头,而都是一头了。”他称誉常德诗墙是“一道诗歌墙,半部文学史”,他题赠的“诗国长城”四个大字,在灿烂的秋阳中熠熠闪光。
在张家界,余光中为远道而来的湖南卫视台记者题辞。在群山的围观俯视之下,余光中略一沉吟,便落笔写道:“精神求其年轻,智慧求其成熟。”他的出口成章,挥笔霞散,不就正是精神年轻而智慧成熟的表现吗?
全程“伴奏”
前面已经说过,余光中游于三湘的文化之旅,无论是出于公务或是私谊,我都只能全程陪同,不过,与其说全程“陪同”,还不如说是全程“伴奏”。
余光中当然是十分难得而光彩四射的主奏。他是蜚声海内外的作家,驰骋文坛已逾半个世纪,为当代诗坛健将,散文重镇,著名批评家,优秀翻译家,同时也是出色的编辑家。黄维梁教授称他手握五支彩笔,以紫色笔写诗,以金色笔写散文,以黑色笔写评论,以蓝色笔从事翻译,以红色笔编辑文学杂志和各种作品选集。至今为止,他已出版40余种著作,祖国大陆人民日报出版社等近20家出版社曾印行他的作品,北京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曾演唱他的《乡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曾多次播出对他的专题采访。除此之外,余光中也是资深的桃李满天下的教授,不仅扬名于文坛,而且扬名于杏坛。此次秋日湘行,于岳麓书院现场直播的演讲,在湖南师大的说法,以及沿途去岳阳师院、常德师院、武陵大学布诗文之道,都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咳唾成珠。一直坐于其侧近水楼台的我,当然将月光也将珠王尽量收藏心中,而远在香港沙田的维梁,就只能凭空想像,如白居易的诗句所说“遥想吾师行道处,满天花雨落纷纷”。不过,有主奏就有伴奏,维梁没有同来,这伴奏自然就“舍我其谁”了。
我对中国古典诗歌与现代新诗中的优秀之作,情有独钟,故而许多篇章能朗朗成诵,不,成“背”。1987年忝列于新加坡召开的第二届大同世界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在晚会上我曾背诵台湾另一位名诗人洛夫的《湖南大雪——赠长沙李元洛》,此诗长达130行,面对电视台摄像机眈眈的目光和台下许多双炯炯的眼光,我心跳而色不改,一气“背”成。1992年高秋九月,余光中、台湾名诗人症弦和我,应邀去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节目之一就是联袂参加“抒情诗之夜”诗歌朗诵晚会,我背诵多首古令名作,包括余光中共48行的《寻李白》。犹记余光中投桃报李:“李元洛先生的大脑就像电脑,但电脑没有这样丰富的感情,生动的表情。”有哪一位优秀作家,不希望他人欣赏自己的作品?何况是善赏善诵的欣赏者?余光中新地初游,他每次演讲甫毕,主奏暂停,我这个“旧两”的伴奏即随之而起,我即席背诵他的一些诗作和某些散文片断,并手拨五弦,目送飞鸿,穿插以背景的介绍、作品的阐释以及兴到意随的诙谐。永远气定神闲的余光中大约有如伯牙之遇钟子期,他接着朗诵的中英文诗更加有声有色,并指挥全场听众与他一起合诵《民歌》,在会场上掀起的是海洋上的九级浪。
余光中在湖南大师大以“诗与音乐”为题演讲,我就曾背诵他的《碧潭》《咦啊西部》《从母亲到外遇》等诗文。后者的片段我前文已经引述,不知余光中执笔为文时是否子规啼血?我背诵时只觉豪情陡生胸臆,热血顿时沸腾,而一诵既罢,台下掌声的潮水即汹涌而来,差一点要淹没其上的讲台。不过,背诵之前我曾“解题”,说“外遇”这个词很危险,有不安全感,但余先生生活极为严肃,其夫人是青梅竹马而今偕老白头的表妹,何况她今天因故没有亲临会场,余先生就更可以放心了——如此先谐后庄,先是因我的解题而笑声似浪,后复因余文的精彩而掌声如潮。
在我曾经任教的岳阳师院,大礼堂中1500位听众济济一堂,未开始演讲即已掌声雷动。我问余光中“合奏”如何进行,他笑说:“重施故技。”我在背诵两首诗后,即坐下打火抽烟,余光中当即神情严肃地当众揭发,说是他经常看见我抽烟,我之所以还要陪他去张家界而不返回长沙,就是为了在外面多抽几天烟云云。台下一时为之愕然,不知台上为何风云突变,余光中随即自诵他的诗作《请莫在上风的地方吸烟》,其中有一段是“请莫在上风的地方讲演/因为有人在你的下面/一连举了三次手/呃喝呃喝呃喝/你却假装不发现/就算你要讲演/也要让别人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呵嚏呵嚏呵嚏/有人在下风嘘你”,其诗本来就庄谐并作,加之诵者边诵边对我侧目而视,台下听众恍然大悟,于是“群情鼎沸”。余光中朗诵既罢,我随即背诵他表现环保主题的诗作《控诉一支烟囱》,如此一唱一和,是唯一的一次“预谋”,其他的伴奏就均是即兴发挥,即所谓重施故技了。
余光中在常德师院演讲,大礼堂内也是座无虚席,签名的队伍如同春节时摆动的蜿蜒长龙。最后一站是张家界,其地的武陵大学闻风而动,连夜在操场赶搭讲台,请余光中次日光临。第二天晴阳高照,阳光炙人,余光中就景取材,继《艺术经验的转化》《诗与音乐》《中英文之比较——兼析中文之西化》等讲题之后,以《旅游与文化》为题演讲,全场气氛之热烈亦如热烈之气候。余光中在演讲中说,到了张家界此行“渐入佳境”,并说在美国驾车旅行时,坐于其侧的夫人是他的“读地图员”。“伴奏”伊始,我指着高空的秋阳说:“现在正是九月,余光中写九月的阳光,有诗日‘鹰隼眼明霜露警醒的九月/一出炉就从不生锈的阳光’,阳光从不生锈,是余先生的首创。他今日在武陵大学的演讲,也是一场永不生锈的演讲广台下全校师生闻之掌声浩荡,然后我话锋一转:“不过,余先生演讲中也有两个错误,一是‘渐入佳境’,他到长沙后就即入佳境了,怎么到张家界才渐入佳境呢?另一个错误我必须严正指出,没有范存我这位贤内助,就没有余光中这位大丈夫,怎么可以将她降格为‘读地图员’呢广于是,我便背诵余光中散文《山盟》的开篇,并再一次将他纪念结婚30周年所写的《珍珠项链》一诗,背诵而背送给台下对之比较陌生的听众。正话反说,余光中也不禁为之莞尔,他说:“李元洛先生是我多年的朋友,也是我作品的批评者,同时又是我最好的伴奏,相得益彰。谢谢他的演出。”然而,私下他却“不无埋怨”地对我说:“我此行说了那么多好话,你怎么就单单抓住了那个‘渐入佳境’呢门”彼此心照,我就笑而不答心自闲了。
高秋九月,湖南以它的嘉山胜水、传统文化和血浓于水的亲情友情,热情款待了来自彼岸的余光中,余光中也以他的讲演作为精神的盛宴,回报了他的听众。但是,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全程陪同的水运宪和我还有彭克炯,在张家界机场为余光中送行。余光中引唐代诗人郑谷的诗依依惜别:“‘君向潇湘我向秦’,我这次的湖南之行,不是什么‘文化苦旅’,而是‘文化甘旅’啊!”
(原载《湖南文学》1999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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