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盈连忙回酒店梳洗。
算一算,已有两日一夜未睡,奇怪,也不觉得累,她看一看床,有点迟疑,知道不能碰,一睡就起不来了。
小郭提着一壶咖啡过来,他更惨,连坐都不敢坐,对子盈说:“杜先生乘私人飞机自上海飞来,我跟他说起保存文物一事,他很赞成。”
他已梳洗过,身上汗迹汗臊消失,又回到文明,斯文有礼,但是,子盈恍然若失。
想到这里,她忽然脸红。
年轻真好,不眠不休,面色依然红粉绯绯。
这时,他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听了两句,答:“我们马上来。”
他拉起子盈的手就走。
向映红比他俩早到,亲自帮杜先生斟茶。
那杜先生是业主,有最后决策权,他看过计划,哈哈大笑。
“一定是子盈的主意,性尧兄教导有方。”
顺水推舟,与王家多搭一层关系。
向映红露出极端艳羡的神色来。
子盈本人有一丝惆怅:是吗,不是她的设想优良吗,又只是因为舅舅?
算了,只要目的达到,管它呢。
杜先生只能逗留一小时,他签了字,以茶代酒:“预祝计划成功。”
没有人把烧焦田螺车及棺木的事告诉他。
岑宝山陪着他的大业主一阵风似地卷走。
大家这时忽然从心底累出来,瘫在沙发上不愿动弹。
子盈说:“我出去一趟。”
向映红笑问:“你还走得动?”
“去把好消息告诉盛大叔。”
向映红嗤之以鼻:“他们!”
“你好像一直不同情他们。”
“我实事求是,建设城市,发展国家,我国五千年历史,地面上,往下掘,不知多少古物,大半国宝级,一不能改进民生,二不能提高国家声望,依我看,用处不大,倒不如新建设有用。”
郭印南不想她们深入讨论:“子盈,我陪你走一趟。”
他们一到地盘,盛大叔就叫人放起鞭炮来。
一时红纸屑四溅,非常热闹。
大叔双眼红红,他开玩笑似地轻轻对子盈说:“事情解决,我明天做什么好呢。”
子盈顽皮地笑笑:“你可去策划抗议另一宗文物拆卸呀。”
一言惊醒梦中人,他又露出笑脸。
动土机、铲泥车又再开出来。
大家松一口气。
子盈说:“我肚子真的饿。”
“我带你去吃好的。”
他们在街角就坐在圆凳上,小贩盛出一碗咖喱牛肉粉丝,光是那香味,就叫人垂涎三尺。
“上海怎会有咖喱?”
“同香港一样,大都会各族裔众多,印度人叫红头阿三,俄国人叫罗宋瘪三。”
“嗯,嗯。”子盈的嘴没有空。
然后,她回到旅馆,与母亲通过电话,嘭一声倒在床上,睡了整整8小时。
是向映红把她推醒:“子盈,醒醒,带你去观光。”
子盈揉揉眼,慵懒地靠在床上。
向映红看着她:“我是你,就不会这样辛劳工作。”
“我想靠自己。”
向映红嗤一声笑:“靠自己?”
子盈纳罕:“我的确是靠自己。”
“是吗?我还以为你靠家势,父母栽培你往外国受最好的教育,然后,舅舅是赫赫有名的性尧先生,喂,你靠自己?”
她言之有理,子盈并不动气。
“不过,比起一般香港女,你算用功上进的了。”
“咦,港人一向聪明勤力。”
“瞎!”
“你有不同意见?”
“港人这几年被过去的胜利冲昏头脑,疏懒得很,会说英语、会穿名牌、会看日剧,自以为是高级华人,中国、东南亚都要朝他拜,老实说,这些日子,大家也进步了。现在看,不怎么样。”
“哗。”
“港人已不能吃苦,不懂应付危机。”
“不至于如此。”
“子盈,我们不吵架,来,出去走走,我带你看大上海。”
子盈没好气。
“还有,我先跟你说好,郭印南是我的人。”
“什么?”
“我第一眼就喜欢郭印南,你别图染指。”
子盈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除去打牌,也喜欢读一本叫《红楼梦》的古书,里头有个角色,叫王熙凤,大概是照着向映红写的。
“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一年之内,我一定会成为郭太太。”
子盈别转面孔。
小郭刚好推门进来,子盈又笑。
子盈根本没有时间观光,不过,小郭带着她四处吃得嘴都刁了:面拖黄鱼、醉蟹、黄泥螺、炒青子、蛤蜊炖蛋……
忽然想起:“阿娥的兄弟有一家馆子,叫‘吴越人家’,我们找去看一看。”
他们带着礼物找了上去,没想到布置雅致得像美术指导精心设计的明初电影布景。
他们坐下说:“是吴娥叫我们来。”
自然有人去通报,不消一会,一个胖汉子哈哈笑着跑出来:“子盈,你怎么到今日才来?”
“请坐请坐,贵人踏贱地。”
“怎么还好叫你带礼物来,不敢当。”
“子盈,这是贱内及小犬小女。”
“子盈,你长得像女明星般好看。”
子盈嘻嘻笑,上海人真会说话。
礼物拆开来,是一对金钢劳力士手表,这是郭印南带来的,算是周到,子盈看他一眼,表示赞赏。
吴大叔顿时觉得面子十足:“吴刚吴喜,快出来向子盈阿姨道谢。”
呵,升格做阿姨了。
喧嚷一会,又把店里招牌菜取出招呼。
店里陆续有客人进门,有几个熟面孔,仿佛是演员或是歌星。
临走,吴大叔送他们出门:“子盈,我是粗人,没有好东西送你,这两盅菜,你带回去吃。”
“不用客气。”
食物用一块旧布包着,打两个结,是个老式包裹。
子盈提着回酒店。
一打开:“呀,东坡肉。”装在青花瓷盅里。
下一格有红米饭,子盈喜心翻倒,与小郭偷偷分享,各吃三碗饭,饱得不能动弹。
两个人笑:“会不会吃死?”
“吃死算了。”
“真舍不得走。”
“那对手表我返港即时还你。”
“公司抽屉里永远放着十只八只,以防不时之需,好取出送礼,你不必客套。”
“为礼多人不怪下了新的定义。”
“要回香港赶工了。”
“唉,每个城市都有本色,人家有悠闲、文艺、新潮、历史……我们就是会赶,你以为容易?许多洋人一看就吓傻了。”
“子盈,你有仲裁天分,是个天生的斡旋人。”
子盈这样答:“家庭背景复杂,自小学会做人,我不否认,我的确比别人圆滑。”
小郭轻轻劝慰:“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多两个弟妹而已。”
他何尝不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他们去逛书店,子盈找到一本小小沪语掌故,立刻买下。
她读得津津有味。
她同向映红说:“你看,热荤两字,原来有这么多解释。”
向映红答:“我不是上海人。”
“是吗?你来自何处?”
“我是南京人,从前叫金陵,比上海人沉着。”
子盈自顾自说下去:“热荤,本来是热的荤菜,骂人热荤,即指人神经病,但没有太大恶意,‘侬热荤’,是女性某种口头禅,有台湾男生说,如果你一生没有被女人骂过神经病,那你就白活了。”
郭印南笑:“说下去。”
“有一种略不正经的地方戏曲,叫小热荤。”
“啊。”
“还有,同真的热昏了头,一点关系也没有。”
子盈合上掌故。
行李已经收拾好。
但郭印南接了一通电话:“是,我们下午可以回来,什么事?股市大跌?别太紧张,你们也算是见惯大场面的人,有上有落才叫股市。这次非比寻常?回来再说。”
子盈抬起头:“你持有股票?”
小郭答:“我哪有资格做股票。”
“你可有从事楼宇买卖?”
“我只拥有一间公寓,与父母住在那里已有四年。”
“那么,你不会有事。”
郭印南忽然归心似箭:“我们回去看看。”
向映红在一旁叉着手,笑嘻嘻:“香港可是要垮了?”
好一个子盈,这样说:“没这么快。”
他们匆匆回家。
才去了几天,同事们个个哭丧着脸。
“全东南亚股市溃不成军。”
“有一个狼子野心的狙击手叫量子基金,务必要把我们打垮不可。”
“老板手中持有天高行顶层十万平方尺,5月在楼价摸顶入货,半年不到,就今日般光景,唉。”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
母亲的牌搭子忽然疏落。
“妈,你有什么投资?”
“一生只得子盈子函两件投资。”
“真幸运,你没有损手烂脚,阿娥你呢?”
“我只得两间姑婆屋,一间在浦东,一间在北角,都是陈年老货。”
“恭喜恭喜。”
阿娥说:“这屋里没有大贪的人,也没发财的人。”
可是,子盈忽然想到一个人。
迟疑半晌,她说:“爸不知怎样。”
王女士不出声,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子盈站起来:“我出去一趟。”
阿娥看着子盈背脊:“孝顺女。”
“瞎起劲,吃对门,谢隔壁,她以为我不知道,上次居然帮那张玉芳作调停,与敌人共进退,读书读昏了头。”
“好心有好报。”
王女士叹口气:“别人的女儿都似人精,我的女儿像呆瓜。”
子盈听不到母亲抱怨,她走到街上,只见人群围住股票报价版凝视,整个城市笼罩冷清阴暗气氛。
这是一个最敏感的都会,稍有风吹草动,即人心惶惶。
子盈踏进父亲办公室,发觉只得接待处有人。
她怔住,三个月前还火热的人来人往的写字楼,怎么今日像即将停业?
她走进去,秘书拦住问:“小姐你找什么人?”
“玉妃,我是子盈,你不认得我了?”
玉妃脸都红了:“子盈,我只以为是债主上门。”
“债主?”子盈讶异,“我父亲呢?”
“子盈,是你?”
会客室里探头出来的正是高戈。
“爸呢?”
“到新加坡找朋友帮忙。”
“职员呢?”子盈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
“柏棠公司已经结束营业。”
“这是怎么一回事?”子盈瞠目结舌。
“欠租欠薪水欠水电,这里一向是月月清,全靠左手来,右手才能去,业主欠我们,我们欠伙计,一个环节一断,全体倒地,就这么简单。”
子盈呆呆坐下来,想斟杯酒喝,发觉白兰地及威士忌瓶子都是空的。
“原来整间公司都建在浮沙上,我明白了。”
子盈问:“你手上炒卖的豪宅呢?”
高戈忽然露出一丝笑,这个时候,看上去有点诡异。
“半年前,子盈记得吗,我问你手上投资该如何处置。”
子盈点点头。
“多谢你子盈,我听你的内幕消息,立刻放掉。”
内幕消息?
最多是忠告,程子盈何来内幕消息?只见高戈搓一下手:“你舅舅待你真好,子盈,你赚不少吧。”
“当时我见已经对本对利,全部放手,朋友都笑我笨,说过了年,我一定懊恼得吐血,可是你看,现在楼价只跌剩四成,一半不到。
“我爸手上那些资产呢?”
“他是老香港,他怎会听我说。”
子盈看着角落放着两只行李箱。
“你要出门?”
高戈点头:“我到旧金山去看看。”
“一去多久?这个时候出门?不理程柏棠了?”
“不知道,有机会就不回来了。”
子盈瞪着她。
“子盈,别这样看我,程柏棠叫我拿私蓄出来帮他,我能不走吗?我也不过是一名伙计。”
子盈说不出话来。
“子盈,再见。”
这时,有人上来,替她挽起行李出门。
她转过头来说:“不要怪我,子盈,你不是我,你不知我的难处,换了你是我,你也会这样做。”
她披上紫貂大衣,匆匆跟那人走了。
整间办公室只剩玉妃。
“玉妃,你为什么不走?”
“我来收拾杂物。”
她把案头装饰放进纸箱里搬走,锁上柏棠公司大门。
子盈发呆。
自幼她就到父亲公司进出,满以为这是一块磐石,谁知一场龙卷风,连根拔起。
她一个人坐在楼梯间良久,不得不回家去。
阿娥告诉她:“郭先生在书房等你。”
自从在上海送过金表之后,阿娥百分百接受了小郭。
“印南。”子盈声音彷徨。
“你知道了?”他握住她的手。
“知道什么?”
“华南结业。”
子盈张大了嘴,像个受惊的孩子。
“你我失业了,公司连遣散费都付不出来,岑先生躲到夏威夷去,崇明岛那工程也已停产。”
“杜步民呢?”
“他负债十余亿。”
子盈喃喃说:“这是我第一份工作,出师未捷身先死。”
郭印南却笑:“华人就是这点好,五千年历史,无论什么遭遇先人都有经历,均有恰当的形容词。”
子盈问:“怎么办?”
“子盈,不怕,市道有上有落,其实肥皂泡吹得那么大,终有一日破裂,只是钱遮眼,看不清,盛极必衰,否极泰来,生生循环不息。”
王女士刚巧经过书房,听到年轻人这样说,不禁点头,说得好,有智慧。
子盈叹气:“可是,情况从未这样糟糕。”
“嘿,事情还可以糟一百倍。”
“不,街上像世界末日般。”
“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得到工作。”
“你可是家庭经济支柱?”子盈替他担忧。
“家父家母都有稳定职业,还有大哥大嫂,他们都教书。”
王女士心中呵一声,原来书香世家,一屋教书先生。
“做过失业大军,我也要考虑教书。”
王女士忍俊不住,速速走开。
忽然听到门铃响,阿娥去开门,说半晌,进来报告:“是跑马地公寓租客佘先生。”
王女士纳闷:“我一向交给租务公司负责,他为什么找上门来?”
“让不让他进来?”
“佘家租跑马地有七年了,去年孩子进了大学,可见住宅风水不错,请他进来,看他有什么事。”
那佘先生是老实人,一脸沮丧。
他一见房东就说:“王小姐,我过不了年。”
“坐下慢慢说。”
阿娥连忙给他一杯热茶。
“王小姐,我在公司做了15年,一直领租屋津贴,竟未想过置业,公司忽然减薪,孩子还未毕业,我捉襟见肘,不知怎样才好。”
这回是子盈经过会客室听见有人告苦,不禁呵的一声。
“我已欠租两月,生怕租务公司赶我走,王小姐,特来找你宽容,请帮一个忙。”
连阿娥都吓得心惊肉跳。
这个在日资百货公司工作的房客从未试过欠租,今年发生什么事?
王女士问:“你想我怎样帮你?我并无讽刺的意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做:以往20年,只有年年加租。”
那佘先生十分惭愧:“可否减一点租金?”
“那你说该减多少呢?”
“老板减了我三分之一薪水。”他嚅嚅说。
“三分之一?”王女士虽然不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却也知道,这一减以后很难再加得上去。
每年才加百分之五一点点,一减就削掉百分之三十,租金回到六年前水平。
这就是经济衰退了。
“嗯。”王女士沉吟。
应当机立断,无谓叫人家白焦虑多走一趟。
这房客从来不拖不欠,这回满头大汗地上门求人,一定有逼不得已的苦处。
他若搬走,一时未必找得到新租客。
王女士看到他一脸皱纹,不禁恻然。
他懊恼地说:“半生积蓄,都被股市吃掉。”
原来又是这个老故事。
王女士微笑说:“佘先生,我答应你,你安心住下去,大家待股市回升再说。”
佘先生连忙说:“好,好,谢谢你,王小姐,谢谢你。”
千恩万谢,欢天喜地而去。
阿娥说:“你看,不赌股票,一样有损失。”
子盈走出来:“真奇怪,整个城市被股市及楼市控制住命脉。”
王女士笑笑:“算了,够用就算,幸亏过去10年已经加足,现在顺势减点,损失不致太大,识时务者为俊杰。”
阿娥笑:“子盈,快学妈妈的豁达大方。”
“是。”子盈朝母亲鞠一躬。
这样大方,皆因储蓄丰厚吧。
“郭印南呢?”
“回家去了。”
“怎么样,”王女士笑嘻嘻地看牢女儿,“孵豆芽了?”
子盈不好意思:“早知,到美国发展。”
“不怕不怕,你且休养生息。”
“妈妈——”子盈想报告父亲近况。
王女士转过头来:“别家事我不理。”
子盈无奈。
王女士吩咐阿娥:“子盈的舅舅说,无论什么地方都吃不到好的百叶结,不是太硬就是太软,有些没咬口,有些没鲜味,你做一盅百叶结烤肉叫司机送去。”
她出去做健美运动。
电话铃响,子盈去听。
那边一时没人出声,子盈喂了几声。
“子盈?”终于有人开口。
“爸爸?”
“是我。”那边正是程柏棠。
“爸爸,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新加坡,子盈,你马上给我汇十万元过来付酒店费用及买飞机票。
“爸,我户口并无十万元。”
“什么?”
“我在华南才支一万八千元一个月,有两张支票尚未兑现,公司已经结束。
“我从前吃一顿饭也不止十万,你去问你妈拿。”
“我怎样汇给你?”
“记下这个号码——”他讲了一个数字。
子盈急得团团转。
阿娥问:“子盈什么事?你额角全是汗。”
子盈把事情告诉她。
“呵,”阿娥耸然动容,“区区十万元都付不出。”
傍晚,王女士回来,子盈立刻迎上去。
“妈妈,你对租客都那么大方,你是好人。”
王式笺看着女儿,笑笑说:“有什么事?”
“爸被困新加坡回不来了。”
她呵一声:“一定还住在东方文华的客房里,想乘头等舱回来,可是这样?”
“他只要十万。”
“一块钱也没有。”
“妈妈,你为何绝情刻薄?”
王式笺面色忽然大变:“你问我为什么这样对他?”
“妈我——”
“你不如问他昔日做过些什么令我今日有这种态度!”
“是,是,妈,请息怒。”
“子盈,我再听到你提起这个人,连你一并赶出街!”
阿娥连忙拉住子盈:“说对不起妈妈。”
子盈从未见过母亲这样盛怒,只好躲到房中。
稍后新加坡电话来追,子盈不敢再听。
她只得自己想办法。
忽然想到温哥华的张玉芳,不如找她商量。
是子茵来听电话。
“妈妈在不在?”
“妈妈到老人院做义工,帮老人洗头修指甲。”
“你们生活好吗?”子盈想闲聊几句。
“补习老师叫我快做功课。”
“那么,我稍后再打来。”
幸亏张玉芳随后复电。
子盈嘱她汇款去新加坡。
她只是笑。
“你记下号码没有?”
“子盈,我不打算拿这笔钱出来。”
“什么?”
“子盈,这是两万加币,我们三母子足足可过两个月了。”
“可是——”
“子盈,我与程柏棠已无纠葛,上星期我已到生命注册处把子茵子照更改姓氏,他们现在姓张。”
子盈呆住。
“我想,子盈,你母亲也已经拒绝你可是?”
子盈死撑:“我还没有问她。”
“她是大家闺秀,宽宏大量,子盈,你同她说吧,我手上这一点点10年青春换来的资产,得小心翼翼运用,量入为出,母子三人得靠它过一辈子,稍有闪失,贱若烂泥。”
子盈一句话说不出来。
“对你,子盈,我终身感激。”
话说得这样明白。
为着礼貌,张玉芳并没有挂线,她闲聊说:“子茵十分想念姐姐……”
子盈发觉她们都是好汉:猥琐的贪新忘旧的程柏棠没有摧毁她们的一生,反之,她们像火凤凰般再生。
子盈只得呆呆地说:“我还有点事要做。”
她挂断电话。
此刻,没有人再认得程柏棠。
阿娥进来,放下一张银行本票。
子盈一看:“不不不,怎么好用你的钱。”
“当我送你礼物。”
“不不,这是你辛劳所得,不必拿出来供别人花天酒地,请速速收回。”
“我是给你的,子盈。”
“冤有头债有主,不,阿娥,你才几千元月薪,这是巨款,无论如何不能。”
“你看你满头大汗。”
“阿娥,我到今日才知道世界艰难,从前读书,妈妈万镑万镑那样汇来,我虽不是大花筒,却也手段疏爽,现在才知道得来不易。”
“你有个好娘家。”
“真感激外公外婆。”
子盈把本票交回阿娥手中。
“我去找子函商量。”
阿娥忽然笑了。
子盈颓然,真是,找大哥有鬼用。
她母亲走出来,子盈以为有转机,站起来:“妈——”
谁知王女士说:“阿娥,子盈,这几日进出小心点,屋里没有男丁,被人闯入就麻烦了,我已请了保镖兼司机接送。”
子盈知道无望。
阿娥说:“子盈,你放心,他相识遍天下。”
子盈独坐房中。
能向郭印南开口吗?
当然不。
一辈子不,母亲自幼教导:钱要自己挣,万万不可开口问男人要一分钱。
父亲并没有再打电话来,大概是另外找到门路了。
子盈一晚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母亲推门进来。
“妈,你怎样看这市道?”子盈胡扯。
“我们不是赌徒,不必担心,经济有好有坏,稍后总会上去,不过,要回复到全盛时期就难一点了。”
“为什么?”
“我虽不是经济学家,也知道一个城市要辉煌到那种地步,需靠天时地利人和,特殊条件一失,独一无二的地位不再存在,情况自不一样。”
她停一停:“从前,这是一块门槛,你要打进一个13亿人口的大国,就得拜地主,进门去做什么?赚钱呀,那么大的市场,一人买一瓶汽水,你想想有多少利润。”
子盈微微笑:“经济学家也不会讲得更好。”
“我同你舅母说过,她那里有职位等着你。”
“不,我要自己找工作。”
王女士微微笑:“那么,职位留给郭印南。”
“对,他也失业。”
失了业还那么高兴,也只有家里提供衣食住行吃惯无忧米的年轻人才做得到。
市面在好过来之前一定会更坏。
郭印南对子盈说:“我竟有时间看书了。”
“看些什么?”
“读四书。”
“哗。”子盈佩服,“韬光养晦。”
“子盈,我想介绍家人给你认识。”
子盈一怔,是时候了吗?
她脱口问:“还有无向映红组长的消息?”
“她所属的公司转向发展公路,她不愁没有表现机会。”
“她对你可有意思?”
没想到小郭这样说:“子盈你看错了,她的男朋友是高干子弟,比我能干百倍。”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直以来的事呀,不然,怎么做上组长。”
呵,原来是故意气她。
子盈问:“我算不算高干子弟?”
小郭答得真好:“本来你舅舅只是一个市长,地位不算很高,只是,这个市长与别的市长又不一样,地位超群,所以,你也算是高干子弟。”
子盈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星期六好不好?回家坐一会儿,喜欢呢,吃了饭才走,如不,朝我打一个眼色,马上可以告辞。”
子盈点点头。
母亲知道了,十分高兴:“别穿太素,礼物要周到,去打听一下郭家有些什么人,阿娥替你准备,见了长辈,多笑,少说话。”
“有没有必要去见面?”
“你喜欢郭印南吗?”
“并没有爱情小说中形容的那种毛孔竖起的感觉,可是见了他很高兴。”
“谢天谢地,十分正常平安。”
那天傍晚,子盈听见母亲在电话里说:“不不,不要去理他!”
她静思片刻,忽然落泪:“你让这种人知道有处地方可以拿到巨额金钱,没完没了。”
子盈立刻知道这是谁。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三、四次,我怎样向你们交待。”
她挂了电话。
子盈把一只手放在母亲肩膀上。
程柏棠竟老着面皮向前妻的表兄开口。
“活着一日,他一日不放过我。”
当初是怎么样认识这个可厌的人?一定有点蛛丝马迹,不能完全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吧。
子盈又不忍心责备母亲不睁大眼睛认人。
整晚母亲心情都坏到极点。
后来郭印南来了,陪她闲话家常,她又略为振作。
“子盈不知天高地厚,最喜不自量力管闲事找是非,你要管着她,教她。”
“是是,伯母。”
“子盈愚鲁,请令尊令堂多多包涵。”
“不会不会,请放心。”
“我全没做好,子盈有欠秀气。”
“不不,子盈很好。”
子盈忽然由小公主变成猪八戒,皆因一个不成才的父亲。
程柏棠赚钱时神气活现,社会亲友都包涵他所作所为,今日生意一倒,众人脸色也不一样。
人失意时叫人看不起,一个城市失色时也遭其他都会排挤。
见家长的时间到了。
阿娥笑笑说:“礼多人不怪。”
她准备了两盆兰花、四色糖果,还有一盒金饰。
“这是什么?”
子盈打开一看,发觉是一套赤金筷子金饭碗,大惊失色:“这是干什么?”
“郭家刚生了孙子。”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阿娥笑:“你粗心大意,是我自小郭先生口中得知。”
王女士艳羡:“好福气,积善人家。”
子盈捧着礼物上门去。
来开门的正是郭太太,打扮朴素,一脸笑容,郭先生站她身后,急着张望子盈。
他们看到一个漂亮高挑的少女,穿淡蓝色套装,平跟鞋,全身没有首饰,只戴一只男装手表,郭氏伉俪顿时放下了心。
他们害怕看到的是染金发、吊带裙、高跟拖鞋。
小郭的大哥大嫂也探头出来,子盈笑嘻嘻招呼过,记着少说话三字真言,静静在一旁坐着。
礼物都收下看过了,赞不绝口。
大嫂尤其欢喜:“筷子及碗上有蛇纹,宝宝正肖蛇,程小姐真细心。”
阿娥真仔细。
那幼婴也穿淡蓝,小小毛头,像只洋娃娃,忽然张开嘴,打一个呵欠,大眼睛四周围张望,那么小就拥有两道浓眉,活脱像他小叔。
子盈笑了。
“抱抱他。”
子盈连忙先坐下,才伸出双臂,把婴儿抱在怀中。
郭太太十分欣赏这种谨慎。
大哥大嫂斟了咖啡出来。
幼婴在子盈怀中睡熟,子盈几乎不愿把他放下。
大嫂说:“他已有11磅,颇坠手。”
子盈问:“他有多大?”
“双满月。”
“你身段恢复得很好。”
大嫂微笑:“托赖。”
子盈渴望知道更多:“喝人奶还是奶粉?”
“吃奶粉,我们随俗用纸尿布,否则,真忙不过来,不过,环保人士有话要说了。开头我不会替他洗澡,吓得面色发青,是婆婆教会我。”
子盈呵一声,忙不迭点头,她本来要问更多,想到母亲叮嘱,这才住口。
郭家地方袖珍,家具都得靠墙,可是一尘不染,简单舒适。
来之前,小郭也并没有自卫打底,说一番像“蜗居浅窄、请勿见笑”之类的话。他的房间小小,拉开柜门,只得三两套西服、几件衬衫,够用就好。
子盈自己也是那种人,最不讲究衣着,立刻觉得合拍。
他案上有一只水晶玻璃球纸镇,淡蓝色,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地球,蓝天白云,兼有五大洲。
“真漂亮。”
“送给你。”
“不不不,是你喜欢的玩意,我常常来一样可以看到。”
“愿意留下吃饭吗?”
“下次好不好?”
“随你,那么,我们走吧。”
子盈点点头。
郭家父母也没有勉强:“有空常常来。”
子盈一出门,大哥就说:“很纯真,很可爱。”
大嫂也说:“两个人很投缘,是认真的。”
郭先生说:“我很满意,这女孩子没有时下任何不良习气。”
“听说在外国长大,西方青年其实更多不良嗜好,许是家教好。”
“很替印南高兴。”
郭先生笑:“我家女人,统统有工作,我家男人,可卸下一半担子,真开心。”
大家呵呵笑起来。
回到自己家,王女士问女儿:“顺利吗?”
子盈点点头:“一家人都很自然很开朗,全是读书人,对功利无所求,叫人舒服。”
“有没有问你什么?”
“并无诸多打探,查根问底,旁敲侧击,大方磊落,是户高尚人家。”
做母亲的放下心来:“嗯。”
“他们家面积细小,站在客厅叫一声,全屋听得见,房间只得一百平方尺。”
王女士微微笑。
下一步就轮到家长与家长见面了。
“兄嫂不与父母同住,印南说,他原本想搬出来,可是觉得楼价飞升,高得不像话了,所以才按兵不动。”
“他做得很对。”
子盈正担心吃饱就睡会长赘肉,舅母找她装修家居:“你家也要修一修了,窗帘还是70年代花式,50年不变不是指这个,家里有设计专才,为什么不用?”
她母亲起劲地说:“是,是。”
一看就知道是串通了的。
小郭被派去舅舅办公室帮忙,约了勘舆师,看过风水,重新布置。
二人虽属大材小用,至少也有用,不愁闲着。
小郭说:“进出都是达官贵人,是增广见闻好机会。”
子盈也说:“原来经济不景气,倒下来的只是基础不稳一群,那一撮老家族,才不怕风雨。”
“我真怀念崇明那项计划。”
“听说有台湾商人愿意接手。”
“已经不关我们的事了。”
“真可惜。”
正在书房闲谈,忽然门铃响。
阿娥去开门,只听得一阵骚动。
子盈抬起头来,忽然扔下笔,大叫一声,冲出书房,小郭连忙跟着出去看个究竟。
只见子盈扑向一个年轻人,跳到他身上,紧紧抱住:“子函,子函!”
那青年长得与子盈一模一样,抱着子盈在客厅中央打转,哈哈大笑。
是子盈的兄弟子函回来了。
“妈妈呢?”
“到舅母家打麻将,你怎么回来也不通知一声,喂,对新飞机场的印象如何?”
“这是你男朋友?”
“这是郭印南,印南,我大哥子函。”
子函不同于子盈,他整个人时髦、闪烁、机灵,叫人警惕。
子盈取笑:“子函为什么忽然回来,老板开除你?”
“不,爸叫我回来一起搞网络生意。”
“什么?”子盈一怔。
“爸看到这是一个缺口,香港缺乏新进科技生意。”
子盈问:“爸人在哪里?”
“他此刻在洛杉矶招聘人才,叫我回来部署新公司。”
什么?
上两个月还穷途末路、四处借贷,今日又要衣锦荣归,真是瞬息万变、目不暇给。
“他的资本来自何处?”
子函耸耸肩:“是商业秘密,但是不愁资金,你看,此刻写字楼租金比去年今日便宜一半不止,又送装修,免租三个月,这样好时机,不创业还待几时?”
“子函,你——”
“我什么?”他嘻嘻笑。
“你当心,别乱签文件。”
“我明白,阿娥阿娥,做一只八宝鸭我吃,还有,蒸糯米糖莲藕。”
阿娥应着:“我马上去买菜,小郭先生,你也留下吃饭。”
子函又说:“印南,你别客气,我要去梳洗。”
子盈高兴得合不拢嘴:“子函回来了,子函回来了。”
郭印南也陪着她笑。
“你看我哥哥怎样?”
“高大英俊,聪敏过人。”
“你看他们父子新主意如何?”
“这比较难给意见。”
“以局外人身分看呢?”
“本市没有科技底子。”
“什么都是从零开始,自无到有呀。”
“我不知他指何种科技,是要生产电脑硬件还是软件?”
“他说是网络。”
“网络不是一种生意,网络用来宣传最好不过。”
“不,网上交易、网上图书、网上新闻……”
小郭只得陪笑:“那就看他们的了。”
“子函最熟悉这一行。”
“是,是。”
子盈急急拨电话给母亲。
“什么,子函在家?我马上回来。”
牌都不打了,立刻返家。
傍晚,八宝鸭也焖好了,一家人一起吃饭。
郭印南留意程子函,越看越奇怪,同胞亲兄妹,竟是两个极端,那程子函活脱就是上海人口中的小滑头,与子盈的性格刚刚相反。
也许,一个像父亲,另一个像母亲。
只见子函谈笑风生,控制整个场面。
他殷勤招呼客人,请印南喝红酒,夹鸭腿给他,问他香港近况……
饭后又冲一杯浓郁的普洱茶给他消滞。
子盈与他出去看戏,做大哥的又送到门口。
一关上门就问妈妈:“这真是子盈的男友?”
“你看如何?”
“很老实,不像有大出息的样子。”
“我就是看中他这一点,陪着子盈平静生活,养儿育女,不知多幸福。”
“但是,他不会赚大钱。”
“子盈有妆奁。”
“妈说得很对。”子函点头,“反正以后是开这辆车,住这间屋,何用辛苦。”
“我自己流太多眼泪,不想看到女儿伤心。”
子函凝视母亲:“妈保养极佳,不过,我给你看一张照片。”
他取出一张合照给母亲看。
是一大堆人坐在一间海旁餐厅里,子函与一个美妇人靠得最近。
“这是谁?”王女士意外。
“妈,看仔细一点。”
“认不出来,不会是你的女友吧,仿佛比你稍大。”
“妈,这是你好友孙伯母呀。”
“谁?”
“孙伯母苏瑟,你看不出来?”
“瑟瑟?不会吧,这是她?”王女士取过照片细看,“发生什么事,根本不是同一人,她像是换了一个头!”
子函笑:“你要是愿意,我也带你到比华利山换人头。”
“你说的是矫型手术,呵,真是神乎其技,还十分自然呢。你看,她笑得多舒畅,脸型眼睛鼻子下巴完全不一样了,看上去比我们年轻。”
“妈,我与子盈陪你去。”
“这不大好吧。”王女士嚅嚅。
“又不是欺世盗名,你若不做,将来你的同事朋友看上去全似你女儿。”
王女士吓着了,她呆呆地不出声。
半晌她说:“削尖鼻子,撑大双眼,给谁看呢?”
子函笑:“早上起来,照镜子自己看见,不知多高兴。”
“那不成了对影自怜?”
子函大奇:“是又怎样?”
“怪凄凉的。”
“那就看你的人生观了,凡事有两个看法:一个写作人,可尊称大作家,也可贬为爬格子。像这次我回来,既是投机客,又是科技专家。”
“子函,妈拿你没办法。”
“妈,明日我们到舅舅家去。”
“我先预约。”
子函点点头:“妈怎样看局势?”
“很乱,大陆、台、港经商已无明显界线。”
“危才有机。”
“你的口气,像一个人,同样这种话,由他口中说出,无比讨厌,可是你讲我又觉得有意思。”
子函与母亲轻轻拥抱。
他出去了。
一星期后他已见过舅舅,找到适当办公室,以及决定搬出去住。
他带子盈参观新公寓。
装修公司正把名贵家具搬进那位于顶楼、大得似酒店大堂似的客厅。
子函背着客人看海景,听到脚步声满面笑容转过头来。
他走进厨房,捧出一箱香槟酒,取出一瓶,浸入银冰桶:“一会喝酒庆祝。”
那排场、那布局,真看不出有经济衰退现象。
子盈只觉宛如置身海市蜃楼之中。
子函说:“子盈、印南,过来帮我。”
郭印南不知如何回答。
子盈反问:“做什么?”
“成立科技公司,先上市,后招股,集资大施拳脚。”
“次序还似不大正确。”
子函笑:“做生意何来规则?子盈你以为是小学生做功课?”
“资本来自大众?”
“正是。”
“大众为何信你?”
“问得好,”子函竖起大拇指,“他们当然不是信程柏棠父子,我们老板是鼎鼎大名的高越梅。”
郭印南耸然动容,不过,沉实的他不出声。
“政府扬言要搞科技,殷商高越梅热烈附和,我应邀担任策划,市民热情反应,有何不可?子盈,过来,我封你为亚太区总裁。”
子盈骇笑:“我不懂做这个职位。”
“你穿套鲜红香奈儿,站在高越梅之子高子能身后,作顶天立地状,不就行了?”
“我更加不会。”
“子盈你没出息。”
他噗一声开了香槟。
子盈愉快地答大哥:“子函你说得对。”她大口喝香槟。
郭印南看着女友笑,他放心了。
子函问他:“你呢,印南。”
“我?子盈去哪里,我跟到哪里。”
子函很替他们高兴:“好,好,祝你们幸福。”
他俩离开了大厦顶楼。
子盈当然不笨,在车上她轻轻说:“这种江湖伎俩,自古就有,从前,叫种金子树,术士骗贪心的人说,给我一袋金子,我帮你种一棵金树,保证年年开花,结出金果。”
印南回答:“你也说过,是骗贪心的人,不贪,什么事都没有。”
“造字的人也真讽刺,贪同贫两字,笔划只差一点点。”
“投资,有得有失,必具风险。”
“你会不会买这只高越梅股票?”
“这只股票,不属高越梅,它只是想造成一种错觉,使大众以为是高氏出品。”
“最终会由谁出面?”
“高子能及一班策划吧。”
子盈叹口气:“大哥真能干,像会变魔术一样。”
印南想说:你舅舅的大名正是他的魔术棒,可是,不好讲出口。
那晚,他睡不着觉。
才接触到权势边沿,他已经紧张得整晚胃痛。
幸亏子盈与他的想法完全相同。
过几日,程柏棠回来了,完全不提旧事。
在全新办公室招待记者,宣布招股细节。
英俊的程子函立刻被记者封为“本市最受欢迎王老五”。
股票推出那天,全市轰动,大众抢购,人龙排得绕银行几个圈,市民争先恐后。
一直在看电视新闻的子盈说:“这种场面我见过,历史记录片中上海人半世纪前兑换金元券就是这个情况。”
“对,那时金元券上下午差价百倍,非抢兑不可,也是人龙紧接。”
子盈奇问:“为什么不认识的人一个个抱着前边那人的腰?”
“怕人插队呀,傻女孩。”
“呵,原来如此!”
只听得荧幕上一个老妇兴高采烈地对记者说:“我买到了,我买到了,排一日队好过做一年,我这次赚定了。”
子盈讶异:“真没想到还拿得出钱来。”
一言惊醒梦中人,印南说:“我有事。”
他立刻赶回家中。
大声问家人:“有无人买能子科技股票?那是一只空壳子,千万不能碰。”
大嫂笑:“印南你怎么了,我刚才设法托经纪入市。”
“快卖掉!”
“千辛万苦才拣到好货——”
“听我说,速速出货。”
“我十四元入,今日已涨至二十六元,你莫非有内幕消息,听说这是程子盈父兄有份策划——”
“你到底听不听我讲?”印南顿足。
大嫂只是笑:“我卖了汇丰,汇丰不流行了你可知道?”
印南冷笑:“都发疯了,汇丰是发钞的银行,会得不流行?”
大哥进来兴奋地对妻子说:“恭喜恭喜,你我财产今日不知不觉又增加一百万。”
印南只得发呆。
郭太太说:“别太担心,大家都相信高越梅是殷商,这次多亏他来打一只强心针,本市又再生气勃勃。”
郭印南举起双手:“我再说最后一遍,赚一点好放手了,记住,趁眼前有路,回头还来得及。”
大哥与大嫂都讶异地看着他。
他只得颓然离去。
世上只剩子盈一个知音,他真是幸运,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子盈笑着劝说:“不要紧张。”
“像不像挪亚劝人登上方舟?劝了10年,无人信他,反而调过头来讥笑他。”
“有这么严重吗,港人见惯大场面,世上亦无永升不跌的股票。”
“那是他们的毕生积蓄!”
“可是你看他们此刻多开心多沉醉。”
“这个好梦会很快醒。”小郭极之肯定。
“你这种论调,走到街上,会被人扔石头。”
“你有没有沾手?”
子盈笑吟吟:“家母与我,从来不碰这个,所以我们也永远不会发财。”
“我尊重你们。”
“我还以为我是惟一的道德先生。”
小郭无奈地说:“程子盈,你终于找到伴了。”
子盈看着他:“那么,你是否应该有进一步表示?”
郭印南握紧子盈双手,忽然哽咽:“子盈,我身无长物,可是,我保证会叫你快乐,并且,永远不辜负你。”
“我接受你的建议,还有呢。”
“明日,我到伯母处求婚。”
子盈咧开了嘴。
她把脸靠在印南的胸膛上。
她轻轻问:“我们是怎样认识的?”
“在刚刚改朝换代之后,那时米字旗甫除下,五星旗刚升上去。”
他把下巴搁在她头顶。
该刹那,整个世界只剩他们两个人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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