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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转头。

  “何掌珠的父亲希望与你说几句话。”

  “一定有这种必要么?”我反问。

  “如果不是太难为你,见见他也好,有个交代。”

  “好,”我说,“我不致连累,你约时间好了,我随时奉陪。”

  “翘,你别冲动,你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可惜我不会做人。”我已经推开校长室的门走出去。

  我关门关得很大力。

  我走进课室。“今大自修。”

  学生们骚动三分钟,静下来。

  何掌珠走上来,“蜜丝林。”她有点怯意。

  我说:“没关系,你别介意,这不关你的事。”

  “我爹爹很过分,他做人一向是这么霸道。”

  “我说过没关系,你回座位去。”我的声音很木。

  她只好走回去坐下。

  我摊开书本,一个字看不进。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在外头工作,为什么我还——我抬起头,不用诉苦发牢骚,如果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必需若无其事的接受现实,正如我跟十六岁的何掌珠说:生活充满了失望。

  放学我收拾桌子上的簿子,兰心过来悄悄问:“老校长对你说些什么?”

  “加我薪水,娶我做姨太太。”

  “别开玩笑,翘,”她埋怨我,“翘,你吃亏就在你的嘴巴,你太直爽。”

  “我直爽?我才不直爽,我只是脾气不好。”我吐口气,照说磨了这些年,也应该圆滑,但我还是这般百折不挠,不晓得为啥。我说:“神经病,我神经有毛病。”

  “别气,翘,大不了不教。”兰心说。

  我说:“不教?谁替我付房租?”我捧起簿子。“你还不走?”

  “我有事。”

  大概是约了凌奕凯。

  我走到楼下停车场,看到凌奕凯站在那里。

  “你等谁?”我诧异,“兰心还在楼上。”我说。

  “等你,想搭你顺风车。”

  “可是兰心——”我还在说。

  “兰心又不止我一个男朋友。”他笑笑,“你以为她只与我一个人上街?”

  “男朋友多也很累的。”我开车门。

  他上车。“她精力充沛。”

  “她喜欢你。”

  “她有什么不喜欢的?”凌奕凯反问。

  我不想再搭讪,批评人家的男朋友或是女朋友是最不智行为,人家雨过天晴,恩爱如初的时候,我可不想做罪人。

  “要不要喝杯东西?”他问我。

  他倒提醒了我,家中还有一瓶好拨兰地,回家喝一点,解解闷也好。

  我说:“我自己回家喝。”

  “我能不能到你家来?”凌奕凯问。

  我问:“你上哪儿去?”

  “为什么拒人千里?”他问。

  “老实告诉你,”我冷冷的说,“我不想公寓变成众人的休息室,你要是有心陪我散闷,带我到别处去。”

  凌奕凯受到抢白,脸上不自然,好不容易恢复的信心又崩溃下来。

  “上哪儿?”我问。

  他说出地址,过一会儿又问,“你想到哪儿去?”

  “我想去的地方你负担不起,”我说,“省省吧。”

  他生气,“翘,你大看不起人!你真有点心理变态,仿佛存心跟男人过不去。”

  我讪笑,“你算男人?三十六块五毛的帐都要女人付,你算男人?再说,我与你过不去,不一定是跟全世界的男人过不去。”我把一口恶气全出在他头上。

  “请你在前面停车。”他气得脸色蜡黄。

  “很乐意。”我立刻停下车来。

  他匆匆下车,我提醒他:“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他奔过马路,去了。

  我关上车门再开动车子。被凉风一吹,头脑清楚一点,有点后悔,凌奕凯是什么东西,我何必喜他憎他,就算是张佑森,也不用与他说大多,小时候熟络,长大后志趣不一样,索性斩断关系也是好的。

  这样一想,心情明朗起来,我还可以损失什么呢?一无所有的人。

  第二天回学校。在大门就有人叫我,“翘!翘!”

  我转头,原来是张太太,我们同事,在会计部做事的。

  “度假回来了?”我向她点点头。

  她放了两个礼拜的假。大概到菲律宾和印尼这种地方去兜过一趟。

  “可不是,才走开两个星期,就错过不少新闻,”她挤眉弄眼的说,“赵兰心与凌奕凯好起来了,听说你也有份与他们谈三角恋爱?”

  我沉下脸,“张太太,说话请你放尊重点。”

  “哟,翘!何必生这么大气,当着你面说不好过背着你说?”她还笑。

  我冷笑,“我情愿你背着我说,我听不见,没关系。”

  “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她讪汕他说。

  “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回敬她,“自己有事还管不好,倒有空理人家闲事。”

  她气结地站在那里不能动,我是故意跟她作对,刺激她,她丈夫两年前跟另外一个女人跑得无影无踪,难得她尚有兴趣在呼大抢地的当面说是非。

  这几天我脾气是不好。我自己知道。

  到教员室。我那张桌子上放着一盒鲜花。

  我呆住了,捧起大纸盒,里面端端正正躺着两打淡黄色玫瑰花。

  是我的?

  校工放下茶壶过来,“林小姐,有人送花给你。”

  我找卡片,没找着,是谁送来的?

  全教员室投来艳羡诧异与带点妒意的眼光。

  我知道不会是张佑森。狗口永远长不出象牙来,人一转性会要死的。这种纽西兰玫瑰花他恐怕见都没见过。买四只橙拎着纸袋上来才是他的作风。

  凌奕凯?他还等女人送花给他呢!他也不舍得的。

  想半日,身边都是些牛鬼蛇神,也猜不到是什么人。放学我把花带回家,插在水晶瓶子中,看很久。

  谁说送花俗?我不觉得。

  晚上我对着芬芳的玫瑰直至深夜,忽然之间心境平静下来。做人哪儿有分分秒秒开心的事,做人别太认真才好。

  于是这样义过一日,第二天校长叫校役拿来一张字条,说有人在会客室等我,那人是何德漳,何掌珠父亲,东窗事发了。

  我整整衣服,推门迸会客室。

  老校长迎上来,他说:“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林展翘小姐,我们中五的班主任,这位是何德璋先生。”他介绍完像逃难的逃出房间。

  我闲闲的看着何德漳,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有四十六七年纪,两鬓略白,嘴唇闭得很紧,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身材适中,衣着考究而不耀眼,比起贝文祺,他似乎更有威仪。

  我倒未想到掌珠的父亲是这一号人物,恶感顿时去掉一半,单看外表,他不可能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早。”我说。

  他打量我。自西装马甲袋中取出挂表看时间。

  他说:“林小姐,我是一个忙人。”

  我说:“何先生,我也不是个闲人。”

  “很好,”他点点头,声音很坚决很生硬,“适才我与校长谈过,我决定替掌珠转班。”

  “那不可能,我们这间学校很势利,一向按学生的成绩编班数,掌珠分数很高,一定是在我这班。”

  “那么你转班,”他蛮不讲理,“我不愿意掌珠跟着你做学生。”

  我笑,“何先生,你干吗不枪毙我,把这间学校封闭?你的权势恐怕没有这么大?杜月笙时代早已过去,你看开点,大不了我不吃这碗饭,你跟校长商量,捐座校舍给他,他说不定就辞掉我。”

  何德漳瞪大眼睛,看牢我,诧异与愤怒融于一色。

  “嗨,没猜到一个小教师也这么牙尖嘴利吧。不,我不怕你,何先生,因为我没有对掌珠说任何违背良心的话。”

  “不,林小姐,你煽动找女儿与我之间的感情,什么叫作‘你父亲的家不是你的家’?”

  我说:“请把手按在你的心脏上,何先生,难道你认为你可以跟着令媛一生一世?你的家怎可以是她的家?”

  “谢谢你的关心!”他怒说,“我死的时候会把我的家给她——”

  “那么直到该日,那座房子才是她的家。”我提高声音,“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接受事实呢?”

  “掌珠还大年轻了!”他咆吼。

  “那么你承认我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你认为掌珠太年轻,还能瞒她一阵。”

  何德璋拍一下桌子,“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的教师!”

  “时代转变了,年轻人一日比一日聪明,何先生你怎么还搞不清楚?”

  “跟你说不清楚——”

  “爹爹——”掌珠推门进来。

  “你怎么不上课?”何德璋勉强平息怒气,“你来这里干什么?”

  “爹爹,你怎来寻蜜丝林麻烦?这与蜜丝林有什么关系?事情闹得这么大,校方对我的印象也不好。”掌珠指责她父亲。

  “哼!”何德璋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她敢故意把你分数打低?”

  我摇摇头。跟他说话是多余的,他是条自以为是的牛,一个蛮人。

  我忍不住人身攻击他,“何先生,像你这样的男人居然有机会再婚,珍惜这个机会,我无暇与你多说。”我拉开会客室的房间往校长室走去。老校长问我,“怎么了?”他自座位问站起来。

  我摊摊手,“你开除我吧,我没有念过公共关系系。”

  “翘——”

  我扬扬手,“不必分辩,我不再愿意提起这件事,校长,你的立场不稳,随便容许家长放肆,现在只有两条路,如果你要我留下来,别再提何德璋,如果无法圆满解决这件事,那么请我走路,我不会为难你。”

  说完我平静地回到课室去教书。

  勃鲁克斯的《水仙颂》。

  (勃鲁克斯是美男子。只有长得好的男人才配做诗人。)

  也有些人教书四十年的,从来没碰上什么麻烦,偏偏是我惹事,性格造成命运。

  而实在我是好意劝导何掌珠,何德璋不领情,上演狗咬吕洞宾,是他的错。

  放学时掌珠等我。“蜜丝林,是我不好。”

  我耸耸肩。

  “我爹爹,他是个孤僻的人。”

  “你不用替他道歉,他如果知错,他自己会来跟我说。”

  “校长那里,”掌珠忐忑不安的,“没问题吧?”

  我看看掌珠,“无疑地你长得像母亲,否则那么可恶的父亲不会有如此可爱的女儿啦。”我笑说。

  掌珠笑。

  “回家吧,司机在等你,我不会有事,”我向她挤挤眼睛,“决无生命危险。”

  “蜜丝林——”

  “听我话,回去。”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脸上有表示极度的歉意,这个小女孩子。

  我开车回家,才进门就听见电话铃响,我很怕在家听电话,那些人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没完没了。

  我拿起话筒,一边脱鞋子,那边是兰心。

  她说:“今天一直没找到你。”

  “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我要宣布你十大罪状,”

  “欲加之罪,何患无同。”我说。

  “翘,你最近是疯了是不是?每个人你都藉放大吵一顿。半路把奕凯赶下车不说,你怎么跟老校长都斗起来。”

  “你打这个电话,是为我好?”我问。

  “当然是为你好。”

  “不敢当。”我讽刺地。

  “你这个老姑婆。”她骂。

  “没法子,更年期的女人难免有点怪毛病,对不?”

  “翘?你别这样好不好,老太太,你丢了饭碗怎么办?”

  “再找。”

  “算了吧你,老板与你到底怎么了?其实你只要一声道歉,什么事都没有。”

  “我又没错.干吗道歉。”

  “你还七岁?倔强得要死,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委屈点有什么关系?”

  “你是俊杰,我是庸才。”

  她生气了,“翘,你再这样嬉笑怒骂的,我以后不跟你打招呼。”

  我叹口气,“你出来吧,我请你吃晚饭,”

  “我上你家来。”她挂电话。

  半小时后兰心上门来按铃。她说:“我真喜欢你这小公寓,多舒服,一个人住。”

  我问:“喝什么?”

  “清茶,谢谢。”

  “三分钟就好。”我在厨房张罗。

  “你最近心情不好?”她问。

  “是。”我答。

  “我倒想请教你一些问题,譬如说:凌奕凯这个人怎么样?”

  “不置评论。”

  “你这个人!”她不悦。

  我端茶出客厅,“女朋友的男朋友,与我没有关系。”

  “可是你觉得他这人如何?”

  “他为人如何,与我没关系。”我再三强调。

  “你算是君于作风?闲谈不说人非?”

  “他为人如何,你心中有数。”我说。

  “我就是觉得他不大牢靠。”兰心坐下来叹口气。

  我微笑。这种男人,还不一脚踢出去,还拿他来谈论。岂非多余?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他。”

  “你也应该知道我对人一向冷淡。”我说。

  兰心耸耸肩,“还是吊着他再说吧,反正没吃亏。”

  “说的是。”我说,“吊满了等臭掉烂掉才扔。”

  她喝一口茶,“依我说,你别跟老校长吵,役好处。这份工作再鸡肋一点,也还养活你这么多年,你瞧这公寓,自成一阁,多么舒服。”

  兰心这女孩子,就是这一点懂事,因此还可以做个朋友,她把生活看得很透彻,没有幼稚的幻想。

  “没有事,”我说,“他不会把我开除,你少紧张。”

  “何掌珠这女孩子也够可恶的。”兰心说,“她老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很……”我说,“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他为人固执,事情对他不利,他自己不悦。”

  “既然如此,不如小事化无,”兰心说,“你是明白人。”

  我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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