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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蔷色只得随身两件行李,跟着利佳上到飞机场。

  她忘记告诉耳朵几时走。

  朵来找她之际,只看到人去楼空。

  告诉他:“蔷色今早已经走了。”

  空房间还未有人来收拾,角落有她丢弃的玩具熊及上课时间表。

  耳朵珍重地拾起,藏到怀中。

  他忽然哭了。

  这真真确确,是他的初恋。

  可是她只把他当作一双耳朵。

  幸亏没把真姓名告诉她,那样,反而可以使她对他留有印象。

  那读医科的男孩是谁?他叫耳朵,真姓名是什么?不知道。

  毕竟已经超过廿一岁,知道世上还有许多其它重要之事,稍后,耳朵没精打彩的走了。

  他还是低估了蔷色。

  她几乎一离开就忘记当地所有事情,包括耳朵与眼睛在内。

  利佳上在飞机上不停喝酒,并且咕噜:“人类花的飞行时间实在太长。”

  蔷色想一想,“应当说,人类该庆幸终于可以飞行。”

  “可见你还是乐观。”

  蔷色温柔地看着他:“你何尝不是。”

  甚至绮罗也一丝不见颓废。

  他们略为收拾行李便上船去。

  在游轮上,蔷色遇见几个年纪相若的年轻人,成天来找她一起玩。

  绮罗说:“蔷色人缘好。”

  蔷色笑说:“在船上打困笼,没有选择。”

  她总是匍伏在继母身边,侍候她。

  绮罗反而胖了,面孔有点虚肿,双目畏光,通常坐在阴凉之处。

  一日,船经过爱琴海,众皆为那蔚蓝惊艳,绮罗忽然轻轻对蔷色道:“我梦见死亡。”

  蔷色一惊,可是不动声色,“是否似传说中身披长袍手执镰刀的骷髅?”

  “不,是一个好看的小女孩,与我讨价还价。”

  蔷色纳罕,“有这种事?”

  “是,我同她说,我有一事不放心。”

  “何事?”

  “我担心你的归宿。”

  “我会得照顾自己。”

  “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蔷色。”

  “没有人做得比你更好。”

  “我同死亡说:要我跟你走亦可,但是你要让我暝目。”

  蔷色企图顾左右而言他,“一般是一片海水,为何爱琴海特别蔚蓝?真无道理。”

  绮罗不为所动,自顾自说下去:“她道:“你不必担心,我同你说两句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蔷色鼻子都酸了,无暇细听,她自问自答:“传说这蓝是因为伊卡勒斯掉到爱琴海里溺毙的缘故,他穿上蜡与羽毛制成的翅膀,飞上天空,可是太过接近太阳神阿波罗,翅膀融掉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

  这时利佳上走过来,“两位女士,甲板这个角落风大,请移玉步。”

  她们跟他进舱。

  “两位谈些什么?”

  绮罗说:“死亡。”

  蔷色答:“爱琴海。”

  利君接上去:“这真是个优美的译名。”

  蔷色用手托着腮,“不知是谁的杰作。”

  “其实甚至太平洋、大西洋、北冰洋,又何尝不好听。”

  绮罗说:“似乎无人愿意拾起我的话题。”

  利佳上看着妻子,“你能够怪我们吗?”

  绮罗索性说:“地中海一名才最美。”

  蔷色笑:“波罗的海最奇怪,可惜没有香蕉的海或是橘子的海。”

  可是说到这里,蔷色不由得紧紧搂住继母。

  这时幸亏那班年轻人来找蔷色。

  “咦,蔷色,你怎么哭了?”

  蔷色霍一声站起来大声喝骂:“谁哭了?你才哭!”

  他们见她心情不好,一哄而散。

  其中一名留了下来。

  他叫钟藉良,一看便知是个混血儿,高大英俊,年轻稚气面孔充满对蔷色的仰慕。

  当下蔷色对他说:“你也是,去去去。”

  他笑着说:“我去看看网球场有无空。”

  他走了,利佳上说:“蔷色,这男孩不错。”

  蔷色是由衷纳罕,“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呀。”

  利佳上倒抽一口冷气,由此可知,她身边不知几许裙下之臣。

  绮罗喃喃说:“奇怪,不知什么样女子嫁外国人。”

  蔷色完全同意:“与他们越熟,越觉得是完全另外一种人,喝杯茶跳只舞不要紧,可是天长地久那样生活,还要养孩子,如何适应?”

  “而且,有无必要作出那样大的牺牲?”

  利佳上见她们公然谈外国男人,也就放下心来,总比讨论死亡的好。

  蔷色说:“不过,他们的身段真正好。”

  利佳上竖起耳朵。

  绮罗微笑,“是,那是不同的。”

  蔷色赞道:“那真胳臂是胳臂,腰是腰,高大壮健,无论多粗线条的女子站在他们身边,都变成依人小鸟。”

  利佳上骇笑,没想到男性的身段也会被她们评头品足。

  蔷色接着说:“也许就是为看那一身男子气概吧。”

  利佳上轻轻咳嗽一声。

  她们母女俩看着他笑了。

  利佳上双目不敢与蔷色接触,转到别处去,接着说:“我去打几个电话。”

  绮罗看着丈夫背影,“这些日子真冷落了他。”

  “那是他长胖的原因吗?”

  “是,快接近一百公斤了。”

  可怜的男人。

  绮罗说:“或许,他不忍看我一人日渐憔悴,立心陪我。”

  “他爱你。”

  绮罗语气温柔,“是,在这方面,我真幸运,我确实享受过男欢女爱。”

  “那一定极之难得。”

  “都说是可遇不可求之事。”

  “我真代你庆幸。”

  “蔷色,你与利佳上其实毫无血缘关系。”

  蔷色一怔,“那我自然知道。”

  绮罗微笑,“你们若是相爱的话,我真可完全放心。”

  蔷色心中惊疑不已,面子上却十分平静,“你想得太多了。”

  绮罗抬起头来,“你认为我妙想天开可是?”

  “你不过是想你所爱的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不,我只是劝你莫错失良机,要是喜欢一个人,就莫理世俗目光。”

  蔷色看往别处。

  继母的法眼洞悉一切。

  没有事瞒得过她。

  “你是聪明人,话说到此为止。”

  蔷色有点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我已立定遗嘱。”

  “这个话题至讨厌不过。”

  绮罗微笑,“许多子女巴不得父母明确提到此事。”

  “因为我并非你亲生女儿,故我不爱听。”

  “我们关系岂非更加难能可贵,蔷色,将来,你不虞生活。”

  蔷色把脸伏在绮罗背上。

  她流下热泪。

  “你可以继续升学,做你喜欢做的事。”

  “我欠你实在太多。”

  “这些年来,你带给我的欢笑及友谊,何止此数。”

  蔷色无言。

  “去跳舞吧,他们在等着你呢,请把利佳上叫进来,我有话同他说。”

  蔷色不得不退出去找利君。

  她在泳池畔看到他,虽然块头那么大,可是泳术毫不逊色,事实上他在水中灵敏一如北极熊。

  他跃出泳池。

  “绮罗找你。”

  他用毛巾擦干身子,颔首道:“可是有吩咐?”

  蔷色却不及边际地说:“无论是棕熊白熊,吃起鱼来,单吃鱼头,不吃鱼肉。”

  “为什么?”

  “鱼头至营养。”

  “熊有那么聪明?”

  “是,扑杀海豹亦如此,肉只留给狐狸等享用。”

  “自然界生存律例十分残酷。”

  “是,我从来不明人类为何一生中要历劫多次生离死别。”

  他把手按在蔷色肩上一会儿,然后进舱房去见绮罗。

  一进门便轻轻说:“船傍晚停蒙地卡罗,你我去玩几手廿一点如何?”

  绮罗坐在沙发上微笑。

  “为何如太后般把我等一个个召进来传话?”

  “因为我自知不久于人世。”

  “胡说八道。”

  “我有话要说。”

  他蹲下来,“我在听。”

  “看得出你喜欢蔷色。”

  “她是个可爱的孩子。”

  “我所认识,最不似孩子的孩子,便是蔷色。”

  “我不觉得,像所有少年人一般,她的眼泪尚未流到脸颊,已经干掉。”

  “也许转流到心底去变成暗流。”

  “是吗,我没发觉。”

  “她并非我亲女。”

  “这我一早知道。”

  绮罗微微笑。

  利君轻轻问:“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想你知道,对于你们,我永远祝福。”

  利君深深吻她的手。

  “也许,”绮罗温柔的说:“我的出现,就是为着要把你俩拉在一起。”

  “不,你的出现,是要给我一段至美好的感情。”

  绮罗紧紧拥抱他。

  那一边,蔷色走进酒吧,坐到酒保跟前。

  酒保看她一眼,“未满十八岁人士不得饮用含酒精饮品。”

  蔷色给他看护照上出生年月日。

  酒保笑了,“失敬失敬,这位小姐,想喝什么?”

  蔷色毫不犹疑,“容易入口容易醉,醉死了犹自心甘情愿的是何种酒?”

  酒保实时答:“香槟。”

  “给我开一瓶。”

  “小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吧。”

  “咄,我心如明镜。”

  酒保连冰桶带瓶子递给蔷色,“别掉到海里去。”

  蔷色坐在酒吧一角自斟自饮。

  半晌,一个人找进来,看到她,连忙问:“你没喝醉吧。”

  蔷色停睛一看,“没有。”

  “那么,告诉我,我是谁。”

  “钟藉良。”

  “好好好,来,放下酒杯,告诉我,你为何泪流满面。”

  “我预备喝完了去找你。”

  “为什么?”

  “酒可壮胆。”

  这个年轻人一征。

  蔷色说:“带我去你房间。”

  “我哥哥在舱中。”

  “那么,到我房间来。”

  一个美少女作出这样的要求,婉拒简直是无礼,钟藉良硬着头皮扶起她。

  “回房去洗把冷水面就好。”

  他与她走向房间。

  说也奇怪,蔷色的脚步相当稳,脸上带甜美笑意,一丝不觉异样。

  进了房,她紧紧拥抱小钟,把嘴唇送上去。

  钟藉良明知这是飞来艳福,感觉一如亲吻柔顿花瓣,可是来得太过突然,手足无措。

  蔷色放开手,责怪地问:“你没有经验?”

  他呆瓜似答:“我没有,你呢?”

  蔷色颓然,“我也没有。”

  二人啼笑皆非坐下。

  然后蔷色歇斯底里笑出来。

  小钟解嘲地说:“也许,我们需要更多酒精。”

  “不,可否听其自然?”

  “我是都市人,不知什么是自然。”

  蔷色笑得前仰后合,翻倒在床上。

  等到笑声停止,小钟搔着头皮,想再与她说几句话,一看,她已经睡着,正微微打鼾。

  他也笑了。

  他知道这美丽的女孩子心情不好,可是没料到她这次会如此失态。

  他替她盖上一层薄被,悄悄离开舱房。

  稍后他问兄长:“倘若有女投怀送抱,应该如何?”

  他兄长已经廿一岁,头也不抬地说:“我劝你有便宜莫贪。”

  他说:“谢谢你。”

  第二天,蔷色来敲他门。

  他笑说:“早,睡得好吗?”

  蔷色与他走到甲板上,“昨夜真对不起。”

  “你尚记得隔宵之事?”

  “没齿难忘。”

  蔷色例着嘴向他笑,色若春晓,一朵芙蓉花般容貌,要待她没了牙齿,不知尚需几许年。

  钟藉良想,出了洋相也值得,能叫她没齿难忘是难得的。

  他握着她的手。

  她满不好意思地挣脱。

  “为何如此不安?”

  “家里有事,令我烦躁不已。”

  “先把陆上地址告诉我,以便日后可以联络。”

  他似有预感。

  当天中午,陈绮罗昏睡未醒,经过船上医生检查,决定把她用直升飞机送上岸诊治。

  他们走得十分忽忙。

  在尼斯逗留一天,便乘飞机返家。

  蔷色没有向钟藉良话别。

  晚上,他与船长吃饭时才得知这个消息。

  因此他份外珍惜手上的地址。

  可是钟家住纽约长岛,千里迢迢,如何再发展这段友情?

  “到家了。”绮罗疲乏地说。

  蔷色这才知道,电影或小说中,病人垂危还不住说话真是艺术夸张。

  原来讲话需要那样大的力气,而陈绮罗已经气息微弱。

  断断续续,她也道出心中意思。

  “有一位友人,”她说:“母亲逝世后始终不能释然,一夜,被犬吠吵醒,她启门,泪流满面,大声问:“妈妈,是你吗,是你吗”。”

  蔷色很小心地伏在她身边聆听。

  停了很久,陈绮罗说下去:“我不会回来,你不用开门唤我。”

  她辞世那天,差数日才到三十八岁。

  蔷色伤痛,精神恍惚,握住绮罗的手良久不放,两只手部瘦骨嶙峋,一时不知是谁的手。

  接着一段日子,她整晚起床。

  她听见声响,继母房中有人。

  她推开房门,看到绮罗与父亲正坐在床沿聊天,看到她,拍拍床褥,“蔷色过来。”

  蔷色进房去,看到父亲头发乌黑,十分年轻,再低头看自己双脚,发觉穿着双小小黑色漆皮鞋,原来她还是小孩。

  就在这个时候,梦醒了。

  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睁大眼睛半晌,前尘往事,才沓沓回转。

  天蒙蒙亮起来,在这个时分,蔷色决定去美国东岸升学。

  利佳上已搬回他自己的家去住,绮罗患病好似已有十年,其实不,头尾只得十九个月。

  有事他才约蔷色会谈。

  他迅速消瘦,不到一个月,已去掉一半多余脂肪。

  神情镇定,只在他眼睛里可以找到一丝哀伤。

  他们谈论绮罗,如说及一个远方的朋友。

  “她对钱财视作身外物。”

  “是,从来不是拥物狂,这点值得学习。”

  “她有一个奇怪的心愿,她同我说,她希望可以走回时间隧道,去同少年时的自己做朋友。”

  蔷色微笑,“那自然是没有可能的事,稍后,她找到了我,她说我像她,所以深爱我。”

  大家都笑了。

  “她有无入梦?”

  “没有,你呢?”

  “也没有。”

  “她一早说明不会来看我们。”

  “绮罗不似这般无情之人。”

  “已去到另外一个更好的地方,还回来干什么。”

  “不想念我们吗?”

  “将来总会见面。”

  蔷色亲自办理入学手续。

  一百日过后,她才去理发,接着除下素服,不过,她最常穿的衣物是白与深蓝,无甚分别。

  她把头发剪成小男孩那样,省时省力,不用花时间打理。

  利佳上外型变化比她更大,他已恢复到从前模样,蔷色知道他也在康复中。

  利君自嘲:“看,身体如气球,一收一放,相差三十公斤。”

  “医生怎么说?”

  “要小心饮食,不能再有第二次暴涨。”

  蔷色笑得弯下了腰。

  利佳上看着她如花一般的笑靥,怔住半晌。

  年经的生命又渐渐恢复生机。

  “学校方面怎么说?”

  “欢迎我加入大家庭。”

  “你那成绩真无往不利。”

  “是,学校看分不看人,社会看钱不看人。”

  利佳上十分困惑,“什么人看人?”

  蔷色答:“恋人。”

  利佳上说:“可是恋人往往看错人。”

  “所以你说惨不惨。”

  半晌蔷色站起来,“我去问妈妈可要外出吃饭。”

  谈得忘形,一时忘却继母已经去世,话一出口,立刻察觉,不禁恻然。

  过两日,蔷色刚起床,在盘点升学行李,听见有人按铃。

  她似有预感,连忙摔下纸笔跑出去阻止佣人开门,已经来不及。

  方国宝女士已经站在她面前。

  方女士若无其事坐下,吩咐女佣:“给我一杯黑咖啡。”

  蔷色一时不知是厌恶还是悲伤。

  方女士说:“听说你承继了八位数字,做得很好呀,若不是我提点你,你也不会知道怎么做,服侍她那么多年,都是你应得的。”

  蔷色握着拳头。

  真讽刺,方女士倒以口魂一般,时时出现。

  她说下去:“你好歹得分些给我。”

  什么?

  “朋友尚有通财之义,你发了这一注,不能忘了我。”

  蔷色凝视她。

  “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我不与你计较,”她厉声说:“钱可不能少了我。”

  蔷色仍不出声。

  “你生活既无问题,就应该照顾我!”

  乔色忍无可忍走过去打开大门。

  “你拨十份一出来,百来万,我马上走。”

  蔷色声音十分平静,“你不走,我即时报派出所。”

  “你竟这样对我?”

  “走。”

  方女士声音变得歇斯底里,“一百万对你来讲不是大数目,你轻而易举可以拿出来。”

  这时门口忽然出现两个人,一个是利佳上,另一个是石志威律师。

  石律师认得方女士,他呵哈一声,“真巧,方小姐,我们又见面了,快随我来把话说清楚。”

  他真有办法,一手拉起方女士,一阵风似刮走。

  蔷色嗤一声笑出来。

  利佳上诧异问:“是怎么一回事?”

  “讨钱。”

  利佳上莫名其妙,“你何来的钱?”

  “她硬派我承继了千万财产。”

  “没有的事,不过由石律师按月发放生活费给你。”

  “那真得出别人的嘴巴说出来她才会相信。”

  “要待你廿五岁后方可动用部份财产。”

  “即使我手上有现金,也不会给她分毫。”

  利佳上不再加插意见。

  蔷色深深呼出一口气。

  “你们找我何事?”

  “石律师打算把学费及生活费交给你。”

  蔷色点头,“我真幸运。”

  希望永远可以摆脱生母,开始新生活。

  利佳上忽然轻轻问:“你不是要故意避开我吧。”

  蔷色一怔,轻轻别转头去。

  隔很久才说:“明知何必故问。”

  “绮罗所说,不必当真。”

  蔷色微微笑,“她洞悉一切,她知道我爱你。”

  利佳上十分意外,整个人僵住。

  “那时才得十二岁罢了,就知道除出你,不可能有他人。”

  利佳上像一尊石像,动也不敢动,屏息。

  “可是,你是继母的丈天,一度是,终身是,我还是远走高飞的好。”

  要过了很久很久,利佳上才回过头来,“你自幼无父,渴望寄托。”

  蔷色失笑,“我是那样幼稚的人吗。”

  利佳上无言。

  过片刻她站起来,“我还要出去办一些事。”

  她侧身而过,没有再与利君的目光接触。

  吐了真言,心里舒服得多。

  可是这并非说真话的时候,二人的心因绮罗离世受伤又肿又痛,已无能负荷更多。

  才到仲夏,蔷色已动身到纽约。

  石律师替她租的公寓靠近中央公园,是条内街,好地段,可是看不到园景,故房租不算顶贵。

  蔷色选购了一辆二手白色吉普车代步。

  尚未到入学时间,故此天天在街上逛。

  一日在大都会美术馆东方文物部聚精会神研究一幅八大山人的画,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蔷色,蔷色。”

  她转过头去,心内倒有丝欢喜,他乡遇故知,不亦乐乎。

  可是有一女孩子比她更快应道:“在这里。”

  原来是同音名,也许叫的是式式。

  蔷色复低下头。

  半晌,有人过来笑着用英话问:“你也叫适适?”

  蔷色连忙答:“是,我以为是叫我。”

  “多巧。”那女孩圆脸圆眼,十分亲切,“东方文物,大英博物馆藏品最丰富,老英至懂巧取豪夺。”

  蔷色笑。

  “雕像头部与手指最美,都被琢下运返祖国,留待身躯给美人欣赏。”

  蔷色一听,骇笑不已,因活脱脱是事实。

  女孩伸出手,“我叫贾适适。”

  蔷色写给她看,“我名甄蔷色。”

  “呵,原来这样写,”她扬声,“哥哥,来这边。”

  蔷色抬起头,看到了刚才叫名字的人。

  蔷色何等聪明玲珑,一看,就知道由他差妹妹过来搭讪,故只笑不语。

  “我的挛生兄弟,叫贾祥兴,来,我们一起逛。”

  可是蔷色不想结交朋友,“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兄妹俩交换一个眼色,适适说:“改天一起喝杯茶如何?”

  “好。”

  “这是我们电话地址。”

  蔷色只得收下。

  溜出大都会,走到街上,看手上地址,才纳罕世界那么细小,他们兄妹竟与她住同一幢公寓大厦,低两层,保不定会在电梯里碰上。

  回到公寓,她做了一个沙律,捧到小露台,开瓶白酒,坐着慢慢享用。

  忽然心底升起一丝罕有喜悦,呵,升格做大学生了。

  也许什么都学不到,也许毕了业也等于失业,可是这毕竟是一个值得羡慕的身份。

  蔷色对留学已有丰富经验,可是大学给予他们的自由,却令她讶异,前后才隔一个暑假,之前什么都受管制,之后一切凭自主选择,太奇妙了。

  蔷色选读新闻及政治科学两项科目,登记当日,已结识了一大帮同学。

  回家时嘴角含满意笑容,进了电梯,按下十字,有人急急跟进来。

  “你好。”

  蔷色连忙也说:“你好。”

  那人说:“你不记得我了。”

  蔷色抬起头细看那人,“我们见过面吗?”毫无印象。

  那人微笑,“我叫贾祥兴,我有个妹妹,叫适适。”

  蔷色呵一声,适适。

  “你来访友?”

  “不,我住这里。”

  贾祥兴不信有如此好运气,“我住八楼。”

  蔷色并无进一步表示,“那多好。”这三个字一点意思也无,可是讨人欢喜,不会犯错。

  电梯到了十楼,她轻轻走出,说了声再见。

  为什么拒人千里之外?

  因为蔷色相信,约会的异性,至少要叫她的心大力跳动几下,或是手心冒汗,不能太舒服,否则,还不如在家看电视。

  而这位某君,就是令她太松弛,堪称一点感觉也无。

  反而是他的妹妹适适,活泼明朗,蔷色愿意再见一次,甚至多次。

  说到曹操,曹操即到。

  门铃一响,门外正是贾适适。

  她带来一盆水果。

  “原来是芳邻。”

  “欢迎请进,告诉我关于纽约的寻幽探秘之道。”

  适适笑,“你喜欢看一个城市的阴暗面?”

  蔷色问:“你可是学生?”

  “我比你大,早已毕业,我们兄妹开了一片小小画廊。”

  “生意好吗?”

  “过得去,扣除生活费用,所余无几,每天叫做有个地方去,那日在大都会参观他们的礼品部、想占为已有。”

  蔷色问她要啡啡还是要茶。

  适适说:“我兄弟受你英国口音迷惑。”

  蔷色笑答:“叫他加强意旨力,否则殆矣。”

  “告诉我关于你。”

  “乏善足陈。”自身有何可说。

  适适看着她,“那么,告诉我,长得美,是否天下乐事。”

  蔷色征住,“美,我?”

  “你不知道?”适适吃惊。

  “不不不,我手脚太长,脖子太细,我怎么算美。”

  “那么。”适适笑,“举个例,谁是美人。”

  “我的继母。”

  适适说:“呵,她也在纽约?”

  “不,她已去天国。”

  “对不起。””

  蔷色笑了,“不关你事。”

  两个年轻女子,一直聊到华灯初上。

  “由我作东,出去吃饭。”

  “我猜想你哥哥也会参加。”

  “总得有人付账呀。”

  “我请你好了。”

  适适忽然异常坚决,“我们挛生,心意相通,十分相爱,我万万不能丢下他,你要是喜欢我,也得接受他。”

  蔷色骇笑,“好好好,快去叫他。”

  这时电话铃响了。

  蔷色一声喂,脸色便融解下来,适适在一旁看着,不用问,女人明白女人,对方必是她意中人。

  她深爱他,以致眼中胸中已无法容纳他人。

  适适恐怕她兄弟要失望了。

  她去唤他吃饭。

  电话另一头,正是利佳上。

  三个年经人在楼下会合,散步到意大利餐馆。

  蔷色从早到晚,都是白衬衫蓝长裤,看上去更加清逸可人。

  一顿饭时间,蔷色没说什么话,可是一直很客气——

  “我不吃肉,继母病重时许过愿,愿吃素若干年。”

  “不,我不介意一个人住,宿舍条款太严格,像做修女。”

  “希望学习独立生活多过吸收学问。”

  饭局散后一起散步回家。

  看着甄蔷色入屋,贾祥兴问妹妹:

  贾适适答:“零。”

  “不致于那样悲观吧。”

  “再拖廿年,她不过永远把你当作老朋友。”

  贾祥兴泄气,“谢谢你。”

  “她的心属于别人,你看不出来?”

  “谁?”

  “不知道,给她一点时间,她或许会告诉你。”

  “在她公寓里,你有否见到什么人的照片?”

  适适笑,“那是很肤浅世俗的做法,你若真爱一个人,你会记得他的样子。”

  贾祥兴低下头,“又来迟一步。”

  “看样子不止一步。”

  “贾半仙,看样子你真的料事如神。”

  “她不防我,单独与我在一起时,活泼得多。”

  “真羡慕你。”

  那边厢蔷色回到室内,放下锁匙,更衣休息。

  利佳上在电话上并没有说什么,只问声好。

  开学之后一切忙碌起来,不消数过,自有来约会的同学,蔷色对洋人比较轻松,他们比较受得起,看得开,而且不大容易被伤害。

  这天,一位姓史蔑夫的同学一连提出好几个要求。

  蔷色笑答:“我的答案按次序是不、不、不、可、不。”

  史蔑夫问:“应允哪一条,可是出来跳舞?”

  “不,是借脚踏车给你。”

  “咄!”

  “喂,得些好意需回头。”

  “放学我来拿车子。”

  傍晚史蔑夫来了,蔷色知道他是半工读苦学生,平时食用比较差,特地做了牛排请他。

  这洋小子感动了,他问:“你这样守身如玉,为的是谁?”

  蔷色微笑,“你说呢?”

  “那幸运的人是谁?”

  蔷色感喟,“他不一定觉得幸运。”

  “什么!”

  “他天天吃得到牛排。”

  史蔑夫温柔地说:“你收服了我,蔷色,不论几时,吹声口哨,我即赶来,你懂得吹口哨吧。”

  蔷色笑起来,收了碟子,拿到厨房去。

  史蔑夫帮她洗盘碗。

  “告诉我关于你自己。”

  每个人都那样要求。

  “我是一个学生,有什么可说?”

  这时有人掀铃,蔷色去开门,门外站着贾祥兴,与史蔑夫一照脸,开头大家都一怔,然后立刻知道对方不是假想敌,立刻松懈下来,不过,又觉得多一个人始终讨厌,于是采取沉默。

  贾祥兴同蔷色说了几件事,放下当天中文报纸,看了史蔑夫一眼,告辞而去。

  史蔑夫正喝咖啡。

  蔷色笑,“又不见你问他是否那个人。”

  史蔑夫不暇思索,“当然不是。”那只不过是名跑腿。

  蔷色不服,“你怎么知道?”

  “咄,你当我昨天方才出生?”

  蔷色只得笑了。

  那年冬季苦寒,一场雪接着一场,蔷色听见同学抱怨说:“像他妈的西伯利亚”,靴底沾满融雪的化学盐,车子寸步难行,天天迟到不是办法,蔷色只得加倍早起。

  十分辛苦的时候也问:这些都是为什么呢,一转念,想到若非继母搭救,甄蔷色岂敢妄想有机会到外国来吃这种咸苦。

  讲师进课室来,“蔷色,只有你一人准时来听课。”

  蔷色微笑,“我就住在楼上,我无借口迟到。”

  翌日风雪更大,飞机场随时关闭,上学前,贾祥兴来看过她,同她说,晚上一起吃意大利面可好,蔷色答应,他忽然大力按她的头。

  这个动作令蔷色想起一个叫耳朵的人。

  她已经不大记得耳朵的五官,他身段彷佛比较矮小,同贾祥兴差不多。

  那日,课上到一半讲师忽然解散学生,因下午天气会更加恶劣。

  蔷色独自来到停车场,鹅毛大雪向整个广场扑过来,睁眼只见白蒙蒙雪片飞舞。

  蔷色居然还有兴趣张大嘴迎接雪花,年轻真是好。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一得高大的身型站在面前。

  眼花了。

  怎么可能。

  可是那人对她喊:“蔷色,还不快开车走。”

  她拨开面前大雪,看得一清二楚,是,是利佳上。

  他终于看她来了。

  蔷色笑道:“你挑得个好日子。”

  “我自多伦多来。”

  “到该埠做什么?”

  “我将担任多大一年客座教授。”

  蔷色一怔,多市与纽约只需一小时飞机。

  雪下得更急了,利佳上头上与长大衣肩上很快积有一层薄雪。

  蔷色踏前一步。

  利佳上已经这样说:“多市与纽约最近,我可以时时来看你。”

  蔷色哽咽,可是声音尽量平静,“还不快上车。”

  忽然之间,她踏前一步,双臂紧紧搂住利佳上,脸埋在他胸前。

  利佳上轻轻说:“多谢温馨欢迎。”

  蔷色说:“我一直纳罕,靠在这个胸膛上的感觉如何。”

  “可否告诉我?”

  “大衣太厚,毫无感觉。”

  “笑死我。”

  他们终于上车,幸亏吉普是四驱车,雪地行走不成问题。

  到了公寓,利佳上说:“恐怕我得借宿一宵。”

  “你没订酒店?”

  “有,可是此刻车子难以抵达。”

  “没问题,我有睡袋。”

  他脱下大衣,斟一杯酒喝,“有无食物?饥肠辘辘。”

  厨房只有隔夜白饭,“腊肠蛋炒饭如何?”

  “杀死人,快拿来。”

  蔷色马上走进厨房。

  她的手艺认真有限,可是蛋炒饭并不难做。

  捧着碟子出来,看到利佳上正在读文件。

  他取出膝上计算机,“你的打印机可否借给我一用?”

  蔷色指给他看,“请便。”

  他一边吃炒饭一边接驳计算机。

  “唔,这是我吃过最好的炒饭。”

  “谢谢你。”

  蔷色浑忘与邻家有约。

  她泡出一杯龙井茶。

  利佳上讶异,“何来这样好的茶叶?”

  这才猛地想起,“是邻居送我。”

  门铃响了。

  蔷色出去开门。

  是送茶叶的人。

  贾祥兴一见她便说:“你怎么不过来?我以为你叫风雪挡住了。”

  蔷色不语。

  “别开窗,否则你会以为住在咆哮山庄。”

  他伸手去拉蔷色的手。

  这时,他听见室内有人说:“蔷色,我需要更多纸,还有,可以添饭吗?”

  他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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