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力克听完垂死的也速该把阿秃儿的临终嘱托,立即动身前往翁吉剌惕部德薛禅家去领铁木真。蒙力克年纪虽小,却具有草原猎人所特有的谨慎与细心。他竭力为也速该保密,只字不向德薛禅提起也速该罹难之事。他想,如果德薛禅此时得知乞颜氏首领也速该已死,谁能说他不会把铁木真这孩子扣下作为奴仆?于是蒙力克机灵地对德薛禅说:
“我家老爷也速该朝夕想念其子铁木真,心甚痛焉,故令我前来领回其子也。”
“亲家若思其子而心痛,汝可将之去。见后当速归来。”德薛禅也认为父思其子而欲见之乃是人之常情。
蒙力克遂匆匆领铁木真从捕鱼儿湖回到斡难河上游。他俩到家时,也速该的遗孀诃额仑夫人正在料理后事,主持家务。
诃额仑母子孤孀面临的形势很快就进一步恶化了。也速该把阿秃儿生前凭着他的威望,已成功地把同族的许多氏族部落团结起来,集合于乞颜氏之旗帜下。特别是泰亦赤兀惕氏诸头目(也速该把阿秃儿之堂兄弟)都拥立也速该把阿秃儿为指挥征战和狩猎的首领。也速该部落集团就是这样组织起来的。对各个氏族部落来说,推举一位有经验和能干的首领,对于它们进行征战和围猎是非常有利的。所以它们愿意团结在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周围。但是,一俟部落联盟的强有力的首领人物去世,部落联盟也就随之瓦解,各氏族和部落便作鸟兽散,分道扬镳,各自为政了。也速该死后出现的情况就是如此。此时,泰亦赤兀惕部众头目企图恢复在俺巴孩汗(当时蒙古的倒数第二位汗)时期拥有的霸权。也速该家族此时已群龙无首,只有一个9岁的孩子作为这个家族的代表。面对泰亦赤兀惕部众头目的野心,这个家族有什么办法?下面的突发事件可以表明泰亦赤兀惕部众头目对也速该一家的态度。
也速该把阿秃儿殁后一年,时逢春祭。俺巴孩汗去世后,留下二妃,一名斡儿伯,一名莎合台。此二妃携祭品前往祭祖之地,行祭祖之礼。祭祖仪式结束后,参加祭祖的人便将祭品分而食之。斡儿伯和莎合台有意不请也速该的遗孀诃额仑同来祭祖。但诃额仑偏偏来了。不过,她来晚了,仪式已经结束,而且分享祭品的筵宴已开始。笔者前面叙述过,诃额仑是一位非常强悍、讲究实际、颇有魄力和具有首领气质的妇女。她现在以也速该的儿子的名义担当起了她丈夫生前担当的乞颜氏首领。她不想听任他人剥夺自己的权利,于是气势汹汹地质问斡儿伯和莎合台二妃为何在祭祖之时不通知她。接着,她转入进攻,以威胁的口气质问大家说:
“而今,也速该固然死矣,故汝等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也。然汝等岂以为也速该之诸子不会长大成人耶?汝等岂不惧此诸子有发怒之日耶?汝等既分享祭祖之胙肉与供酒,何为吾等独无耶?汝等岂欲尽食而饮之后不告而徙也耶?”
当时蒙古一般都信仰萨满教。毫无疑问,从萨满教的角度来看,被排斥于祭祖仪式和“领导体”仪式之外,对诃额仑全家来说,会产生极为严重的后果。诚然,这一无礼的行动本身只是对诃额仑个人的侮辱,但这实际上是否决诃额仑母子作为孛儿只斤氏首领也速该的继承人的资格,是要迫使嫠妇孤儿成为名副其实的流亡者。
诃额仑夫人原以为她这一番话能威慑住斡儿伯和莎合台二妃。但她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权能和影响。不管她怎么说,也速该把阿秃儿已经死去,诸子均尚年幼,无法使任何人敬畏。所以,她话音刚落,斡儿伯和莎合台二妃即立即反驳,话中充满了女性特有的怨恨。她俩唾沫横飞地说:
“汝谓吾等未曾邀汝乎?然吾等岂有非邀汝不可之责乎?汝岂有请而方与之权乎?汝有至而食之理乎?汝可于自家而自请之,吾等决不至汝家食且饮也!”
这两个心地歹毒的妃子的这番话是非常尖刻的。当时她俩正同其他人围着一块好羊肉分食,附近几个蒙古包炊烟缭绕。她俩的这一番刻薄的话也突出表明,当时草原上的人们,即使是头领人物,其食物也是非常匮乏的。
同诃额仑夫人闹翻以后,斡儿伯和莎合台等人便在一起商议对策。经过一番秘密策划,他们决定:
“立即起帐拔营,弃此母子于此地!吾等远走高飞,让此母子生死由其命。”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第二天一早,泰亦赤兀惕部的两个头目塔儿忽台乞邻秃黑和脱朵延吉儿帖即率众拔营顺斡难河而去。现在,诃额仑嫠妇孤儿,无依无靠,身边只有也速该生前的忠实仆人察剌合老人。他是晃豁塔惕部人,是受也速该临终托孤的蒙力克的父亲。当时察剌合老人气愤不过,便去追泰亦赤兀惕人,苦苦相劝,劝他们回心转意,回到诃额仑身边来。脱朵延吉儿帖向他表示说,分裂已无可挽回。他说:
“深水已涸矣,明石已碎矣。”
察剌合老人一片忠心,不顾己身之安危,仍坚持挽留相劝。但这并不足以打动泰亦赤兀惕人的心,反遭到这些人一顿臭骂。察剌合老人无奈,只好转身回来。而正当她转过身往回走时,泰亦赤兀惕人即挺长枪向他的脊背猛刺去,重伤察剌合。察剌合负痛挣扎而回,卧床呻吟不止。铁木真闻讯赶到老人床边问候,老人勉强挣扎着对主人的儿子说:
“汝贤父所聚之百姓,悉为彼等率而徙也。吾往劝之,故为彼等戕之如此!”
铁木真闻言大哭而出。适才只身冒险去捍卫铁木真一家的察剌合老人,此时正处于奄奄一息的地步。前去看望垂死的老仆人,这是年仅9岁的铁木真充当首领的第一个行动,是他在这个冷酷的社会上学步的开始。他后来的所有政治行动都打上了这种冷酷社会给予他的残酷教训的烙印。但我们不应该忘记铁木真在垂死的察剌合老人床前的伤心的哭声,因为这一发自内心的充满人类友爱与同情的举动首次向我们揭示了他的为人。
但诃额仑母却没有沉湎于绝望与悲哀之中。她和她的儿女被人抛弃,被她本可以引为领先的人们所出卖,这一切并没有使她颓唐。相反,这位刚强的妇女却表现出令人敬佩的魄力。这个氏族的旗帜是一面系有牦牛毛或马尾毛的九尾大纛,称为“秃黑”,是该氏族权威的象征。泰亦赤兀惕部头目率众而徙,诃额仑闻讯,即持此大纛上马,飞奔前去追赶拔营而去的部众。她飞马来至众前,大纛一挥,半数叛众不禁大惊,不由自主地止步了。可以说,开始,她的勇气加上也速该把阿秃儿在人们心中留下的记忆,曾一度压倒了泰亦赤兀惕人的敌意。这里我们可以设想当时的情景:塔儿忽台乞邻秃黑和脱朵吉儿帖骑着高头大马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面,后面是车辆、牲畜群和牧民群,乱哄哄地迁徙着。正在这时,诃额仑飞马而至,突然出现在叛众面前,手持一杆大纛,勒马转身面带杀气地朝着众人,义正辞严地重复着这些“逃跑者”当年投奔也速该把阿秃儿时所立下的效忠誓言。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设想:当时,面对这突然发生的情况,听了诃额仑的一番话后,正在行走的队伍立即乱成了一团。心里想起自己的职责,耳边回响着诃额仑的怒责之声,但同时又想起昨晚向泰亦赤兀惕部头目们作的保证,许多人顿时面面相觑,犹豫不决,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但一阵混乱之后,最后仍是泰亦赤兀惕部头目们占了上风。适才一度被诃额仑夫人的威严所慑或被她感动的人们,最后想了想还是抛弃了她,跟着塔儿忽台乞邻秃黑和脱朵延吉儿帖去了。所有这些曾是也速该把阿秃儿的百姓的人们,都顺着斡难河去了,渐渐消失在远方。诃额仑及其尚留在营地里的亲人被这些人抛弃了。诃额仑夫人只好返回,家里除了她的4个儿子(铁木真、拙赤合撒儿、合赤温、帖木格)以外,还有女儿帖木仑。此外还有她的丈夫同别妻所生之二子别克帖儿和别勒古台。如此而已。
所有这些儿女均尚年幼,都需要诃额仑夫人一手抚育。正是在这一点上,“诃额仑母”(后来蒙古诗人一直称她“诃额仑母”)充分表现出了她那种令人敬佩的能力和志气。人们可以想象,当时这位寡妇带着7个年幼的孩子,处境是多么困难。他们被原来忠于他们的人们所抛弃,转瞬之间由牧民首领的妻子沦为四处流浪的难民。他们母子母女被迫在斡难河上游的森林中和草原上艰苦度日。但这位刚强的妇女丝毫没有消沉,她竭尽全力,发誓要把孩子们抚育成人,不愧有“诃额仑篾儿干”(“篾儿干”是有胆有识之意)之称。“诃额仑篾儿干”是蒙古诗人们对她的另一称呼。此时此刻,摆在她面前的当务之急是设法不让孩子们饿死。为此,她不得不像原始人那样到处采摘野果和挖掘野菜给孩子们充饥。她紧系固姑帽奔波于斡难河上下,攀登于悬崖峭壁旁,采摘杜梨和稠梨等野果。众所周知,在外贝加尔湖地区,林木茂密,林中常有一些诸如花楸树、野草莓、越橘树之类的树木,其果实可供逃难的人充饥。她还手持削尖的刺柏木棍儿,到野外挖一些地榆和野葱之类的草根给孩子们吃。
孩子们终于逐渐长大一些了,开始懂得报答母亲的鞠养之恩了。他们用针制成鱼钩,到斡难河边去钓鱼。有时他们可以钓到大鱼,但有时却只能钓到类似鲑鱼的茴鱼(这种鱼在外贝加尔湖地区河中较多)以及其他小鱼。他们把钓来的鱼奉献给他们的母亲。
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艰苦生活着。抛弃他们的那些人认为,他们一家在斡难河上游无依无靠,必定饿死冻死,除此不会有其他出路。他们以为,在漠北那样恶劣的气候条件下,在冷酷无情的社会环境中,孤儿寡母如何能自救?如何能活命?然而,他们孤儿寡母却活下来了,这是因为,他们是属于古代的刚强的种族。
这些孤苦的孩子的娱乐就是渔猎和打斗。他们的住处附近居住着札只剌惕部落。该部落有个青年名叫扎木合,是铁木真的朋友。据成吉思汗家族的史诗说,当时铁木真十一岁。扎木合赠给铁木真一块公狍髀石,铁木真则回赠扎木合一块铜灌髀石,双方结为安答,常在斡难河水上击髀石为戏。春暖花开之时,他俩就一起用自制的木弓箭习射为乐。扎木合自制了一种响箭,称为鸣镝,用小牛角尖磨制而成。铁木真也用柏木或刺柏木磨制了一种箭。二人互赠自制之箭以为交谊。当时这种箭已经可以说是一种武器了。
这时候,流浪者家中突然发生了一场野蛮的家庭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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