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一声除旧岁,眨眼间已是正月初五。
春寒料峭,凛冽的北风卷起千堆雪,呜呜的风声,听来有点令人心悸。
大洪山北峰冲天拔起,北风在此处呼啸而过,仿如百兽低鸣,雪花被卷起,飞舞天上,像一条张牙舞爪来去如风的大白龙。
梅任放在响午已到了大洪山北峰,他屹立在一块硕大突出的岩石上,一身白衣,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久久未曾移动,似与风雪融为一体。
梅任放的脑海跟山上的北风一样,未曾平静过。
今日对他来说,关系至大,梅任放亦知道此刻的心情对他绝对不利,可是思绪不绝,脑海澎湃,他又哪能制止得住?
没有恨,没有怨,自古以来,杀人偿命,乃不易之理。何况,李鹰还让他有个机会翻身,他尚有何所怨恨?
只有后悔,后悔太过慷慨,后悔当初一开始没有把握一切后果想清楚,更后悔自己在坐吃山空,山穷水尽之时没有勇气,把真相公布。
“应阳天之死,乃盛名所累,我梅任放呢?今日这地步难道不是被盛名所累而造成的?”梅任放苦笑了一下,心头突然泛起一个念头。“人本就是一种充满悲哀的动物,大千世界有多少个能摆脱名、利、权、欲及情感的纠缠?人又有谁不会犯错?
李鹰呢?李鹰也绝不能超脱这些圈子之外,他现在看来是一个完美的人,只因为他已有了名和利,也有了一定的权,人生的几种欲望他已得到很多,他自然不必再去苦苦追求。”
梅任放想到这里,倏地又生了一种无可奈何之感,心念电转,一刹那又想起自己即使失败,但声总算保留了下来,三五十年之内,只怕一提“赛孟尝”梅任放这六个字时,还是人人敬仰的。
想到此,精神一振,觉得又有了希望,他不由地长啸一声,啸声刚起之时,充满了希望及雄心,到后来却又渐渐变得没可奈何及落寞起来。
啸声刚止,山峰下蓦地又响起一声长啸。
这啸声绵绵不绝,却充满祥和之意。
梅任放心境陡地一静,忖道:“李秃鹰来了。”
啸声越来越亮,山谷回鸣,轰轰发发,震入耳鼓,紧接着一道灰影,疾如星丸向山峰飞上来,啸如龙吟,铺天盖地而来,天地也仿似为之一暗,人如飞马奔腾而至。
只眨眼,李鹰已立在他面前,啸声倏地一止,梅任放的耳鼓仍嗡嗡地响。李鹰这一手已把梅任放的气势全然掩盖下去。
梅任放心头一凛,忖道:“这秃鹰果然名不虚传,只内力已比我深了几分。”不觉有点气馁的。
“李大侠果然准时。”
李鹰一看天色,冷冷地道:“尚差半刻才是申时!”
抽出烟杆,拿出烟袋,装了满满的一锅,由于风大,打了好几下火石才点着了烟丝。
“梅某若然失败,自会依言自绝,不过,你亦要依诺言代我保守秘密。”
李鹰长长吸出一口,烟丝滋滋作响,他吸得多吐得少,“还未比斗,你已自忖必败了?”
梅任放老脸一热,言不由衷地道:“胡说,梅某只是提醒你一下而已!”
“你放心,你死后我连你儿子也不告诉他。”
“只怕他会从尸体上看出破绽,看出我是死于非命!”
李鹰冷笑一声:“我会尽量避免弄伤你,你死后,我把你的尸体抬回去,告诉他发现你暴毙于此。”
“此话当真?”梅任放脸上带着三分狡猾。
李鹰一凛,仔细一想,大是后悔,不过话已出口,总不能食言,他连忙又装了一袋烟.拼命的吸起来。
梅任放缓缓的解下外衣,露出一身黑色劲服,右手抽出长剑,剑尖向长,左手指在剑上一弹发出嗡的一声龙吟。
一剑在手顿时豪情澎湃,梅任放不是单靠遍洒金钱,慷慨解囊而成名的,他的剑法,他的武功亦是武林一绝,败在“破浪十三剑”之下的各路英雄不知凡几。
“老鹰,时间已到了。”
“好。”李鹰立刻长身而起,说道:“请!”
“有僭!”梅任放剑一引,疾刺过来,这招不但快如星火,兼且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李鹰手腕一沉,烟锅斜伸,点在剑尖上,“叮”一声,梅任放一沾即走,第二招又至,一剑十三式,带着风声向李鹰席卷过来,剑光闪闪,剑尖疾点李鹰前身十三个大穴。
李鹰一杆烟杆忽而小花枪招数,忽又点穴厥使法,变化神奇,如臂使指,应付自如。
北风更紧,两人争夺背风之位,数易其手。
此时梅任放正处背风之位,剑势更疾,只见他手一抖,剑光一挑,自烟杆网中透出,直刺李鹰咽喉。
李鹰一退,烟杆一敲,一打反砸梅任放手腕,梅任放手腕一沉,长剑回削,李鹰闪开一步,手腕一翻,改用烟嘴刺他“乳突穴”。
梅任放一出手,信心便一点一点地增加:“李鹰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长剑越使越顺,奇招连出。
他一连十七剑全是进攻招式。
李鹰长啸一声,一跃丈五,右手烟杆自梅任放头上击下,力注千钧。
梅任放全不防守,长剑一引,刺向李鹰小腹。
李鹰冷哼一声,心想:“我顶多受点伤,你却要命丧当场!”手上加劲,走势更疾。
梅任放嘴角含笑,李鹰心头一动,蓦地想起自己曾经答应不弄伤他,又岂能一杆把头顶击碎呢?手一横,硬生生地移开三尺。
但,身子却仍向梅任放的剑尖飞撞过去。
李鹰心头一沉,急切间,竖出食中二指,觑得真切,夹住剑尖,腰一挺,倒竖而起,这情景真的险到极点。
李鹰刚松了一口气,梅任放左掌已向他面门拍来,劲风扑面,呼吸为之一窒,李鹰手指一用劲,身子弹高五尺,跟着在空中连打几个筋斗,翻开避过。
梅任放长啸一声,人如脱弦之箭,向李鹰射出,剑光直指李鹰背后,李鹰蓦觉背后生风,电光石火之间,不及细想,猛地一个千斤坠,笔直向地上栽下。
他飞下,梅任放跟着一折腰,长剑改刺为劈,离李鹰头顶不过五寸,千钧一发之际,李鹰烟杆一扬,把剑格开,烟锅敲在长剑上,飞起一团火星。
梅任放身子凌空无处着力广李鹰这一敲,一股大力把他撞开五尺,未及换招,李鹰烟嘴如毒蛇吐信斜点他“璇玑穴”。
梅任放一沉身,身子自动向烟嘴迎去。
李鹰一慌,生怕把他刺出个洞来,手腕一收,重新翻出,却是划向梅任放右手持剑的脉门。
梅任放沉肘翻腕,剑锷敲在烟嘴上:“当”一声,随即借刀翻飞。
这期间,两人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由败反胜,又由胜反败,几经反覆,每一招无不凶险无比。
梅任放一上来便用话把李鹰套住,自然大占便宜,梅任放自忖胜券在握。
梅任放自空中翻落,李鹰在他七尺之前停止。
两人如石般挺立。
李鹰徐徐装了一袋烟。
梅任放蓄势以待,这次李鹰改用火摺子点烟,梅任放不待他点燃火摺子,人与剑化作一道飞虹,直向李鹰飞去。
李鹰把烟嘴衔在口,一偏身闪开三步,梅任放剑一偏,又向他刺出七剑,李鹰如皮球般向后弹起。
梅任放七剑落空之后,立即又是十三剑,李鹰不退,上身向后一曲,右脚飞踢梅任放腰际,招至半途,倏地改踢梅任放手腕。
梅任放手臂向后一缩,未及变招,李鹰的腰像装了弹簧般挺起,左手火摺子往他脸上一扬,梅任放下意识地后掠。
就在此时,李鹰已火摺子燃着,跟着又点燃了烟丝。
梅任放怪叫一声,重新飞扑上来。
李鹰一扬手,火摺子当作暗器,飞射梅任放门面。
梅任放脚稍住,一剑把它格开,走势更速。
剑刺面门,李鹰一弯腰,烟杆戮向他的气海穴,梅任放不肯放过此一良机,左手向烟锅抓去了,右手剑一翻,向他后腰削去。
一剑断腰,梅任放满怀信心,蓦地左手掌心一阵剧痛攻心,跟着便传来“嘶嘶”的烤肉声,梅任放像头受伤的豹子一般,猛地向后退,一看掌心肉已被烟锅灼焦一小片。
他一退,李鹰立进,如影随形,梅任放挺剑再次飞去。
李鹰霍地把口一张,喷出一道浓浓的白烟,白烟直向他面门飞去,梅任放不由地后退一步。白烟越吐越多,没人能想像得到,李鹰能把烟储在胸腹,然后又以内力源源迫出,好似白龙吐水源源不绝。
辛辣的烟把梅任放整个人罩笼起来了。
梅任放心头大震,长剑飞舞,布下一道剑网,以防李鹰偷袭,浓烟使他眼水直淌,五尺之外难以视物。
李鹰一动,他凭着敏锐的听觉察觉,立即面对着他,长剑尖身前洒下重重剑幕,端得是泼水难收。
浓烟挥之不散,梅任放心头一沉,猛吸了一口气,一股浓烈得呛人的辛辣之味直冲人鼻孔中去。
梅任放倏地觉得鼻头一酥,连打了几个喷嚏,那刹那他的听觉陡地失灵,紧接着只觉后腰麻穴一酸,已被李鹰制住。
北风渐渐把浓烟吹散。
李鹰就站在他面前三尺,脸色如铅一般沉重,双目炯炯注视着他。“你输了,李某亦没有违了诺言。”
刹那间,梅任放好像一下子全失去知觉般,身子固然麻木,心亦麻木,只觉得一股从未曾有过的疲倦袭上心头,疲倦得使他恨不得倒下地去,从此与一切隔绝。
多少的希望以及壮志,都随着消失,双眼留下两行清泪,他怔怔地道:“告诉百侣叫他把食客遣掉,努力经营生意,否则他难免又步上我的路……”
李鹰缓缓地点点头,在身上摸出了纸及炭笔,跟着拍开他的穴道。“你自己写吧!”
“你……你……你竟准备好了!”梅任放猛地打了几个冷颤。“难道你竟然这般自信。”
“不要难过,自古邪不胜正,即使是偶然能胜正,那也只是短暂的事,你又岂能例外?”
梅任放匆匆写好了信,道:“下手吧,老鹰,我绝不怪你!”
李鹰一怔,脱口道:“你不是说要自绝?”
梅任放苦笑一下,道:“你要我自击天灵盖?要我以剑自刎?要我运功逆血倒脉而亡?这会留下疑点的!”
李鹰抬起手,看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下手。
“李鹰,在我面前死穴轻轻戮一指!”梅任放闭上眼睛,声间颇安祥。
李鹰却激动起来,身子无风自抖,他虽然是铁面无私,但到底还是个人,人是有感情的,他的手下人人都知道他本是外冷内热的汉子。
“我来!”一个透着几分仇恨的声音适时传来,跟着人影一闪,一个银衣青年跃上峰顶。
梅任放睁开眼睛一望,道:“楚英南,你来得正好,你下手为你三个结义弟弟报仇吧!”
楚英南冷哼一声,道:“念你也做过善事,楚某就完成你的遗愿吧!”一指戮在他心窝上,梅任放头一歪,扑落地上。
酉时已过了好一阵子,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李鹰叹息一声,“楚少侠,把他抬下山吧!”
眨眼间,山峰上已渺无一人,只剩下呼啸的北风尚在那里盘旋——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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