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我小时候十分顽劣,两岁才开白讲单字,父亲教我阿拉伯数目字,我不耐烦,指着说一、一、一、一、统统是一,然後当学会了,坐在电视机前看长篇卡通,哈哈哈哈哈。」;
婵新见振星如此天真活泼可爱,不禁也笑起来。
「对不起,妨碍你早祷。」
「我已做过。」
振星说:「祷告是同上帝说话吧。」
「是。」
「他听得到吗?」
「次次都听到。」
「那麽,世上为什麽还有饥荒战争疾病,你为什麽要进医院做手术?」
振星并非存心揶揄,她语气中自有一股无奈苍凉。
呵,婵新发觉她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婵新心平气和地回答:「可是星宿亦有生与死,宇宙间有光与暗,人世有善同恶,万物均具阴阳,一直有两股对比的力量存在,没有丑,焉知美,没有恨,谁会认识爱。」
振星刚想再说什麽,忽然听到门铃晌。
婵新说:「呵这是来接我的。」
「我去招呼,你且更衣。」
振星一边走一边口中喃喃自语:「光与暗,善与恶,阴与阳……」
门外站着一位年轻人,「小姓徐,前来接铁莉莎修女。」
「请进来。」
「一早打扰。」
「喝杯咖啡好吗?」
「谢谢。」虔诚的教徒都有无邪的双目。
振星领他到厨房坐下,一边做早餐,一边说:「麻烦你了,一早前来接我姐姐。」
那年轻人笑说:「不妨事,若非铁莉莎修女,我今日不会在世上。」
振星一怔,「此话怎说?」
「呵,三年前我患血癌,由铁修女捐骨髓给我,我才得以存活。」
什么?
振星大大震惊,每隔一些时候,她便有新发觉,姐姐简直有异於常人。
那年轻人愉快地说下去:「那一年她共救活了两名病人,不过另一位最近又再度入院,未知情况如何。」
两次!
振星听到身後有咳嗽声。
他知道父亲起来了,他才不会让陌生人送婵新入院,振星叹口气,她听过木兰替父从军,看样子周振星非走这一趟不可。
这时天还未亮,振星连忙套上外出服,取过车匙,抢着说:「由我陪姐姐。」
可是周舜昆说:「不,你陪母亲,我去去就回来。」
振星猛地想起,他们父女也许有话要说,想争取独处时间,故默默颔首,送到门口。
待车子开走了才关门,一回头,看见母亲已经衣着整齐站在身後。
「别担心,」她说:「今日不过做检查,中午便可返来。」
「母亲,」振星问:「你会不会捐骨髓给人?」
纪月琼笑,「什麽意思?」
振星坐下来,似自言自语:「父母有需要,我当然义不容辞。」
她母亲立刻欠欠身,「谢谢,谢谢。」
「还有,王沛中如果不行了,当然也得出手。」
纪月琼颔首,「事後叫他全家叩头谢恩。」
「可是其他人等,这真是……」
「怎麽会讲到还麽大的题目上去?」
「婵新呀,那麽瘦小个子,动辄捐这个捐那个给陌生人。」
纪月琼动容,「呵,她真的慈悲为怀。」
振星说:「我放心了,那样的一个人,大抵不会来同我争家产。」
纪月琼看着女儿,叹口气,「真是我的错。」
「什麽?」
「教女无方,把你养得口无遮拦。」
「呵我是有话直说。」
「人家会怎麽想?」
振星微笑,「妈妈,事事想着人家怎麽想,那还怎麽做人。」
「你真豁出去了。」
「妈妈,我一心来这世上享福,当然要放开怀抱,难道你不愿看到我这样开心?」
「你快乐,比我自己高兴更好。」
振星哈一声,「我一早就知道。」
「别多讲了,去,去医院给你父亲与姐姐精神支持。」
「你呢?」
纪月琼理智分析:「在这件事上,我纯属姻亲,一点血缘关系也无,用不到我,我是外人,我在场,徒劳无功,你不同,一则可代表我,二则年幼无知,无人嫌你。」
「我去,我去。」
振星抵达医院,在候诊室见到老父,他背着她,振星蓦然发觉父亲头顶部位头发已经稀疏,心里一痛,连忙趋向前去,「爸爸。」
周舜昆拾起头,「你怎麽来了。」
「我给你送热可可来。」
振星递上一只小小不镑钢暖壶。他认得这只暖壶由他亲手买来给念小学的振星带饮料去学校喝,一晃眼这麽多年了。
「姐姐呢?」
「在接受检查。」
「爸要不要回家?我替你。」
「再等一会儿,这些年来我并无为她做过什麽。」
振星说:「好像是她不愿跟你。」
「我总觉内疚。」
振星微笑,「都是注定的吧,像我,天天同父亲厮混,有这个福气。」
「你小时候真正可爱,一张脸雪雪白,扁扁的,像活娃娃。」
振星笑,「父母看子女,都用这样的目光吧。」
医生出来了。
照例安慰病人家属,表示不过是中小型手术,并无大碍,明日上午九时许入院,即刻入手术室,中午可知结果,三日後可出院云云。
最後医生看着振星问:「周小姐你是什麽血型?」
「A十。」
「同病人一样,如有必要,你愿意捐出血液吗?」
振星亳不犹疑,「愿意。」
周舜昆接着表示想把病人转到私家房间,让她安静休养。
振星一抬头,看到王沛中赶来了。
心头一喜,「你不用上班?」
「我来支持你呀,你的事即我的事。」
振星温柔地看着他,「一张嘴这样会说话了。」
「对,忘记告诉你,爸爸打算送辆车给我们做礼物。」
「那多好。」
「来喝喜酒的客人自然会带传统的黄金首饰来给新娘配戴。」
振星谦逊,「那我真的要抬不起头来了。」
半晌,王沛中间:「你姐姐可出院没有?」
振星一怔,他都知道了。
王沛中双手挥在口袋里,「没人对我说过什麽,是我自己综合这一两日的所见所闻,蛛丝马迹,得到的结论。」
那,也就很聪明了。
「你不是一直希望有个姐姐吗。」
振星点点头,但是,她希望姐姐同她一样无聊庸俗,成日为一袭婚纱,一件首饰钻营,姐妹俩躲房中哺嘀咕咕,嘟嘟囔囔,谈论邻家的是非,然後,中年齐齐发福,结伴挑女婿,搓麻将,数媳妇的不是……
周婵新太高贵圣洁了。
振星到这一刻还弄不懂婵新今早说的善与恶,生与死,阴同阳。
这时看护微笑走过来,「你们可以去看病人了。」
他们一行三人马上走进病房。
婵新有点虚弱,需扶着才能坐起来。
振星忙说:「这是饿出来的,回家多吃些滋补食物,保证有气力。」
看护推门进来,「请於一时前出院。」
王沛中咳嗽一声,轻轻告诉振星:「同酒店一样,过了一时,另外算一天房租。」
周舜昆握着婵新的手,忽尔老泪纵横。
振星与玉沛中假装看不见,人总有流泪的时候,哭是一种宣泄感情减压良方,稀疏平常。
振星把自己身上的羽绒大衣脱下罩姐姐身上,扶着她上车
婵新尚一直闭着双目打咚嗦。
王沛中已在车子後座铺好枕头及厚毯子,让婵新平躺着回家。
婵新微笑,「倒底要有家人。」
「爸,你与沛中婵新同车。」
「你呢?」
「我,我独闯江湖。」
王沛中笑,「把帐单寄回家就行了。」
婵新忙说:「手术後几位可别这样诙谐,大笑会牵动伤口痛坏人。」
振星瞪着王沛中幸幸说:「你别当我是煮熟了的鸭子,不会飞。」
他们到家的时候;菲律宾籍的家务助理已经回来,对婵新必恭必敬,因信的也是天主教,只赶着叫修女。
已经做好清鸡汤,撇了油,加两瓣白木耳,十分可口,婵新喝了一大碗,然後回房休息。
振星陪着她。、.
婵新感慨,「父亲哭了,我多不孝,你能叫爸爸笑心我却叫他流泪。」
「你少说几句吧,手术後怏些康复就很孝顺了。」
婵新闭上眼睛。
振星说:「最後一个问题,即让你休息。」
「请说。」
「你何故捐出骨髓?」
婵新答得简单:「助人为快乐之本。」
「对本身有一定危险。」
婵新拍拍妹妹手背,「所造成伤害,不一定比失败婚姻更大,何故人人仍前仆後继。」
振星没好气:「我与王沛中只结一次婚。」
婵新笑答:「那是一定的。」
振星吁出一口气:「那快乐,必然很大很大很大。」
婵新温和地答:「同挑到合适的婚纱一样大。」
振星愧不能言,「肯定大很多。」
「决定结婚生子,相夫教子,也是很好的一件事,也不易为。」
「谢谢你,婵新。」
这时振星听到母亲在走廊说:「振星,让姐姐休息。」
振星熄灯离房。
她与沛中在偏厅研究婚礼细节。
「在酒店吃西式晚餐比较热闹,稍後可以跳舞。」
「伯母怎麽说?」
「伯母说,你怎麽到这个时候还叫她伯母。」
「在酒店,可是吃法国菜?」
「结婚蛋糕上那对模型新郎新娘必需留着给子女观赏。」
「蜜月你选何地?」
「我不肯定,好像都去过了。」
「伯母会不会把我们送上月亮?同她商量,她未必不肯,届时就名符其实度蜜月了。」
「不如同爸妈一起去。」
「他们会嫌我们。」
这麽开心,晚上还是睡不着。
半夜振星走到客厅,发觉父亲坐沙发上看夜景。
小时候,半夜哭闹,总是父亲来拍拍抱抱,父女累了,就倒在地毯上呼呼相拥入睡。
「爸。」
周舜昆拾起头来,见到振星,不知恁地,轻轻倾诉起当年事来,「那时几乎天天同婵新母亲吵闹。」」
振星分析:「年纪轻,没修养,沉不住气,经济情形也不好,更造成导火线。」
「我同你母真个相敬如宾。」
「妈认识你之际已经成名,房子汽车珠宝都自置,对伴侣没有要求,当然容易相处。」
「振星你说得很好。」
「过去的事不用再提。」
「可是婵新的童年少年就这样被牺牲掉了。」
振星也承认这一点,「不过,她今日走的路,却绝对是她自己的选择。」
「为什麽我一开头没碰见你母亲呢?」
「我不知道,爸,也许你的人生路比较迂回。」
「振星,答应我,善待你姐姐。」
父亲从来没求过她任何事。
振星连忙答「那自然,可是说不定,倒是她照顾我呢。」.3
父女握紧了手。
婵新终於躲不过那一刀。
手术做了两个多小时。
振星感觉如捱了一整天,度日如年。
一直问好了没有好了没有。
後来看护见到她连忙别转面孔,不欲敷衍。
医生终于出来说,「手术十分成功,病人情况良好。」
振星马上打电话通知母亲。
整家欢腾起来。
王沛中偷运两瓶香槟进来,待婵新一醒,立刻开了盛在纸杯中递于众人畅饮。
振星附下脸去问姐姐:「痛不痛?」
婵新轻声答:「伤口只不过像一只熨斗在烤。」
稍後纪月琼亦来探访,诧异地说:「这麽多人,振星,你与沛中先退出去。」
「我们晚上再来c」
到了市中心,他俩结伴吃火锅。
饭店里人山人海,门外一大堆吃客轮候,挤得水泄不通。
王沛中笑说:「像台北。」
周振星说:「像香港。」
「三年间这里会更挤逼,」王沛中惋惜地说。
「都是你们台湾人,炒高了地皮,现在百物腾贵。」
「好像是香港人先看中温哥华。」
「才怪,今年统计,过去十二个月,台湾移民比香港多一倍,向钱看的资本主义国家当然食髓知味。」
两个年轻人只不过言若有憾。
王沛中打趣未婚妻:「姐姐来了,不怕失宠?」
振星由衷地说:「受宠廿二年,也该与姐姐分享福份了。」
「振星,你就是这点好。」
「啐,我优点多着呢。」
「那日伯母向我暗示,希望我俩多生几个孩子。」.
「是,妈讲得再明白没有,早结婚,早有家庭,添三两个孩子,然後随便我们干什麽。」
「通常只有男方家长才会有类此要求。」
「可是你看姐姐,一辈子奉献给天主,她是不会有後的了,父母便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自十五六岁开始,妈便游说我做传统家庭妇女:振星,文凭只是用来防身用,一个人到头来不过三餐一宿,何必飞得那麽高那麽辽。」
沛中笑,「但伯母本身是个成名人物。」
「母亲大概是飞得累了。」
沛中搔搔头皮,「我是想飞飞不起来。」
「鸭嘴兽怎麽飞,树熊怎麽飞,食蚁兽怎麽飞?」
「你说谁?」
「我在说狗熊。」
这种无聊肉麻的对白持续了个多小时,两人情深款款,四目交投,无比喜悦,自得其乐。
然後到朋友家去坐了一会儿,看部电影,已是午夜。
拨电话给母亲,纪月琼说:「婵新睡了,我们也正打算回家,你不必再来,明日请早。」
「爸可累?」
「半昏迷。」
他老人家终於松弛下来。
周婵新三日後出院,身体异常虚弱。
王沛中替她借来一辆电动轮椅,婵新不用的时候,是振星坐在上头满屋乱转。
纪月琼恼怒地说:「振星,你从小是只猢狲。」
振星扮个鬼脸,「我要是狒狒,家里更热闹。」
周舜昆放下报纸,「别说她,还指望她不日带几只小猴子来呢。」
婵新一直微笑。
这几日她穿着振星的衣服,休息过後,神清气朗。完全是周家一分子。
纪月琼忽然说:「婵新,你不要走,岂不是好,」
婵新失笑,「我在神前有誓愿。」
「那固然是你天父,但是你地上的父也需要你。」
「我会常来探访父亲。」
纪月琼叹口气:,「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振星间:「婵新,你何故失踪综十年?」
「振星!」纪月琼抗议,「你别想问就问好不好。」
却不妨婵新即时回答妹妹「彼时我有点误会,我未有能力了解大人的苦衷。」
振星说:「你认为爸爸是坏人。」
「没错。」
纪月琼摇摇头笑,「倒底是两姐妹。」
她俩十分亲厚。
婵新并无高高在上,表示你俗我清,她非常随和可亲。
对於世俗事也十分感到兴趣,不耻下问,由振星一一解答。
振星不解,「你为何要知道口红胭脂的潮流及售价?」
婵新微笑,「那麽,劝年轻教友不要浓妆时可与她们作出合理讨论。」
「呵,你不想盲目反对任何事。」
「你把我讲得太好了。」
「你这态度像我妈妈。」
「我的榜样是我天父。」
「说来听听。」
「耶稣入世,替门徒洗脚,又为大麻疯治病,耶稣慈悲,对来人说:谁若无罪,便掷第一块石头,他并非高高在上。」
振星凝视姐姐,「你一定要走?」
「我属於我的教会,教会调派我在中国N镇工作,此刻我请病假,痊愈後即需前去履行职务。」
「叫他们把你调到温哥华。」
婵新笑不可仰。
「嘿,在温埠光是处理青少年问题就够你瞧的。」
「那当然,没有一个职位更轻松。」
「我们姐妹你陪我我陪你,多好。」
「振星,我真喜欢你。」
「婵新,我也是。」
振星比姐姐高半个头,把她紧紧拥怀中,叫地透不过气来。
她帮她修头发,帮她护理皮肤,替她重置简单暖和的冬衣好让她再度前往中国。
「妈,统统是凯斯咪,可是别告诉她,怕她拒绝。」
「振星,这些衣物太名贵了,我亦知道行情,你切勿为我小题大做。」
婵新也会陪振星去挑新娘花束。
她耐心坐轮椅上看振星为如此小事踌躇不决。
花店服务员态度良好,从冰箱里取出各式花版。
「婵新,你说哪种好?」
「我毫无经验。」
修女当然应该如此说,振星大笑。
婵新轻轻吟道:「你是沙仑的玫瑰花,你是谷中的百合花。」
振星眼前一亮,「我知道了,栀子花。」
店员松口气,「是,周小姐。」
可是振星又犹疑了,「抑或,茶花?」
「周小姐,五月份才作决定未迟。」
嘉汀妮亚亦抑或凯米莉亚?
婵新说:「我肚子饿了。」
真是,修女也是人。
振星把姐姐带去吃意大利菜。
她想说,教皇未必有如此口福,可是怕婵新不高兴。
振星说:「我到过梵蒂岗,那年十七岁,暑假,我特地去看米开兰基罗真迹,他并非我最心爱艺术家,但到了西西庭教堂,还是感动得几乎落泪,为着想看清楚天花板壁画上帝创造亚当,我躺到地上,结果和尚前来干涉,叫我站起来。」
「你喜欢哪个画家?」
「我不介意家中图画室内有一幅梦纳的荷花池。」
「是,」婵新颔首,「该人作品本应作此用。」
振星嘻嘻笑,「我俩心意相通。」
「五月做新娘天气好。」
「要不就四月,一年只得这两个月。」
「嫁出去之後,记得时时与父亲来往。」
「我可能随王沛中赴美一段时期,他需到纽约实习。」
「那父亲可要寂寞了。」
振星悻悻然,「婵新你听你那红十字会调查员口吻,十年不见,一见面就批评姐妹做得不周倒,那麽,你来呀,你为什麽不示范如何做一个孝顺女儿?嘴巴长在脸上,有时也要用来说说自己。」
婵新黯然。
振星又不忍,「算了算了,你去服侍天父吧。」
「世事古难全,千里共婵娟。」
振星听了颇乐,没想到修女铁莉莎也爱掉书包,且同周振星一样,似是而非的时候居多。
回程中振星缠住婵新问她入教过程。
「很自然,就像你我进大学一般。」
「那时一定有人追求你吧。」
婵新哑然失笑,「那同入教会有何关系?」
「你不想组织家庭吗?」
「教会本身是个大家庭。」
「是因为某件伤心事吗?」
「振星,我千思万想都猜不到你会这麽可爱。」
振星睨着姐姐,「这是褒是贬?这是婉转地取笑我幼稚吧。」
「家母去世,是我一生中最伤心的事。」
振星耸然动容:「听说女儿们最难承受这一件,你看我,同母亲感情多好,我真怕那一天,妈妈说她也怕离开我之後像我这样蠹人会吃亏。」
婵新又忍不住笑,「那一天你都八十岁了,你子孙曾孙玄孙会照顾你。」
「孩子们靠得住吗?」
「哦.只有上帝是永久的磐石。」
「好端端又说起教来。」
「这是我真实观感。」
「你们母女可相爱?」
婵新忽然沉默。
「你们准不准留着旧时照片?」
「教会不是黑社会。」
「听说此刻修女可以保留自己姓名。」
「消息很灵通呀。」
婵新自行李袋内取一只小小银相框,递给振星。
振星一看,照片里三个人,婵新那时约七八岁,十分可爱,脸盘五官同她母亲宛如一个印子印出来,她的父亲亦即是振星的父亲,彼时当然年轻俊朗。
真可惜,这是个破碎家庭。
「他们天天吵?」
婵新答:「在我记忆中是。」
「为什麽?」
「双方均不肯忍让。」
「是爱得不够吧。」
「环境也很逼人。」
「他们打败仗。」振星唏嘘。
「那个年代,婚姻失败对女方的打击比较大。」
「嗳,我听说有人封建盲目地把离婚女子四个字当诋毁语用。」
「家母决定带着我远走他方,碰巧有亲戚在伦敦做生意,我们便前去投靠,稍後父亲搞的建筑生意也略有起色,他在物质上很照顾我俩,我们母女不致於很吃苦。」
「你为什麽不到我们家来住?」
「父亲又结婚了,且生下你,家庭十分完整,我不想做不速之客。」
振星没好气,「现在又来?」
「此刻事过情迁,」婵新笑,「无後顾之忧。」
振星说,「现在我很明白什麽叫做哀乐中年,你看我爸,生活总算安定下来,又为往事神伤,唉,做人不易。」
婵新故意上下打量妹妹,然後说:「我看做你并不难。」
振星气结。
振星的童年相当寂寞,父母都是事业派,她由保母照顾,她记得三两岁时最怕爸爸去上班以及妈妈晚间有应酬,一看见爸妈打扮妥当预备出门她便大哭。
又没有同龄淘伴,直到三岁上幼儿班才略觉人生乐趣,那时周振星的拿手好戏是把同学一掌推开。
纪月琼说,「哗,亢龙有悔。」
为此老师抗议多次。
纪月琼一直疑惑,「一定是遗传,可是像谁呢.莫非是远房的叔祖。」
长话短说,周振星要到今天才知道有个谈得来的姐妹是多麽兴奋之事。
因血浓於水,无话不说,听了也不恼。
故每隔三两小时地便说:「婵新,不要走。」
「噫,不是与你说过了吗?」
「又不是钉十字架,找不到替身,非耶稣不可,你让教会为你找替工呀。」
「振星你说话真的一句是一句。」
「我有一句说一句。」
「对外人也这样吗?」
振星微微一笑,「我并不傻,我的辞览里也充满了可能大概要不然也许或者等等等等,我不说不,也不说是,人永远抓不到我的小辫子。」
「那我比较放心。」
「咦,修女不是有话直说的人吗?」
「修女也不是傻瓜。」
姐妹笑得弯腰。
周氏夫妇诧异。
这间屋子里从来未试过有这麽多的欢笑。
振星说:「这是回光返照哪,真可怕,稍後我同你都要离开这个家。」
纪月琼捧着头说:「我没好好教你妹妹中文,这是报应,不久她就要祝这个家病入膏肓,及早登极乐,振星,我想重头教你读成语故事。」
这番话其实很愁苦,不知怎地,周舜昆却笑得落下泪来。
那一晚,振星向婵新透露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其实我大约会写一两百个中文字。」
「为什麽要隐瞒事实?」婵新大奇。
「那时我十二一岁,心想,说学会了,妈妈势必叫老师教新功课,说不会,什麽事都没有,便一直说不会。」
婵新不信有这样的奇事,「你为什麽不喜欢中文?」
「多难写,多难读,要学的功课那麽多,总得随便牺牲一样,只有它不是学校规定的科目。」振星耸耸肩。
过半晌,振星又问:「是不是很糟糕?」
婵新一贯中立、开明,「你有选择的自由。」
「倒底是华人哪。」振星吐吐舌头。
「不,你是加拿大人,若用这个角落看事,可比较明朗简单。」
婵新康复情形良好。
教会一直与她有联络,每次有文件寄到,她均详细阅读,书面回覆。
周舜昆解嘲地同妻子说:「同在任何大机构办事没有两样嘛,有福利,有病假,亦有升职机会,只不过公司规定职员不准结婚而已。」
纪月琼不便说什麽。
「下个月她就要回去了。」
那是他的长女,她出生时他才廿六岁,年轻的父亲,得知孩子出生,自建筑地盘一口气赶回去,看到那幼小的婴儿涨红着面孔正在啼哭,他抱起她,她睁开眼睛看着父亲,蓦然静下来。
那一募,彷佛只发全在几个月前。
「我相信以後婵新会常常回来。」
「怜悯世人比原谅父亲容易。」
「周某.你太同情你自己了。」
这个时候,两姐妹正坐在公园长机上喂野鸭。
振星一贯兴致高涨,替姐姐拍照,架起三脚架.又二人一齐拍,一边絮絮讲起那架照相机来历,不外是哪一年向父亲勒索成功的战利品。;
然後她发觉婵新沉默了。
一定是离愁,她想。
再过一会儿,婵新把着妹妹的手臂说:「振星,我有点不舒服。」
「为什麽不早说,我们马上回去。」.
「我见你玩得那麽高兴。」
「我天天都高兴,来,我扶你到停车场。」
婵新一站起来,就想呕吐。
振星连忙掏出帕子捂住她的嘴,她吐了几口,像是比较舒服,靠在振星肩膀上。
振星嘀咕,「今早还是好好的!」她忽然看到帕子上一片殷红,吐出来统是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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