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囡囡已经六岁,拉得一手好提琴,时时演奏一曲,娱己娱人,特别受外婆赞赏。
她与母亲住在一起,不过一有假期,就到外婆家寄宿。
至于宁波,她仍然陪着阿姨。
那张单人床,足足睡了四分一世妃,换过两次床褥,始终不舍得扔掉。
她搔着头皮,“别的床,睡不好。”
阿姨笑着说:“我们家董事长的闺房,可真朴素得紧。”
一床一几一书桌一椅一书架一衣柜,参考书文件全堆在地下,私人电脑放在床头几上,人蹲在地上打字键,两具电话一公一私放在墙角,传真机搁衣柜里,用时才取出插上电源。
越是这样挤迫越有灵感,晚上睡的时候把床上书籍搬到地上,白天起床又搬一次。
正印不只一次纳罕,“真是怪人。”
宁波刚买了房子,背山面海,风景秀丽,书房宽敞无比,可是呆不住,兜个圈就想走。
在阿姨家她才有归属感。
阿姨最高兴是这点。
办公室也一样,大房中再隔一间小房,秘书座位比她的舒适,她站起来时要挣扎一番,往往钩烂袜子。
那一天,秘书说:“何先生找。”
到了这个年纪,认识的人渐多,记姓名的本事渐渐衰退,“何什么先生?”
“何绰勉。”
“有这样一个人吗?”宁波茫然。
“江小姐,那是我们以前的公司秘书何绰勉。”
呵是,小何,那个小何。
“接进来接进来。”
秘书微笑退出。
“小何,好吗?失踪多年,别来无恙乎?”
何绰勉却感动了,“宁波,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宁波暗叫一声惭愧,急急施展她巧言令色的本事,“小何,你要是真想我记得你呢,五六年间也该写封信送束花打个电话,不必音讯全无,令人牵挂。”
小何支支吾吾,颇不好意思。
“你是路过还是回流?”
“我回来定居。”
“我以为你去半年就会回来,怎么要待六年后才回归?”
“后来我到加拿大去了。”
“要花六年吗?”
“后来,我结了婚。”
啊,宁波立刻收敛调笑语气,“那多好。”
“后来,我又添了两个孩子。”
这就难怪了。
“如今一家回来住在岳家,想找老朋友帮忙。”
“不要客气,当尽绵力。”
“宁波,你果然热诚如故。”
语气中颇有感慨,可见已遭过白眼。
“我替你洗尘,阖府统请,你把联络电话告诉我,我替你安排一切,现在是我报答老巨子的机会了。”
何君一听,几乎没哽咽起来。
那是一个冬季,他回来约有一两个月,从前的联络已经完全断开,在报上看聘人广告,薪水有限,不合心绪,他找过朋友,都朝着他打哈哈:“何君你最有办法来去自如,我们怎么和你争。”他找江宁波,不过是挂念她,想叙叙旧,没想到她一口承担,胳臂可以走马。
他连忙说:“我一个人出来。”
“不,我坚持一家人。”
“孩子们吵。”
“你放心,我有做阿姨的经验,你还记得邵正印吧,嗨,那真是个人精……”
何绰勉笑了。
他仍然没想到江宁波会周到至这种程度。
她在酒店餐厅订了一间房间,带来一男一女两名助手,女的专门照顾孩子,男的帮她招呼何氏夫妇。
她比客人早到,何绰勉一进门便看到穿灰色凯斯米套装配珍珠首饰的江宁波,一脸真诚笑容真有宁神作用,何绰勉放下心来,介绍妻儿。
三言两语宁波便进入话题,问及何家四口衣食住行的问题,当着何太太的面,帮他编排——
“你们回来得及时,移民潮刚开始,你俩已取得护照,先走一步,甚有见地,房屋价格此刻陷入低潮,赶快买入自住,我派人带你去看,孩子们自然读国际学校幼稚园,至于工作方面,我们永远欢迎你。”
三言两语,就把何家所有压力卸掉。
也难怪要何绰勉把妻儿带出来,免得人误会。
这不只是一顿晚饭,这是一个小型会议。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才散,宁波自有司机车子送客。
在车上,是助手先对宁波说:“那就是从前我们的公司秘书何先生?我都不认得了,老许多。”
是,整个人粗糙了,皮肤、失发、衣着、举止、言语,不复当年尔雅细致。
“结了婚,担着一头家,哪里还拔得出时间精力修怖与进修。”
“那,牺牲是太大了。”
“所以我不肯结婚。”
年轻的助手问:“那我呢?”语气惊惶。
“你急什么,你才二十岁出头。”
她又像放心了。
阿氏一家穿北美洲带回来的冬装,尼龙面子夹尼龙棉,涨鼓鼓,硬邦邦,衣管衣,人归人,背在身上像只壳子,真正难看。
一看就知道他这几年在加拿大的际遇不怎么样。
这时宁波已弃穿皮裘,统身凯斯米,轻、软、暖,无与伦比,就一身装扮已经将她与何绰勉分隔成两个世界。
还有,她女觉男人的一双手会粗糙,一定是过去几年剪草洗碗全部亲自动手缘故,何绰勉已变成一个标准家庭男人。
宁波轻轻把他的名字自温馨册中删除。
他并没有回到邵氏制衣工作,稍后他的机会来了,安顿好妻小,长征到上海为新老板搞生意,年薪暴增,宁波很替他高兴。
他们又见过一两次面。
他关心她:“还没有对象?”
宁波摇摇头。
“当心蹉跎。”
宁波戏谑:“有能力的人都追求女明星去了。”
“你要求一向高。”
“不,有个要求,尚可照着指标完成大业,我,我没有目标。”
“仍在追求真爱。”何某莞尔。
宁波瞪他一眼,“老何,你少取笑我。”
小何已变成老何了。
正印的意思是,最少结一次,最多一年或两年后,离掉它,争取生活经验。
“你看你现在是个老小姐,某方面是一片空白。”
宁波把脚搁在欧图曼椅上吃苹果,闻言微笑,“你暗喻我性生活一片空白。”
“我没有那么大胆。”正印咕咕笑。
“正印你什么话说不出来。”
“你现在见识广,阅历丰富,什么没穿过什么没吃过,从前能叫你兴奋的人与事,今日已不能叫你扬起一角眉毛,你还能找到真爱?经您老法眼一瞄,统统小儿科,你还会爱上谁?”
宁波忽然跳起来,“囡囡在何处?哎呀呀,她准是在我房里捣蛋,喂,我有重要文件,喂,囡囡
要到傍晚,才能把话题续下去。
“囡囡,将来宁波阿姨老了,坐在轮椅上,你会不会推我?”
那囡囡何等精灵,闻言踌躇,“不阿姨,我要去跳舞,你找我妈推你。”
宁波气结,问正印:“你推不推我?”
“神经病,我与你同年,还健步如飞不成,届时我自己还坐轮椅呢,怎么推你!”
宁波气馁,“好,我自己生六个孩子,准有一个孝顺会服侍我。
“你不如多赚一点,老了聘请专家护理人员是正经。”
宁波非常恼怒,“囡囡我以后不再疼你。”
“别担心,你看我母亲多好,还偕男朋友游欧洲呢。”
“还是那个人。”宁波微笑。
“是呀,还是那个人,日久生情,现在连我见到他都有点尊敬,他令我母亲快乐,功劳比我父亲大。”
宁波缓缓说:“不过这些年来,她负责他生活开销。”
“快乐无价。”
“你不介意就好。”
“唏,你试带一夹现款到街上买欢乐来看看,物价飞涨呵小姐,我妈这次投资的回报率算是极高。”
宁波承认:“阿姨眼光一直好。”
正印说:“他也很愿意为她奔走,总是尊她为大,讨好她,这点完全真心。”
现在人人都想开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所谓啦。
第二天,正在忙,宁波接到一通私人电话。
“我是区文辞,宁波,周末我们打网球,一起来。”
这区文辞,是邵正印第二任丈夫,婚姻只维持了两年,可是他对大姨江宁波却有着不可磨灭的好印象。
“我不谙打球。”
“咄,谁叫你来打球,我介绍人给你。”
“文辞,我年纪不小了,怎么还能老着面皮出来相亲。”
“当来看看我,我们起码三个月没见面了。”
区文辞是富家子弟,为人天真活泼,宁波对他印象不坏,远胜袁康候,可是这种场合她实在不想出现。
区文辞终于说:“星期六是我生日,宁波。你忘了。”
宁波根本没有记得过,但至此,已不忍扫这个大孩子兴头,“我来一下子,要带什么吗?”
“不用,你人来已经够好,星期六中午十二时开始我在家恭候。”
“正印会来吗?”
他犹自悻悻然,“正印?是谁?从没听过此名。”
所以说,世上哪有和平分手这件事,正是:可以和平,何用分手。
其实星期六宁波没有空,她亲自陪一个大客户参观厂房巡至中午,还需陪客吃饭。
客人是白手兴家的美国女子,离婚后独自创业,十来年间成绩斐然,宁波十分敬佩她,对方很快觉察到这一点,与宁波惺惺相惜。
吃完饭已经三点多了,她接了个电话到区家,区文辞大声叫:“你还没来!”
“十分钟就到。”
宁波把车子开得飞快,向山上奔去。
区家洋房门口停满名贵跑车,宁波把车子放得比较远,她只打算留一阵子,走的时候不妨碍人。
才走近大门已经听到乐声悠扬,笑谈声盈耳,屋内起码有三五十个客人。
一时没看见区文锌,宁波找到冰镇香槟瓶子,自斟自饮。
客人都年轻貌美,大部分穿着白色衣服,宁波拿着酒杯坐下来,忽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下意识她好像已经到过这间房子这个场合,她有点恍惚。
对,情调多像某年正印与她参加的网球比赛。
宁波缓缓走出区家后园的网球场,只见一片绿茵,区文辞与一女郎组成双打,与另一对男女相持不下,围观者众。
在这样繁忙苦楚的都会生活里,这班年轻男女居然可以觅得如此悠闲乐趣,这已与财富无关,宁波心想,没有志气出息真正好。
这也正是邵正印与区文辞分手的原因吧——
“你今冬打算做什么?”
“嗯,到温哥华滑雪吧。”
“工作上有什么计划?”
“呵打算开设一家最先进占地最广的夜总会,名字都想好了,叫月圆会。”
心甘情愿做夜总会领班。
邵正印怎么肯夫唱妇随。
坏是坏在并非每个富家子弟都如此耽于逸乐,正印知道许多二世祖在事业上愿意打真军,在商场上炼至金睛火眼,她就是喜欢比较,一比较便百病丛生,开始对丈夫失望。
呃,前夫。
分了手又觉得区文辞本性谦和,不是坏人。
但是区文辞已经伤了心,不大肯见她。
这场业余网球赛直把时光推后了十多年,宁波握着杯子,真不相信她也曾经做过十六岁的少女。
再喝多一杯,难保不落下泪来。
她转过头,觉得自己与这个地方的气氛格格不入,想即时离去。
可是自早上八时忙到下午四点,宁波已有点累,她在书房看到一张乳白色的丝绒沙发。
噫,不如人不知鬼不觉地睡上半小时。
她脱下外套,搭在身上,把面孔向着沙发内里,一闭上眼睛就堕入黑甜乡。
宁波在心底说:死亡如果只是这样,就丝毫不见可怕,还醒来干什么呢?人世间纷纷扰扰,又没有人爱她。
她睡得好不香甜。
醒来时根本不知身在何处,她睁开双眼,一盏灯也没有,通室漆黑,这是什么地方?是学校宿舍,坯是父母的家,还有,这是几时?父母刚离婚,还是她尚在留学?
宁波霍一声站起来,才猛地想起这是叵家。
连忙摸索到电灯开关,书房才大放光明。
她松出一口气,看看手表,老天,已经晚上九点半,还不走等什么时候?
她拾起手袋,又坐下来,托着头,叹口气,真要命,人老了,不经挨,竟在别人家里一眠不起。
人客早已散去,佣人正在客厅收拾餐具,看见她,一怔,“二小姐,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区先生整个下午在找你。”
佣人还称她为二小姐,宁波不禁有点尴尬。
她搭讪问:“客人都走了?”
“只剩孙先生在厨房里吃东西。”
“啊。”宁波打算溜走。
就在这个时候,她那不争气的肚子忽然咕噜咕噜叫起来。
佣人笑,“二小姐,你也吃点吧。”
“好,我招呼自己,你继续工作。”
走进厨房,只见一个男人比她先在那里,背着门口,正在吃香闻十里的意大利番茄肉碎面,桌上还有一瓶红酒。
她咳嗽一声。
那人回过头来,有点诧异,“他们都到月圆会跳舞去了。”
“呵是吗?”
宁波取过一只干净碟子,盛一大碟肉酱面,自顾自吃将起来。
说实话,区文辞无论有什么缺点,也最少有一个优点,他知道什么是美食,经他发掘,最普通的菜式也可以叫人赞赏不已。
宁波据案大嚼。
她又老实不客气喝那瓶红酒,一边唔唔连声,表示激赏。
然后,打开冰箱,找到巧克力冰淇淋,用大碗盛着,埋头苦吃。
一句话都没有。
吃完,用湿毛巾擦一把脸,打算打道回府。
那男子叫住她,“喂,你的手袋。”
她朝他笑一笑,接过它,挂在背上。
人家问她:“你是谁?”
宁波摊摊手,“相逢何必曾相识。”忍不住打一个饱呃。
对方伸出大手笑了,“我叫孙经武。”
“你好,我名江宁波。”
“原来你就是二小姐,久仰大名,如雷灌耳,文辞一整个下午都在找你。”
宁波叹口气,“我累极了,在书房里睡着了。”
“你是惟一有工作的人,当然会疲倦。”
这句话说到宁波心坎里去,“你呢?你做不做事?”
“我放假,这次回来,为承继遗产。”
宁波又缓缓坐下来,“那多不幸。”
那孙经武叹口气,“我与家父多年不和,他一辞世,却又把童年种种一股脑儿全勾划起来,伤感得不能形容。”
“我们到客厅去说。”
宁波对这间屋子自然很熟悉,走到偏厅,自然有人斟上茶来。
这个时候,她又不那么急着要走了。
她在柔和的光线下看着孙经武高大强壮的身形,忽然问:“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我可以肯定没有。”
“或者在一个偶然的场合。”
“如果我见过你,一定会记得你。”
这真是最好的恭维。
此君叫人舒服。
偏厅的长窗外是游泳池,人散了,灯还开着,映得水光粼粼。
那些人干嘛还要去月圆会?宁波觉得这样坐着暂时不必理会下一季纺织品配额已是天底下最大乐事。
她的要求一向卑微。
宁波不舍得离去,许久许久许久,她都没有机会与异性投机地倾谈不相干的人与事了。
她的头发需要梳理,她的化妆早已掉尽,可是她觉得毫不相干。
她看看表,“十一点了。”十分讶异时间过得那么快。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有车。”
“如果时间不是太晚,你或许愿意到舍下小坐。”
宁波十分意外,“你住在哪里?”
她以为他住外国,是区文辞的客人,暂居区家。
“我就住隔壁十一号。”
“呵是区家邻居,你过来干什么?”
那孙经武坦白笑着承认,“我天天过来吃三餐,区家的厨师首屈一指。”
宁波大笑起来。
“来,赶去看看你家。”
孙家占地更广,平房筑在山坡上,坡下是整个海港的夜景,霓虹灯闪烁生光,像撒了一地的珠宝,美不胜收。
宁波站在山坡上怔住,此情此景,她不知在什么时候明明经历过,她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孙经式背着那一天一地阑珊的灯光笑道:“大驾光临,荜壁生辉。”
他家里的装饰与区家刚刚相反,区家堆山积海全是精品,多到烦多到腻,他家简单考究,每件家具都精致实用,没有多余的摆设装饰。
书房尤其整洁,一张大书桌,一张椅子,一具电脑,一只庞大的地球仪,连音响设备都欠奉。
大概他像她,一心不能二用。
宁波也是,工作时不能听音乐。
他解释:“我不懂室内装修,承继了这间屋子,打算长住,便照自己的需要置了几件家具。”
有几间房间还空着。
宁波问:“可以参观你的睡房吗?”
他推开睡房门。
大床大沙发大更衣室,宁波微笑。
难怪她觉得来过这里,这种布置与她的家何其相似。宁波侧着头想一想,“改天你也应该来我家。”
孙经武答:“一定,一定。”
他们俩在客厅坐下来,不知怎地,没有开灯,只靠走廊一点点灯光。
宁波说:“告诉我,孙,你何以为生?”
无论承继了多大笔遗产,一个人总得有工作。
“我专门帮客人买卖美国股票。”
这门职业不错,宁波颔首。
孙经武眨眨眼笑笑,“还有什么问题?”
宁波看着他,唏,挪揄我?必须还招,“还有一题:你有没有一个毛茸茸的胸膛?”
孙经武料不到宁波那么厉害,不过他表面不动声色,反问:“你要不要现在就检查?”
宁波眯眯笑,“稍后吧,总有机会。”
孙经武乘胜追击,“什么时候?希望不必等太久。”
宁波说:“白天吧,白天无论看什么,都与晚上不一样。”
至少意志力强些,脑筋清醒点。
“明天早上七点,我到府上接你。”
宁波疑惑,“那么快,那么早?”
他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他才说:“刚搬进来,我四处看了看,发觉这条私家路上,一共有三个单位,左边是区家,右边住一户美国人,姓庄臣。我对自己说:与哪一家结交,到哪一宅去串门呢,我心有目的:年纪不小了,又时常觉得寂寞,渴望伴侣,区家时常高朋满座,客似云来,也许,我会在那里找到我所盼望的人。”
宁波小心聆听,她在专注的时候神情认真,有点像听教训的孩子,十分可爱。
孙经武的声音越来越轻,“我跑区家跑了六个月,甚至在区文辞外出旅游的时候,我都揿铃到区家吃晚饭,心想:找不到人,混到吃的,也算不赖了,我在区家少说见过百来个女子,有人可爱,有人可怕,有人快乐,有人伤感,区家天天都有乐声传出,我晚晚都去观光。”
宁波不出声。
“然后今晚,你出现了,人是万物之灵,多少有点灵感,你呢?你认为如何?”
过一会儿,宁波才答:“红的灯,绿的酒,我看不清楚,一定要等太阳出来,我从不在晚上做任何决定。”
“那么我在早上再见你。”
“你知道我住在哪里?”
他微笑,“我会找得到。”
“让我把地址告诉你。”
孙经武的声音忽然有点苍茫,固执地说:“已经找了那么久,我不介意再找一次。”
宁波不出声,他送她到车子附近。
她忽然转过头来微微笑,“你懂不懂接吻?”
他也笑,“你不会失望。”
宁波笑着把车子开走。
一路上风扑扑地吹上脸,她带着笑意悄悄落泪,这不正是她期待良久的感觉吗?原以为该早点来,不过现在还不算太迟,却没有想到会带若干凄惶。
她回到阿姨的家,照旧躺在小床上,又睡着了。
做梦,闹钟没响,一觉醒来,已经十点半,懊恼地问正印:“你为什么不叫醒我?”正印答:“啐,男生多的是,何用心急。”
那个梦过去了,又再做一个:孙经武跑错了地方,走到她自己的家去了,一直在那边空等……
一觉惊醒,发觉才早上五点半。
一把头发又乱又重,她起床淋浴洗头。
许久没在镜中端详自己,宁波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凄凉地看着镜中。
姿色是大不如前了,可是褪了色的红颜总还有一个美丽的影子,她找到一管胭脂,狠狠地涂在嘴唇上,那紫红色忽然衬得皮肤更白,双眸明亮,宁波满意了,套上净色上衣与相配的套装。
不管孙经武来不来,她可是还要上班的。
一切准备好,她戴上豪式手表,一看时间,才六点半。
她推开窗,看下去。
清晨的空气有种特别的味道,就是在都今,也坯同到一陴栀子花香。
时间没到。
宁波忽然想,也许他起不了床,更可能一觉睡醒,他已浑忘昨夜之事,宁波有点紧张,叹口气,真是受罪,这样大一把年妃,还得受这种煎熬,划不来。
下不为例!
正在这时候,她听到一阵悦耳的鸟叫。
噫,谁家养的八哥,如此好唱口。
心绪好转,探头张望。
鸟鸣再度传来,宁波才猛地察觉那是一个人的口哨声。她喜悦得差点没跳起来,凝神一看下去站在路对面榕树底下的,可不就是孙经武。
她朝他挥手。
这的天色已大亮,高大的他精神奕奕,神清气朗,正朝她挥手。
她抓起皮鞋手袋就奔下楼去。
打开门,走近他。
白天的孙经武可要比晚上年轻英俊,她猜他年纪和她差不多。
他摊开手笑,“清早可以做出决定了吧?”
宁波是真心犹疑,并非推搪,她一边穿上鞋子一边说:“我不知道,也许应该再给我一次机会,中午才是我状态最好的时候。”
孙经武双手插在口袋里,“我了解你的心情:守着一颗心已经那么长久,实在不舍得交出来。”
宁波感慨地答:“也许会遭受践踏的呢。”
“别人好似没有你怕得那么厉害。”
宁波嗤一声笑出来,别人用的可能是复制的橡皮心,扔过去反弹回来,刀枪不入,即使丢落坑渠,家里还有十颗八颗,不怕不怕。
他俩站在榕树底下聊起来。
这时,家里老佣人出来招手,“太太说,为什么不请到家来喝杯茶?”
宁波转过头去,“我要上班去了。”
“太太说,今天不上班也罢,没有空,告一天假吧。”
孙经武看着她,“听见没有,到了中午,就可以在最佳状态之下,做出决定。”
宁波弄糊涂了,“什么决定?”
孙经武大大讶异,“你不知道?当然是结婚。”
“结婚?”宁波张大嘴,“谁提过结婚?”
“我,刚才不是提到了吗,你没听清楚?好,让我再讲一遍,我们结婚吧。”
宁波看着他。
她没睡好,不能精确地思考,可是,她耳边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江宁波,结婚不同办公,何必用脑?”
这时,老佣人走过马路来,“二小姐,太太请你们进来。”
孙经武至为踊跃:“听到没有?请我们进去呢。”
他拉着宁波进屋。
阿姨在等他们,笑问:“在街上絮絮谈什么?来,把朋友介绍给我认识。”
孙经武忙不迭报上姓名,“阿姨,我向宁波求婚呢。”
方景美女士一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乐了,“那,宁波有无答应?”
宁波抢着说:“阿姨,我们认识没多久。”
方女士一心想把外甥女嫁出去,“唉,结婚同认识多久不相干,”不过这也是事实,“多少人认识二十余年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宁波赔笑,“我得想想清楚。”
阿姨说:“听从你的心。”
宁波问:“会不会错呢?”
阿姨笑了,像是听到天底下最愚蠢的问题,呵,结婚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何谓错,何谓对。
宁波又说:“日后我也许会变心。”
这次,连孙经武都笑,“于是,你因噎废食了。”
宁波弄糊涂了,怎么会跑出阿姨这样的天兵天将来帮他说项?
她看看表,“我真的要上班了,在途中谈论细节吧。”
阿姨叮嘱:“先告诉你母亲,再通知正印。”
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了。
宁波不知道国与国之间开仗可以决定得如此仓猝。
她到母亲家去报告这个消息。
宁波很少看到母亲真正展露笑容,“宁波,好一个喜讯。”
宁波微笑,“不一定是成功的婚姻啊。”
“我为你高兴。”
“妈,你相信我眼光?”
“这自然不在话下,即使日后有变,我亦相信你有承担错误的能力。”
宁波睁大双眼,“这样说来,我嫁的是谁,根本不重要?”
“只要你喜欢就行。”
“不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宁波简直有点遗憾。
她母亲先坐下来喝一口茶,想了想才回答:“即使将来意见不合,或是话不投机,也可以和平分手,何恨之有。”
“为什么?”宁波追问。
“因为你们二人根本没有利害冲突。”
宁波深深失望,“咄,不能恨,怎么可以算是爱?”
她母亲含笑答:“再爱多一点吧,或者可以生恨。”
“我真的很喜欢他,不能再多了。”
对正印,她也是这么说。
正印有点失望,“什么,一点波折也没有就嫁过去?”
宁波不服气,“你呢,你的婚姻又有什么创伤?”
正印白她一眼,“我的偏疤坯拾你看呢。”
“算了吧,每结一次婚你就得到多一点,那么大笔赡养费,那么可爱的孩子,羡煞旁人。”
“那也不表示离婚不是悲剧。”
宁波温和的说:“前,女性精神与叶决均元独立能力,离婚等于失去牢靠安全的生活,需要重头适应挣扎,自然恐惧彷徨,现在,连面子问题都不存在了,还怕什么呢。”
正印看着窗外,“可是有时我真怀念他。”
宁波一怔,“谁?”
她以为她会说是袁康候。
“你记得我同你小时候去观看网球赛?”
“我知道,”宁波颔首,“那不知名的白衣青年。”
“就是他。”
“他已不是青年了,他也是人,他会长大。”
“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会再出现?”
“没有,正印,你知道我这个人,全身找不到一丝浪漫的思维。”
正印很温柔地看住姐姐,“那是不对的,你只不过为着迁就环境强迫对自己的情怀做出调整,忍耐至今日,生活大好,才纵容自己与一个陌生人结婚作为奖状,我讲得可对?”
宁波落下泪来。
“可怜的灵魂,我太不体贴你,宁波,我竟一直不知道你原来并不快乐。”
“是我生性狷介,我不能对寄人篱下泰然处之呀。”
“但我一直爱你若亲生。”
“我知道,所以我要更加小心努力呀!”
“现在一切已成为过去了吧。”
“记住正印,好歹与囡囡一起生活,千万不要把她托寄给人,即是我也不要。”
“你给我放心,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姐妹俩紧紧拥抱。
接着,宁波的情绪平伏下来,正印与她谈到婚纱、指环、请客的细节。
“一切从简,我不打算举行仪式。”
“你会后悔的。”
“值得后悔的事多着呢,去年一时疏忽,竟无尽力竞投马球牌牛仔裤,损失惨重,至今午夜梦回,心中刺痛不已,嘿,今年誓死扑出去争代理权!”
正印啼笑皆非。
“你们到什么地方去蜜月?”
“坦几亚。”
“有黄热病。”
“正印,我同你真是老了,提起威尼斯,联想臭水渠,说到纽约,想起罪案率,讲到中国,想到要方便不方便,还有,东京代表次文化,伦敦天气叫人自杀……世界千疮百孔,而你我最好往自己的床上一躲,睡它一整年。”
两人笑作一困。
结果,他们没有去北非,他们到马来亚槟城一个不知名洁白沙滩附近一家旅馆住了足足一个月。
每天跳舞至天明,累极而返,肚子饿,把早餐叫到房间来吃,侍者第一天看到他俩坐在床上,仿佛裸体,目不敢斜视,悄悄放下食物。
江宁波笑:“小费在茶几上。”
孙经武保证说:“我们并非天天如此。”
他食言了。
他俩确实天天如此。
到最后,侍者见怪不怪,并且开始争:“我去,小费十分丰厚,今天这机会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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