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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心若有天堂

  第164章  心若有天堂

  杨浩太太平平地进了府谷南城,并不曾见到一位唐门弟子,提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心来。他与程德玄等一行人被引到驿站,分别入住,沸汤热水早已准备停当,各人分别沐浴更衣、修发剃须。马宗强已回百花坞通报,永安军节度留后折御卿可能随时要会见他们的。

  进了府州城后,杨浩已简略了解了一下目前的情形,知道折大将军亲自率兵剿匪去了,如今是折大将军胞弟当家,自然是应该过府拜望的。杨浩收拾停当,坐在房中暗自思忖:这一路上,凡事都由他作主,众人皆唯他马首是瞻,正钦差程德玄几乎已被所有人视若无物,非常时行非常事,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还能越俎代疱么?各地官府得到的朝廷邸报上面,可是明明白白地着写钦差天使以程德玄为正,杨浩为副。

  杨浩坐在房中反复思量,不由想起了罗克敌在子午谷中对自己推心置腹的那番话。那番话他是真的听进心里去了,可这一路上百事缠身,哪有机会去与程德玄缓和个人感情,而且那程德玄初相见时,他见任何人,脸上都是噙着一副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如今却时时刻刻阴沉着脸,若无恰当时机也实在难以接近。

  斯人已去,可他为自己煞费苦心的那番打算却言犹在耳,从感情上来说,杨浩不愿意拂逆一位故去好友的好意。同时他也相信,把程德玄拉进来,把这功劳分他一份,其实是双双得益的事情。利益关乎他自身了,那程德玄就不会蠢到再在夺节这件事上做文章了。

  至于是否能因此与程德玄尽释前嫌,那就无所谓了。眼下才是当务之急,如今明摆着程德玄的靠山硬,自己在官场上却如一块浮萍,全无根基,眼下能避免树一强敌才是道理。

  至于以后……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当朝宰相赵普与那霸州知府积怨二十年,还不是忍到今天才找到机会发作,把霸州知府拉下马去?程德玄将来的成就未必比得上赵普,焉知自己来日的地位不会在他之上?

  想到这里,杨浩主意已定,立即赶.去找程德玄,想邀他同去拜见永安军节度留后,一路也可谈谈自己的打算,不料到了程德玄房中却扑了个空,向驿站上的小吏问起,才知程德玄自行出去逛街了。

  杨浩返回自己住处,沉思有顷,.便研墨提笔,用他那丑不可闻的字写下一封奏折,他依着罗克敌的嘱咐,在提及东行无望,果断西返时,将夺节一事轻轻绕过,只说自己与正钦差起了争执,但是最后在他与诸将规劝之下,程钦差从善如流,决意西返,终于平安抵达宋境。

  写完了奏表,杨浩便想,要不要先与程德玄商量一.番,转念又想,又觉得这样未免有卖弄施恩之嫌。不妨先把奏表送走,再将此事说与程德玄知道,这是合则两利的事,程德玄断无拒绝的道理。那时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他也该知道要如何去做了,心照不宣比什么都摆在明面上,彼此的脸面都好看一些。

  想到这里,杨浩便让人去唤驿丞来。杨浩的字固然.丑,文采也谈不上,要那驿丞当面使火印封签时,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想那驿丞却丝毫不以为意,因为大宋虽是文采风流的朝代,但是这时还是宋初,朝廷上下许多官员都是大老粗,赵普那样的大人物都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呢,那可不是夸奖他只用半部论语就能把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而是他自嘲连论语都没学全。当朝宰相尚且如此,整个朝廷官员的文化素质可想而知。那小吏见多了丑字,当然是见怪不怪了。

  杨浩把按照自己想象的官方格式写就的这封.密奏盖好火签封印,就让那小吏通过军邮递往汴梁。军邮的效率自然是高的,何况这是钦差交办,上禀皇帝的事情,那驿丞将信登记在案,立即着人以六百里快马送了出去。

  这事刚刚办妥,.马宗强便来拜访,要引钦差去见节度留后折御卿。杨浩与马崇强又去了程德玄处,见他还未回来,不便让折将军久等,只得自行随马将军去百花坞见折御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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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街上,程德玄悠闲自在,如同普通的百姓一般在街市间游逛,时而停下来问问路边叫卖的货物价格,时而挤在人群里津津有味地欣赏一段当胸碎大石的街头把式,还扔两枚钱给人家。他貌似悠闲,一双眼睛却总是警觉地扫视着左右,这一路南下,杨浩使了几名隶属于折氏的亲兵暗中监视着他,防他捣鬼,直到过了逐浪川才停止这种近似于软禁的看护。但是程德玄以己度人,总怕杨浩还暗中安排了人手,他现在怀中可是揣着一封极紧要的密信呢。

  程德玄在府州城内穿街走巷,逛了大半天,突然看到一家店铺,他立时双眼一亮,站住了脚步。他心怀鬼胎,不敢通过军邮驿站把密信传往汴梁,但是他知道赵光义广布耳目,在天下各处大城大阜都设有秘密信站。而所有的秘密信站都在招牌上有个不太引人注意的标识,若非知道其中秘密的人,很难发觉那处标识有什么异样。

  程德玄当然不可能记得清楚府州有没有赵光义的秘密信站,更不知道如果有这样的信站又设在何处,所以只能抱着一线希望满城游走,如今终于被他找到了。程德玄不禁大喜过望,他站定身子,又仔细辩认一番,确认那标识无误,这才左右看看,一闪身进了店去。

  这是一家皮货店,七八月份天气,谁会来买皮货?所以店中没甚么生意,两个小伙计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打瞌睡,看见程德玄进来,两人抬头看了看,其中一人便懒洋洋地问道:“这位客官想买点什么啊?”

  程德玄缓步走过去,不动声色地道:“我想买些苎麻布匹。”

  那伙计听了翻翻白眼儿,伸出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程德玄诧然道:“甚么意思?”

  那伙计打个哈欠道:“客官您请看个清楚,我们这儿……是一家皮货店。”

  “呵呵,皮货店未必就没有布匹吧,我可是听人指点,才到你们家买布的,莫要赶走了客人,受你家掌柜的责备,请你们掌柜的出来答话!”

  那伙计这才睁开眼正视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几眼,见他气度雍容,沉稳凝练,倒像是个人物,便半信半疑地挑开门帘儿钻进后屋去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山羊胡子的干瘦老头儿匆匆走了出来,一见程德玄便抱拳道:“老朽便是本店掌柜,这位客官要买布?”

  “不错。”

  “听客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程德玄笑了,向他说道:“我来自汴梁。”

  “哦?”那掌柜的神色微微一动,眼神向下一沉,瞧见程德玄靴尖轻轻点动的节奏,忽地换上一副笑脸,哈哈地笑道:“客官消息灵通啊,老朽本来是做皮货生意的,不过前些日子有个客人赊买了皮货无钱还帐,倒的确是拿来一批布匹抵债,还没想过如何处置呢,不想你就找上门来,不知客官要买多少布啊?”

  “你有多少,我买多少。”

  老掌柜的听了满脸带笑:“好好好,来来来,客官请入内,咱们详细谈谈。”

  二人一间一后进了内室,剩下两个伙计面面相觑:“咱们掌柜的啥时候进了一批布了?我怎么不知道?”

  内室中,程德玄与那掌柜的彼此确认了身份,程德玄这才放心,他取出密信,轻轻搁在桌上,往老掌柜的身前一推,肃然说道:“这封密信,要送往开封府南衙,面交府尹大人,万万不得有误。”

  那掌柜的颔首道:“是,明日我便安排人往开封去进一批丝绸,顺便把这封密信带过去。”

  程德玄沉声道:“不成,那要什么时候才到得了开封?这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必须马上去,星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府尹大人手上。”

  “这么严重?”那掌柜的有些吃惊,仔细想想,才道:“大人,我这地处偏远,才刚刚设置没有多久,平素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因此这店铺中除了老朽和一个侄儿,都是普通的百姓,他们并不知道老朽身份。这样重要的大事势必不能交给他们去办。我那侄儿刚刚娶了一门亲,昨天才拜的堂,这时让他远行实在不合情理。这样吧,既然此事如此重要,那老朽就亲自跑一趟。”

  程德玄转嗔为喜,说道:“老掌柜的辛苦了,此事确是十分重要,关系到府尹大人在西北的布局,所以你一定要小心,务必要在最快的时间内,把这封信送到府尹大人手上。”

  二人计议一定,程德玄便告辞离去。他前腿出了皮货铺子,后边老掌柜的便叫两个伙计马上打烊闭店,说有一桩急事需要回乡处理,暂且歇店几日,待侄儿过了婚期再继续经营。然后匆匆赶了一辆马车,飞也似的奔开封府去了。

  程德玄站在街头,看着远去的马车,似乎已经看到了官家的屠刀架在了杨浩的脖子上,只觉满心快意,自被夺节以来,他还是头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满是亲和,令人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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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德玄又欣欣然地逛了半天,这才返回驿站。一进驿站大门儿,那小吏便点头哈腰地道:“程钦差,您回来了,杨钦差找了您好几回呢。”

  程德玄冷冷地道:“他找我做甚么?”

  那小吏陪笑道:“马虞候请两位钦差过府与节度留后折大人一叙,可是实在寻不着大人,所以杨钦差只好自己去了。如今杨钦差都回来了,您这才到。”

  程德玄冷笑一声拂袖而去,回到自己房中刚刚坐定,才斟了一杯凉茶,房门便被叩响,程德玄回首道:“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杨浩推门而入,一见是他,程德玄顿时脸色一沉,把茶杯一放,嘿然道:“稀客呀稀客,杨大人可是难得登我程德玄的门,可我这房中连热茶也无一杯,只有这凉茶一杯,你要不要喝呀?”

  他一边说着嘲弄的话,心中一边紧张地思索:“他来做什么,难道……被他发现了什么不妥?嘿,此去开封,可不只一条路,就算现在发觉,你也无从追起了。”

  杨浩不以为忤,微笑着拱了拱手,诚恳地道:“程大人,当初你我一同向官家进言,迁民以弱北汉,这也算是所见略同了。承蒙官家采纳,并着你我共同负责此事,这一路上,咱们同生死,共患难,方才走到今天。”

  程德玄冷哼一声,心情放松下来:“原来他并无察觉,那他干什么来民?难道想要与我修好关系?嘿!此时才来向我示弱,迟了,已经迟了!”

  杨浩恳切地道:“其实向东也罢,向西也好,你与我都是为了完成官家交付的使命。当时再往东去虽路途极近,可是契丹铁骑在那段平原路上分明已布下了死亡陷阱,程大人执意东行的话,不但自己要葬送了性命,使这数万军民葬送了性命,而且有负官家重托,我想程大人也不想落个那样的结局。如果说程大人当初以为我所选择的道路有甚么不妥的话,你现在也应该知道下官的选择其实并没有错。你我二人并无私怨,一切都是为公事。杨某事急从权,有所冒犯处,还请程大人能够体谅宽宥。”

  程德玄呵呵一笑,在桌旁缓缓坐了下来,一脸正气地道:“杨大人开诚布公,那程某便也直言相告了。你选择西行,是对是错,是功是过,程某不便置喙,朝廷自有公论。至于你我二人,的确没有私怨,我程德玄襟怀坦白,光明磊落,也不会与你计较什么私怨,这个嘛……你可以放心。”

  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是钦赐的正天使,你与我意见相左时,本当以我的意思为主,可你夺我节钺,擅自发号施令,挥军西返,我程德玄个人可以不与你计较,但是做为朝廷的臣子,这样蔑视王法、欺君犯上的行为,无数人都看在眼中,程某可不敢隐瞒,咱们把话说在明处,待我回了汴梁,此事是一定要禀奏与官家知道的。”

  “这个事,我想还是不要提了吧。”

  杨浩温和地笑了笑,也在桌旁坐了下来,说道:“程大人,我们牺牲了三千名将士,牺牲了数千名百姓,才把他们安全地带出来,你想……朝廷会在这时认为东行才是对的么?才不是间接承认了几千名将士、几千名百姓的牺牲都是无谓的?

  既然朝廷会认可西行才是正确的,那么夺节一事,也就不是甚么滔天大罪了。不过这件事呈上朝廷,杨某藐视皇权的罪名那是一定的了,到时候呢,我杨浩功过相抵,也不过保持现状,而你程大人无视险阻,执意东行,最后关头才被我夺节改路,一个‘刚愎自用’的考语也是逃不了的。你说,这又何必呢……”

  程德玄仰天打个哈哈,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怨恚,冷笑道:“那依你杨大人之见该当如何呢?是不是要本官上表,为你锦上添花,再美言几句,保你杨大人加官晋爵,青云直上啊?”

  杨浩莞尔道:“非也,杨某不是要请程大人在官家面前为杨某美言,实际上,是杨某要在官家面前为程大人美言。夺节一事,只要你我略过不提,花花轿子众人抬,谁还会在这种时候自讨没趣呢?明摆着,官家也希望他慧眼识人,两位钦差当机立断,才说明官家用人当当,官家的脸面上也风光不是。何况知情的将官们都是与你我同生共死一起闯出来的,不会有人说破其中秘密……”

  程德玄后面的话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心完全被那句“杨某要在官家面前为程大人美言”给吸引住了,当下急急打断他的话,问道:“杨大人,你说……在官家面前为程某美言,此言何解?”

  杨浩拱手一笑,说道:“请恕杨某冒昧,未与程大人商议,便已写下奏表,令驿丞报与官家。奏表中,杨某擅自将临危决断,改往西行的决策之人,加了程大人的名字进去。”

  他的面色严肃起来,郑重地道:“当然,杨某所述,重点在其后长途跋涉,与天斗、与地斗、与敌斗的种种艰辛上,这其中,提及最多的,是那些浴血疆场的将士。这份功,首先是罗军主、刘指挥使、赫指挥使一众为国捐躯的将士们的。有他们的英灵在前,杨某何敢争功!何德惜功!这一份功劳,便与程大人共享,咱们能抛却前怨,一笑恩仇,又有何妨?”

  程德玄呆住了,彻底地呆住了。他根本无法想像杨浩与他决裂之后,豁出命去立了这份大功,竟舍得把这用命换来的功劳与他分享。

  不错,他知道,就算自己那份奏章送到汴梁,引起官家的忌惮,也不过是害了杨浩而已,他终究还是要受御使们弹劾的。那又如何呢?他真的见不得杨浩比他好过啊,要倒霉大家一齐倒霉,那他心中才觉快意一些。

  可是……可是杨浩居然如此慷慨地分了一份大功给他。他是正钦差啊,只要这功有他的份儿,那么他拿的就必定是最大的一份。何况他是开封府尹赵光义的人,朝中有人好作官,当今皇弟在那儿为他撑腰,这头等大功,别人便是想抢也抢不走。府尹大人正处心积虑地扩张势力和影响,有了这桩大功,府尹大人再为他推波助澜一番,还怕不能开府建衙,就此飞黄腾达?

  可是……可是……,自己那份奏章……一旦与杨浩的奏章同时放到了官家的御书案上,那……官家会怎么看?在自己的奏表中,杨浩被他指为夺节掳钺、欺君罔上、不恭不忠、贪功怙权、收民心、生野望、无廉耻、立朋党,极人臣之大恶,王法之所不容。可要是官家见了杨浩奏表中推功揽过,为阵亡将士请命的内容,两相映照,官家会怎么想?会怎么看他程德玄?

  当今官家并非昏馈之主啊,而且他知恩重义,最为赏识有情有义之人,这两份奏章送进京去,一加对比,恐怕连夺节之事,官家都不会加罪于他了。这真是……这根本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想至此处,程德玄手脚冰凉,冷汗一阵紧似一阵。天气便就火热,程德玄心如油煎,片刻功夫就大汗淋漓,有如从水中刚捞出来的一般。

  智者有言,如果心中有天堂,哪里都是天堂。如果心中有地狱,哪怕身在天堂,也会被你自己变成地狱。如今,程德玄就如身陷地狱烈火之中了,这地狱,是他自己亲手为自己营造的。

  程德玄一阵头晕目眩,他抬起头来看着杨浩,只觉杨浩的影子忽远忽近,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他急火攻心,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杨浩刚要开口,便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眼前金星乱冒、似昏非昏的当口儿,就听杨浩急叫道:“程大人?程大人?”

  随即“哗”地一声,一杯凉茶便泼在了他的脸上,然后便听杨浩大声疾呼道:“快来人呐,程大人中暑啦。”

  程德玄的心都在滴血,他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头一歪便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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