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才想起,比尔迟到了,他说好五点半下课的,怎么拖到现在!然而他是个忙人,以前我有功课不明,放学也一直拖住他问长问短,三两个学生一搞,就迟了。
张家明走进屋子来,“唷!我没看错吧,这么干净!几时收拾的?真不容易,我还准备今天来帮你忙呢。没想到你还顶会做家事,出乎意料。晤,这香香的是什么?牛肉汤?我最爱肉汤了,乔,其实你妈妈根本不必替你担心,你好能干。”他说了两车话。
他是一个活泼的青年人。
我被他说得笑出来,跟他在一起,颇有点如沐春风的感觉。
他和气地看着我,“要当心身体,别老生病就好。”
“以后也不会了。”
“我肚子好饿。”
“我们再等一个人,他来了就马上开饭。”我说。
“谁?”张家明问。
我说:“不是跟你讲了,今天还有另外一个朋友,家明,我知道你这次来,是受人之托,可是我无法对你坦白一点。这个人是我的教授,比我大十多二十岁——”
“请教授吃饭?”他扬扬眉毛,“你不是早毕业了?”
“可是现在他——”我刚想解释。
“门铃,你先去开门。”家明说。
比尔回来了,他一脸的歉意站在那里,我先笑,“对了,一大堆漂亮的女孩子围住你,你简直无法脱身,是不是?我当然原谅你。”
他吻了我一下,抬头看见了张家明,他笑说:“我们有朋友?”
“是,这是纳梵先生,这是张家明先生。”我介绍着。
比尔说:“我马上下来,肚子饿得不得了,是肉汤?香极了,真了不起,乔。”
我摇头笑,煮这顿饭总算值得,没吃就被人称赞得这样。
家明是聪明人,他脸上微微变了色。他明白了。他有点失望,但是风度还是好的。
他一边帮我开饭一边说:“乔,我还以为我有机会的。”
“什么机会,你们好好的男孩子,哪愁找不到朋友。”我笑。
“我喜欢你,”家明也低着头笑,“世界上的事情是很难讲的。”
“可是我不久就要结婚了。”我说。
“他是一个很动人的男人,气宇不凡,真是你的教授?”他问。
“是真的,我爱他。”
“看得出来,他比你大很多,一直没结婚?”家明问。
“不,他刚离婚,”我坦白地说,“现在我们住在一起。”
他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想清楚了?”
我点头。
“我不太赞成。你总要回家的,他未必肯跟你回香港。当然如果肯的话,不愁没工作,但是——这当中自然很有点困难。你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
“我都想了,但是你听过这话: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我的天,乔,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家明不服气,“哪里就这样了?”
“这话对。”我说,“但是你不明白。”
“不明白爱?”家明问。
比尔下来了,拿着他的烟斗。
我把饭菜都摆好,他们坐了该坐的位置。家明很礼貌,他说他是我家的朋友,有事来看我。比尔听了很释然。他总算相信家明不是我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了。
饭后我做了咖啡,洗碗。这样子的功夫偶然做一次倒还可以,当过年过节的大事件,做多了就实在不妙,为了一顿饭花几乎五六个钟头,开玩笑。
比尔大概晓得我无意做煮饭婆。我尊重会做家务的女人,但是我自己不高兴做,我有文凭,我能出去做工赚钱就是了,我又不花别人的。
家明很快告辞了,今夜不是他想象中的一夜。
在门口我说:“家明,你没生气吧?”“生气?不会,你放心,我也不会跟你家里说,这是你的自由,或是这句话已经说俗了。”
“谢谢你,家明。”我说。
“你可嫌我婆婆妈妈,”他酸酸地说,“我是为你好,我并不相信外国人,他们与我们不同,他们有点畜牲味道。”
我微笑,“可是中国男人的所作所为,有时候绝了的。”
“说的是,然而我们是读书的人,再坏也坏不到什么地方去。”他辩白。
“读书的人有时候是酸的。”我说,“想不通,不好玩。”
“乔,我相信你爱他。”
“嗯。”我说。
他走了。
我关上了门。
比尔说:“你那小朋友好像不大放心。”
“是的。”我说,“可是我认识你,似乎已经有半辈子了,比尔,他不明白,我相信你,你是可靠的,没有你,我好像没有附属感。我知道你是外国人,可是我一直在外国受教育——或者我们会有困难,那是将来的事。”
比尔喝着咖啡,他说:“我可没想到国籍问题。”
他想到的只是家庭纠纷,可怜的比尔。
他把行李搬了来,我帮他整了一个晚上,昨夜与今夜一般地累。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跟比尔说:“比尔,你知道我还是得工作的,我们晚上怎么吃饭?”
他一怔,仿佛不大明白的样子,然后他微笑,“我很喜欢你煮的菜。”他说。
他误会了,我倒抽一口冷气。老天,他以为每天我下了班还得煮那些菜?我连忙说:“比尔,我不想天天煮,我不大喜欢这种工作,我们……买饭回来吃好不好?”
他还是一呆,说道:“这是很复杂的现实问题。”
“没有什么复杂的,”我笑,“要不就吃罐头,天天吃,十年八年之后,你就烦了,就把我从窗扔出去了。”
他拍拍我的手臂,“在家,你不帮你母亲?”
“我母亲才不煮饭!发穷恶的中国男人才到处向人诉苦,说老婆不会煮饭,我爸爸请了两个佣人,专门服侍我妈妈,我妈妈才不用动手,这就是东西方之别。”我说。
比尔怔住了,“我的天,才说国籍不是问题哩。”
“妻子是伴侣,又不是老妈子,我们这一边的女人,嫁了人之后,衣食住行零用,甚至是她的家庭开销,都是男人包办,你听过没有?”我笑问。
“那不是成了寄生虫?”比尔笑问。
“寄生虫有什么不好?”我说,“有人给我做这样的寄生虫,你看我做不做?可惜这年头,男女太平等了,所以女人不但要上班赚钱,回来还得煮饭,是不是?”
他不响,他说:“你还小。”
“我不小,比尔,我再隔二十年,也还是不愿意煮饭,我对这种工作没兴趣,你要是光为了炸鱼薯条跟我在一起,那你随便找哪个女人去,是不是?”我撒赖似地靠在他身上。
“你还小。”他坚持着。
一切都很好。我们买了许多罐装、纸包、方便的食物回来。他没有抱怨。然而除了这个,我们也有很多小地方合不来。他坚持到处开着窗,我怕风怕冷,来不及地关窗,他认为不合卫生。我喜欢靠在床上看书写信,老半天不起来,他觉得床只是睡觉的地方,我爱喝点酒,抽烟,我的生活是不羁的,他每天固定一早七点半要起床,有时候他出门了我还在看小说。
他很不习惯我的生活方式。
他们英国人看不惯我这种闲逸放荡的日子。
房子现在由他付着租,我找到了另一份半天工,每日只做四小时,赚得很少,却也够应付,下班回来,反而要比尔替我做茶冲咖啡。
我不晓得他有没有抱怨,大概是没有,因为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深夜里也许会想他那典型的家庭温暖。然而十七年的家庭生活一定使他觉得乏味。
跟我在一起,他有他的快乐,不然他怎会选我,他又不是傻子。
我们有时候开车到南部海滩去散步,租了旅馆住,傍晚在大风中走一晚,第二天早上回家。有时候去看黄色电影,有时候吃意大利馆子。甚至可以想到的都值得试一试。
他也说很开心。仿佛从牢笼里放出来了,轻松得什么似的,三文治当饭也不错,省时省钱省力,反正英国人的家常菜那味道更可怕。
有时候看报纸喝着茶,他会跟我说:“没有孩子真静。”
我开头以为他想要孩子,正在犹疑,不晓得如何答他,猛地想起,他原来是怀念自己的孩子了。
他跟妻子约好,一星期看孩子一次。
我没有陪他出去,我觉得我的出现是尴尬的,一向我应付这种场面都不是能手,他做什么,我都随他去,再也不干涉他的。
他每次星期五夜里去,孩子们星期六不上课,可以晚点上床,其实他的孩子也不太小了。
我从来不问他的孩子们好吗?妻子好吗?家好吗?何必这么虚伪,我如果真关心他们,也不会破坏他们的家庭,不如索性装小,好歹不理。
我不问,他也不提。
我发现凡是男人,不分国籍,几乎都是一样的,我是应该说:看穿了都一样。他这样的学问智慧,还是一个凡人,他的沉默,使我觉得他并不十分满意。
我不多心,我喜欢跟他在一起。
一个星期五傍晚,他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家,有人上门来,是他的妻子。
我很客气地说:“你好,”我没有告诉她,“比尔不在家。”
她这样忽然之间上门来是极端不礼貌的,我又没有心理准备,她大概是看我惊惶吧?上了年纪的女人总有一手,我倒为了这个镇静下来。
我请她进了屋子,弄饮料。
她说:“你好,乔。我刚刚走过这里,想跟比尔说一声,女儿有点不舒服。”
“他不在。”我说,微笑说。
“请你代我转告一声。”她说。
“转告不清楚,请你隔一会儿打电话给他好了,他恐怕是在大学里。”我婉拒。关我什么事,要我转告。孩子要真有事,她还这么空,坐在这里穷聊。
女人就是这样,本来做得大大方方的事,一定要加条尾巴,弄得婆婆妈妈,她这样来一次,算是什么意思?
她缓缓地问:“比尔好吗?”
“你每星期见到他,你说呢?”
“他瘦了,吃得不好。”她看着我。
我答:“中年人瘦点好,胖了血压高。”
“听说你从来不做饭?”她问。
“做饭,在我们的家,是女佣人的工作。”
我乱扯着,不过想压她的气焰。“比尔并不介意,他要是介意,早已留在你那里吃炸薯仔,煎肉饼了,你不见得天天以鱼子酱生蚝伺候他。”我一点余地也不留,留了余地,她就再不会饶我。
她不响。
我一直没有喜欢过她,因为比尔的关系。虽然她很爽直,但是开头我怕她,后来我就厌恶她。
过了一会儿,她说:“比尔的经济情形很坏,你知道吗?你既然与他住在一起,就该明白他的处境,他要负责孩子们,又要负担你,现在弄得很不舒坦。”
“你为什么不对他说说?我觉得这些话我听了也没有用——啊,他回来了。”
比尔开门进来,见到他妻子,就呆住了。
我连忙说:“比尔,你太太刚刚说你经济情形很坏,既要养孩子又要养我,你们两个人商量商量吧。”
纳梵太太忽然就站起来骂我,“你这母狗!”
我老实不客气一巴掌掴过去,她脸上结结实实地着了一下。
我铁青着脸奔上楼上,关上了房门。
人总是人,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样的,外国女人出名的大方,不过大方成这样,中国女人温柔,不过温柔成我这样。她不该骂我,她根本不该上门来的。
过了一小时比尔才上楼来,我后悔得很,无论怎样,我已经得到了他,我该让让她。
可是我并没有勉强比尔,她凭什么活了几十年,一点道理也不懂,跑来给大家没脸,我让了她,她就会带孩子来哭闹,更不得了。
比尔上来,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我旁边问:“你为什么打她?”
“是,我打了她,我要赔命不成?”我反问。
“她不该骂你,全是我不好,可是乔,你一向文文雅雅,天真娇怯,怎么今儿这样?”
“问你自己。”我说。
“全是我不好,我负责任,全是我不好。”他深责自己。
“你女儿病了,她说的。”我提醒他。
比尔不出声。
他坐在我床沿,只是不出声。忽然之间我疲倦了,我说:“比尔,我们要如此度过一生么?如果你要离开他们,索性离开他们,我们到香港,寄钱回来,叫孩子也到香港玩,可是让我们远远离开这里,到香港,到香港一样可以做教授。”
他抬起眼来,眼神是深沉的。
我叹口气,“我从没求过你任何事,但是我只建议你做这件事,好不好?”
“我的半生,是在英国度过的。”
“说谎。”我说,“你去过美国。”
“不过是念几年书。”
“我怎么可以在外国生活?”我问。
“你小。”
我摇头,不想多说了,他害怕,人年纪一大便不敢闯世界,人之常情,我十分明白。我盘在床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忽然之间我们没有对话了。
“她要我们不快乐,她成功了。”我说,“你去跟她说,她成功了。”
“对不起。”他说。
“别对我说抱歉,你也无能为力。过去——很难擦掉,除非真有毅力。”我停了一停,“我累了,我要睡觉。”
他转过头去,两鬓的灰发忽然显出他确实老了。
我也老了。有心事搁在胸口里,不说出来。我认识他实在是迟了,他不是一个自由的人了。离婚何尝不是一个名词,等于结婚一样,他离了婚等于白离,他妻子现在这么闲,天天来烦我们一下有什么不好,来了一次就有两次,我实在应付不了。
那夜我气鼓鼓的,缩睡在床的一角,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天早上比尔到大学去了。
我中午才起床,觉得很没有味道,现在我知道他是一定会回来的,某一个钟头,某一个时刻,他一定会出现,这还有什么喜悦可言呢?很普通的一种生活。
我上了一次街,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在门口等我。
我一见是纳梵太太,吓得魂飞魄散,转头就跑,她大叫一声追上来,我奔了两条街,总算见到了一个警察,躲在警察身后。
她追到了我,指着我就嚷:“我丈夫呢?”
警察惊讶地看着我。
我真是厌恶,恨不得比尔此刻在这里,看看他同居十七年的爱妻的姿态。
警察问我:“你认得她?”
我说:“见过。”
“她是谁?”
“我男朋友的离婚妻子。”我坦白地说。
警察点点头,用手挪开她,说:“女士,我要送这位小姐回家,你让开一点。”
“我要找我的丈夫,我女儿病了。”她叫。
警察看着我。
我别转头,我说:“她丈夫在大学教了十年的书,她怎么会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纳梵太太,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这样卑鄙低级,比尔看见你这种样子,到法庭去一次,你连孩子都没资格看护了,你细想去!”
警察陪我到家,开了门,我向他道谢。
警察说:“你不介意,我也劝你两句。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哪里找不到男朋友,何苦去惹别人的丈夫?”
我摇摇头,我说:“你不会明白的,谢谢你的忠告。”
我关上门,只觉出了一身冷汗,真正恐怖。
我冲了一杯很浓的咖啡喝,坐在沙发上发呆,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比尔?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拿起电话,又放下,终于又拿起电话,接通了,校务处替我找到了他。我把刚才的情形说了一遍。
“她或者会来找你。”我说。
他沉默了很久,我以为他挂断了电话,但是我听到他的呼吸声。
他说:“对不起,乔。”
“是我不对。她很不开心。”
“不是你不对。”他说。
“也不是你的错,她这样的——看不开。”
“我知道怎么做了,你在家好好的,别乱走。”比尔说。
“比尔,她——怎么样一个人?”
他不响。
“她危险吗?”
“乔,她是个好人,”他说。
“我没说她是坏人,是歹徒,是凶犯,你不用怪我多心,你不必帮她说话,老实说,比尔,我根本不明白你怎么会跟她离婚的!你为什么不回她那边去?大家都省事,你没有她不乐,她没有你成了疯婆子,你何必装成那个样子?仿佛为我才拆散了家庭?你们既然过了快乐的十七年,当初根本不应该中我毒计,受我离间,叫我引诱了你!”我大力地摔下电话筒。
我抓起了大衣,头也不回地出门,这一次我开车,如果再叫我见到那女人,我真会开车撞倒她的。
盲目地驶了一阵子,我迷惘地想:找谁呢?
车子开到理工学院附近,我抬头看见了张家明工作的地方。我停好了车子,走进他们的实验室,叫校役代我通报:“我要找张家明。”
家明走出来,穿着发白的牛仔裤,一件上好的茄士咪羊毛衫,面目清秀,我再心情不好,还是勉强地笑了一笑。他见到是我,十分愕然,但是很高兴。
“你好。”他说,“请到里面来坐。”
我轻轻问他:“家明,今天,你有空吗?”
“什么事?”他问。
“我要请你看电影吃饭喝啤酒。”我说。
“当然有空,求之不得。”他说,“你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我笑笑,“这是你的实验室?好伟大。”
他招呼我坐,给我吃口香糖、红茶、饼干,我看着钟。比尔该下班了,回到家里,他会发觉他忠实的情妇不在那里等他,我就是为了要叫他生气?也不是。我早过了赌气的年龄,我不会那么傻,只是我也要轻松一下,家明是个好伴,为什么不找他散散心。
我问:“家明,你有没有洋女朋友?”
“没有。中国女朋友也没有。”他说。
“真是乖。”我称叹。
“这与乖有什么分别?我只是找不到女朋友而已。”
“咦,你干什么?”我问。
“收拾东西。我饿了几个月了,今儿有人请吃饭,还不快走,等什么?”他笑。
我也笑了,我与他走出大学,大家争了半晌,终于坐了我的车,他百般取笑我的驾驶技术,我一点也不介意,他真是幽默的人。
我们吃了一顿很丰富的意大利菜。
他忽然说:“乔,你浪费了自己。”
我看他。
“要不你就好好地念书,要不就好好地做事,这样子,真浪费了。”他说。
“我野心不大。”
“这不是野心问题,”他说,“做人应该好好的做。”
“嘿,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我的老话来了。
“噢,谁管五百年后的事?小姐,现在可有分别啊!”他笑着答我。
我一想,果然是,真的,从来没有人这么回答过我,他说得十分有道理,我笑了。
“我也尝试过,真的。”我解释,“总不大成功。”
“你试得不够,你今天是怎么出来的?你男朋友呢?”
“我们弄得一团糟。”我说。
“你还爱他?”家明问。
我不响。爱是忍耐,爱是不计较,爱是温柔。我真还爱他吗?也许是的,因为我为他不开心。这不是快乐的爱。
“你想想看,”他说,“想想清楚,”
“我太累了,没时间想。”
“你这个人,就是懒,”他白我一眼。
我疲倦地说:“家明,你替我想想,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恋爱,真正出师不利。”我苦笑,“但我爱他,我决定回去,好好地待他。”
“你是千金小姐,跑到外国来,嫁王公伯爵是可以的,”家明取笑我,“他不过是中下阶级,你想想,怎么合得来,你人在这里,虽然说山高皇帝远,到底不过是几个钟头的飞机,你当心你妈妈来找你。”
我一怔,“这不是恐吓吧?”
家明摇摇头,“我干么要吓你?我并不做这种事。”
“她说要来?”我问。
家明点点头。
“我的天呀。”我说。
“你仔细想想吧。”家明笑。
我也笑,“你是奸细,她来了,我就往你家躲,硬说你是我的男朋友,要嫁给你,反正她喜欢你,自然不说什么,你就晓得味道,真好笑,在家里的时候,我可不知道她有你这么个心腹,你也太多事了。”
他不在乎,“我不怕。”
我看看钟。十点了,我说:“家明,我要走了。”
“好的。”他一点意见都没有,也不多问,马上叫侍者结账。
我抢先付了钱,他也不争,然后他把我送回家里。
家没灯光,我向家明道别。
比尔他在哪里?
我倒为他先赶回来了,他不在。
我用锁匙开了门,客厅里是冷的,静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叹一口气。
还说过一辈子呢,现在就开始斗气,斗到几时啊!我没开亮客厅的灯,我坐在沙发上,黑暗里坐着,我必须向他道歉,为我的卑鄙、孩子气、自私、小气道歉。他终归会来的。我高声说:“比尔,我很难过,比尔,对不起。”
我冷笑了几声,他又听不见,他一定是生了气,跑回去与妻儿团聚了。他有的是退路,我呢。我掩着脸,喃喃地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比尔,对不起每个人。”
客厅左边忽然传出一个声音:“不是你的错,别担心。”
我尖叫一声,吓得自沙发上跳起来,膝头撞在茶几上,痛得弯下腰,我呻吟了,“谁,是谁?”
“你在等谁?”温柔的声音。
我松下来,一下坐在地上,是比尔。
“噢,比尔。”我抱住了他。“你在什么地方?我看不见你。”
“在这里,我回来很久了,在等你。”
我摸着他的脸。他握住了我的手,吻我的手,他说:“这多像那次在医院里,你看不见我,躺在床上,唱着歌,你哭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
过了很久,他说:“我多么地爱你。”
从那刻开始,我决定容忍到底,我把头埋在他胸前,我们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我决定容忍到底。
从那一天开始,我没有提过半句他的不是。
我并且开始做一些简单的菜:牛肝洋葱,罗宋汤。我在下班的时候把菜带回来,后来发觉每天买复杂,干脆买一大堆搁在冰箱里。
比尔很惊异,也很高兴。他喜欢吃中国式的油菜,我又去找芥兰、菜心。后来他说这样吃下去,准会胖,他是这么的快乐,我认为相当值得。有空他也煮,我还笑他煮得不好。
星期五,他仍然回去看孩子。大部分的薪水他拿回去交给他们,自己只留下一份零用与房租。我并不介意,如果为了嫁钱,我还可以嫁得到,我不稀罕。我从不过问他的钞票。我把银行里的钱也还了他。
只是我不知道我们何日可以结婚。
我是希望嫁给他的。又怕妈妈生气——唯一的女儿嫁了洋人,有什么风光,如果这洋人肯到香港去,倒也罢了,偏又把我拐了来外国住,她恐怕受不住这刺激。
所以比尔拖着,我也拖着。
可是经过那次无稽的吵嘴以后,我们日子是平安的。
不要说我迁就他,他对我的好,也是我毕生难忘的。
他对我的好,我知道,我难以忘记。
我们似乎是没有明日的,在一起生活得如此满足,快乐。只要他与我在一起,我就只重视他与我在一起的时刻。他踏出这间屋子,到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我从来不过问的,眼睛看不见的事情最好不要理。开头是不习惯,到后来索性成了自然。
他晚回来,我不问,早回来,我也不问,有时候不回来,我也不问。
有一次他早上八点钟才来,我明知他是回了家,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他在楼下开门我已经知道了,一夜没睡,然而我还是展开一个大笑容,老天晓得这忍耐力是怎么来的,可是我想,总要有个人同情他才是呀,板起脸孔也没有什么好处。
我过着这样的生活,只有家明偶然来看我。他不赞成,但是他很尊重我,他当我是朋友。
最后一次家明来看我,他问我:“你妈妈要来看你,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来了几次信了。”
“你怎么说?”家明问。
“我觉得无所谓,我欢迎她。”我说。
“她不会叫你回去?”家明问。
我微笑,“她叫是她的事,脚在我身上。”
家明叹口气,“所以,感情这回事,没话好说,但凡‘有苦衷’之辈,不过是情不坚。”
我还是笑,笑里带种辛酸。难为他倒明白,他是个孩子,他倒明白。
妈妈要来,我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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