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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志高帮她挽起头发,用夹子夹好,替她拉上拉链。

  “看,多标致,人靠衣装。”

  她拍拍子壮背部,叫她挺胸吸气。

  子壮惆怅,"人又回到市场去了,但望货如轮转。”

  时装店没有送披肩来,却有一件小小缎子外套,本来配别的裙子,替子壮穿上,却意外地合适。

  子壮问:“记得大学时张罗跳舞裙子的热闹情况吗?”

  志高微笑,"真奇怪,有些人说不喜欢读大学。”

  “我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跳舞。”

  子壮忽然坐下来,”我不去了。”

  志高知她情怯,轻轻劝说:“别退缩。”

  “勇往直前,又走向何处?”

  志高笑着,"跳舞而已,享受一个晚上,松松筋骨,是一个娱乐节目,玩过了,开心,还有什么目的?”

  子壮抬起头,"你说得正确。”

  “现在,要配鞋子了。”

  盒子里有一双绣花的半跟拖鞋,以及同款的小手袋。

  “用完,借给我。"志高说:“三五万一套行头,不轮着穿,真吃不消。”

  志高又笑了。

  跳一次舞,可以得到一切,大抵是《玻璃鞋》故事的坏影响:忽然有个条件最好的人走过来,一见钟情,永远爱你,生生世世爱你,不变地爱你,不顾一切地爱你,爱到宇宙里去……

  今日,跳舞只是跳舞,有得开心,何乐而不为。

  志高没有问子壮同什么人去,问得太早,没有意思。

  子壮终于捧着合适的衣服回家。

  志高正想收拾,只见办公室门外有人闪缩。

  “谁?"她警惕地站起来。

  “是我,志高。”

  那人穿斗篷,戴太阳眼镜,垂着头,压低声音。

  志高不置信,"你,永年?”

  “是,刚看完医生。”

  “什么事?”

  他抬起头,除下斗篷眼镜,原来他脸上大块叠小块,发了一头一脸的风疹,双眼肿得似两条线。

  “可怜的人。"轮到他受罪了。

  志高嘴里虽然这样说,可是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并且从抽屉里取出宝丽莱照相机,拍下他尴尬的样子。

  闪灯一亮,陈永年已经气结,"幸灾乐祸。”

  “别怕,我亦是同道中人,帮你敷药。”

  陈永年只觉得一双柔润的手在他脸上轻抚,仔细在红肿的地方搽上药膏,这时,肿块又没有那样讨厌了。

  她仔细端详他,只见他剑眉星目,不减魅力。

  志高眯眯笑。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说:“手上有药膏。”

  他不理她:“那日,是什么令你走进书店?”

  呵,方沃林约了她,说会一直等她,她本来不打算赴约,终于去了,方沃林却不在。

  是因为有人失约,但原先她也没想赴约,所以也不能怪那个人。

  由此可知,两人心中都不重视这个约会。

  辗辗转转,她得到了陈永年。

  他轻轻问:“你说过的那个梦,仍然常常出现吗?”

  啊,他还记得,”我同它理论过,之后,再也没有同样的梦境了。"志高收敛笑容。

  “可以同噩梦讲道理?”

  “下次你不妨也试试。”

  “我是那种一碰到床褥就入睡的人。”

  志高羡慕,”我是需要这种人。"说完就知道有语病,立刻转话题:“医生说是食物敏感?”

  “不,我拥有水牛皮,从未试过这种事,医生猜是受情绪影响。”

  “最近工作吃重?”

  “不,没有不同之处。”

  与她一样,是为自己来紧张!呵,又得尝试进入一段郑重的感情了,应付得来吗?对方怎样想?会有结果吗?

  忐忑之余,发泄在肿块上。

  志高想:可怜的你,可怜的我。

  她忽然紧紧拥抱他。

  第二天,子壮心情愉快,迟到,但是工作效率奇佳。

  志高追问:“玩得很开心?”

  “嘿,碰到朱友坚。”

  “是吗?"志高一怔。

  “他也看到了我,眼睛瞪得像铜铃,不置信我是我,那个神情,对我来说,是无价宝。”

  志高气结,"可是,你玩得高兴吗?”

  “当然,对方十分体贴,不管下次会不会约我,都很开心。”

  “这样就好。”

  “朱友坚同一个——”

  志高温和地截住子壮,"已经分手,别再理会他了。”

  子壮抬起头想一想,豁然大悟,"你说得对。”

  当天晚上,志高睡觉,忽然听见客厅有声响,她起床观察。

  “是你吗?"她低声问。

  客厅静寂一片,只有用过的杯杯碟碟堆得到处都是,没有空收拾。

  那小朋友没有再出现。

  志高静静坐下,看着露台外,天色渐渐变成鱼肚白。

  忽然想起儿时许多趣事,怎样渴望旅行,可以带一罐沙甸鱼吃,辛苦地学会二十六个方块字母,中文字最难写的是"赢"字,母亲板她:下边装的是月贝凡三个字,她到今日还记得。

  未出生就被父亲遗弃,母亲单独打工养大她,邓是她妈妈姓氏,她从来不觉得家里需要男家长,不知、不痛、也没有损失。

  奇怪,日子过得那么快,母亲逝世那样困苦的岁月也熬过去,哭得睁不开眼睛,觉得世界大得可怕,最好跟着妈妈一起走,在另一个地方,回复四、五岁模样,扯着母亲衣裤有粥吃粥有饭吃饭。

  志高伤神,头重得抬不起来,脸上恢复寂寥之色。

  终于她淋浴更衣上班。

  凯菲一见她便说:“梁医生嘱你去例行检查。”

  志高点点头,"会计部的叶曼华生养没有?”

  “昨晚刚进医院。”

  “关心一下,送礼物过去。”

  有同事过来说:“今晨六点终于捱不住剖腹生产,很辛苦,但是胎儿红壮白大,她仍然十分兴奋。”

  大家一拥而出,去办礼物。

  往诊所途中,志高路经珠宝店,进去问可有翡翠桃子。

  “请问送给什么人?”

  “同事刚生了孩子。”

  “这一款很过得去了,可天天戴,更亲切。”

  “那一只好似绿一点。”

  “婴儿来日方长,毋须用那么名贵的饰物。”

  志高点点头,老板娘代她系上红色丝线,真是一件通透可爱的饰物。

  她准时抵达诊所。

  梁医生同她说:“一切机能正常,只看你的心意了。”

  志高点点头。

  梁医生看着她,"女体恒古负担着繁殖下一代的重压,潜意识渴望有丰沃的能力,否则,便对自己失望。”

  “梁医生你说得真好。”

  “女子天性盼望组织家庭,生儿育女。”

  “满以为多读点书多做点事,经验与理智都可以控制这种原始的欲望……"志高苦笑。

  “你已经做得很好。”

  志高告辞。

  回到车上,她打电话给陈永年。

  电话响了两下,是录音机在说话:“志高,我在天台打理植物,有事请留言。"他重视她,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到。

  志高微笑,她把车子驶往郊外,到陈宅去。

  在附近街市买了一大堆海鲜,预备做海龙王汤。

  走上楼叫:“永年,永年。”

  没人应,她推门,没上锁,便走进屋内。

  天台黄砖地冲洗过,像下了一场雨,感觉清新,男人在绳床上睡着了。

  他赤裸上身,只穿一条短裤,强壮的双肩叫志高走近一步。

  她轻轻同自己说:喂,邓志高,请你控制自己,切莫失态,叫醒他吧。

  她到厨房放下食物,又走回天台,轻轻伸手过去,抚摸他的头发。

  他睁开眼睛,看到志高,却不觉意外,"你来了。"他握住她的手。

  志高轻轻说:“请让开一点。”

  她也躺到绳床上去,那张网紧紧把他俩绷在里边,像一只茧。

  他的双臂拥抱着她,志高心灵与肉体都需要这样亲爱的待遇。

  人类自幼渴望被抱:被母亲紧紧抱在怀中,婴儿哭泣即止。

  志高的面颊贴紧他的脸,可以感受到他耳朵的炙热。

  志高长长叹一口气,像是找到归宿一样。

  她首次不觉得羞耻,感觉良好,让直觉带领她。

  天边橘红色晚霞渐渐罩笼,变为灰紫,不知过了多久,天下起雨来。

  志高却不愿放开对方,他的心意也相同,像是一松手,一切会自指缝溜走。

  他俩都有点生活经验,知道世上最少的是良辰美景。

  最后,两人都淋湿了,不得不起来。

  志高走到厨房,把鱼虾蟹蚬连着姜蒜一起扔到锅里炸一炸,加汤,盖上盖子,二十分钟后可以吃。

  陈永年取出蒜茸,面包。

  雨下得大了,代替他俩说话,两人都乐得不用开口。

  她打开锅盖,舀一块蟹肉送到他嘴里,他唔地一声表示赞赏。

  他纵容她,开一瓶契安蒂白酒请她,自己仍然喝矿泉水。

  志高忽然承认,志趣怎样相投都不重要,必须先觉得他的肉体吸引,原始的触觉控制一切,然后,这感觉能否维持,才看他们有没有共同话题或兴趣。

  志高觉得肚饿,吃了很多,而且不顾姿势,浓汤直溅到身上,食物也是人类最大的欲望,每个人都希望能够痛快淋漓地饱餐。

  吃饭之后,志高抹一抹嘴,开心地笑,经过多年,她终于可以与自己的肉体和平共处了。

  陈永年给她一杯香浓咖啡。

  他像是不知怎样开口,她也不想画蛇添足,他俩知道关系已牢不可破。

  他让她参观他的设计,沟通又恢复到理智的层面。

  其中一只不锈钢头箍,用来固定手术后小病人的颈椎,外形美观简单,最受志高欣赏。

  午夜她才告辞。陈永年送她回家,第二天一早仍然要上班呢。

  志高一早到医院产房探访同事,留下礼物。

  产妇母亲轻轻说:“可怜,起不来,医生却命令她四处走动,反而叫老妈扶着她。"有点哽咽。

  志高却微笑,"伯母,我要是有那样爱我的母亲,我也走不动,我也要搀扶。”

  那妈妈这才露出宽慰的笑容来。

  在接待处刚看见有人送花上来,志高知道不是陈君手笔,他不会送剪花。

  同事说:“是给甄小姐的,这样大花束,真是人见人爱。”

  立即拿进去给子壮。

  志高真替好友高兴。

  这一束花代表什么?当然是一名异性对她的好感,这一丝感觉会去到哪里,管它呢。

  受束缚已久,女子一直希望白头偕老,儿孙满堂,从未想过,这不是一场功德,而是一个人的际遇,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绝非忍耐或是修炼可以达成正果。

  志高有顿悟。

  凯菲进来说:“邓小姐,昨夜他向我求婚。”

  “那多好,你答应没有?”

  她伸出手来,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小小钻石,却闪闪生光,志高由衷地说:“这是我所见过订婚指环中最漂亮的一只。”

  凯菲带着泪光说:“我也那样想。”

  “结婚礼物一定加倍。”

  凯菲欢喜得跳起来。

  “你升级做营业主任吧。”

  她呆住,"邓小姐我─”

  “你胜任有余,不过,走之前替我训练一个助手,需年轻貌美,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换句话说,同你一模一样才行。”

  凯菲终于流下泪来。

  她把她推出去,"工作工作工作。”

  女人总是这样,高兴哭,伤心也哭,恼怒又哭,急得没有办法了,索性坐下来痛哭。

  哭完发泄过了算数,下次再来……一定不可以这样,志高觉得做事的人要流血不流泪,一切牢牢记在心中,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一本帐簿清清楚楚,切忌一哭泯恩仇。

  她过去同子壮商量一件事。

  “咦,今天是亲子日?”

  只见维平维扬坐在母亲面前,低着头不出声,子壮铁青着面孔,狠狠地骂,一手拍着桌子壮声势,手掌都红了。

  她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子壮喝道:“你出去!别管闲事。”

  “我才不理你,你们两兄弟过来,告诉我这个女人,发生什么事,与同学打架,欺侮女生,抑或测验零蛋。”

  那两兄弟真没想到那个女人会拔刀相助,十分感激,嚅嚅说:“都不是。”

  志高松口气,"那么,你们犯了什么错,忘记母亲生日?”

  维平轻轻说:“我们偷偷跑去祖母家里见父亲。”

  “啊!罪大恶极。"志高夸张地说:“是瞒着老妈吧,这多伤她的心,这世上你们怎么还会有第二个亲人?”

  她掩着嘴,瞪大眼睛,用手指着小兄弟。

  连孩子们都知道志高讽刺挪揄,忍不住笑出来。

  子壮突然觉得自己过分,一声不响。

  志高拉开门,"叫司机来,送两兄弟回家,经过冰淇淋店,买两客请他们。”

  两个小男孩逃一般奔出去,在门口拥抱志高一下。

  志高说:“当心再过十年八载,他们嫌你-嗦,整日躲在女朋友家里不见你。”

  子壮仍然不出声。

  “这花谁送来?”

  子壮说:“他俩说,祖母家有一个阿姨,是他们父亲的女友。”

  “同你有什么关系?”

  “见儿子的时候,为什么把女友带在身边?”

  “那是他的坏习惯,同有人再婚,叫子女做伴郎伴娘一样。你凡事忍耐点,别拿孩子做磨心。”

  “多谢指点,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子女,我有话,不同他们说还有谁。”

  “有我呀。”

  “最近你也没空,他们讲,时时有人来等你下班,怪神秘,用斗篷遮住面孔,戴墨镜,看不清楚五官。”

  “是,"志高微笑,"是有这么一个人。”

  “几时一起吃顿饭,介绍我认识。”

  志高笑而不答。

  “他什么地方吸引你?”

  “他是一个有脑袋的大块头。”

  “哗,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志高笑着点头,"是,你讲得对。”

  “那么,几时结婚?”

  “我不打算结婚。”

  子壮瞪她一眼,"你以为不结婚就不会老?同你老实讲,一样更年期,一样满面皱纹。”

  志高笑:“你妒忌我半夜仍然可以坐在机车后座飙车。”

  “那倒是真的,没有孩子会半夜起来找妈妈,没有人需要你。”

  志高气结,"婚姻失败者,你那样想人结婚干什么?”

  “你也许会成功。”

  “太迟了,到了这种时候,已经太自信自恃,凡事习惯独自决断,不容易投入感情。”

  “总有一个人,叫你破例吧,总有一个人,他强壮的怀抱使你向往吧。”

  志高微笑地低下头,过一会儿她问:“微软最新消息如何?”

  这间公司的兴衰影响全世界股市上落,生意人必须关注。

  “谣言说,它对美政府心灰,打算把西雅图的总部搬到温哥华。”

  “你在温哥华有房产,屋价可指日飞升。”

  子壮笑眯眯,"纯属传言,不过,空穴来风,有点道理。”

  志高回到自己房间,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只小小盒子。这是陈永年上次用来盛蛋糕的盒子,她连忙打开,果然像先前一样,是一块小小巧克力蛋糕。志高把糕点送到嘴里,咬一口,牙齿碰到硬物,她吃惊,急急吐出来一看,却是一只指环。

  嗄?

  刚巧案头有一杯清水,志高连忙把戒指洗干净,原来是只古色古香镶三颗玫瑰钻石的订婚戒指,这种式样,俗称圣三一。

  蛋糕盘子上有一张小小便条,她拆开读:“指环属于家祖母,去年交在我手中:'永年,给你的未婚妻。'志高,你会答允吗?”

  志高立刻试戴,刚好是她左手无名指的尺寸,她握紧拳头,手指仿佛有它们自己的生命,不愿把指环除下。

  她了解他吗?并不很多;她对两人的将来有信心吗?并不见得;但是,正如子壮所说,他那强壮的怀抱,叫她向往。

  她埋头在自己的臂弯里良久。

  她听见同事们在外头讨论一只透气婴儿床褥,又有人提到一种不易燃烧的布料,还有,安全百叶廉绳索,统统与她有关,却又全部与她无关。

  她握紧左手,像是怕指环会滑出来。

  她一直崇尚自由,看不出要结婚的理由,即使有了孩子,也可以独自抚养成人。

  但是这一刻她真正踌躇。

  似有一把声音轻轻同她说:“试一试,如不尝试,又怎会知成败对错。”

  正像她当年与子壮创办小人儿公司,纯粹是一种试验,创办生意,失败率是百分之九十五,像她们这种年轻女子贸然做老板,成功率又得减半,总共只有一个巴仙机会,可是,也能够脱颖而出。

  这时,有人轻轻敲她房门。

  呵,终于要出去研究那张安全床褥了。

  但推门进来的却是陈永年。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一眼看到志高已把指环戴上,不禁满心喜欢。

  “有没有咬崩牙齿?"他搭讪问。

  她不出声。

  “要不要向同事宣布?你们公司一直似个大家庭。”

  志高抽离客观地在一旁凝视陈永年,她自心底喜欢他,她又看她自己,只见邓志高一脸依恋。

  肉体这样勇往直前,灵魂无法阻挡。

  她听见她自己轻轻问:“你说,还是我说?”

  “一起吧。”

  他俩走到大堂中座,愉快地说:“各位,我们今日定婚。”

  同事们先是错愕地静了下来,有大约十秒钟时间鸦雀无声,然后有人爆出一声喝彩,接-,大家吹口哨、拍手、欢呼、拥抱,像庆祝新年一样。

  “邓小姐终于嫁出去了。”

  “以后大概会原谅我们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应召。”

  “还有,周末叫家庭日。”

  “哈哈哈……”

  他们高兴得互相击掌。

  志高静静坐在一角。

  她已决定把全部筹码推出去。

  感觉有点凄凉。

  会失败吗,有甄子壮这个例子,她知道机会至多只得一半。

  一切都得从头适应,时间要重新分配,自我需缩小,腾出位置来容纳另外一个人。

  永年坐到她身边,"有点惆怅?”

  “是呀,幸亏过去自由自在从心所欲放肆了许多年。"志高说。

  “有无遗憾?"永年问。

  “当然有:时间太少,工作太多,精力已经去到极限,灵魂却不甘心,老是觉得未尽全力,还在等候更大机缘,明知没有可能,却仍然渴望不愿死心。”

  “可怜,欲望在心底燃烧,不肯熄灭,最最痛苦。”

  “你明白吗?”

  “是这种力量,使你乐于冒险吧。”

  “也许是。”

  子壮过来握住志高的手,十分激动,说不出话来。

  那天下班回到家,志高用清洁剂洗刷指环。

  陈永年带了老照相簿来,逐一介绍他的亲人。

  “这是祖父祖母。”

  近照中可以看到当年的她左手无名指上正戴着同一枚圣三一指环。

  慢着,咦,”她有高加索血统?”

  “是,所以轮廓分明,是个美女。”

  志高甚感兴趣,像不像盲婚哑嫁?订了婚才研究到对方血统关系。

  子壮曾经说:“根本全世界的婚姻都是盲婚,双方认识年余便结婚的人多,知道多少,了解什么?全碰运气。”

  “祖父的职业是什么,可享长寿?”

  “退休前他是个小型米商,爱读书,今年八十一,在加国温哥华与七十九岁的祖母及我爸妈一起生活。”

  “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爸妈与我家四兄弟。”

  “我还以为你是独子。"志高意外。

  “他们都不住本市,我独来独往。”

  “都结婚没有,可多妯娌?”

  陈永年笑,"你是四嫂,过年时照例一聚,记得你的身分。”

  哗,不好应付,幸亏分开住,不然婆婆还有婆婆,不知怎样相处。

  志高仔细看过照片,"你的兄弟都比你漂亮。”

  “是,小弟长得似电影明星。”

  “父母呢,"志高不得不打听仔细,”他们住同一间屋子?”

  “不,住楼上楼下,容易照顾,却又各自过活。”

  “那真是十分文明。”她放心了。

  “可是众兄弟却不肯住他们附近,我们也住远些。”

  “八千哩以外,也够远的了。”

  “你可打算搬来与我同住?”

  “永不,"志高立刻声明:“我最反对同居,有自己的家,干什么要搬去别人的家,关灯开灯时间都不一样,多讨厌。”

  陈永年一味唯唯诺诺,忽然问:“你不担心我走出你家门,不知影踪?”

  “不,"志高笑,"你自己会小心驾驶。”

  陈永年大笑。

  志高伸出手来,看着已擦亮的指环,她从未想过会订婚,也不曾考虑过订婚戒指的式样,可是她对手上含蓄文雅的指环却出奇满意。

  志高说:“有空去探望长辈们。”

  一年后。

  志高在诊所静候,半晌,有人推门进来,正是梁医生,她一见志高,低头去查看手上的报告。

  “是我,邓志高。”

  梁医生声音充满意外,"志高,我不认得你了,你胖了好多,我还以为走错房间。”

  “好久不见。”

  医生问:“多久了?”

  “超过一年。”

  “这次,我可以为你做什么,你准备好了没有?”

  志高微笑地点点头。

  梁医生是专家,双手一按到志高身上,已知道分别,她讶异地说:“志高,恭喜你。”

  志高反而一怔,"医生,你那么肯定?”

  梁医生笑,"你需要科学监证,容易,我们立刻进行测试。”

  报告在五分钟内就出来了,志高看着结果,忽然沉默。

  医生说:“情况正常稳定,约十周大小,我让你看扫描。”

  在该刹那,志高不敢抬起头来。

  医生已拍下宝丽莱照片。

  她轻轻说:“从前,女性知识程度低,怀孕生子天经地义,不用思索。到了今日,医学进步,生育可以说已没有危险,但是妇女却受到更大冲突,因懂得思想,引致恐惧,一发不可收拾。”

  “医生说得真好。”

  “不要害怕,顺其自然。”

  志高不出声。

  医生有点讶异,"你一直想要一个孩子。”

  “我能尽责做得最好吗?”

  “做到老学到老,志高,不用勉强,千万别自招压力。”

  “目前,我有一个伴侣。”

  医生又一次意外,"呵,同性还是异性?”

  没想到医生把她看得这样前卫,志高笑,"是异性。”

  梁医生想了解得多一点,"你是顾虑到胎儿与他之间没有关系而会产生尴尬。”

  志高轻轻说:“不,他正是生理父亲。”

  医生很高兴,"那太好了,你们可以立刻结婚。”

  “他也那样建议。”

  “你仍然不想结婚?"医生微笑。

  志高答:“这是我心理上一个障碍。”

  “现在首要是注意身体,多多休息,饮食定时,吸收营养,一支烟一口酒都不允许。”

  “可是─”

  医生按着她,"不要想太多,不必追溯到生老病死,老放那人生几何的概念上去。过去你有太多的时间空间,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将来,你会在一天喂五次奶之中得到无比满足。志高,你的条件比任何人都成熟,我对你有信心。”

  志高哽咽,梁医生的忠告直接肯定,与心理医生那种模棱两可的唯唯诺诺不可同日而语。

  她说:“明白了。”

  志高自医务所出来,觉得阳光有点刺眼,便戴上墨镜。

  忽然身后有人说:“邓小姐,我有车,载你一程。”

  她抬起头一看,不禁恼怒,"陈永年,你跟踪我?”

  陈永年笑嘻嘻,不出声。

  他挽起志高手臂,"想到什么地方去?”

  “子壮家吧。”

  上了车,他终于问:“医生怎么说?”

  志高把宝丽莱照片交给他。

  彩色超声波扫描,其实仍然模糊一片,但是陈永年看得津津有味,指着一个白斑说:“看得出不是双胞胎。”

  志高被他的乐观感染。

  但心中一阵怅惘,家居定要改造了,婴儿需要若干私隐,可得隔开活动范围,她非拿半年假期亲手主持诸般脏工夫不可,生活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知道性别没有?”

  “化验报告三天后出来。”

  车子往子壮家驶去。

  “你没有偏见吧?”

  志高抬起头来,"不,我喜欢女儿多十倍。”

  “你会得偿所愿。”

  他咳嗽一声。

  这时,志高已经相当了解他,"你有话说?”

  “志高,你我的公寓,不如租出去,这种时候,不方便大事装修,我们另外找一幢适合的房子。”

  志高心底下一声不。

  她不愿放弃自己多年的安乐窝,但是理智告诉她,陈君的建议值得考虑。

  她轻轻问:“要多大的地方?”

  “得看经济能力,不必勉强,头三年,最好有活动空间,空气清新……”

  “我们去探访子壮,参考她的意见。”

  “子壮是个不折不扣的城市人。”

  “呵,你有什么意见?”

  “她家里比较喧哗。”

  志高微笑,以后,这种纷争必定一日比一日多,两个主观极强的人共同养育一个孩子,永无宁日,争个不已。

  “我们不必学子壮。”

  “车子驶往哪里?”

  “有一间小小平房,我想带你去看看。”

  他一直在秘密进行任务。

  车子停下来,他掏出门匙,打开大门,志高看到落地长窗以及小小草地,远处是蔚蓝色的海。

  “志高,让我照顾你们母女。”

  志高轻轻说:“我知道你有诚意。”

  “凡事我会同你商量,来,看看间隔,这个平房最大的优点是三间睡房都在地面,地库才是游戏室,保母宿舍及洗衣房,孕妇不必上上落落。”

  “楼上是什么?”

  “书房,我扶你上楼。”

  阁楼上还有小小一个露台,可以观景,志高一看就喜欢。

  陈永年摊摊手,"你觉得怎么样?”

  “我有点累。"志高说。

  他取出一张帆布摺椅,摊开来,"你休息一会儿,我替你冲杯可可。”

  志高精力大不如前,闭上眼睛休息。

  再过几个月,怀着会多一个小小婴儿,然后,致力为她生活,记录一天吃了几顿,每顿多少,她打了呃没有,睡得好不好,哭得可响亮,哭起来是否有梨涡。跟着,她长了多少颗牙齿,头发可浓密,板她上卫生间,洗脸刷牙。跟着,找一间好学校……

  一切都跟常人一样,堕入俗套,说不定如鱼得水,变本加厉。嘴巴说着只要小儿健康快乐,故作大方,暗地里逼着学琴练舞;成绩表上略见一个乙级便脸色发青狠狠责骂,总得全体甲等;男朋友上门来,好好检阅,诸多挑剔……

  志高吁出一口气,往日讥笑别人不自量力不懂管板,以后邓志高一定会为孩子闹更大笑话。

  她渐渐睡着。

  陈永年也真是,一杯可可冲那么久,喝了提神,便不致渴睡。

  志高听见身边有声音。

  她脱口问:“你来了?”

  转身去看,只见一份旧报纸落在地上。

  “是你吗?"志高伸出手,"快,快来我怀抱,这是时候了。”

  她听到轻轻小小的脚步声。

  手仿佛逮住了什么。

  “志高,志高,"陈永年扶起她,他拿着一只吸管杯子,让志高喝水。

  “你不舒服?”

  “我会照顾自己。”

  “唉,叫你劳累了,这样吧,我同经纪说一声,叫他略减几元,把房子买下来,省得你扑来扑去。”

  志高噗哧一声笑出来。

  “不结婚也得一起住。”

  志高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面孔,喃喃说:“早知,何必读书做事,捱尽咸苦,早知到你家当童养媳,反正都是做粗重脏工夫。”

  “因为,一切都是你的选择。”

  志高笑不可仰,"是,女性经过百年挣扎,终于可以选择笑着赴汤蹈火抑或先大哭一场。”

  “你想得太多,志高,与众不同,特别吃苦。”

  “终于自主了。”她浩叹。

  “去,把消息告诉子壮。”

  “顺便向她要些维樱的剩余物资。”

  “以及介绍可靠保母。”

  志高转过头来,”我从来没想过雇用保母。”

  陈永年一怔,"那多辛苦。”

  “我已经想通想透,一切自己来。这双手虽然小,却是一双工作手。”

  “好好好,看你吃不吃得消。”

  志高仍然固执,”我有能力照顾我们母女。”

  陈永年害怕再说下去,她一不顺意,女儿将姓邓而不是姓陈,连忙识趣收声。

  他顾左右言他:“你看,三间房间都连卫浴室,窗户大,可看到海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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