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德霖不在店里,由瞿太太招呼勤勤。
她把印石取出来,解释说:“因为一直想成批卖,所以还搁在此地,勤勤,你要回去的话,加点佣金就可以了。”
勤勤感激之余,鼻子发酸,竟忍不住眼泪。
瞿太太讶异:“你这怪孩子,卖东西不哭,赎东西倒哭。”
石头的颜色一点都没有变,可爱如昔,勤勤拿在手中,感慨万千,所以,不要问这些古物如何会流落在古玩店的柜台上。
她父亲手刻的字样并没有磨掉,勤勤最钟意的一颗闲章是“十分红处便化灰”。到如今她也还不十分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好听,认为有点乐极悲生的味道。
另外一颗叫“呵呵一笑”,这是她父亲宽朗性格的简述,无论甚么事,都一笑置之,吃了亏,上了当,受了气,统统融在笑中,不放心上。
还有一颗刻“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勤勤记得,他完成后给女儿看,谁知勤勤立刻说:“不喜欢,没有可能做到的事,说来多余。”父女笑作一团。
勤勤眼泪又沁出来。
她给了相当丰厚的佣金。
正要走,瞿太太叫住她:“勤勤,你不是想看照片?”
“照片?”勤勤忘记了。
“檀中恕的照片。”
“啊是,找到了吗?”
瞿太太笑说:“一边找老瞿一边唠叨,无端喝干醋。”
勤勤亦觉得好笑。
瞿太太取出照片,勤勤急不及待探头过去。
是六十年代拍摄的集体照,十多个青年男女或坐或站。
瞿太太指一指,“这是老瞿。”
“唉呀,好潇洒。”
“得了,勤勤,不笑大你们的嘴已经很好了。这是我。”瞿太太打扮时髦,但彼时越流行,今日便越老土。
“这便是那位檀先生。”
是,是他,勤勤认得。男人太漂亮就好像没有内涵,现在的他沉着、落寞、成熟,比从前更加好看。
“围着他的几位女士都是当日对他过分好感的人。”
“他有没有选中谁?”
“没有。”
“他就那样失了踪?”
“也许出国去了,谁知道,”瞿太太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勤勤点头。
瞿太太说:“当年令尊是这个中元画会的主要赞助人之一。”
勤勤问:“其中有几位是真正在艺术界杨名立万的?”
瞿太太笑:“真正成名,相信你也会知道。有人移民到加拿大去开画廊,生意做得不错,有人在此地教小孩子画画,也够生活。我同老瞿开古玩店。也有人做了艺术馆副馆长,檀中恕则成为传奇。”
“但没有人真正成名?”
“我认为没有。”
“可见这条路多难走。”
“做什么都讲天时地利人和哩,勤勤。”
“唉。”
“嘿,你这就叹息了?”
勤勤不好意思地笑,一边小心翼翼把印石放进袋袋。
“你不用上班?”
“我想辞工。”
瞿太太点点头,“那样的工作,的确委屈你,但这种话谁不会说,谁生下来,又活该为五斗米折腰,为着生活,吃点苦是常事,况且,不拖不欠,不偷不抢,也就是正人君子。”
“谢谢你瞿伯母。”
“有空来聊天。”
勤勤这才回家,趁母亲外出,把王妈的薪水结清楚。
那王妈也真是怪人,吓个半死,以为勤勤要辞退她。
她大惊失色地说什么都不肯收钱。
勤勤说:“想必是在我家做惯太婆,不出粮都肯干。”
王妈只得收下,抢白她:“你发了财?”
“不能同你比,也过得去了,你可别在我母亲面前噜苏。”
王妈惊疑不定:“钱自何处来?”
“不比你的更不正当。”
“你只是一个小女孩子,哪儿来的门槛?”
“咄,你还是目不识丁的老妈妈呢,如何也生活不忧?你难道不知道本市遍地黄金?”
“勤勤,你要当心啊。”
“我会的,”勤勤握紧拳头,“我会的。”
下午她才回出版社。
杨光在等她。
他一看见她那悠然自得的模样就有一两分明白了。
与勤勤同事大半年,杨光知道她从来没有高兴过。
实在纳闷的时候,他看见勤勤喝啤酒,一点点酒精也好,略为麻醉,神经没有那么敏感,一切容易商量。
杨光觉得心疼,但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连自救都办不到。
勤勤对他说:“我决定辞职了。”
“另有高就?”
“回家画画。”
“给谁?”
“管它呢,先画了再说。”
“生活费用不成问题?”杨光似乎有点过分操心。
勤勤但笑不语,只管收拾案头杂物。留下来的人总希望有人陪同。
“你可别冲动。”
再下去他就要训她胡作在为了。
她拍拍他肩膀,“你给我放心,有空大家吃茶。”
“勤勤——”
“我要进去见老总,”勤勤(目夹)(目夹)眼,“出来再讲。”
她希望资方可以即刻放她走,再拖上一个月没意思。
杨光茫然坐着等勤勤出来,他知道她这一去,他就要失去她。
说实在的,其实她从来不曾属于过他,但至少,他们天天在一起办事,她的秀色,便是他的精神粮食。有若干早晨,天色昏暗,前途不明,他根本不想起床,但想到可以看到她晶亮的大眼睛,便一跃而起,扑回出版社。
如今连这样一点点小小卑微的享受都没有了,杨光低下头,连抱怨的力气都失去。
勤勤出来。同他说:“顺利完成。”
“他没有挽留你?”最后一丝希望也落空。
“我又不是旷世奇才,留我作甚?”勤勤笑。
“几时走?”
“明天,过完年没有什么事,老板成人之美。”
“哎呀,这么快,你总得回来让我们请你吃顿饭。”
勤勤笑了。杨光好像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如果相处得那么好,又何用辞职,既然跳离苦海,还来这一套干什么。当下她把桌面所有东西装进大袋,顺手将一只玻璃纸镇送给杨光。
“我走了。”
“我送你下去。”
但传达员过来叫杨光去见社长,勤勤乘机脱身,向杨光招招手,趁着同事不觉,偷偷掩出门去,在走廊,松口气,吐吐舌头,不停脚地走到街上,叫部车子直驶回家。
将来,这一班同事会对他们的子孙说:“啊,大画家文勤勤,我认识她,她做过我同事呢。”
勤勤笑了。
从明日起,她要……怎么个说法?鞭策自己,做一个自律的文艺工作者,每天一早起来,作画。
学堂里一个教师说的:灵感,不过是干思万虑之后,终于开窍获得结论那一刹的感觉。
勤勤决定用功。
到家,文太太正等她。
勤勤知道母亲在等合理的解释。
怪不得有些同学一找到工作就搬出外住,解释实在是太累的一件事。
她坐下来,不出声。
母亲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你没有话对我说?”
“我可否不说?”
“不可以。”
“我有自信所以辞职。”
“你真像你父亲,一生向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勤勤笑,“每个人都爱过这种生活,只怕没有条件耳。”
文太太叹口气,“你难道不觉得石榴图之事有蹊跷?”
“是人家心甘情愿买了去的,货银两兑,公平交易。”
“我无话可说,勤勤,母亲没有更好的建议。”
勤勤露出笑容:“妈妈,往后我们家会一日比一日安乐。”
文太太叹口气,“适才檀氏画廊找你。”
勤勤一呆。
“请你明日去跟他们谈谈,说是工作的问题。”
工作?文勤勤不需要工作,谢了。
“得了,我明日复他。”
勤勤走进书房,直到晚饭时间才出来,吃了一点点,又躲在里边直到深夜。
她做了一张清单,把欠缺的画具统统记下,明日好去采购,又把房内东西好好整理划一,该留的留,该扔的扔。
明天起能够充分利用这间空房带来的奢侈了。
勤勤没有复电给檀氏画廊。
一连几天,她都回忆那日写字楼内发生的事,那双屏风后的鞋尖,黑色考究无花无款的半跟鞋,到底属于谁。
那坐在车内的女士,黑色的手套,黑色的衣袖,是否同一个人。
为什么穿黑,因为悲恸,还是因为神秘,抑或因为喜爱。
她是檀中恕的什么人,母亲、妻子、恩人、姐妹?
节日气氛早已淡却,市面恢复正常,勤勤天天在家作画。
杨光抽空与她通话,现轮到勤勤苦水连篇,尽诉创作之惨:“……你说是不是开玩笑,替我取个名字叫勤勤,勤力有个鬼用!这一门工夫靠的是天分,明日就去改名叫天才。”
杨光笑得弯腰。
“从前,因要来往写字楼,还有个借口:忙呀,生活逼人,没有时间,好了,此刻二十四小时都属于我个人,并无劳形之案犊,亦无乱耳之丝竹,一点借口也找不到,百分之一百证实本人不长进。”
“喂喂喂,慢慢来,慢慢来。”
勤勤懊恼苦笑,“搞创作的人都在寻找一道门,希望把它打开,门后是一间充满各式意念及灵感的房间,足够我们用一辈子——”
杨光接上去,“但现实中,我们永远站在走廊中,千辛万昔打开一道门,发觉门后另外有门,打开它,还是门,永远是一道一道的门,开不完的门。”
勤勤叹口气,“你说得太对了,让我们放弃吧。”
“你是那种人吗?我情愿继续开门,希望在人间嘛。”
“但是那么累。”
“你难道有比创作更好的事要做吗,是什么,跳舞、看电影、瞎逛?”
“杨光,你说得对。”
“能够做你喜欢做的事,心无旁骛,已经非常幸运。”
“我爱你,杨光。”
杨光沉默一会儿,“勤勤,这种笑话说不得,我会相信的。”
勤勤为自己的画生气,有时将整枝笔飞出去,摔在墙上,以示愤怒。
然后她过去看粉墙上染的颜色渍子,指着它同自己说:“这,文勤勤,这一笔已经比你的工笔高超活泼。”
越是小心翼翼,刻意求新,越觉得整幅画既僵又呆,再画下去会走火入魔。
她穿着王妈煮饭用的围裙,每天努力十多小时,但无进展。
一日画毕洗手,照一照镜子,发觉鬓脚一片白发,勤勤以为一夜白头,惨叫起来,仔细看后,才发觉原来是颜料,虚惊一场。
神经已经相当衰弱。
文太太问:“你怎么搞的,休息了半个月,反而瘦下来。”
勤勤不出声。
“不要逼自己,想画就画几笔,不想画便出去玩。”
“不逼怎么行,你以为我蹉跎的是谁,有谁会等我的作品来解渴充饥?我所能蹉跎的,不过是我自己。”
“好好好,那你继续不眠不休好了。”文太太摆摆手。
都说鬈头发的人脾气激烈,勤勤可以证明这点,好几个早上她不愿意起床工作,王妈听见她自言自语:“当心我掌掴你。”很少人对自己这样严厉。
但王妈也不认为过分,那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勤勤整夜满屋游走寻找灵感,似只大老鼠,叫人吃不消。
“小疯子。”王妈喃喃喃地说。
勤勤懒洋洋自床上爬起来,发觉身上还穿着旧运动衣没换,十分邋遢。
噫,外型倒十足似传说中的艺术家了,她苦笑连连。
王妈进来说:“勤勤,有客人找你。”
勤勤吓一跳,“谁?”用被子遮住身体。
莫非是杨光?
“那位坐黑色车子的先生。”
啊他。不得了不得了,勤勤连忙跳起来,他有什么事?
若果是来追讨画价,想都不要想,已经花掉一大半。
她连忙洗一把脸,带着惺松出去见客。
檀中恕又一次擅自闯进她的画室,自明天起,勤勤要把门锁上。
她咳嗽一声。
他转过头来。
勤勤呆呆看着他,他也不动声色地看牢勤勤。
她一定刚起床,一脸倦慵,像头小猫,身穿宽大运动衣,脚上只一双旧羊毛袜,双手抱在胸前,十分警惕的样子。
檀中恕忽然忍不住笑了。
勤勤见他笑,便问:“有事吗?”她总是突击检查。
“你一直没有复我电话。”
“我不再想上班。”
“没有人叫你定时上班。”
“半天也不行,抽不出时间来。”
“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个人站在画室中一直没坐下来。
勤勤觉得不好意思,拖张椅子给檀中恕。
他脱下外套,轻轻坐下,勤勤掠掠头发,又咳嗽一声。
他说:“这里约莫有百多幅画。”
勤勤无奈地摊摊手,尽在不言中。
“有没有想过找人代理这些作品?”
勤勤一怔,代理?她脱口而出:“有人买才需要代理。”
“让我们来做你的经理人如何?”檀中恕微笑着问。
勤勤跳起来,“啊?这就是你指的工作。”
他点点头。
“什么条件?”
“请你到画廊来共我与的法律顾问及营业主任商谈。”
勤勤又一怔,在他们眼中,画同其他一切商品一视同仁。
“也许,”檀中恕试探,“你会嫌我们过度商业化?”
罢罢罢,谁叫艺术家也要吃饭穿衣。“没有问题,我愿意。”
“明天请到我们处开会作初步商议。”檀中恕站起来。
“嗯,我不画我不想画的画。”
檀中恕笑,“什么样的画都有人肯画,我们何必勉强你。”
勤勤送他到门口,忽然想起来,“那位女士,在车里等你?”
檀中恕十分讶异,“你指的是谁?”脸上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勤勤不出声,在他身后关上门,立刻走到露台上去。
只见司机替他开门,这次,车厢内没有人,她没有来。
檀中恕像是知道勤勤在看他,进车子之前,抬起头来,朝她笑一笑。
勤勤立时三刻涨红了面孔,直接反应是回缩。
檀中恕上车走了。
勤勤吐吐舌头。
她在客厅中转圈子,啊,找到最理想的工作了,这是每个艺术家梦寐以求的机会,檀氏画廊全力支持她,代表她,做她的经理人。
她要把这个喜讯告诉人,可惜母亲出去了,找谁?
杨光,杨光会为她高兴,她立刻打到从前的出版社。
“杨光,你在干什么?”
杨光苦笑,“为一节漫画逐格上颜色。”
可怜的杨光,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他,会不会成为讥笑他,有时我们忘记朋友也是凡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别把他们看作不会妒忌的圣人。
勤勤一时没话可说。
“我太不快乐了。”杨光说,“大才小用,还要听教训,漫画的发行商批评我的飞天侠衣服不够缤纷。”
勤勤骇笑。
唉,你肯屈就,人家不一定欣赏,侮辱接踵而来。
勤勤物伤其类,适才的高兴打了折扣,只想鼓励杨光。
“要不要出来找机会?”
“不行啊,家人等我补助,我比不得你那么幸运。”
“那么,加把力道。”
“勤勤,有时我想,如果我也有鹅蛋脸长鬈发,情形会不会好一些?”
勤勤一听,质问他:“你这是在说谁,嘎,谁?”
杨光咯咯咯地笑。
“杨光,我祝你快乐。”
“你不如祝我百折不挠,千锤百炼。”
勤勤服贴地说:“说真的,你不用磨练,才华也胜我多多。”
“但是我没有象牙白皮肤。”
“杨光,你卖的是力气,不是皮相。”
“有很大的差别,一张美丽的脸,是全球通行证。”
“怪得没得好怪了,怪得社会都哭了,怪起面孔来。”
“陪我到沙滩去散散步,我会好过点。”
“今天不行,明天我要去见工,后天或许可以。”
“见工?”
勤勤终于说溜了嘴。
“一家画廊约见我。”她只得承认。
“不行的,他们会与你订一张合同,一年叫你画三百张帆船,有些驶向夕阳,有些驶向月色,有些驶向荒岛,一直向前驶,勤勤,不到半年,你就会知道,你置身贼船,不得不往前驶,没有回头。”
杨光说得这么可怕这么真实,勤勤害怕起来。
“合同上每个小字你都要带回家用放大镜看清楚,可能有一款条约着你每晚去陪老板跳舞。”
“杨光,别夸张。”
“画廊叫什么名字?”
“檀氏。”
杨光忽然不响了,过很久很久,大约有分多钟的样子,他才说:“恭喜你。”
“你也认为可以?”
“那要看你的造化,对不起,勤勤,老板叫我过去。”
“有空找我。”勤勤说。
他已经挂断线。
勤勤低下头。做朋友,共患难容易得多了,互相诉苦,时间一下子过去,友谊加深,因为大有共鸣了解。
不应要求过高,不能逼杨光陪她雀跃,各人有各人的位置。
勤勤觉得寂寞,瞧,连欢乐都无人共享。
第二天,她约了时间,上檀氏画廊。
勤勤特意洗过头,换上见客的服装,抹点口红。这次她发觉檀氏上下人等一见到她便点头招呼,神情恭敬,把她当作贵人。
一定有人吩咐过他们这么做。
檀中恕迎出来,“欢迎你,勤勤。”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
勤勤点点头,有点紧张。
“来,我介绍你认识檀氏的要员。”他推开会议室大门。
勤勤放眼看去,不禁吃一惊,在座各位,她均已见过。
不错,上次春茗,与她同桌的,便有这几位先生女士。
一位漂亮的中年女士笑问:“还记得我们吗?文小姐?”。
一早,一早檀中恕便有所安排了。
勤勤坐下来,檀中恕为她逐位介绍。“张小姐是我们的形象顾问。”
勤勤大奇:“形象顾问?”
张小姐又笑,“不能让我们的画家穿大红露胸裙子见客啊。”
勤勤一听,简直无地自容,巴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她面孔热辣辣红起来,随后又讶异,怎么,他们捧画家如捧演员?
檀中恕连忙解围,“李先生负责市场调查,他会让你知道,近年来什么画最受欢迎。”
勤勤不敢相信双耳,竟有这种方法!做艺术,何必理及顾客口味,那是超级市场经理做的事。
但是营业部的区先生笑笑,“每一项投资,都要有所报酬,我们不考虑低过百分之十的利润。”
勤勤看着檀中恕,“我要替你们赚钱?”
檀中恕没有正面回答:“看样子我们要为勤勤恶补《资本论》。”
市场组李先生很温和地说:“读过韩臣写的《经济入门》已经足够。”
“我是一件货品?”勤勤指着自己的胸膛问。
几位专家面面相视,作声不得。这位文小姐聪明有余,精慧不足,不知如何向她解释。
勤勤失望了,看样子合同签下去,纵然衣食不忧,她也不能再有自由画她要画的画,她甚至不能穿她要穿的衣服。
勤勤脸上犹疑之色路人皆见。
檀中恕叹口气,“你们暂且退下,把合同留桌子上。”
他们离开会议室。
檀中恕看着勤勤,待她镇静下来。
过了几分钟,勤勤问:“你要找我画什么,帆船,裸女?”
檀中恕既好气又好笑,“你仍然画你惯画的题材。”
“但是李先生说——”
“李先生只是提供市场消息给你知道,让你明白外头在发生什么事,你总不能闭关自守。”
勤勤嘘出一口气,“那我仍然可以穿破衣服破裤子?”
“私底下你爱怎么样都可以,代表画廊的场合你要听张怀德指示。”
这是公平的,勤勤点点头。
“小心仔细读这张合同,条件已经尽量做得优厚,我半小时后回来。”他开门出去。
留下勤勤一个人坐在偌大会议室中发呆。
一人做事一人当,勤勤打开合同,一句一句读出来,她已经成年,没有人可以代她作出任何决定。
檀中恕走到自己房间坐下,神情十分疲倦,用手托着头。
屏风后传出声音,“怎么,不顺利吗?”
檀中恕摇摇头,“合同对她有益,不会有问题。”
“那为何神情恍惚?”
“你可记得我当初看到那张合同的反应?”
“怎么不记得,手指指到我鼻梁上,告诉我,你不会出卖艺术良心。”
檀中恕笑着摇头。
“过了半年你才肯屈就,为什么?”
檀中恕答:“实在民不聊生了,也只得前来投靠。”
“胡说,那时你在教书,生活不是过不去的。”
檀中恕很轻很轻地说:“你从来没有追究过这件事。”
“现在再不问,只怕没有时间。”
“那我坦坦白白告诉你,我贪慕虚荣。”
“不见得,画廊并没有使你成为大画家。”
檀中恕终于答:“我爱上了你,不能自己。”
那女子笑了,笑声清脆玲珑,透着满足快乐,一如少女。
然后她说:“你过去看看文小姐。”
“我不会担心她,她们这一代,完全知道要的是什么。”
“你说得对。”
檀中恕故意让勤勤多等十分钟。
勤勤像读试卷似读完了合同,才知道疑心过重。
看到檀中恕进来,便说:“对不起我反应过激。”
“没关系,我不怪你,这里尚未习惯这种制度。”
“我一直以为做艺术必须不食人间烟火,越单纯越好。”
檀中恕笑笑不答。
勤勤说:“我太天真了。”
“年轻人过度老练就不可爱。”
勤勤取出笔。
“你注意到合同为期五年?”
“我看到。”
“这点最重要。”
勤勤笑,“在这五年内,我能否结婚生子?”
“假如你找得到时间的话,画廊绝对不敢干涉。”
勤勤提起笔,签下名去。
檀中恕唤来见证人与律师,一同签了名字。
秘书捧入水晶杯子盛的香槟酒,大家与勤勤握手道贺。
檀中恕一声不响,退了出去。
张小姐笑着与勤勤说:“大家自己人了,别怪我直率。”
勤勤的目光追着檀中恕的背影。
终于成为檀氏画廊的一分子,这里像煞一个秘密会所。
从此之后,苦乐自知。
勤勤放下香槟。
以后,画廊自会联络她。
勤勤拿起外套离开画廊。
刚才,她注意每一位女士的双足,都不是她所见过那双。
有人躲在幕后,不肯露面。
勤勤深觉自己傻气,人家为什么非出来见她不可。
第二天,她一早便接到张怀德的电话,张小姐的开场白是:“我们要开始工作了。”
勤勤不明白,我们?
“半小时后我来接你。”
“慢着,”勤勤也不客气,“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我稍后会告诉你。”对方依然和颜悦色。
“此刻不能说吗?”
“下个礼拜举行招待会,把你介绍出去,你说,是不是该置些衣服。”
啊,好,“给我三十分钟。”
一只棋子似,但,谁在下她,她又跟谁下,勤勤全然不知。
衣服的式样早就挑好,勤勤不过去试一试身,是那种手工精美、料子讲究的便服,简单大方,一个色系,正是勤勤平日所喜爱的灰蓝。
她没有异议,画廊的选择品味高超,勤勤自认不可能做得比专家更好。
张怀德甚至替她挑了只新手表。
勤勤问:“人们会注意这种细节吗?”
“但你看上去会整齐划一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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