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他到大学去找妹妹。
宿舍是旧建筑,灯火通明,光洁长条木地板,走在上面,阁阁阁响。
明珠在休息室温习,面前堆满了书本笔记以及一部手提电脑。
看到他,她高兴地站起来招呼。
“外边下雨?”
“不,我刚洗了头。”
她陪他走到走廊上去说话。
“快考试了吧?”
“已经在考,晚晚梦见试题派下来一条也看不懂。”
“真可怕。”年轻人笑,原来象牙塔里也有烦恼。
“你有无噩梦。”
“没有。”
“你真幸运。”
可是,年轻人想说,我天天就是生活在噩梦里。
“你想去扫墓?”
年轻人点点头。
“我陪你。”明珠转过头去。
“不,待考完之后我再来约你。”
他把新电话地址连一叠钞票给妹妹。
“我还有。”
“随便买些什么,请同学喝香按。”
“酒不能带到宿舍里。”
他笑笑,“我走了。”
明珠一直送哥哥到门口。
年轻人把车驶进市区,买了一些日用品,他并不疑心有人跟踪,也没前后留神,公众场所人挤人,根本防不胜防,不如听其自然。
非得沉得住气不可。
有没有害怕过?有,不是现在,是六年前,十八岁,父亲刚辞世,拖着生病的母亲,年幼的妹妹,生计无着落,借贷无门之际。
之后,再也没怕过。
最食人的猛兽是逼人的生活,现在,他无牵无挂,即使有什么三长两短,妹妹也有足够生活费用。
他相信他会看到她大学毕业,找到理想职业与对象。
她会得丰盛的嫁妆,对生活她不用操心。
无论受过几许侮辱,他始终感激一个人,他们叫她导演,绝对有充分理由,她要是看中了谁,就像导演塑造演员一样,那小子稍假时日就会成为旅行社的明星。
她教他进修,“开口粗俗,面孔英俊也不管用,至少要有大专程度,客人鄙俗,那是她们的事,你管你照行规行事。”
她一直把最好的客人介绍给他。
开了门,他走进新的家。
客厅整面长窗看得到蔚蓝色的海港,这幢三千平方尺的顶层公寓时值不菲,是李碧如的私人物业。
他暂来借住。
想必是她借个藉口把他搬到比较高贵的地段来,因她不惯在他住的区域出入。
刚想关上门,有人打招呼:“新邻居?我姓王。”
年轻人抬起头来,是一名艳女,身段好得不得了,穿粉色格子短裤、高跟拖鞋,白色小背心在腰际打一个结,露出一截腰肉,所有衣服都不够大,绷在身上,可是她全身没有一寸赘肉。
年轻人点点头。
她怪羡慕,“你那座方向好,对海,我那座面山而已。”
年轻人笑笑,也已经够好了,宝贝。
她上下打量他,“是租还是买的?”
刚好电话铃响了,救了他。
他的芳邻说:“我的是买的。”非常自豪。
年轻人礼貌地说声失陪,关上门,去听电话。
是她问他可喜欢新地方。
他答十分好。
家具简朴,完全照他的意思,同旧居差不多。
她没有提任何条件。
有些客人就没那么大方,起码会提醒他“这个地方,是无论如何不可招待女客”等。
正在挂衬衫,有人敲门,年轻人一看,仍是刚才的王小姐。
“可以过来看看吗,我好想换到这一边来。”
年轻人只得让她入内参观。
她一走到露台上,“景色真美。”
他站在她身后。
局外人看到那样年轻的俊男美女,怎么会料到他俩干的是什么营生。
这时,他们已经明白彼此是同道中人。
王小姐轻轻忠告年轻人:“记得叫她过户,”停一停,“是位她吧。”随即吃吃笑。
幸亏没有久留,看了一回风景,婀娜地离去。
年轻人觉得她有点面熟。
倘若拍过电影,身价又高些,好歹是个明星,有别于一般庸脂俗粉。
过一刻,屋主人捧着一盆兰花上来。
那王小姐已换了衣裳,出外赴约,车匙套在食指上不住转动,笑着与年轻人打招呼。
她问:“认识她吗?”
年轻人想都不想:“从来没见过。”
“是电影明星王妃。”
“我一向不看电影。”
“她朝你笑得很熟络。”
“或许人注重礼貌。”
她笑了,从未见过那样滴水不入的人。
过片刻她仍然没放松那个话题:“你可觉得她漂亮?”
他据实答:“不,我很少觉得异性长得美。”
“因为你自己长得太好看吧?”
“没有的事,我无暇兼顾。”
她把兰花放在窗台近阳光之处。
年轻人说:“楼下有室内泳池,我陪你去游泳。”
她气妥,“我一直没学好过游泳。”
“能游水吗?”
“不能,只可以抱住浮板游。”
“那已是七成工夫了,来。”
“我没有泳衣。”
“谁说要泳衣!”
“谁说要泳衣?”
“裸泳!”
“我从来不做那样的事。”
他穿上短裤,给她一件长T恤。
泳池里只有一两个洋童,水温略高,可是非常舒服。
年轻人真的教起游泳来,他用手轻轻托住她身体前进,她懵然不觉他已经放开手,一直努力往前游,忽然看见他在两公尺外朝她笑,一惊,即时沉下水,喝了一大口水。
他连忙过来扶起她。
她抬起头,“今天已经足够,你看我头发与化妆都一团糟。”
他打量她,“看上去没什么不对。”
“叫我们中年太太浸入水中,真需要很大勇气。”
年轻人觉得好笑。
她在水中打一个滚,“真畅快。”
洋童一个水球飞过来,年轻人一个反手打回去,洋童大乐,示意他加入耍乐,他摆摆手,洋童发出失望嘘声。
年轻人怕他们无礼,连忙上池畔扬开大毛巾待女伴上来。
他把她裹在毛巾里。
她走到尼龙椅那边去。
一个洋重过来问:“你妈妈不让你同我们玩?”
年轻人停睛一看,发觉那十二三岁的女孩人小鬼大,朝他眨眼。
他一言不发走开,如今,十多岁也已懂得很多。
他过去同她说:“改天我们出海去。”
“我怕冷。”
年轻人温柔地说:“你比你想象中勇敢得多。”
返回公寓,他帮她吹干头发。
“嗳嗳嗳,你不能按着我头一个劲儿乱吹。”
“这样快。”
“我是女人,要用发卷。”
“才不需要,我自有主张。”
他替她梳松头发,“看,你一直打扮得太老气。”
她看到镜子里去,有点吃惊,有点意外,头发蓬松的她居然不难看。
她低下头,感激地说:“谢谢你。”
年轻人笑笑不语。
“生活中没有你不知怎么办。”
他看着她,“我不大会讲话,不过,我还是要说你是言重了,未认识我之前,你也生活得很好。”
“不,太空虚了。”
“因为没有人有空陪你。”
她讪讪的说,“早上起来,漫无目的,根本不知做什么好,有一次特地出门去约会计师吃饭……每个人都那样忙。”
他好奇:“你可有正式工作过?”
“正式支薪?从未试过。”
年轻人笑笑,“很痛快,流汗的感觉会使你满足。”
“你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年轻人不欲回答。
“你不用故意隐瞒。”
他笑笑,“我怕我们一开始讲话会一发不可收拾。”
“你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在一间办公室做信差,兼替同事倒咖啡。”
“后来是怎么转的行?”
“被导演无意中发掘。”
“有无抗拒?”
“嗨,这是什么,这是研究我身世?”他笑,“我已经说得太多。”
她非常固执,“告诉我。”
“那时家里需要钱,母亲病了一段日子,妹妹的学费、房租水电……”
“父亲呢?”
“他已辞世。”
“啊,所以你一早要当家。”
“是,我从未正式后悔过,头一年的收入全部用在家里,母亲藉此搬入私家医院,由护士照料,钱在某些时候非常受用,她去得十分安乐。”
“令堂没有痊愈?”她吃惊。
“没有,”年轻人低声说,“妹妹在同年考进大学。”
她不再说话,躺在沙发里,眼睛看着他。
年轻人握着双手,垂着头,讪笑道:“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第一个客人是什么人?”
年轻人躺下来,双臂枕着颈后,“我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
“我选择忘记。”
“因为耻辱?”
“不不不,怎么可以这样说,客人即老板,都对我生活有贡献,我彻头彻尾由衷感激所有人客。”
“你十分有职业道德。”
“我同你说过,我是自愿的。”
“你妹妹可知你职业?”
“她不知,可是她很明白,一个大学生第一份工作,月薪不过万余元,哥哥的优差,非同凡响,一定是偏门生意。”
她看着他,倦慵地说:“你怎么会长得那么漂亮。”
他也看着她,“喂,已经谈了半天,肚子饿了。”
“好,我们出去吃顿得了。”
第二天,年轻人在电梯里碰到王小姐。
她老实不客气走近,拨动他外套领子。
莺声呖呖地说:“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国人。”
年轻人好不尴尬,退后一步。
那女演员看着他,“你居然还会脸红,”她摸摸自己的面孔,“我不行了,脸红不是可以扮得来。”
年轻人退在电梯一角,一味笑,不想得罪这名美女。
“那位李女士,是你的朋友吧,传说,你能叫女性……那真是难得的,”她笑,“我都想试试。”
电梯门打开,年轻人还能有礼貌地让她先走出去。
她回过头来,疑惑地说:“你真的可以——”
外头汽车响起号来。
她匆匆扭着腰出去了。
年轻人一边耳朵麻辣辣的发热,这种耻辱,是他一直不能习惯的一件事。
他开动车子,驶到街上,劲风扑面,隔了很久,心情才平静下来。
约了明珠在码头等。
她总是那么准时,上得车来,告诉兄长,“终于考完了,有一两张试题颇难。”
“我对你有信心。”
短发圆脸的她笑笑,“假如我打算往外国升学呢?”
“我希望你早日结婚生子。”
明珠腼腆地说:“我志不在此。”
“无论怎样,我支持你。”
“那将是一笔可观的费用。”
“不妨,读多少年亦不成问题。”
“谢谢你。”
到了山顶,找个地方停好车,他与妹妹拾级而下,真是步步为营,一边数着号码,终于找到要找的墓穴。
明珠放下一盒小小毋忘我。
兄妹深深鞠躬。
年轻人轻轻问:“母亲可看得见我们?”
明珠平和地回答:“我认为不,人死如灯灭,心身不再操作,否则仍须担忧惊怖。”
“你说得对,明珠。”
“无知无觉才叫永息。”
年轻人低下头,“我十分想念母亲。”
“那是一定的,我们为她所出,在她子宫孕育,总有所牵连。”
他看着妹妹,“你的智慧远胜于我。”
“学堂里学来的东西不外如此,出来找生活,靠的是街头经验。”
年轻人不语。
“书读得多了,总有包袱,又得为生活妥协,徒然弄得像个四不像,许多讲师与教授都如此。”
兄妹再深深鞠躬。
地方挤逼,几无容身之处,他俩只得离去。
明珠说:“将来,如有机会到外国定居,必定把先人骨灰也带走。”
“你仿佛已决定飞出去。”
“是,我对此地并无太多感情,发生过太多不愉快,一点好的回忆也无。”明珠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年轻人搭住妹妹肩膀,轻轻拍两下。
他们沿着狭窄通道上去。
“送我到市区得了。”
“朋友们对你好吗?”
“当然好,我是极为疏爽的一个人,”妹妹笑,“功课本子随便借,又天天请客。”
“人家来找你,是你的面子。”
分手前他与妹妹拥抱了一下。
车子里的电话响了。
“中国人,我是小郭,你来一下好不好,我在皇冠钻饰店。”
年轻人十分讶异,“我就在附近,好不凑巧,停好车即可赶到,什么事?”
“来了再说。”
一走进店里,小郭便迎出来,皇冠是一间小小珠宝店,相当出名,它专售古董首饰,亦即是二手珠宝,亦代客卖买收购修理,小郭在该店兼任保安经理。
小郭一见年轻人即说:“谢伟行在经理室。”
年轻人不置信,“她犯了什么事?”
“偷窃,人赃并获。”
“叫她把货物买下来好了。”
“中国人先生,那样做是不对的,即是鼓励他们赌一记:过不了关才付钱不迟,怎么可以!”
“你想怎么办,即时召警?”
“她母亲是大顾客。”
“看,又碍着情面。”
“是,生意越来越难做。”
“把我叫来有什么用?”
“你是她母亲的朋友。”小郭笑嘻嘻。
“被你这样一嚷,全世界都知道了。”年轻人没好气。
“你去把她母亲唤来。”
年轻人坐下,“为什么一定要叫她母亲来听教训?打幼稚园开始,一见家长,就由母亲代表,父亲们去了何处?你我都知道她父亲在本市,怎么样,惹不起?”
小郭看着年轻人,“把她令堂叫来,她会感激我们,把她父亲叫来,她会憎恨我们,男女看面子是两回事。”
“这个女孩子很讨厌。”
“我也知道,可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她赶出店去。我们好做生意。”
年轻人举起手,“此事与我无关。”
小郭恼怒,“这种小忙你都不肯帮?”
“店主为什么不动手?”
“店主不欲得罪熟客。”
这时,一个穿黑色传统旗袍的中年女子出现了,相貌娟秀,身段丰硕,她朝年轻人点点头,微微笑。
年轻人沉默片刻,“把电话给我。”
店主同小郭有特殊关系。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毋须很机灵或是很敏感的人都可以感觉得到,当事人亦不必眉来眼去,一切都在空气里,也许,那是一种电池,微弱,但的确存在。
电话接通,年轻人简单扼要地报告了事实,放下电话,他说:“我到门口去等人。”
小郭松了口气,拍打他的肩膀。
年轻人给他一个毋须客气的手势。
他在门口等她,不消十分钟,她已由司机送到,姿势还算镇定,可是面色出卖了她。
年轻人过去安慰她,把她送进店内。
小郭出来。
年轻人问:“此事将如何解决?”
“把货包买下来,道歉,将女孩送至心理医生处治疗。”
“她偷的是什么?”
“一条碎钻手链,上面拼出‘快乐生日甜心’字样。”
“今天是她的生日?”
“谁管这些,家里已经堆山积海,还要往街上偷,神经有毛病。”
“也许——”
小郭不耐烦,“我对富人的各种病态特别不予容忍。”
他出身贫苦,却能洁身自爱,故自觉高人一等。
“我先走一步,我不想看到那女孩。”
“我不怪你,那真是一名怪胎。”
他们有一怪招,叫迁怒,无论如何,不会怪到自己头上,可是身边有谁便生谁的气。
年轻人离开了是非之地。
他去办一点事才回寓所,意外的是,发觉她已经在露台上看风景。
“这么快便回来了?”
她叹口气。“我们母女无话可说。”
“怎么会,家母与妹妹一直喁喁细语说个不尽。”
“那是一种恩宠。”
“或者……”年轻人搔着头皮,“努力改善……”
她无奈,“伟行一离开珠宝店就对我不瞅不睬。”
年轻人轻轻说:“宠坏了。”
她怪不好意思,“怎么会用这种事来麻烦你——”
“嘘,别道歉,我们还有别的要做。”
“你是世上惟一能叫我欢乐的人。”
“这是什么?眼泪,你哭了。”
“对不起。看我是多么失败。”
“能叫少女流泪不算本事,可是感动我这种——”
“少抱怨,多享乐。”
她转个身,暗暗垂泪。
他轻轻安抚她。
晚上,小郭的电话来了。
“下了班没有?出来喝一杯,琦琦请客。”
琦琦一定是珠宝店老板娘。
他出去赴约。
那琦琦女士真是风华动人,尤其难得的是没有话,沉默如金。
小郭说:“已经查到是什么人向你下的毒手。”
“是日本帮吧?”
“你也不是胡涂人,他们恼恨导演抢尽生意,存心要毁她台柱给点颜色看。”
年轻人十分幽默,“幸好对事不对人。”
“导演已飞到东京去谈判。”
“孤身上路?”
“自然不,有势力人士陪着她去。”
“我们这一行也越来越难做。”
“利之所在,自然多人觊觎。”
“小郭,我们一起退休如何?”
“咄,无端端又扯上我,我与你风马牛不相及。”
年轻人自管自说下去:“到加拿大某小城买一幢共管公寓,约十来个单位,把亲友都带到一起住,日日聊天喝老酒,多好。”
琦琦在一旁只是笑。
小郭温和地说:“一个人想过平凡宁静的日子,不外因为他有了意中人,你有了心上人吗”
年轻人不语。
小郭说:“人客是人客,你别混淆,那纯粹是一项交易。”
年轻人不出声。
“有些客人喜欢假戏真做,藉此增加情趣,你可别误会。”
年轻人欠欠身,“多谢指教。”
“你趁早退下,再读几年书,从头开始。”
年轻人唯唯诺诺,道谢告辞先走。
琦琦看着他背影,开口笑道:“连我的法眼都看不出他是这种人,堪称出污泥而不染。”
“由此可知他内心必定比人痛苦。”
“那么多行业,拣什么做不好,”琦琦唏嘘,“虽然说女客总比男客斯文,可是出卖的是灵魂。”她像是想到了往事。
“他会上岸的。”
“可记得我货腰的时候?”
不知是哪个冰雪聪明的人,揶揄地发明了这两个字,传神贴切,舞女贩卖的正是一条纤细的妖媚的腰肢。
可是小郭温和地说:“忘了。”
年轻人没有忘记。
睡到半夜之时,他忽然惊醒,睁大双眼,他同自己说:“过去的已是过去,母亲亦已辞世,再无人可以欺侮我们。”
可是母亲在病榻上的容颜历历在目。
自一个公寓被赶到另外一个公寓,皆因欠租,终于他考虑清楚,跑到导演处说:“该怎么做,你教我。”
母亲到去世之际,还以为是哪个好心的亲戚接济他们一家。
“……怎么报答人家呢。”
“我自有分寸。”
“待病好了必定去答谢。”
她没有痊愈。
之后,他想退出,可是导演自有一套。
她轻轻倚在门框上,腰身斜斜地,她一有要求便摆这个姿势,像是十分柔弱地知道理亏,可是无奈地不得不开口求人:“再帮我一年,我手下都没有好人,一班手足要支薪,铺子灯油火蜡都是开销,你红了,走俏,若撇下我们,影响好大。”
是她给他先垫着医药费学费,是她找房子给他住,他不好推辞。
她说:“一年。”
他终于点头。
又一年之后,他已懂得思想,离开旅行社,又能做什么,穿惯阿曼尼西装的他不见得可以再回去做信差:“阿文,会议室要三杯咖啡”、“阿文,这封文件上午十一时之前一定要交到”、“阿文,今日开夜班……”
他一直做了下来。
技艺纯熟,导演越发宠着他。
在某一个程度,用艳名四播来形容他并不为过。
年轻人起床淋浴,到楼下跑步。
真没想到天蒙蒙亮就碰到芳邻王小姐。
她也觉得意外,“这么早,我还以为你会睡到日上三竿。”
他微笑。
那是五十年代的做法,那时似乎没有人懂得好好控制时间与收支。
现在无论从事什么职业,人人知道健康重要,还有,非得有节蓄不可。
“一起跑吧。”
她腿长而结实,十分悦目,雾重,头发有点润湿,年轻真好,毋须刻意打扮已够诱惑。
年轻人说:“我有一个朋友,叫安琪,早几年,她有点像你。”
“陆安琪?”她笑笑,“是我们的前辈,我哪里及她一半,她长得好漂亮。”
“你认识她?”
“既然做了这行业,谁是谁总得搞清楚吧,切忌有眼不识泰山,出丑的是自己。”
年轻人不语。
“陆安琪到马来亚嫁人去了。”
“是吗,”这对他来讲是新闻,“是否好人家?”
“好得不得了,现在私人飞机往返,随身有保镖。”
“真替她高兴。”
“不过,同以前的朋友是势不能继续往来了。”
年轻人点点头。
“孝文,”她又来了,“听说有一位女客差些咬下你肩膀上一块肉,要送到急救室缝针,可是真事?”
年轻人苦笑,“你又何必揶揄我。”
“不,我真的好奇。”
“那么,容我这样回答:拆穿了也就没意思了。”
她颔首:“都说你最佳优点是很少开口说话。”
“真的,祸从口出。”
“寂寞呀,怎么忍得住不讲话,发了财,得意之秋,舍得不讲出来吗,又吃苦之时,能不诉苦乎。”
年轻人笑,“近来可有新片开拍?”
“市道欠佳,暂时休息。”
他们又绕着跑回住宅来。
她又问:“女朋友对你很好?”
年轻人眼尖,看到门外停着一辆车子,他走近去,说到曹操,曹操即到。
“早。”他微笑。
那王小姐朝他俩笑笑,上楼去了。
“请上车来。”
他坐到她身边。
她却还在看王小姐背影,“小时候不知给喂过什么,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打一百分。”
年轻人笑,她倒是不歧视她,换了一些女士,可能就扬言要搬家了,耻以为伍嘛。
为了这一点,他由衷地喜欢她。
她说:“本来想在车里耽到七点才去按铃。”
“有什么特别的事?”
“想见你。”
年轻人不出声。
“会笑我吗?”
“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笑。”
“很年轻的时候,看中了一位打网球的同学,感觉也是一样,大清早跑到球场去看他练球。”
她的头倚在驾驶盘上,该刹那,双眼恢复了少女时代的明澄。
她欷嘘地说:“我需要的是时光隧道。”
“不,你需要另外一件东西。”
她提心吊胆,“那是什么?”
“一把熨斗,把皱着的眉头熨平。”
他伸出手去抚摸她深锁至几乎打结的眉头。
“真是,”她叹口气,“一皱眉看上去又愁又老又苦。”
“解开它。”
“可以吗,皱了几十年了。”
她自己也伸手去搓揉。
“试试看。”
她轻轻放平了一张脸,像变魔术一般,簇聚在面孔中央的五官忽然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脸容祥和柔美,年轻十年不止。
“就是这样,不要动。”
“不动,怎可不动?”她大笑起来。
笑起来更是妩媚,把岁月全丢在脑后。
年轻人十分高兴,“看,成功了。”
“我来是为着一项建议。”
“请讲。
“你可愿意陪我到温哥华去?”
“没想到你那么喜欢旅行。”
“不,是长住在那边,把你家人也带过去,我们不回来了。”他沉默,这是很严肃的一件事。
“不会是一辈子的事,你放心,十多二十年之后,我息劳归主,你便得以释放,届时海阔天空。”
“你果然会说笑。”
“真的,我们一起走。”
他温柔地说:“你是有夫之妇。”
“不,我已单方面申请离婚,正式分居也已有数年。”
“那是为着什么缘故?”
“为着自由,”她长叹一声,“你见过那种衣着华丽的瓷制人型玩偶吗,玻璃眼珠像真的一样,栩栩如生,可是没有生命,摆着当一件饰物,我自幼便看我自己像这种玩偶,已几乎一辈子了,想享有自由,不为过分吧。”
年轻人是聆听好手。
“鼓励我,帮助我,给我力量。”
“你要考虑周详。”
这时,忽然有人敲车窗。
年轻人按下车窗,原来是王小姐。
她已换过了衣服,诧异地道:“你们还在车里?多局促,有话为什么不出来讲?”
补过妆的她面孔油光水滑,明艳照人,这番话说得甚有戏剧效果。
她转身离去。
李碧如吸口气,“你别看她,她有自由。”
年轻人笑笑,“每个人下了班都是自由身,不用艳羡。”
她用手指缓缓划过他英俊的眼,“与我一起走。”
说得真是客气,是一起走,不是跟她走。
还要怎么样,真是大家闺秀,从来不看不起人,越对下人,越是客气,言语上从不分尊卑,口头上从不占便宜。
年轻人吸一口气,指指脑袋,“让我想想。”
“不要想太久。”
车子引掣仍然开动,年轻人把头靠在车垫上,闭上双目。
他认识有人利用引擎喷出的一氧化碳自杀身亡,死者面孔是粉红色的,一点也不可怕。
车厢虽小,座位却十分舒服。
他听见她问他:“今天我们去何处?”
开头,他最怕女伴同他这句话,因为真的无处可去,可是现在工作经验丰富了,知道缝子里自有玩的地方。
“我们去赌一记。”
“你嗜赌?”她略为意外。
“不,我从来不赌,我的信条是一鸟在手,胜过二鸟在林。”
她笑笑。
他有什么资格赌,生活担子一直压在他肩膀上。
“时间还早。”
年轻人诧异,“赌也分时间?”
“我以为晚上才开赌。”
“是吗,那,输了的人客如何翻本?”
她也讶异,“输了真可以翻本?”
“每个人都那样想,否则,谁还去赌。”
“好,我们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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