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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放学了,她饥肠辘辘,又饿又渴,正想回房找零食,田雨迎上来。

  “李可恩,今日由你负责伙食,厨房在那边,四人饭食,六时开饭,摆脱。”

  可恩以为她听错,惊愕地问:“我,做饭?”

  田雨老实不客气地说:“是,你。”

  不用十分敏感可恩也知道这个相貌凶猛的年轻人对她有偏见。

  他不喜欢她。

  就因为这样,反而激发可恩荣辱之心。

  是否应该坐着等人家蔑视她呢?

  可恩听过一首歌,叫“我宁愿你跳舞”,歌者这样唱:“遇到困难,你有选择,要不你坐困愁城,要不你跳舞,我情愿你跳舞,我情愿你跳舞……”

  父母不在身边,张丹与炯叔也已经走开。

  李可恩只得她自己了,她缓缓站起来,走进厨房。

  惭愧,这么大了,她从来没煮过饭烧过菜。

  原来这厨房很大很宽敞,可恩试一试炉灶,烧的是煤气,她松口气,怕只怕用柴枝。

  蔬菜肉类堆在桌子上,就等她开工。

  照说,会者不难,但是可恩束手无策。

  她忽然奔回宿舍,打开载电器箱子,立刻看到一只中型电锅,可恩大喜。

  她搬出手提电脑,取过电线,只希望插头合拍,忽然看到不用插头,真想拥抱张丹。

  她上网寻找煮饭资料,问网友:“救命,救命,厨房有米、有瓜菜、有猪肉,如何做四人饭菜?”

  不久答案来了:“你想豪华还是简单?”

  “这是我第一次做三文治以外的食物。”

  “简单点好:把材料洗净:猪肉切丝,白菜切条子,用生油及酱油淘一淘,文火炒熟,放一旁,煮熟饭,将菜料淋上,记得加盐,不要煮焦。”

  “怎么知道熟了没有?”

  “可试食。”

  “对对对,汤呢?”

  “还要汤?别太野心。”

  “是是是,请指教。”

  “如有鸡蛋虾仁,可做蛋花汤,如此这般,眼明手快,大功告成。”

  可恩把资料记录下来,重新回到厨房。

  她找不到海鲜,但是她记得吃过肉丝蛋花汤,一肉两用也不太坏。

  她开始淘米做饭,呵,见人跳担不吃力,平日好吃懒做,今日吃苦。

  这样简单的功夫,竟叫她手忙脚乱,拿着大菜刀的手是颤抖的,汗水直冒。

  一看时间,已是下午五点。

  石农与陈航正整理课文,他问:“你猜今天有无饭吃?”

  “你不是还有半箱泡面?”

  “我有可可粉及热能饼干。”

  田雨在一旁低头修理桌椅。

  陈航说:“我去帮她。”

  田雨沉声:“你管你的事。”

  陈航忽然说:“我觉得李可恩教得很好:她先交代伊索是什么人,又略略述及龟兔两种动物得生态,再请学生参与演出,活灵活现,趣味十足,同学们必定印象深刻。”

  石农说:“以此类推,教牛顿发现万有引力,或是莎士比亚名剧,也可以用这种方法。”

  田雨抬起头,“这是他们北美洲学习方法,完全活络,我由衷钦佩。”

  “教英文时,她并未提及文法,过去式、现时式、单数、复数,全部混一起用,可是,学生也都接受明白,不见混淆。”

  陈航说:“我听见孩子们欢笑,故此站再课室外看了几分钟,奇怪,她全部讲英语,但小孩听得懂。”

  石农搔搔头皮,“明日我也试一试。”

  忽然听得一阵咕咕声,原来是田雨腹如雷鸣。

  正担心不知如何裹腹,忽然李可恩出现在门口,神气活现地说:“可以吃饭了。”

  他们三人不相信这是真的,一起走到饭堂去看,可不是,香喷喷,色香味俱全的碟头饭已放桌上,还有一大碗汤。

  石农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心服口服。

  人家可是头一天报到呢。

  他坐下就勺一口饭吃,怕是夹生,可是触口香且糯,他唔唔连声。

  陈航笑说:“我不客气了。”

  田雨不出声,但吃得比谁都快。

  可恩缓缓坐长凳上,第一次下厨,没想到是在山西一家小学。

  这时,她又不大饿了,只吃小半碗饭,她双肩双腿都酸痛不堪,手上又擦破烫伤,这一顿饭做得不容易,可是,她没坐着,她选择跳舞。

  饭后,石农泡了茶,坐在可恩对面,自我介绍,“我与陈航两个港人在山西已有一年,每间小学巡回演出,希望可以做些成绩出来,虽然杯水车薪,但坚信尽一分力,发一分光。”

  这时田雨也走过来,他不出声,站在一边。

  “田雨来自天津师范,他是土生。”

  大家笑起来。

  陈航说:“别看他长得像钟馗,心地很好。”

  可恩仍然沉默。

  她放下茶杯,回宿舍房间。

  一看见床,不管是硬是软,一头栽倒,扯起鼻鼾。

  一个硬心肠的人说得对:一个人失眠,是因为他还不累,一个人胃口欠佳,是因为他尚未肚饿。

  凌晨,鸡啼,可恩蓦然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半晌,记忆纷沓而至,才想起这时她的暑假学习营。

  她抬起头,发觉自己睡在纱帐子里,一定是陈航好心替她放下,幸亏如此,因为纱帐上还停着十多只蚊子,而席子上有点点血迹,看仔细了,全是蚊子尸体,原来昨夜它们吸饱了李可恩的血,飞不动,可恩睡眠中一转身,压死了它们。

  可恩全身又腻又痒,她跳起来取过肥皂毛巾找浴室。

  卫生间非常简陋,一管水喉,一张塑料凳,还有一只水桶。

  可恩呆半晌。

  陈航走过,同她说声早。

  这早是真早,不是七八点钟,还是六时正。

  “我在厨房烧了开水,不过,今日温度会升至三十二度,大可用冷水。”

  可恩点点头,连忙进浴室梳洗。

  那只塑胶桶发挥多种用途,最后可恩把脏衣物洗出来到晒台晾好。

  她看看双手,有点红肿。

  石农叫她:“吃早点。”

  啊,谁买来烧饼油条?

  “田雨每朝到镇上买回。”

  那么,他起得更早。

  可恩兴致勃勃,取了大饼一口咬下,忽觉不妥,连忙轻轻吐出,她看到渣内有半只蟑螂,八只脚只剩四只,另外那四只,当然已经进了她肚子。

  可恩有苦说不出,不像扰攘,搁下有馅大饼,喝一大口水。

  换了旧日,早炸了起来,惊得大叫跳脚追究,今日,她有更重要的事做,她要教学。

  她想息事宁人,但是却听见田雨冷冷说:“有些人专挑吃喝,有什么不合口味,即时发作。”

  这是骂她?

  只见田雨拿起她放下的大饼,“人弃我取,不能浪费食物。”

  可恩哑然,只是不出声。

  田雨刚想把半边大饼送进嘴里,忽然,他也看到了那半只昆虫,他怔住。

  可恩并不去理他。

  石农笑,“田雨,理咕咕哝哝说什么?”

  田雨尴尬,终于,他轻轻说:“有人已经很好,换了别些女子,见到虫蚁,会大哭大叫,有人还能维持镇静,算是难得。”

  陈航莫名其妙,“有人,谁是有人?”

  可恩站起来收拾桌子。

  她觉得唏嘘,总算遇到比她更蛮更横的人了,这田雨存心歧视她。

  可恩比什么时候都想家。

  妈妈与穗姨此刻在何处?在巴黎蓬东广场逛名店,抑或在卢昂看大教堂?

  妈妈,她轻轻叫。

  忽然听见一个幼儿的声音:“妈妈,妈妈。”

  可恩走出去看。

  原来是邻居有年轻母亲一早去上班,外婆抱着的幼儿不舍得妈妈,伸着两条小小肥胖手臂,喊妈妈抱。

  他妈妈向他摇摇手,骑着脚踏车走了。

  只得岁余的他痛哭起来。

  可恩忽然泪盈于睫,幼时都与妈妈难舍难分,后来长大,会说会走,总会讲些叫母亲伤心的话,做些令母亲难堪的事。

  她看着那幼儿,像是看到了自已。

  上课铃响了。

  可恩一走进课室,小学生便肃立致敬:“李老师早。”

  这种良好学习态度,肯定世界第一。

  吃下半只蟑螂的可恩觉得牺牲值得。

  中午,手提电话响起,原来是她父亲。

  “还习惯吗?”

  可恩听见至亲声音,鼻子发酸,正想诉苦,忽然改变心意,她这样答:“还可以。”

  “我联络不到你母亲,找到朱穗英家去,她儿子日-来听电话,他亦说不知她俩行踪,你说这两个中年阿姆像不像末路狂花?”

  可恩笑出来。

  “我们再联络,你自己当心。”

  电话上还留着张丹口讯:“此电话有拍摄及传真功能,请告知近况。”

  可恩很高兴,立刻到教室试用,陈航过来研究,亦啧啧称奇。

  大家都拍了照,都传给家人。

  石农笑,“科技日新月异,真有意思。”

  可恩看着他俩,“可是,你俩却甘心在乡镇生活。”

  陈航答:“城市人蝼蚁竞血,勾心斗角,真叫人吃不消。”

  石农说:“暑假后终需回家,这里的经验会写成论文。”

  “届时,这里只剩田雨一人?”

  “未知他意向如何,不好问他。”

  “你们不是老友?”可恩意外。

  陈航来解围:“好友也需留些空间。”

  可恩顿觉自己多事,连忙说:“是,是。”出了一额汗。

  太兴奋了,讲多错多。

  真没想到她会在一家乡村小学里学做人。

  而且成绩斐然。

  傍晚,陈航带她到一户人家学剪纸。

  她一进门,“咦,是你。”

  就是早上那小小男孩,此刻依偎在母亲怀中,心满意足。

  他外婆取出纸样,诚心招待给客人看。

  老人叫她们“老师”,可恩飘飘然。

  老人有双巧手,一下子徒手剪出各式图案,像老鼠嫁女、五福临门、龙飞凤舞……

  可恩只剪了一只蝙蝠。

  临走,她放下一盒力高积木,彬彬有礼地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小男孩的母亲一眼看见,高兴到极点,“我正想托人去城里买这个给小宝。”

  可恩想:剪纸艺术比这种大量生产的塑胶玩具要矜贵千万倍。

  宝物在眼前,往往看不见。

  陈航轻轻说:“我得回去做饭。”

  “几时轮到田雨,不知他手势如何。”

  “一味卤肉,鲜得眉毛掉下来。”

  这样鲜活形容词,惹得可恩笑出声。

  陈航说:“借你的电饭锅一用。”

  “我还有一只压力锅,可煮番薯糖水。”

  “还等什么,快动手。”

  可恩拍摄厨房样貌,传真给张丹。

  陈航说:“看你的履历,你只得十多岁。”

  “不小了。”

  “你年少老成,了不起。”

  可恩大笑。

  “咦,有什么好笑?”

  可恩取出一张小照,相中人大头发,一角染鲜红色,两只耳朵戴十副八副耳环,黑眼圈,黑色唇彩,全身破烂,连鱼网袜都有大洞。

  “这是谁?”

  “我。”

  陈航张大嘴,“万圣节化妆舞会?”

  “不,一次这样上学,被老师勒令回家更衣,我索性逃学,并且拍照留念。”

  “我不相信。”

  可恩点点头,“确是我。”

  “后来发生什么事?”

  “我改过自新。”

  陈航险些炒焦菜。

  可恩在一旁切好番薯,连一片姜,放进压力锅,“明天,做绿豆沙清凉。”

  “你的意思是,你是问题少年?”

  “曾经,”可恩翘起一只脚,“这里有纹身。”足踝上很明显有红印。

  陈航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她俩不知道厨房外站着一个更加意外的人。

  田雨不相信他的耳朵,他路过厨房,无意听到对话。

  李可恩沉着、大方、忍耐、合群,简直是个模范青年,他做梦也想不到不久之前,她身上会有纹身。

  他咳嗽一声。

  两个女生静下来。

  田雨进厨房斟茶,可恩轻轻别转面孔,田雨看到她小小背影,想说什么,又觉得不方便。

  这一切,陈航都看在眼内,机灵的她忽然说:“我忘了葱姜。”她走出厨房。

  可恩很自然走近炉灶看火。

  田雨找到讲话机会,提高声音:“今晨的事,对不起。”

  他正式道歉。

  可恩一时不知改接受还是不接受,他俩一起工作,表面上至少要维持和气,她转过身来,想说:“没事,什么事”,一看,田雨已经离开厨房。

  想来,他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

  陈航回转,“哎唷,水干了。”

  那天,他们把晚餐搬到空地上吃。

  不知是初一抑或十五,月亮又圆又大,似一只银盘,他们三人吟起苏轼的词来,可恩搭不上腔。

  “……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

  可恩轻轻说:“我会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石农笑,“那也很好。”

  陈航说:“真羡慕你在外国长大读书,不用三考五考,故此活泼伶俐。”

  可恩抗议,“也有许多测试。”

  “听说一律直升?”

  石农说:“那当然,从未听说升中学要痛哭着取抢学位,那种教育制度不健全。”

  “可恩,你的功课可属优等?”

  “有一年多时间,我荒废了学业,成绩退步,今日十分后悔,一定要追回去。”

  石农问:“怎样学好英语?”

  陈航叹口气,“英语是她母语,她没有秘诀。”

  大家笑了起来。

  虽然点了蚊香,喷了药水,双腿仍然成为蚊子大餐,咬得又红又肿。

  若果忍不住去抓,皮肤会受感染溃烂,有点可怕。

  睡前可恩取过水桶去淋身,多日来也习惯了。

  这才发觉她的床不过是两张板凳上搁一扇木门,怪不得睡得浑身肌肉发痛。

  第二天早上,有一个中年妇女来报到。

  “我是李先生派来的厨子,负责各位老师一天三餐。”

  大家呆住。

  “各位老师不用入厨,每日节省的时间可用来作课余活动。”

  石农头一个举手赞成。

  可恩不出声,她只呵了一声,没想到父亲那样体贴。

  好吃好住的她一直责怪父母没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今日她明白什么叫强人所难。

  下午,有厨子帮忙,可恩在操场上与小学生玩老鹰抓小鸡。

  她扮母鸡,小同学们排成直线,躲在她身后,石农与陈航轮流做老鹰来抓小鸡,可恩左闪右避,玩得精疲力尽,笑倒在地。

  可恩不见田雨。

  陈航说:“他在课室与乡长谈教育补贴。”

  石农补一句:“暑假后我们走了,他还是得留在这里,他无处可去。”

  陈航更正:“有是有的,以他的资历,到城里找一份外商投资公司的职位,相信亦不难。”

  “他致力想搞好一间小学,先是一间,然后再一间,或许有生之年,还有第三间、第四间。”

  可恩说:“咦,愚公移山。”

  石农尴尬,“呵,嗯。”

  原来田雨已经走近。

  他说:“学生们都喜欢李老师,听说每日放学每人可获派糖果一粒。”

  可恩有点失望,“只是为着糖果。”

  “不,他们说你教得有趣,并且,写错了字,只罚重写三次,而不是整页纸。”

  大家都笑了。

  厨子手势极佳,大家饱餐一顿。

  石农笑说:“下次登报招请助教,列明条件:需携带厨子一名。”

  可恩说:“石农别揶揄我。”

  第二天,司机炯叔来了。

  吉普车后拖着一辆流动房屋车。

  可恩一见,脸都红了。

  她急急走上去同司机理论,争了半晌,司机只得把房屋车驶走。

  临走放下两大箱食物。

  可恩吁出一口气。

  陈航看在眼内,笑说:“令尊几乎为你把整个家搬来。”

  可恩吁出一口气,“别说我了,你呢,你几时与石农结婚?”

  没想到陈航这样坦白:“他母亲不喜欢我,不赞成我俩结婚。”

  可恩一怔,“为什么?”

  陈航的小圆脸沉下去,“因为我从前已结过一次婚。”

  可恩更奇,“又怎么样呢。”

  “你不明白上一脱(我猜想该是代)人的想法。”

  “啊,他们觉得没面子。”

  可恩说:“且不去研究他们的脸皮,石农的想法如何?“

  “他认为我俩可以私奔。”

  “好男子!那不就行了。”

  陈航大笑,“可恩,对你来说,世上无难事,一切都似一加一。”

  可恩点头,“我知道,这是揶揄我没心肝。”

  “不,你擅长快刀斩乱麻。”

  “上次婚姻,可有带来子女?”

  “没有,万幸。”

  “肯定完全没有挽回机会?”

  陈航摇头,“他另外找到更适合的人。”

  可恩低下头,“像家父一样。”

  陈航帮她把两箱食物搬到厨房。

  当天晚上,可恩在房里准备课本,她打算教英文成语,像“跳之前看清楚”与“羽毛相同的鸟聚一起”等。

  她又去请教“三思而行”、“物以类聚”的国语读音。

  回来练半日,有点累,忽然觉得脚上有东西爬过,她一缩,来不及了,只觉得针刺似痛。

  一条青丝带似的小蛇蜿蜒游过。

  可恩脑中闪过毒蛇二字,立刻扑上去抓住那条小蛇,蛇身滑湿,几乎溜脱,她紧紧抓住,放进纸袋里,然后,她才叫人。

  邻房走出来的是田雨。

  “什么事?”

  “蛇咬。”

  田雨大惊,“什么蛇?”

  蹲下一看,可恩的足踝已经肿起。

  他找来橡筋,勒实足踝。

  “蛇在纸袋里,请查看是否毒蛇。”

  “你捉住了它?”

  可恩点头。

  “好家伙!”

  他打开纸袋一看,放下心来,“是平常草蛇,无毒,可是,屋里已撒了雄黄,照说,蛇不会游进来,是什么气味引蛇入屋?”

  可恩呻吟一声,枪战,火灾,现在又遭蛇咬,还有什么?

  田雨找来草药,替可恩敷上。

  “可要通知你父亲?”

  可恩摇头,“不,有医生吗?”

  “对,对,”一言提醒了田雨,“我去找大夫。”

  医生叫大夫,时光倒流好几十年。

  他出去一会,一位老先生跟着他进来,人家恨明显已经睡了,硬被他请来出诊。

  检查过伤口,又打开纸袋仔细看过蛇,他开了药方,原来是个中医生。

  他说:“李老师,放心,你无碍。”

  他自桌底找到一大袋巧克力糖,“是这气味惹蛇。”

  原来如此。

  巧克力香氛馥郁,可传到远处,吸引小动物。

  可恩已在伤口擦了消炎药及贴上膏布。

  医生嘱咐:“五碗水煎成一碗喝。”

  可恩忙足了一天,又受了惊,眼皮沉重。

  田雨抹了一把汗,退出房去。

  天才-亮,他又来敲门。

  “李可恩,醒醒,喝药。”

  可恩睁开眼,只见田雨捧着一碗黑墨墨中药汤,啊,他一定天未亮就去药店,然后煎好拿来。

  可恩只得喝下,那药既酸又苦,很难下咽。

  她掀开帐子,田雨与她的脸对个正,他一呆,张大了嘴。

  可恩即时知道面孔不妥,自桌子取来镜子一看,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面孔已肿得双眼都看不见了,像只猪头。

  她叹口气,倒转头来安慰田雨,“不怕不怕,这只是皮肤过敏,我自幼时时发作。”

  “可有发烧?”他伸手来探热。

  “我有止敏感药。”

  “为安全起见,我还是通知你家长好。”

  可恩起来漱口洗脸,这时,手臂上也发出一块块凸瘢,而且非常痕痒。

  她用一条毛巾蒙着头。

  陈航出来看见,着实吓一跳,“我去请医生。”

  可恩惭愧,连忙站起来鞠躬,“对不起各位,给你们添麻烦。”

  陈航答:“大家应该守望相助。”

  老医生又来了,这次给了外敷的药。

  “是什么因由?”

  “水土不服。”

  可恩彻底打了败仗,虽无抱怨诉苦,却也渴望回转城里,至少可以到医院打针止痒,回家泡浴,好好睡一觉。

  算一算,只在大同小学逗留了一个星期。

  她长长叹息一声。

  可恩请假,静静在宿舍看书。

  下午,陈航进来说:“你父亲来了,他在第三课室等你。”

  在课室外已听到父亲在说话。

  ——“我来把女儿领回家去。”

  田雨讶异的声音:“她知道要走吗?”

  “这孩子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惹麻烦,今晚本来我要到东京开会,看情形又因她延误,唉。”

  可恩站在课室外呆住。

  李志明又说:“有一日她愿意太太平平的过日子,我才心惊肉跳呢。”

  可恩垂下头,一颗心沉到脚底。

  在父亲心目中,她不成才,也不争气,连参加一个学习营都闹出事来。

  田雨抬头看见了她,“李先生,李可恩来了。”

  李志明转身同女儿说:“可恩,收拾行李,我们回北京去。”

  可恩踏前一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爸,我很好,见到你很高兴,不过,我还有三个星期才完成学习,我暂时不能离开。”

  李志明一听,又生气了,“你看你,眉青目肿,还不跟我回去看医生,凡事必反,我一言,你九顶。”

  田雨不出声。

  他为可恩难受。

  这不是一个十分民主的父亲。

  可能因为工作繁忙,故此心急气躁,不容易讨好。

  只听见李可恩镇定地说:“真的,爸,我很好,你不必为我担心,风疹很快平复,我决定留下。”

  李志明看着女儿,知道拗不过她,“你想清楚了?”

  可恩说:“祝你东京会议顺利。”

  李志明说:“我不在,你找张丹也一样。”

  他身边电话已经响个不停。

  可恩说是。

  父亲与公司一名秘书一样?也许是,张丹不是普通秘书,她是好朋友。

  但看得出可恩神情渐渐憔悴。

  她站在学校门口,目送父亲车子离去。

  田雨在不远之处看着她瘦削背影,忽然对她改观。

  这是一个物质富裕感情贫乏的可怜少女。

  他走近她。

  “我以为你会回去。”

  可恩低声抗议“每个人都想我走。”

  “不,我与同学们都很高兴你可以留下来,”他看着她,“咦,风疹来得快退得也快。”

  可恩一看手脚,可不是,瘢痕已经渐渐平复。

  她欢呼一声,“我可以上课了。”

  她朝课室奔去。

  小同学纷纷走近问候:“李老师,你没事?”

  “李老师,你哪里不舒服?”

  “我妈妈说,风疹块可用米酒擦了会好。”

  小朋友声音充满真切关怀,叫可恩感动,他们可不嫌她麻烦,他们喜欢她。

  可恩全心全意教书到傍晚。

  厨子煮了一锅红糖水让可恩沐浴,据说是解痒的土方。

  可恩照做,皮肤渐渐也就回复安静。

  她用丝巾蒙面坐在阶前乘凉。

  心中寂寥得说不出话来。

  以前,遇到这种低落情绪,她就往外跑,跑到酒馆,跑到舞会,或是在公路上飞驰跑车。

  今日,她独自仰首看月亮。

  她轻轻说:“月是故乡明。”

  身后有一声咳嗽,她转头一看,原来是田雨。

  田雨看到她长袖长裤,脸上蒙着纱巾,像是阿拉伯少女,别有趣味,他缓缓走近。

  他捧着一本书,“想向你请教这句英文的语气。”

  “不客气,大家研究一下。”

  “有声字典上的指示十分呆板,不够传神,我想你可以帮到我。”

  可恩一看,原来是Ohreally这两个字,不禁微笑。

  “这二字有多种说法,相等我们‘有这种事’、‘是吗’、‘真的’、‘原来如此’,说轻佻些,还意味着‘真还假呵’及‘别胡扯了’的意思,我说你听。”

  可恩逐一把语气演绎,做得那样传神,叫田雨发现,原来是这样,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最后可恩说:“假使有人对你炫耀,关于他的古堡飞机大炮,又女王与总理陪他看戏吃饭等等,你不作回应,是稍欠礼貌,大可轻轻说:‘Ohreally’。”

  田雨站起来说:“多谢指教。”

  可恩立刻说:“Ohreally。”

  田雨笑,“完全明白了。”

  可恩也笑。

  他们两人静下来。

  过一会,田雨问:“坚持留下来,是为着争一口气吧。”

  可恩把脸枕在膝头上,“不,我想静一静,把过去未来想一想。”

  “那是很伟大的工程。”

  “你取笑我。”

  “我没有这意思。”

  可恩低头,“咦,我鞋子湿透。”

  她提起湿漉漉双脚,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一看环境,发觉半个操场汪着浅浅一寸水。

  可恩惊讶问:“水从什么地方来?”

  田雨不为意,“河水涨上外泻,乡村时有现象。”

  “可是河床淤塞?”

  “肯定是,多年来疏于清理。”

  “雨季来了没有?”

  “都快过去。”

  他是本土人,可恩相信他,拎着鞋子进屋休息。

  那天晚上,整夜下雨,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撒豆似啪啪响声。

  可恩辗转,她希望喝一杯啤酒,或是吸一支烟,可是行李里没有这两样东西。

  这是戒除不良习惯最好机会。

  第二天清早起来,雨并没有停,芭蕉开出鲜红及嫩黄的大花来,衬着翠绿蕉叶,十分妩媚。

  可恩倚窗欣赏风景。

  但是她也发觉,操场上水位已比昨夜深,雨水落下,冒出千万个小泡泡,煞是奇景。

  不知哪家小孩,折了纸船,一只只浮出来,顺水流飘向可恩窗下。

  陈航穿着雨衣水靴走近可恩,“落雨天留客。”

  可恩说:“一下雨就阴凉了。”

  “一雨成秋。”华人什么事都有现成的形容词。

  “气象报告怎么说?”

  “我没听收音机,你想知道?”

  她进屋来开启收音机,没听到天气预报,却有流行曲广播。

  “去年可有水涨情况?”

  陈航答:“去年我与石农在陕西,那处比较干燥。”

  可恩走到门口,发觉水浸到门口,若不是有一条三寸高门槛拦住,水已侵入屋内。

  陈航说:“两个壮丁一早出去与村民开会。”

  “谈论什么?”

  “河水泛滥,居民担心。”

  可恩顿足,“水已浸到操场,还在开会。”

  “这是他们家乡,他们有经验。”

  上课预备钟忽然响起。

  可恩醒觉,“别迟到才好。”

  她打起伞走出宿舍,这时才听见天气预报说:“大同区天气反常,持续天阴有雨。”

  她抬起头,看到深灰色雨云压顶而来。

  照说,黄沙地区不应有这样巨大雨云,可恩来不及细想,小同学们正向她招手呢。

  今日,她用英语讲述三小猪与大灰狼的故事,讲到大灰狼自烟囱溜进砖屋,同学们纷纷举手,“我听过这故事,狼被热汤烫死了”,“这故事告诉我们,做事要扎实,草屋不是好基础”……

  中午时分,雨稍停。

  石农进来说:“吃饭了。”

  大家坐在饭桌前,心情有点沉重。

  “今年天气反常。”

  “全世界天气都不正常,欧洲水淹,遇百年罕见水灾,历史文物全部遭殃。”

  田雨忽然问:“你们可有听过黄河改道的故事?”

  他们三人摇头,“可是一场大灾难?”

  “不说这个了。”

  厨子出来收拾碗筷时说:“镇上市集有人锦川水位已过警戒线,学校最近河边,第一危险。”

  可恩说:“我去看看。”

  她套上水靴,披上黄色斗篷。

  田雨说:“我陪你去。”

  石农与陈航交换一个眼色,微微笑。

  到了岸边,可恩吓一大跳。

  本来小小一条支流此刻暴涨十倍,水流甚急。

  不远之处有一群制服人员指指点点,也在进行观察。

  水流棕黄色,同可恩平常喝的牛奶红茶差不多。

  可恩回到宿舍,立刻在网路上寻根问底。

  “陈航,这条小河叫什么?”

  “叫锦川。”

  “好听的名字。”

  “天气晴朗之际它在阳光闪烁下犹如一匹锦缎。”

  可恩得到的结论是锦川没有危险。

  不过当天晚上,水已经淹进房间来。

  可恩急忙把行李及电器搬到高处,又跑到课室去拯救教材。

  大雨中她忽然想起水里去火里去这几个字,刺激之余,反而笑出声来。

  陈航一边抱怨天气一边把桌椅搁起。

  田雨忽然跑进来,“陈航,前边滑坡塌屋,有人被困,快来帮手。”

  可恩跟着出去。

  田雨转来说:“你留下,不用你。”

  可恩气上心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掌把田雨推开:“Ohreally!”

  田雨啼笑皆非,只得与她一起小跑奔向村前。

  到了灾场,可恩吁出一口气,只见两间砖屋塌了部分屋顶,已经有人着手把老小背出来。

  一个少妇哭叫:“我三岁的儿子小雄还在屋里!”

  说时迟那时快屋顶又塌下一块,已将门窗堵实。

  陈航不顾一切拆掉碎砖往屋里钻,可是肩膀宽,进不去。

  可恩说:“我来。”

  她缩一缩双肩,挤入洞去,旁人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她根本没想到危险,进到屋里,黑暗一片,可恩才心怯。

  “小雄,快出声,我来带你出去。”

  忽然传来小小声音:“妈妈,妈妈。”

  可恩连忙叫:“这边,我在这边,朝我声音方向,慢慢走过来,别急。”

  可恩伸长手臂,忽然握到一只小手,她狂喜,即时把孩子拥抱怀中。

  泥灰、雨水跟着砖块坠下,打在她身上。

  可恩一转身,糟糕,不见了出路!

  幸亏就在这时,一道电筒光芒自门洞射过来。

  “可恩,快随着光线爬出来。”

  可恩抱着孩子爬到洞口,但是洞太小,挣扎不过去。

  她大叫:“洞口窄,出不来。”

  是田雨的声音:“把孩子交给我。”

  一言提醒了她,这才把小孩塞出洞口。

  他们一把将小孩拉出,那小男孩大哭,可恩放下心来。

  “可恩,轮到你。”

  可恩吸一口气,缩窄了肩膀,心中默默说:怎样进来,就让我怎样出去。

  一用力,肩膀过去。

  田雨大力抓住她,把可恩硬扯出洞。

  这时,整幢砖屋塌下,泥浆自山坡滑下,溅得两人一头一脑,田雨把身子挡住可恩,首当其冲,摔倒在地,几个军警抢过来拉起他们。

  救护人员为他们盖上毯子,替可恩检查伤势。

  可恩四肢擦损,额头叫碎砖打破,正在流血,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少妇抱着那幼儿像是想走近道谢,但是制服人员不让她走近,带她走开。

  有人这样对田雨说:“你是组长,怎可任由外宾冒生命危险?”

  “当时情况危急——”

  “倘若有什么事,很难交待。”

  可恩轻轻上前,镇定地说:“当时大门已经堵住,只得我个子小,可以进去。”

  那人朝可恩敬一个礼,走开。

  可恩吁出一口气。

  陈航过来,“全部居民脱险,不过家园全毁,已疏散往亲友处,我先陪可恩回去。”

  回到宿舍,可恩忽然说:“看,水退了。”

  退剩一堆黄泥。

  可恩十分担心:“如何清理?”

  “李小姐,先替你冲身。”

  这时,可恩才知道喔唷呼痛。

  “什么地方来的勇气?”

  “我不知道,没想过危险,有幼儿被困,任何人都会这样做。”

  “所有奋不顾身的英雄都如是说。”

  “你太客气了。”

  陈航帮她在擦伤的地方擦红药水,一搭搭,一条条,蛮可怕。

  “可恩,你还是回去吧!已经吃足苦头,有得交待了。”

  可恩没好气地说:“你才回去招待记者,著书立论。”

  “我房间比较干,过来我这边睡。”

  可恩裹着毯子,倒在床上,几乎立刻睡着。

  她没听见石农进来。

  “我们小觑了李可恩。”

  “你我狗眼看人低。”

  “是,十二分羞愧。”

  “大家都休息吧,明天再说。”

  “田雨呢?”

  “仍在灾场帮忙。”

  “水退了,真是不幸中大幸。”

  “听说锦川上游没这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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