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楠木华盖的四马高车驶进唐府,唐威趿着一双高齿木屐,大袖飘飘,披头散发,如晋汉狂人一般走下车来,摇摇摆摆地进了前厅,嘻皮笑脸地对老管家道:“小秦呢,走了没有吖?”
唐府老管家忍笑道:“刚被大小姐骂得灰头土脸的离开。三少爷,你劝劝大小姐吧,这般对待秦公子,实在是有些……咳咳……”
唐威耸肩道:“劝?如何劝法,合府上下,谁不晓得那丫头刁蛮?咱唐家男丁兴旺,自打我爹那一辈儿起,这男丁拨拨愣愣的就生个没完,就是女孩儿家少,到了我这一辈儿上就出了这么一个丫头,那些爷爷奶奶全拿她当宝贝儿看待,谁敢去招惹她。好啦好啦,我去哄哄她去。”
唐威趿着一双木屐,“呱嗒呱嗒”声中像只鸭子似的奔了后宅,到了唐焰焰闺房,轻轻叩门,扬声说道:“焰焰呀,小秦又怎么惹你不开心了,跟三哥说说。”
说着推门进去,就见唐焰焰坐在榻边,小嘴儿高翘,正在那儿生闷气。唐威笑嘻嘻地过去傍着她坐下,揽住她肩膀,像哥们儿似的紧了紧笑道:“你生什么气呀,小秦这些天还不是一直在受你的气,你不理他也就算了,哪有你还生气的道理。”
唐焰焰瞪起杏眼道:“本姑娘.现在一看见他就有气,行不行?”
“行,行,怎么不行。”唐威叹了口气道:“.那你说,到底生的哪门子气嘛,就为了上次他跟我们一起逛青楼?妹妹呀,这事你还真得看开一点,你还指望把他拴在裤腰带上?他真心喜欢你那就成了。在外面逢场作戏,难免的,男人嘛,啊……对不对?”
“对个屁!”唐焰焰气鼓鼓地道:“我.现在见了他就有气,可不是冲着他逛过青楼,而是看不惯他。以前,我还不觉得甚么,现在越看越觉得这个家伙浅薄无趣,他见了我会说甚么呀?就是讲唐秦两家如何门当户对,我们两人若是成了亲,那是锦上添花,两家更加壮大,我做了秦家少夫人会如何的快活。
我快活吗?我快不快活他怎么知道,这样子就叫快.活了?你看看人家,虽说出身卑微,做的是忧国忧民的事,存的是大仁大义的心,有情有义,说起话来也比他有味道,‘你若心中是天堂,那便置身地狱也是天堂。你若心中是地狱,那便置身天堂也是地狱。’你听听,秦逸云说得出这样大有玄机的话么,哼!跟那样的人,哪怕风餐露宿,日日辛苦,也觉有趣,与这个胸无大志的家伙在一起,真是谈吐无趣,言语乏味,他跟人家一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你让我怎不生厌?”
“咦,小妹呀,你说的这个人家……是谁呀?”
“他……”
唐焰焰脸蛋一红,眼神便有些躲闪,眼见唐威眯起.眼睛,满是促狭的神情,她恼羞成怒起来,蛮横地道:“要你管!说这话的人是一位上古圣人,你这不学无术的家伙当然不知道,我问你,我叫你帮我教训教训那个杨钦差,你有没有帮我去做?”
唐威收回手,懒洋洋地往妹妹的香榻上一躺,双.手枕臂,一双超长的大腿搭拉在地上,哼哼道:“去了,就是今晚去的。”
唐焰焰登时紧.张起来,她看看哥哥,咬咬嘴唇,犹豫半晌才小声问道:“你真去啦?”
“嗯,”唐威有气无力地道:“不只是我去了,还有惟中、惟信、方圆、李泽皓他们一起子人,全都去了,唉,这通折腾啊,起来了坐下,坐下去又起来,可把我们累坏了。”
唐焰焰听了脸便有些发白,过了半晌,她忽然咬着牙根在唐威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唐威“嗷”地一声就蹦了起来,呼痛道:“哎呀哎呀,可痛死我啦,你干什么呀我的小祖宗?”
“你……你……谁让你那么打他的,人家……人家只是叫你吓唬吓唬他么……”唐焰焰抽抽鼻子,眼圈一红,泪珠儿就开始劈哩叭啦的往下掉,她抽噎着道:“你们那么多人,又大多是习过武的,要是把人家打坏了怎么办。他都倒下了你们还要打,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干什么呀你……”
唐焰焰眼泪汪汪地站起来道:“我去看看他,你要真把他打坏了,我跟你没完。”
唐威把头发一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谁说我们动手打他啦?你当你三哥真是个棒槌啊。好歹他也是个钦差,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怎么能动手打他?那不是自找麻烦么。”
“呃……?”唐焰焰诧异,忙扯起袖子擦擦眼泪,问道:“那你说什么坐下又起来,起来又坐下的,还把你们累死了,不是……不是打的他起下又倒下么?”
唐威苦笑道:“当然不是,是我们被他耍得站起来坐下,坐下去又站起来……,唉,本来今晚想去群芳阁寻开心的,被他那三鞠躬跟拜死人似的,弄得全然没了兴致。”
唐焰焰破啼为笑,转念一想,突又瞪起杏眼,吼道:“你带他去青楼?”
唐威赶紧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我,是折惟正那小子,谁想,找了几个江南女子,本想着今晚可以享用一番水乡女子的温存,却被那杨浩搅了局,只得各自回家,真是好生无趣。”
唐焰焰沾沾自喜地道:“我就说嘛,他跟你们这些纨绔子是大不相同的。”
唐威睨了她一眼,忽道:“小妹,你是不是喜欢了那个杨浩?”
“嘁,我喜欢他?”唐焰焰嗤之以鼻,做不屑一顾状。
她横了哥哥一眼,忽然抽抽鼻子,有些心虚地问:“哥,我表现的有那么明显么?”
唐威摇头道:“也不是太明显啦。”
唐焰焰松了口气,就听唐威又道:“要是瞎子,得听了你刚才的话才明白;要是聋子,得看了你的表情才会看出来;要是又瞎又聋,那就只有嗅到你一身的怨妇味儿才会恍然大悟啦。”
唐焰焰又羞又怒,抬腿就踢,唐威闪身躲开,哈哈大笑起来。
唐焰焰扁扁嘴儿,眼泪汪汪地诉苦:“哥,人家是喜欢他,可他不喜欢人家。你说怎么办好呢,人家……人家都对他表白过了,丢老人了……”
唐威哼了一声,顺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说道:“哭甚么哭,咱老唐家的人,还有想要而得不到的?给你!”
唐焰焰擦着眼泪接过来,莫名其妙地问:“这是啥?”
唐威傲然道:“春~药!”
唐焰又羞又气,怒道:“滚你的乌龟大鸭梨,哪有给自己妹子这种东西的。”
唐威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关系,两情相悦水到渠成的结果和霸王硬上弓的结果其实是一样的,根据你三哥我闯荡多年的江湖经验,我觉得第二种方法更加直接有效。等他成了你的人,嘿嘿,你若怜惜他,对他好一点也就是了。”
唐焰焰挺起胸膛道:“我唐焰焰是什么人?喜欢了一个男人,就要他心甘情愿地喜欢我才成。凭我的相貌人品,我就不信他不动心,不是说女追男,隔层纱么?哼,我宁可现在放下身段,对他低声下气一些,这些委曲,总有跟他算总帐的一天,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就你唐三儿才使得出来,我唐大姑娘根本不屑一顾!这东西……怎么用啊?”
唐威一个趔趄,差点儿没趴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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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威一出唐焰焰的房间,就见二哥唐勇正站在门口,一见他出来,立即竖指于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唐威心领神会,兄弟二人不作声地转身,一前一后到了庭院中葡萄架下。
唐英回身说道:“三哥,我刚回来,听说小妹又把逸云骂走了,本想来规劝一番的。”
他微微蹙眉道:“你怎么鼓动她去喜欢那个什么杨钦差了。咱们唐家立足于西北,四大家中咱们只排名第三,若与秦家联姻,那咱唐家立时就会成为四大世家之首,今后的势力必然更形扩张。再说,从个人方面来说,逸云其实也是一个良配,你在搞什么鬼?”
唐威那副嘻皮笑脸没个正经的模样不见了,他肃容道:“二哥,这几天你不在家,我跟大哥商议过唐家今后的发展。”
他一举手便摘下一串葡萄,丢了一颗到嘴里,继续说道:“二哥,唐家今后不能只着眼西北,应该把眼光放长远一些,往中原看了。”
唐勇神色微微一动,问道:“此话怎讲?”
唐威道:“赵官家兵发北汉,此番虽是无***而返,但是北汉已名存实亡,纵有契丹人照应,恐怕也撑不了几年了。大宋的势力一旦到达北汉,咱们西北就被他半围在当中了。想必你也知道,前不久官家给折将军还有麟州杨将军加官晋爵,要他们进京做官,这就是一个兆头,官家要收服西北的兆头。
就算官家北有汉、南有唐,一时半晌不会对这里动武,那也只是早晚之间的事。折将军养匪自重,只能解一时危难,等到官家腾出手来之后……怎么办?所以,咱们得尽早与开封拉上关系,把生意往中原做。
秦家与折家是姻亲,走动一向比咱们亲密的多,真要是小妹与逸云成了亲,那咱们唐家也就彻底打上了折氏的印记,想要投效开封,恐怕也要招官家忌惮猜疑,这联姻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举,无甚大用。一旦折氏不肯放弃西北,与朝廷兵戎相见,咱们就要受了牵连,还不如现在这样若即若离的好。”
说到这儿,他笑了笑,把葡萄往与他长得有七分相似的二哥手里一放,又道:“若是与开封建立了联系,咱们两面逢源,不比现在保靠么?小妹与秦逸云交恶,这也好,让她分分心,喜欢了旁人,也就彻底断了秦家的念想。小儿女之间分分合合,也不致使得秦唐两家交恶。至于那位杨钦差,八字还没一撇呢,若真成了,小妹开心固然好,他是官家亲信,咱们唐家也多了一条路子,有何不可呢。我和大哥谈过我的想法,大哥也认可我的的意思。”
唐勇这才明了,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居安思危,才是家族存续之道。”他眉头一蹙,又道:“不过……你也太胡闹了,怎么能给小妹*药呢,你在外面怎么胡闹都没关系,但是在家里,做兄长的总得有点兄长的样子。”
唐威刚想解释,就听小妹房中发出一声咆哮:“唐威,你个杀千刀的,竟拿‘消食健脾丸’来诳我!”
唐威一听,急忙溜之乎也。房门一开,霍地闪出一个俏丽的身影来,唐勇逃跑不及,干脆蹲到了葡萄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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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里,叶之璇被阻在门外,直到壁宿得了消息赶出相迎,才把他接了进去。叶之璇牢骚满腹地道:“本公子虽是个平头百姓,可是这一番是为钦差效力,也算半个公人啊,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竟不放我进来。要不是钦差吩咐,让我把人送到以后一定回来见他一趟,我才懒得上这儿来受那些小人的鸟气,囊中有钱,什么样的客栈我住不起?”
壁宿笑道:“好啦好啦,不要发牢骚了,咱们这个钦差不也是匆匆上任,没有什么信物交给你么。钦差赴宴去了,来来来,到我房中先歇了,一块喝茶。那些百姓们怎么样了,钦差可一直牵挂着他们。”
壁宿道:“说起那地方还真不错,野草丰美,沃野千里。有山有水,有湖有岛。依我看来,再安置十万人去也轻松的很。李员外已先行赶了去,在那岭上依山挖掘窑洞,筑造土墙。他们支了几十口大锅熬煮糯米汤子,掺在那黄土里筑的墙据说硬得都能用来磨刀子。
这活儿轻松,房子造的也快,只是大多没有烘烤过,有点潮,好在现在是夏天,愿意住就进去住,不愿意就先在野地里歇着,散了潮气儿再入住也是一样的。唉!看得我真是羡慕呀,几乎不费什么材料建的房子,回头向朝廷要钱,那可是砖瓦木料什么都算的,李员外赚得是钵满盆满,还是有当官儿的做靠山发财容易呀。”
壁宿笑道:“你羡慕甚么,这一遭儿你为钦差奔走,不也靠上了一个官儿?就算杨钦差不去广原做官,朝廷邸报对你大加褒奖一番,还怕广原官吏以后对你家没有个照应?”
叶之璇转嗔为喜,眉开眼笑地道:“这话在理儿。不过……那地方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妥,我是听那自称姓木的老者说的,他说那地儿北接麟州,南接府州,西接夏州,正在三方势力交界之处,一旦有了战事,那地界儿就是首当其冲,恐怕……不是善地。”
壁宿动容道:“竟有此事,待钦差回来,这一条,你可千万记得要跟他说说。”二人正说着,杨浩已然乘车回来了。
杨浩藉醉退席,刚回驿站,壁宿便带着叶大少进了他的房间。三人落坐,听叶大少介绍了那里的情形,杨浩不禁蹙起眉头,在房中慢慢地踱起步来。
叶之璇补充道:“党项七部正在作乱,那个木姓老者说,党项八部中的野离氏,距那芦岭河最近,快马只需两到三天的路程。这一氏族最是舛傲,芦岭河突然出现数万汉民,恐怕他们会来生事”。
或许少数民族对八这个数字有特别的好感?契丹有八部,党项有八氏,后来的女真人有八旗。相对于契丹八部,党项八氏发展比较平稳一些,党项八氏中第一氏是拓拔氏,唯一这一氏是后融入羌人的,他们本来是鲜卑族,论起远近,其实和府州的折氏反而更近一些,祖上系出一源,都是鲜卑皇族。不过鲜卑人所建的北魏灭亡之后,鲜卑族日益凋零,拓拔氏渐渐便融入了党项羌族。
党项八氏中,拓拔氏人数最少,可是他们曾经是入主中原的皇族,既保持着草原部落的剽悍,又有着落后的党项羌人所不具备的政治头脑、经济头脑,所以融入党项羌族之后,后来居上,一跃成为党项八氏之首,其余七部那些真正的羌人反而要在他们的统治之下。
他们本来族群文化就有差异,拓拔氏对其他七部盘剥的又太狠,所以七部时常起来叛乱,打得赢就出口气,打不赢就认输,等到下次忍无可忍了再起来反叛一次,如此周而复始,已成家常便饭。
党项七部的骁勇是勿庸质疑的,但是缺少兵器粮草,缺少统一的指挥,缺少一个真正能统领全局的统帅,一盘散沙再能打仗也不是夏州拓拔氏的对手,每逢战乱一起,为了保障粮草供应,这些穷得叫花子似的党项羌人就来劫掠汉人边境,几成定律,是以李光岑的这种担心和推测不无道理。
杨浩听了叶之璇的话,已经彻底明白了折大将军的意图。折大将军在担心这些汉民的遣入会对他不利,如果朝廷一旦派驻流官,动摇了他的根基,那时就要借刀杀人,将这处于三方势力交界处的势力铲除。如果朝廷不想借这数万百姓撼摇他的根基,那他就不妨扶持一把,在三方势力中间扶持一个亲折氏的缓冲势力。避免于党项人直接冲突。可是这样一来,那些好不容易逃出一劫的北汉百姓,不是被人又放到了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口上么?
杨浩沉吟良久,霍地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道:“明日一早,我去见那永安节度留后……折御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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